廿四、善惡之間
因為那些求醫者三番兩次打擾,我們有好幾天沒去散步了。這天大夫看能教的都教得差不多了,不能教的也都罷了,大概不會再有人來煩,於是照以往天還沒亮就啟程。只是這次不延着天壘谷周圍繞圈圈走田埂,而是直往村子的反方向越走越遠了。
我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雖然老實說這不干我什麼事,何況兩個月前大夫根本是從未謀面的陌生人,然而想到他的大仇人不是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尋來,心中依然緊張。
「孩子,」他說︰「你相信至高上帝的存在嗎?」
「我不知道。」我坦白回答。
「嗯,大多數的教眾既然從未體驗過自己建立和至高上帝交流的管道,大概也不能自稱是知道,也只能單純的相信而已。」他又說︰「然而,你相信這樣偉大的神祇,一直默默帶領着人類向著至善至美的境界前進嗎?」
「我不相信。」我說︰「我的家鄉有很多人信仰某一位……或者說某幾位先知,對於宇宙的本質都有不同的說法。其中之一,他宣稱,宇宙中有很多很多類似至高上帝的大能者,只是相較於廣闊無邊的宇宙時空來說又太希罕難逢了。他們建立了很多類似天堂、神之國度之類的美善的地方,運用其大能小心翼翼地在無數人類的世界中檢選道德美善的修行人,引渡而往,有的也運用他們的大能熱心為自己的國度做宣傳,有的比較低調,那種地方叫做『香巴拉』。我分不出來這種作為和天教所信仰的『至高上帝』的作為有何巨觀上的不同。」
「喔?請說下去。」
「但是當信徒詢問他這些大能者何時能帶領全人類到達至善至美的境界、或者究竟能不能帶領全人類都到達至善至美的境界時,他拒絕答覆。而也有別的先知,在堪悟生死之謎的時候留下這樣的話語︰死亡既然不可知,有何可懼?既然人都追求永恆,怎麼不想想,對於永恆而言,生命根本就像是一種錯誤?貪生怕死的行為本身,更可能是錯中之錯。」
「原來如此,看來反而是我視野狹隘了。」大夫笑了笑,說︰「你應知道,新贖教本來是為了反對天教的謬誤而誕生。然而,新贖教對於聖法典的許多見解方面,仍然和天教一樣,基本來自於一千六百年前一位偉大的聖者的論述,並無偏頗。這位偉大的聖者很可能和至高上帝也已經建立起了個人的交流管道,才能留下這麼多精採的觀點;然而我近年才開始接觸的的一些着述,卻清楚的表明︰這些論述都是當時那位聖者為了應付異端對聖法典內容的質疑和挑戰而寫下的,那位聖者原本也是異教徒,最後在聖靈的感召和內心的思辯下才回歸至高上帝的懷抱,還有最關鍵的一點︰這些論述雖然順理成章,其實卻沒有聖法典上的直接證據。」
我聽得有些煩了,但又不好意思打斷。
「這些研究中,難免會接觸到一些關於異端和非異端的研究、甚至教外人士的研究。你雖然外表長得像夫艾瑞南方的普通人,但是從你的談吐舉止和身上隱藏的各種秘密來看,又不像是單純如此,我認為你來自遙遠的異方。能不能告訴大夫,你剛剛所說的那些先知,又是怎麼解釋『善』與『惡』呢?」
「前面那一位。他並不是把不道德地行為籠統地稱之為惡。而是更加仔細地分析歸納他們地本源。最後總結了三種『障礙』。迷惑遮掩了眾生良善地本質。雖然眾生良知未泯。依然努力地修行追求美善地境界。這些障礙卻普遍地存在於眾生當中。甚至存在於許多能力也相當可觀地神祇身上。直接或間接妨礙眾生地修行。那些受了這些障礙影響妨礙眾生修行地神祇。並非真地就是什麼邪惡地化身。他們自身也受着同樣地障礙難以突破。」
「好。」
我繼續說道︰「後面那一位呢。認為道德與不道德只是人類狹隘地知見。這些對至高者來說根本就沒有意義。至高者只是制定了世界宇宙運作地規則。世上生災難埋葬萬人。和祂降下火柱親手毀滅萬人。其實都是祂所為。祂不懂這其間地差異。也不懂世人為何對前者理解並坦然接受、對後者反感。甚至因為祂地層級太高。一些對人類而言嘆為觀止地能力高強地神祇。對祂而言就像路邊用雜草紮成地狗一樣普通。」
「嗯。按照教外學者地分法。這兩種都是一元論。所謂直指宇宙本相。不被人類狹隘地視野所迷惑。只是一元論當中又產生地不同見解。然而被我們所謂新贖教徒奉為唯一真理地聖法典。卻不是只有一元論這一種解讀地方式。」
「一元論?」我反問道︰「兩元論和三元、四元論又是什麼?」
「沒有三、四元論。除了一元論之外。另外兩種信仰就是善惡二元論和緩和二元論。前者認為宇宙地真相就是善惡地最高掌權者地對立和爭戰;後者比較和緩。認為執掌善地至高者地位階比惡地最高掌權者為高。因為某些理由暫時容忍惡者地存在。善惡二元論最大地問題就是難以提出一個令人心服地理由解釋『為何正義終將戰勝邪惡』。雖然所有善惡二元論地宗教都有自己地一套理論來解釋這件事。因此這樣地宗教難以和其他宗教辯駁。雖然在歷史上也曾流傳廣大。但今時已經式微了。」
我點了點頭,金庸小說裏邊的明教好像就是這種什麼善惡二元論。
「雖然一千六百年前那位偉大的聖者指出,至高上帝創造的世界應當是一元的,聖法典中許多關於罪惡的記載應該都是象徵手法,但是如果直接閱讀聖法典的文字,其實很難得到這樣的結論。至今,天教和新贖教徒中,依然有許多認為至高上帝手下有一員大將背叛成為罪惡的化身,這很明顯是緩和二元論,和天教與新贖教核心成員的神學者的一元論主張不同。甚至在歷史中,以善惡二元論或緩和二元論的主張為核心信仰的天教教派有無數個,被教廷判為異端逐出殺害后,大部分消滅了,小部分仍在世上的某個角落傳播。我想問你,你覺得世界在我們有生之年,有機會看到邪惡全面投降、正義大舉伸張嗎?」
「不覺得。」
「我也是。那麼,或許老實說,我們都是絕對的善惡二元論者,甚至根本不是信徒。如果人生能重來一遍。我從一開始就站在這三種論述的路口選擇,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這一點我實在不知道,但說真的,我也不感興趣了。我現在,更感興趣的不再是善惡議題而是生死議題了,你應該可以猜到,我今天為什麼要硬着頭皮跟你說這些你不愛聽的東西吧?」
「知道,大夫是想勸我,當大夫的仇家尋來時,我乖乖在旁邊獃著別亂動,免得惹惱了人家,人家用腿毛就可以把我給刮死吧。」
「是。雖然我也沒有待你什麼,我猜你一定會想,可恨自己能力不足,不然就可以幫我把強敵驅走甚或殺掉,讓我逃過此劫對吧?」
我不答話地默認了。
「然而我卻不曾把你當成一個礙手礙腳的無能小子。甚至,在我短暫的餘生還能遇見你,我認為這是至高上帝已經接受了我的懺悔,赦免我的罪佞的異象、啟示。呵呵,我知道你聽了這番話大概不舒服,可是我一生受教義薰陶,思考模式已經定型了,希望你不要見怪呀!」
「……」
「在我心中,你既然是至高上帝的使者,自然也就沒有能力不足、無法賜下救恩的問題。然而我想了又想,最後仍是覺得這個充滿罪孽的一生再持續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不如讓幾批人的恩怨仇殺在我一身中止,了結。因此,不是你沒有能力阻止,是我懇求、拜託你,見證我的殉教,這麼說,你願意完成我這最後的心愿嗎?」他停下腳步,轉向我,鄭重地說道。
我聞言苦笑了起來。明明是擔心我受牽連無辜喪命,大夫卻……我只能點頭說︰「好的。」
「……你看到我喪命,或許還可以平心靜氣;看到別人喪命,也可以仍舊平心靜氣嗎?」
這話就讓我聽得有些糊塗。大夫的仇家不止一批,彼此之間可能也有仇,殺害大夫之後可能當場又廝殺一番;或者大夫雖然引頸就戮,但也有安排,要教仇家們栽個大筋斗,無論是哪一種,我看了只會額手稱快,怎麼會參入其中攪和?「大夫何有此言?」
「這樣說吧。」九指狐淡淡地說︰「如果今晚你能安坐不動,直到日出,我就傳你自己畢生鑽延的醫術,收你為徒!你考慮看看。」
我聞言有些震驚。本來以為大夫是看日子差不多要到了,才跟我說這些話;現在聽了這句的意思,卻像是肯定事情就在今晚……待會兒就會生。可是大夫既然今晚要喪命,又怎能收我為徒?不及深思,只見大夫望向前方不遠處的林中,自言自語道:「來了嗎。」
那數日前求診的美婦正領着她戴着口罩的女兒,緩緩朝這兒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