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直接把離玄拎回鳳帝殿,冰魄笑着走向他,樣子輕鬆寫意,但是卻讓離玄莫名其妙的發寒。“……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禍?”
那個,他承認對月染毛手毛腳碰了他的逆鱗是他不對,但是也用不着說什麼闖多大的禍啊。他不滿地看了自己兄長一眼,倒是不敢頂嘴。
“你知不知道,在我把你打下水之前,跟月染說話的人是誰?”
跟月染說話的那個黑髮少女嗎?不對!等等!離玄兇狠地看向自己的兄長,聲音從牙縫裏迸出來。“……是你把我打下水的?”
冰魄摸摸鼻子:似乎……說漏嘴了。他趕緊轉移話題,“你知道那是誰嗎?”
“誰?”明知道他轉移話題,離玄還是忍不住問了,因為他也想知道,為什麼他的哥哥那麼忌憚那個女子。
“那是天帝青葉。”
聽到冰魄說完這兩個字,離玄睜大了眼睛,一時沉默無言,他自己也清楚天帝的風評,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那個女人居然會是天帝。
冰魄冷哼,“那傢伙生性惡毒,誰知道這次他在想什麼,不先把你們打下水去,後面可能有什麼變故我也不清楚。”今天真險,他本來是擔心自己一直在洞庭湖邊的弟弟,才到人間的,沒想到卻正好看到那一幕。
“……雖然他風評不好,但是他救了我們。”
“所以我才奇怪。”青葉向來只有把人朝火坑裏推的份兒,怎麼會救人?“救了你也就罷了。他那麼討厭龍族,怎麼會救月染?”
“討厭龍族?”
“是啊,龍族雖然名為妖族,但實際上卻可通天,自古以來,每任龍帝要是能躲過五次天劫,就可以飛升到天界,成為天帝,所以,天帝唯一的對手就是龍族。而本代龍帝已經過了四次天劫,只差一次就可飛升為天帝。他可是明着暗着陷害了無數次呢。”不過那些現在不關他的事,他只要努力把自己弟弟看好就好。
想到這裏,冰魄忽然輕輕嘆息,他看着自己的弟弟,閉了一下眼睛。
拉了一把椅子到他身邊坐下,用扇子輕輕拍了一下他的額頭。“你知道吧?月染要定親了。”
“……知道。”
“你怎麼想?”
“我不會讓他定親成功!”
“……離玄,你喜歡月染嗎?”還真是夠任性夠自我的答案啊。
“……為什麼忽然說這個?”提到月染,離玄戒備起來,抬頭看自己的兄長。
“……我是看着月染修行長大的,我知道月染是個多麼認真的好孩子,我不希望他因為你而哭泣。”
“……”離玄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
“離玄,爹娘在生下你之後就去世了,這些年來,為了讓你覺得快樂,我什麼事情都隨你,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結果就嬌慣出現在的你了,你就像是個放縱自己,縱情玩樂的大孩子一樣,如果你覺得一輩子這樣很快樂,哥哥不會勉強你長大,但是,我想對你說,別再靠近月染。”
“……”先是沉默一下,離玄看着兄長彷彿寫着疲憊的容顏,開口問道,“為什麼?”
“你從小到大為了什麼事情真正的煩惱過嗎?你曾經想要什麼而拚命努力過嗎?沒有吧,你想要什麼只要說一聲,就會有人端到你面前。你沒有被挫折過,你總是予取予求,但是月染不一樣,雖然他和你都領着同一等級的御印,但是那是他付出無比的艱辛換來的……這樣的月染自然會吸引你,因為他和你完全不一樣。生物都是會被和自己不一樣的存在吸引吧?不是嗎?但是,你會傷害月染。”
“……為什麼?”還是一句問話。
冰魄長嘆一聲,“離玄,妖族一皇四帝中,我僅僅比龍帝大一些,但是我活過的歲月依然是你和月染加在一起的數十倍之長,相信我,活過了這麼長時間,我就算沒有任何長進,但是見過的人多了,自然會明白一些事情。你會傷害他,然後你會因為他被你所傷害而受到傷害。”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自然會彼此吸引,但是相差太多,只會給對方帶來痛苦罷了。
“不要喜歡上月染。你們都會受傷。”
看着哥哥,離玄第一次覺得,原來他的兄長是這樣關心他。
“所以。”就在他滿懷感動的時候,冰魄左右看看,叫來女官長,順手點了幾個人,把鳳帝宮殿裏凡是被離玄拐過女兒的侍女都召集到一起,羽毛扇子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指向被他丟在房間裏的離玄,“所以,在月染的訂婚儀式結束之前,你都給我老實在家閉門思過,以後就由她們來照顧你。”
他收回剛才的話!冰魄一點也不愛他!
恐怖的左右看向他苦大仇深圍攏上來的、彷彿隨時都會在掌心捏一包毒藥,準備撕開他的嘴灌進去的女人們,離玄慘叫,“哥哥!你不能這麼對待你唯一的弟弟啊!”
“如果銀龍的結婚邀請發到你手上的話,我倒是可以考慮以參加婚禮的名義讓你去放風的。”
說完,冰魄優雅的搖搖扇子,無視慘叫,轉身走人。
“……我是不是該說冰魄聰明呢?”坐在天界的水鏡旁,化身為有着一頭青色琉璃般長發的男子,青葉拈着自己柔順的長發,悠閑地看着被關在鳳帝宮殿裏的離玄對着門練爪子。
呵呵,現在冰魄和明蘇估計還不知道他的詭計到底如何,只不過冰魄似乎察覺到了一點,乾脆把離玄關起來。
他必須要承認,冰魄這手做得沒錯。
青玉一般的髮絲流淌在雪白的指尖,青葉心情甚好地看着水鏡里倒映出屬於男子的俊美容顏,“不過,如果這樣,不就太無聊了嗎?”
這麼笑道,他施施然回頭,看着被他召喚而來,站在門口的西王母,露出異常溫柔的微笑。“來,過來看看,我新培植的花兒快開了。”
看着自己的哥哥臉上那溫柔的微笑,西王母不禁覺得一陣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寒氣一點點繚繞而上,她強迫自己靠近他,看着他手掌間一株鮮血般嫣紅的植物。
那是非常美麗的植物,火焰一般鮮紅的葉片上烙印着從淡青到深藍,色澤不斷變換的葉脈,一層層厚實的葉子纏繞而上,拱護着中間雪白的花朵。
那真的很美,但是在美麗的同時,也讓人覺得從骨子裏向外的發寒。
“……這是……”
“女媧。”他微笑,漂亮的青色眼睛凝視着自己的妹妹,在看到她瞬間蒼白的臉色時,他滿意的彎起嘴角。
靠近她,看着那張和自己承了相同血脈的面容,他低低呢喃,“我可以原諒你一次,但是不代表會容忍你第二次,對嗎?”
“……”看着那張美麗到壓迫程度的容顏,雅麗的女子有半晌無法說出話來,她看着他,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才從嗓子裏擠出話來,“……何必……何必要對龍族做到這個地步……”
沒回答她的問題,天帝若無其事的掉轉視線,繼續看着水鏡,他輕輕擺手。自言自語,“還是要在兩人之間推一下呢……”說完,他轉頭看向自己的妹妹,天真的挑起嘴唇,一字一句。
“誰讓龍族是唯一威脅到我地位的存在呢。”這麼說著的時候,青葉看着自己的妹妹的眼睛,深深凝視。
月染知道,自己的養父一向對他很體貼。所以,關於這次的事情,龍帝一個字都沒有問他,在回到龍宮之後,簡單的詢問了幾句關於香帝公主的事情就不再過問。
最後,當他準備告辭退下的時候,龍帝看着對自己恭敬低頭的青年,低低的嘆息一聲,“……月染,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如果你不願意的話,這場婚事就此作罷。”
他抬頭看着自己的養父,然後微笑,“我沒有任何不願意,現在,就等着迎接香帝公主了。”說完,他深深鞠躬,離開。
是的,沒什麼好後悔的,結婚生子,這是一條如此平凡,也是他預定好的人生路。
那日是他生命里的一個脫軌,現在已回歸正路,自然有他要做的事情。
隨着訂婚的日子越來越近,他這個即將成為準新郎的人有好多事情要做,拜工作所賜,他逐漸忘記了那些伴隨着離玄而來,讓他煩惱的事情。
這天,他開始着手處理要發出去的請柬,寫着寫着,他忽然在請柬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離玄。
在這瞬間,整個心臟開始疼痛起來,他痛苦得彎下修長的身子,手指按着胸口。
為什麼會這麼疼呢?這樣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
僅僅是因為自己想到那人嗎?
苦笑,他緩慢地直起身子,任胸膛里撕扯一般的疼繼續翻湧沸騰。
他自虐似的彎起嘴唇,任憑疼痛在他身體裏翻攪反覆。
什麼也不做,只是安靜的等待那情感在身體裏平靜下來,或者說,是讓身體適應那樣的疼痛。
深深呼吸,他拈起那張請柬,仔細研究,於情於理他都應該邀請離玄參加自己的訂婚儀式,畢竟離玄救過他,而且還是高位的羽族公爵,因為冰魄無子嗣的緣故,離玄實質上就是下任的鳳帝,按照自己和對方的身份,他應該當面邀請才符合禮節。
請他來吧,這樣也好,讓他看到自己和香帝公主幸福的樣子,然後,他就可以死心,繼續暢遊在美女的海洋里;他也可以死心,從此回到正常的生活軌跡中去。
這麼地想着,他把那張請帖放到一邊,開始先處理其它可以寫上名字就發出去的帖子。
他沒有注意到,那張被放到一邊去的貼子上閃爍着非常微弱的,青色光芒……
雖然想着無論如何都要邀請離玄,但是一直把這件事情拖到了訂婚儀式前夕,月染才有勇氣站在水鏡旁邊。
連通了水鏡和羽族宮殿的通訊,問明來意之後,他的水鏡就被直接連接到離玄府邸里的水鏡中。
於是,在婚禮的大前夜,一別經年之後,龍族的銀龍和羽族的公爵再次會面,這個現在看來無關緊要,可是在未來的歲月里卻讓龍族上下一致捶胸頓足的見面,就這麼上演了——這次見面雖然讓離玄在以後的無數年中歡呼不已——
見面的時候,離玄正無聊地躺在床上看書,而當他正在研究人類文字寫法的時候,忽然,一道念波從床邊的水鏡里微弱的傳遞過來,感覺着那似乎是月染的氣息,一骨碌翻起來,離玄立刻打開水鏡,讓外面的信息進來——
下一秒,整個水鏡的水開始向四下飛濺而出,卻在水鏡鏡盤的範圍之內漸漸的凝聚。水珠迅速組合,凝結成一道蒼白的人影破水而出,漂浮在水鏡之上,而其餘的水珠則一點一點的重新回復平靜,落到鏡盤之中。
月染——
果然是他!
看到有着修長優雅體態的龍族青年在水鏡上方凝聚成型的一瞬間,離玄有片刻的恍惚——那是十分美麗的景象,無數晶瑩剔透的水花飛散四濺,一點污染都沒有的水珠聚合,凝結成了銀龍的形態。出現的瞬間,月染正低頭思考什麼,淡薔薇色的嘴唇微微被牙齒咬着,冰藍色的眼睛被掩藏在銀月碎片一般的長長睫毛下,彷彿是被雲層覆蓋的藍色海洋。水珠飛上他銀色的髮絲,在尾端顯現出一種華麗的色澤。
離玄有了種錯覺,他覺得這個美麗的姿態他已經看了很長時間了,覺得對面的龍族青年有着一種微妙的特殊感覺——
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也是他沒有經歷過的事情。
立體投影在鏡盤正上方漂浮着,接通之後,思考一般的表情在月染白晰的容顏上消失了,凝視着面前俊美的羽族青年,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在翕動了幾下嘴唇之後又閉合了起來。
良久,月染才端正了姿勢,微微躬身,向離玄拱手而立,“龍族洞庭龍君月染,前來邀請公爵大人參加在下的訂婚儀式,希望大人可以成行。”
所有的恍惚和錯覺都在月染冰樣清風的聲音里全部消失了,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離玄忽然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籠罩了自己——那不是憤怒更不是狂躁,硬是要形容的話,那是一種接近於冷靜的感覺。
說完自己要定親的話,月染疲勞的扶了一下額頭——真累,不過這樣一句話,他說起來卻有一種把全身的力量都消耗光了的感覺,當水鏡接通,他看到離玄的一瞬間,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疲憊忽然毫無預兆的涌了上來,他只覺得異常的疲勞。
這麼想着,他安靜的深呼吸一下,看着沒有任何錶情和表示的離玄。“……如果公爵大人可以答應,在下無限歡迎。”
離玄顯然沒有聽到他完全套式的說法,他的整個精神似乎沉浸在另外一個次元之中,在思考着月染無法理解的一些東西。
良久,羽族的青年抬起綠色的眼睛,凝視着月染,問道,“你已經決定了?”
“是的。”月染疲憊的回答,他用盡毅力忍耐住用手去揉太陽穴的衝動。
離玄點點頭,然後對龍族的青年微笑,帶着溫柔的味道,“那就先恭喜龍君大人了,我一定會去參加您的訂婚儀式的。”
忽然覺得男人第一次說出的敬稱讓他有一種難以接受的感覺,月染沉默了一下,點頭,打算離開,離玄看着面前的銀龍,忽然開口問了一句話,“……你愛她嗎?”
“……”月染沉默,然後對他微笑,拱手,“告辭。”
說完,月染行禮,關掉了水鏡,而在水鏡關閉前的一瞬,月染露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卻被對面的離玄捕捉到的表情——
那個表情離玄一生都不會忘記,那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寂寞表情——就是因為單純到了極點,所以,那個表情上也帶着透明的哀傷——
那是離玄一生看過的,月染最哀傷的表情——
而無表情的把那個哀傷的瞬間收納在眼底,看着已經恢復平常狀態的水鏡,離玄站在那裏,動也不動,片刻之後,他忽然笑起來。
沒錯,他兄長說的一點錯也沒有,他就是這樣!
任性,自我、自私又無恥。
想到這裏,他笑了起來,順手打開水鏡,接通了兄長的通訊,他看着鏡子裏映出的兄長容顏,微笑。
“哥哥,我接到了龍族的邀請,我應該可以去參加吧?”
“……”冰魄沒有說話,他只是在水鏡一端神色複雜的凝視着他,片刻之後,輕輕嘆息。“你想去做什麼?”
“讓他幸福。”
聽到他這麼說,冰魄沉默了片刻之後,輕輕揮袖。“去吧。”
龍族是個相當與世無爭的種族,所以整個龍界上下一向安靜而詳和,難得有什麼熱鬧的活動,這次月染的婚禮是近幾年來除了龍帝婚禮之外唯一可以熱鬧的活動了,所以,龍族上下都把月染的婚禮當作了一場慶典來操辦。
隨着婚禮的接近,原本一片清凈的龍界逐漸被喜慶的紅色所覆蓋,紅色,像是一層從少女的眼睛裏面流淌出來的眼淚化成紅雲,覆蓋了整個龍界。
把一切都打點的妥妥帖貼,實在是再找不到什麼事情來做的月染坐在自己被裝飾得喜氣洋洋的房間裏,忽然覺得有些眩暈。
那滿眼都是的紅色似乎要把他吞沒了一樣的刺眼,月染覺得那紅色像是吸取了他的溫度一樣讓他渾身冰冷。
在即將進行婚禮之前,他忽然覺得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在四肢和靈魂之中流淌開來——
他是不是一直在犯一個錯誤?
月染咬緊了近乎無色的嘴唇,感覺着心臟里有個聲音正在無聲的譴責他。
他愛香帝的那位公主嗎?
他問自己,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不愛。”
他或許喜歡她的端莊、她的溫柔,但是他知道,那和愛情沒有半點的關係。
他確信自己可以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甚至一個好的龍帝,可是這樣那個和他締結婚姻的人會幸福嗎?
他正在踐踏另外一個人幸福的權利——
而他沒有這個權利——忽然覺得心頭無比的疼起來,月染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白色的絲綢被他的手指揉亂成一片混亂。
他到底做了什麼啊——
深深的呼吸。月染把還在顫抖着的身體靠到椅子的扶手上,整個身體像是墮落入冰海一般的寒冷。
在這個瞬間,他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死掉……忽然,空氣中一直若有若無飄蕩着的香氣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力。那種彷彿可以安慰人心的味道讓月染抬頭,他順着味道看去。看到在自己的床頭柜上,玉瓶里一枝搖曳婀娜的青色梅花和青色菊花。
那是離玄送給他的,也是他唯一從洞庭湖下的府邸帶出來的東西。長開不敗,即便是現在依然優雅到骨子裏去,清雅的香氣一直在他的床頭飄蕩。
他很難喜歡些什麼,但是這兩束花的那種優雅和美麗卻被他所珍愛。
伸手,從玉瓶里拿出了花朵,月染眼神憂鬱地看着在視線里驕傲挺拔着身軀的青梅和菊花,他忽然微笑了起來,愛憐而仔細的用纖細的白晰指頭撫摩着花瓣,輕輕的,生怕自己讓它有一點損傷。
花兒還是和離玄剛送他的時候一樣嬌艷嫵媚,而他卻因為愚蠢把自己拖入了遠比那時還要悲慘的深淵。
因為逃避着什麼而最終犯下更嚴重的錯誤——這就是他吧……錯誤像是一個怪圈,不斷把他向最深的地底拖去。
一直保持着苦澀弧度的唇角有了一個自我嘲諷的曲線,凝視了那在室內溫暖空氣之中瑟縮的青梅很長時間,月染起身,摘下青梅走到窗前,像是在履行什麼儀式一樣,安靜地把手裏的青梅一點一點的揉碎,任憑那因為花瓣破碎而更加濃郁的香氣四散開來。把自己包裹其中——花朵臨死前的香氣彷彿是可是麻醉人身心的一種毒藥,甜蜜的、溫柔的,緩慢的扼殺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