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百里洞庭,千般風光,只要不興風浪,這裏便是玩賞聖地,遊人如織。
現在正值盛夏,遠近的人們都攜妻帶眷的前來,有錢的乘了轎子到別業避暑,沒錢的就徒步而來,也算是遊玩。
坐在湖邊,看着煙波浩渺上來來往往好不熱鬧的畫舫遊船,月染不動、不說話,只是獃獃地看着,有時能一看一整天。
在他面前來去的所有船隻,上面全是歡歌笑語,每個人的身邊總是有另一個人陪着,從早到晚,即便深夜也是滿湖星火點點璀璨,笙歌不斷,可是那樣近在咫尺的歡樂,他冷眼看着,卻有一種咫尺就是天涯的奇妙感覺。
那麼近的快樂,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偶爾,他也會混跡在人群中,他能清晰的感覺到歡樂的因素在身邊打轉,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他融入其中。
中秋這天,他在岸邊閑晃,被一個豪爽的主人發現,盛情邀上了畫舫,一船紙醉金迷,他只是在角落看着,沒有半點靠近的意思。
千里中秋,家人團圓,他卻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覺得空氣里酒味濃重,他向船尾走去,外面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點星光妝點得整條河流彷彿流金一般美麗。
風很清爽,從他的髮絲上輕輕拂過,在風中蕩漾,胸膛里一點奇妙的惆悵也微弱的起伏。
忽然,他感覺到有誰靠近自己,他回頭,看到身後身材挺拔的黑髮青年。
那是,他所熟悉的容顏。
“……離玄……”他低低叫他的名字,看着自己變成黑色的髮絲落入他的掌中。
“我還是喜歡你銀色的頭髮。”離玄低低地說,微笑。
他從蟠桃會回去之後就被鳳帝抓着領子做苦工,直到今天才脫身,到了洞庭湖來找他,就看到他在船上一副落寞的樣子。
不過自己也真是的,放着那些千嬌百媚的美人不管,偏偏來會面前這個連好臉色都不給自己看的男人,他還真是吃錯藥了。
在心裏嘲笑了自己一下,離玄靠過去,看着他現在呈黑色的眼睛,“你怎麼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自己這點情緒還真全被他看透了。
但是今天沒有和他生氣的力氣,月染淡漠的從他的手裏收回了髮絲,也不和他說話,只看着在黑夜裏平靜蕩漾着的湖水。
看他一眼,想了想,離玄順手把身上的外套一脫,搭在他肩上,“等我。”
只來得及抓住衣服,月染剛想說“我一點都不冷”卻發現離玄已經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里了。
抓緊披在身上的衣服,他下意識的微笑了一下。
從一開始他就不清楚離玄,現在看來,他還是搞不清楚他都在想些什麼。
那個男人總是這樣,任性又自我,擅自闖入別人的世界,擅自吸引別人的視線,然後又擅自的消失。
不過,就是這樣的性格,才能有那樣耀眼的光芒吧?
那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呢……這麼想着的時候,忽然面前傳來一陣靈力的波動,下一秒,離玄出現在他的面前,遞給他一枝宛如青色瑪瑙雕刻而成的青色菊花。
“香格里拉的青菊,今天按照人類的規矩,不是應該賞菊嗎?”看着他,離玄微笑,清澈的綠色眼睛直直地凝視着他。
那樣無論什麼時候都毫不扭曲的視線讓月染下意識的掉轉視線,望向他手掌中的青色菊花。
“……謝謝。”他輕聲說,拿過了菊花,那青玉一般嬌艷的顏色在他掌心綻放着,觸感卻是彷彿絲綢一般的細膩。
“對人說謝謝的時候,記得要看對方的眼睛。”離玄捧起他的頭,很認真地看着他,然後微笑。
“不客氣。”他向前,吻上他的嘴唇。
月染知道自己應該推開他的,但是他沒有,他安靜的任他親吻,感覺纏綿於自己冰冷肌膚上的那一點微弱卻滾燙的溫度。
從形狀優美端正的嘴唇里探出舌尖描繪着他菲薄的唇形,在分開他雙唇,讓輕微的按觸變為深吻的瞬間,離玄張開了雙臂,彷彿鳳凰展翼,把這個天地間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寶物抱在了懷裏。
被他緊緊地壓在胸前,感覺離玄施了一個空間轉移的法術,月染只能感覺到他身上猛然灼熱起來的溫度,以及自己口腔里分外鮮明起來的觸感──
在被離玄深吻的瞬間,他有一種自己滿是傷口的靈魂正在被男人親吻的感覺。
疼,卻又因這種極其親密的動作而產生微妙的快感。
呼吸逐漸困難起來,身體也漸漸開始發熱,最後,拚着僅剩的一點理智,月染用力一把推開離玄!
此時的二人已經離開了畫舫,站在無人的湖心島上,月染和離玄都呼吸紊亂,兩個男人喘息的聲音在夜空裏飄散開來,彼此在極近的距離里互相凝視,卻誰都沒有說話。
那是一個讓兩個人都說不出話來的吻。
對月染而言是第一次經歷如此程度的深吻,到現在大腦里還一片准騰似的混沌。
而在離玄,則又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他到現在為止的一生可以算是閱男女無數,可是,從沒有一次接吻如剛才那樣,讓他覺得靈魂都在發疼的程度!
慾望幾乎是瞬間就燃燒起來,但是同時,卻又想好好的憐惜他,不讓他有絲毫的恐懼,只想給懷裏人溫柔的一切。
喘息的聲音逐漸平復,在對視中首先調開視線,月染看着掌心的青色菊花,淡然開口,“離玄……”
“嗯?”
“……九月初九才賞菊花,你搞錯日子了。”
被這句話氣得險些摔倒,就在離玄想着怎麼反擊的時候,月染抬頭看向他,“不過我還是應該謝謝你,我府里現在有上等的好酒,你要不要來?”
‘哼?才嘲笑過我,難道你以為我會被一點酒收買嗎?’──以上對話只出現在離玄的想像中,事實上,當月染對他微笑發出邀請的時候,他就摸摸鼻子的從了。
跟在月染身後,心滿意足的在他府邸里喝了個爛醉,等月染通知羽族來接走他的時候,他都毫無知覺。
望着羽族連拖帶拽的把離玄帶走了,月染慢慢收回視線,看着架上珊瑚瓶里青色的梅花和菊花,淡然的掉轉視線。
輕輕彈指,他接通和龍宮的水脈,看着出現在水鏡中的龍帝,龍族的銀髮青年向自己的養父深深鞠躬。
“……龍帝大人,關於結婚的事情,我上次沒有答覆您,現在我給您答覆──任憑您的安排。”
聽到他這麼說,雖然對他的柔順態度早就有所領悟,但是鏡子那邊的龍帝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嘆息,把想要說的話全部壓抑下來。
也不去看龍帝的臉色,說完,月染深深鞠躬,讓水鏡消失。
第二天,當與匆匆的黑鸞回到洞庭湖的時候,人去樓空。
聽到月染決定成婚了,龍宮裏立刻喜氣洋洋!
月染在妖族裏的風評向來一流,有女兒的人家都願意和他結親,對於龍帝和朧葉帶來的相親對象,月染相當合作。他和養父母一起認真篩選未來的結婚對像──只不過龍帝和朧葉的熱忱來自對他幸福的期望,而他的目標則是想要挑選一個足夠優秀的,不會為龍族和他的養父母丟臉的女子,婚事很快就敲定了,三個人一致選中香帝唯一的公主作為他的未婚妻。
看着香帝公主在立體投影里的婀娜身姿,白狼從龍帝懷裏探出半個身子,用爪子拍拍月染的肩膀,“月染眼光就是好!對方是香帝唯一的嫡生女兒,品貌端正,絕對夠資格做未來的龍后呢!”
“她看上去就很美好的姑娘呢。”月染微笑着回答,他抬頭看着自己的養父母,想說什麼,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能說什麼呢?
他們為自己做的已經足夠了。他還能說些什麼?還想說些什麼?
“月染……我覺得你有些奇怪。”白狼看着他,忽然有些憂傷地搖着雪白的頭顱,覆蓋住耳朵的絨毛微微搖動,露出下面粉紅色的耳殼,“這個婚禮你似乎太合作了……”月染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他以前想說什麼就說,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對他們做出的決定毫不反抗,只是微笑着接受。
白狼難得嚴肅地看着自己的養子,“月染,如果你已經有了喜歡的人,無論如何都要告訴我們。我們固然希望你有一個好婚姻,但是你的幸福才是我們期望的,只要是你能幸福,我和明蘇支持你所有的選擇。”
“……”喜歡的人嗎?月染沒有說話,只是低頭。不去看龍帝那雙彷彿可以洞悉一切的黑色眼睛,也不去看朧葉清澈的笑容。
她問了和龍帝一樣的問題呢……
喜歡的人……喜歡的人……喜歡的人……自已在這個世界上會有比喜歡自己的養父母還要喜歡的人嗎?自己還能喜歡上什麼樣的人呢?
他這麼問着自己,然後腦海中不期然的浮現了一張總是帶着無所謂笑容和痞子氣的臉,在發現自己想到的是誰之後,他立刻開始用力的搖頭。
──開玩笑!他怎麼可能會喜歡那個傢伙!直到把那張討厭的臉甩出腦海之後,月染才抬頭面對自己的養父母。
“……我沒有喜歡的人。”他這麼回答。“所以這個婚事就這麼定了吧。”
香帝方面對這門婚姻抱持樂觀態度,月染和香帝公主之間的通訊頻繁起來,幾個月後香帝公主就以觀光旅遊的名義被送到了龍宮。
以龍帝為首的龍族上下都對品貌端正溫柔嫻靜的香帝公主很是滿意,就在香帝公主到達龍宮的四個月後,狼族、香族和龍族聯合對天仙妖魔四界發佈公告,宣佈龍族下任龍帝繼承人和香族公主訂婚在即。
作為當事人之一,月染以一種操辦別人婚禮的嚴謹態度為自己的婚事忙碌着。
隨着一切的籌備妥當和訂婚日子的逼近,一種奇妙的感覺也在一向循蹈矩的龍族青年胸膛之中緩慢的滋生──
非常微妙的空虛感,像是手指握不住未來幸福一樣的感覺。
好象有空氣般不實在的東西攤放在自己掌心,可是等自己想要仔細看的時候,卻是一片虛焦,而那似乎又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這種感覺像是一根柔軟的絲刺進了他的心裏,不疼,卻縈繞不去,時時刻刻提醒着他、提醒他──他的心裏有自己也不明白的東西。
在訂婚儀式的前夕,月染要送香帝公主回到香界去準備訂婚事宜,他一直把香帝公主送到了香界入口。
走到香帝公主的御轎之前,他隔着用水晶花瓣裂成的的帘子看着車裏溫柔而美麗的女性,“殿下,前面就是您的家鄉了,在此,龍族負責護送您的隊伍也要止步了。”
隔着帘子對他微笑,有着綠色眼睛的少女安靜而嫻雅的沒有說話,只是合乎禮儀的輕輕點頭。
在一個風起的瞬間,水晶花瓣輕輕的彼此碰撞,幾聲輕響,隱約着車裏女子嬌媚的容顏。
非常清澈的綠色眼睛,在花瓣的旋轉之間,看到那雙眼睛的瞬時,月染楞了一下,只覺得心裏某個位置輕輕一疼,呼吸也停滯了片刻。
“……月染大人?”察覺到銀龍片刻的沉默,帘子后的女子小聲叫着他的名字,聲音溫軟。
“……對不起。”沈穩的向她低頭,也不多說什麼,月染把車隊交給了香族士兵,就率領龍族向龍界而去。
就在他帶着士兵化為龍身在天宇飛翔的時候,上方的雲層忽然飄聚聳動──美麗的雪白雲綵帶着幾乎透明的色澤在天空的上方攢動着,而陽光則射透它們菲薄的軀體,為它們鍍上黃金一般燦爛的色澤。
有力量強大的生物正在經過這裏。月染向上方看去,只看到一隻雪白的鳳凰飛過天際,像是由雲朵、水、風這些最純潔的事物所凝聚而成般美麗而純粹──
是鳳帝冰魄!月染和龍族止住了腳步,等冰魄先飛過天空。
看到了止住飛行的巨龍們,雪色的鳳凰微微向他們點頭,一身豐美的翎毛反射陽光,透出點點金黃。
目送着雪白的鳳凰消失在蔚藍的天際,月染忽然想起來自己看到過的另外一隻黑鸞──美麗的、高傲的黑色鸞鳥……
那個時候,黑色是唯一闖入他世界的顏色──
那個時候,黑色的鸞鳥在他的眼淚中出現,姿態是他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的傲慢和自信。
不過這一陣子一直都沒看到他,大概是終於覺得自己這樣乏味的傢伙沒什麼趣味,改變興趣了吧?
想到這裏,莫名其妙的,心臟的某個部位開始隱隱作痛。
這種時候就更不想回龍宮了,不想讓朧葉和龍帝為他擔心,冰藍色眼睛裏的眼神莫名黯淡,月染在雲層間緩慢化為人形,和龍族們打了一聲招呼之後,他轉身向洞庭湖而去──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回到這個地方來,但是當月染的腳踏上洞庭湖湖心島的瞬間,他緩慢閉上了眼睛,任胸膛中一腔鬱結的氣息緩緩回蕩。
片刻,感覺到人界的空氣環繞上自己的身體,他睜開眼睛,卻驚訝地看到此時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男人──離玄!
男人斜靠在龍王廟前的大紅門扉上,柔順美麗的黑色長發沿着淡藍色的絲袍從肩膀上滑下,清澈的綠眼是四月初春天氣里比弱柳還要美麗的顏色。
離玄微笑,漂亮的嘴角向上彎起,“你回來了,月染。”
“洞庭湖龍君月染要和香帝公主定親?”形狀優美的嘴唇微微上挑,天帝青葉斜依在鋪着厚褥的榻上,重複着下屬報告的事情,他微笑。
“……實在是值得祝賀的事情呢。”
“……天帝大人?”坐在他身旁,被雲錦綵衣包裹着的西王母不安地凝視着他。
“我又不會怎麼樣。”青葉微笑,修長的指頭拈起一串晶瑩剔透的葡萄,也不吃,只是有趣似的看着。
半晌,俊美的男子微笑起來,雪白的手指纏繞上從肩膀垂落的青色長發,青葉那樣悠然自得的笑容卻讓座位旁邊的西王母覺得渾身惡寒!
看了一眼噤若寒蟬的妹妹,青葉有趣地看她,“別這樣嘛,我又不打算做什麼。”掉轉過頭,白晰的指頭抵在下頷上,他微笑,笑意卻絲毫沒有到達眼底。“我不過是打算儘儘天界的禮儀,前去參加‘下任’龍帝的訂婚儀式哪……”把下任二字念得特別重,回給自己妹妹一個清雅的微笑,他轉身離開。
在他向宮殿外走去的時候開始,青葉青色的頭髮輕輕在風裏蕩漾着,從發梢到髮根,開始一點點變成了漂亮的黑色,他的身體也從男性轉變為女性的姿態。
“我要溜出去玩玩,你就幫我看一陣子天宮吧。”說完這句話,也不管自己的妹妹是什麼表情,青葉向天空而去──
看着自己兄長消失的方向,西王母擰緊一雙秀氣的眉毛,心裏隱約有一絲不安。
她很清楚自己的哥哥是什麼樣的性格,也很清楚他會做出什麼來,她思考一下,輕輕揮手,面前凝起一面水鏡,接通龍帝的水鏡。
而就在此時,已經飛離宮殿的青葉彷彿感應到了什麼似的,輕輕一笑。
算了,有趣的事情還是越多越好呢!
怎麼也沒想到在這裏會遇到離玄,月染楞在當地,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似乎拿他的反應當有趣,離玄看了他一會兒,開始扳起手指算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朝他比了一個數字,“二百四十五天,整整八個月。”
月染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
離玄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我在這裏等了你二百四十五天。”
月染睜大了藍色的眼睛,他獃獃地看着他,看着離玄無所謂微笑的樣子。
“八月十六,我來找你,你不在,我就一直在這裏等你。”
“……你沒去龍宮。”半晌,銀龍才擠出這句話來。
“對哦。”離玄認真地點點頭。“是啊,明明知道你在龍宮,明明知道只要拿出我離玄公爵的身份,你就一定會出現在我面前,為什麼,我還是沒辦法離開這裏呢?”微笑着這麼說,一向以風流倜儻聞名的男人幾乎是苦澀的閉上了眼睛,聲音那一點點縈繞着的奇妙感情,如刀、刺入月染的胸膛。
他和離玄,就像是兩個無意中糾纏在一起的死結,本來毫無關係,卻在一個瞬間彼此纏繞,越纏越緊,一個想逃,一個要追,胡亂用力反而更加纏緊,等到兩個人都發現不對的時候,已經誰都抽不了身了。
月染清楚,一開始,離玄就是為了好玩,才追着他跑的,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懷着遊戲之心的男人逐漸改變,結果,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不!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現在依然是遊戲,他必須這麼告訴自己,如果不這麼想的話,事情就會朝更糟的方向轉去。
想到這裏,月染微笑起來,“……說到這裏,不知道公爵殿下知不知道,我即將定親的事情?”
“哦,是和香帝公主對嗎?”
“是的。”
離玄點點頭,忽然向他走來。
看着身材頎長的男人向自己而來,月染條件反射的向後小退了一步,卻被離玄抓住,那張端正俊美到有種恐怖感的面孔忽然接近過來,毫無感情的清澈綠眼搭配上優雅的微笑,有種讓人看了之後覺得脊背發寒的冷酷感。
“……定了親又怎麼樣?”離玄微笑着,面孔下壓,嘴角上挑。“還是說,你認為拿出定親來,就可以讓我放過你嗎?我只能這麼說,月染啊,你顯然不怎麼了解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