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第二天一早,寒陽帶着真純到藥鋪去上班,在路過街角的時候,寒陽看到那家日本人的店已經被徹底砸爛了,在圍觀人群里,他隱約聽到昨天晚上的騷動里,一個日本孕婦流產死去的消息。

覺得真純拉着自己的手指用力的緊了緊,寒陽什麼也沒說,只是蹲下,把真純脖子上的圍巾掖好。然後拍拍她的頭。

在國讎家恨這個最大義的名分下,一切的殘忍都是被允許的,而一切的一切,包括無辜人所流淌的鮮血,都會成為他們炫耀的顏色……

而這一切,無關對錯……

在走到藥鋪門口時,寒陽停止了自己的思考,他走進藥鋪的院子,正好看見江墨白正要出門。

看着他們進來,江墨白走到真純面前,打量縮在寒陽身後的真純幾眼,拍拍她的頭,讓她跟着別人進鋪子裏去,才定定地看着寒陽。“昨天晚上出事了,你知道嗎?”

“是日本人的店鋪被砸的事情?”

“對,而且一屍兩命,但是犯人昨天已經被幾個中國城的頭面人物保了出來,現在應該正在馮胖那裏擺酒壓驚呢。”

寒陽無奈的嘆氣;這種殘忍的事情什麼時候竟然成為義舉了?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

江墨白也同樣嘆了口氣“所以……”他轉頭看了一眼在鋪房裏開始搗葯的真純“小心你的真純。”

覺察到他話里有隱藏的意思,寒陽沉聲問道“什麼意思?”

江墨白摸着下巴想着,思考自己該如何措辭“這麼說吧,華人圈子裏有人對你收養一個日本孩子的做法很是不滿意,但是我把這個風頭壓下去了,至於下面那些學生什麼的,我就不大清楚了,畢竟,能弄到我這上面的事情都好說,大家也比較穩重,但是學生們都是熱血沸騰的,一個衝動就做出傻事,我下個月就要回國辦事,大半年才能回來,雖然我已經拜託洪胖照顧你們了,他也不能時時刻刻看照着,總之凡事自己多小心為上。”

聽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寒陽點頭,他嘆息“這些人的心胸果真狹隘到這樣的地步……”

“誰讓你平常人緣好,現在這個當頭庇護日本人的孩子,讓那些本來喜歡你的人受到打擊,這下子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寒陽頜首,一雙黑色的溫潤眼睛卻看着江墨白,深深的鞠躬“多謝七爺提點。”

“自己多小心些就是謝我了。”拍拍他的肩膀,江墨白一笑,轉身走出藥鋪。

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真純,寒陽搖頭,決定以後要親自解送真純上下學。

畢竟,他無法失去真純,這幾年的共同生活中,對他而言,真純真的已經象他的女兒一樣了……

做父親的,如論如何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兒被人欺負。

從接受到江墨白的警告那天起,他就非常小心真純的安全問題,也還別說,真還讓寒陽發現了幾個零星的意圖不軌者,但是寒陽在華人圈子裏呼聲很高,也沒什麼人敢正面去惹怒他,事情也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揭過去了……

寒假很快就過去,在迎接了中國人傳統的春節過後,就到了日本的女兒節,為了給真純一個驚喜,寒陽沒透露給她一點消息,把真純交給太平后,就自己一個人獨自偷偷的到了一家專買高級日本特產的店裏去了。

在店員的細心推薦之下,他左挑右選,最終挑到了一個非常美麗的新娘雛人偶,那尊人偶不大,大概有人小臂的長度,但是做的非常精緻,古雅的島田式髮髻上插着的小小珊瑚簪子都非常的美麗。

為這尊穿着白無垢禮服的人偶付出了出乎意料的大筆金錢,聶寒陽承認,他下個月很可能要在學校過乾麵包就水這樣的一種悲慘生活了。

無奈的搖頭,他也沒有辦法,但是想到真純拿起這尊人偶時會露出的微笑,他就覺得什麼都值得了。

不過在女兒節之前一定要把這個人偶藏好呢,不能讓真純發現,心裏轉着和他二十一對年紀一點都不附和的幼稚念頭,寒陽小心的拿着包裝精美的人偶,走到大門外,卻看到了上方的天空一片陰暗昏沉,大塊鐵鉛一般的雲在暗淡的陽光中低低的漂移着。

大概要下雪了吧?

寒陽不確定的想着,看了看天色又計算了下回去需要的時間,他擰起眉毛,快步向家裏走去。

在走過一個轉角之後,雪花就揚了起來,細細薄薄象是棉絮一樣的雪花落到地面上就溶化了,片刻之後,雪花就被雨水所取代,大顆大顆的雨水落下來,拂到他的肩膀上,立刻留下了一片水印。

從小雨到大雨。這中間的變化間隔不過幾分鐘而已,懷裏抱着精緻的新娘雛人偶,寒陽不是沒想過暫時避雨,但是想到這雨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他還要去接真純放學,就不禁擰起了眉毛。

看樣子,不能再等了啊。

這麼想着,他當機立斷的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脫下具有一定防水功能的外套,把雛人偶一層層細緻的包裹在裏面,確定不會進水之後,他深吸一口氣,拿出學校運動會上百米衝刺的勁頭,一直線的向家裏跑去!

衝到家門口,渾身被大雨淋了個徹底,寒陽跳進屋子裏,第一件事就是檢查雛人偶有沒有損傷,確定沒問題之後,他小心的把雛人偶藏到了一個隱蔽的地方,打算等下個禮拜女兒節的時候給真純一個驚喜。

快手快腳的換下身上濕透的衣服,寒陽小小的打了個噴嚏之後本來想去洗個澡的。看了一眼鍾,發現時間來不及了,他也沒仔細想,就順手抄起兩把雨傘,拿起一件真純的厚外套,再度衝出門去——

接了真純回來,洗完澡,寒陽覺得身子有些沉沉的。

看着他窩在椅子上勉強寫作業的樣子,真純有些擔心的走過去,踮起腳尖,把一件衣服披蓋到了他身上。

感覺到身上驟然溫暖,寒陽轉身,看着身後小小的孩子正努力把衣服朝他身上披的樣子,不禁愛憐的笑了起來。

拍拍她的小手,寒陽笑道“我沒事,你去看看鍋里的粥好了沒有?別讓粥撲出來了。”

有些擔心的看了他一眼,但是真純還是聽話的去廚房。

就在這時,房東太太響亮的嗓門在走廊里響了起來,怪腔怪調的叫着他的名字“寒陽,有你的電話!”

應了一聲,寒陽穿上鞋子就跑出去,剛開門到走廊里,寒冷而潮濕的空氣就襲擊了過來,讓他又是兩個響亮的噴嚏。

好冷哦……他早知道就披一件衣服再出來就好了。

有些悲慘的這麼想着,寒陽縮着肩膀走到走廊盡頭的電話附近,他拿起電話“喂,哪位?”

電話那端傳來的是太平的聲音“寒陽嗎?我現在在應月樓,今天晚上臨時加場,我就不回去了,明天還有茶館的場子,我要晚上才能回去。”

聽着太平柔雅清淡的聲音跟着電路的沙沙聲一起響着,寒陽頭幾個字聽的很清楚,但是忽然一陣頭暈襲來,讓他覺得太平的聲音忽然一下子遙遠起來,遙遠到聽不清的地步而大腦里正在運做的思考也遲鈍了起來,明明是這麼簡單的話,卻要經過一端很長時間的運做之後,才能在他的大腦里留下痕迹。。

寒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微微的搖晃,整個感覺器官一下子模糊遲鈍起來,寒陽覺得自己要摔倒,立刻扶住牆壁,他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清醒。

“寒陽?”在電話的那邊良久沒有得到他的回應,太平心裏有些奇怪,試探性的輕聲問道/

聽出他話里的疑惑,寒陽明知他看不到,但還是對他扯出了一個微笑“我沒事,我知道了,你明晚要早些回來哦。”

一開口,他訝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居然是沙啞的,虛弱而含混,但是幸虧因為電話線路總是帶着滋拉的聲音,太平也沒怎麼聽出來,而後面催的又急,他匆匆交代幾句就掛下電話。

掛下電話之後,寒陽剛想抬腳,他就發現自己幾乎控制不了身體的重量,腳一軟差點跌倒在地上——

他趕緊穩住身形靠在牆上,冰涼的牆壁觸感透過他身上的衣服,熨貼到他高熱的肌膚上,那種可以讓人打一個機靈的可怕感覺讓寒陽那有些混沌的精神有了些微的清醒。

他深吸一口氣,而就在這時,真純覺得他這麼長時間都沒進來,有些擔心,就走了出來,看着向自己走來的小女孩,寒陽努力對她扯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寒陽,你怎麼了?”真純擔心的問道,而寒陽則對她輕笑。

“……沒怎麼……啊,對了,剛才太平打電話過來,說他今晚不回來了,要明天晚上才回來。”不想讓真純為自己擔心,寒陽笑了起來,他努力裝成正常人的姿勢向房子裏走去,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渾身上下顫抖的象是在篩糠一樣。

摸了下自己的額頭,根據那滾燙的溫度判斷,寒陽知道,自己發燒了。

真是糟糕啊,這幾年自己一次病也沒生過,卻偏偏淋了點小雨就給他發燒了,真是太沒天理了……盡量避着真純,以免傳染給她,回到房子裏,強迫絲毫沒有胃口的自己喝下了一碗粥,背着真純吞了幾片退燒的葯,他借口累了,早早的就上床休息。

體力嚴重透支,再加上發燒慣有的疲憊昏沉,寒陽很快就睡著了。

洗完碗筷,真純關掉了房間裏的大燈,在枱燈的微弱光芒下走到寒陽的床邊。

看着他通紅到不正常的臉,真純小心的伸出手去撫摩他的額頭,剛碰到他的肌膚,那熱的象是可以把她的手燙傷的溫度讓真純當場咬起了嘴唇。

寒陽發燒了!

他吃沒吃藥?

而今天晚上太平還不會回來……

真純有些慌亂的在屋子裏轉了幾圈,她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走到桌子旁邊,翻檢了一下藥物,找出退燒藥,她仔細研究上面寫的服藥方式。

看着上面說要每隔三小時起來吃一次葯,她點點頭,取出葯,搬了把椅子守在寒陽身邊,倒上溫水,盯着牆上的鐘,每隔三小時就把寒陽從床上拉起來喂一次藥物。

寒陽從睡着開始就陷入了半昏迷狀態,他幾乎無法自己做什麼,就只能在一片讓他意識混沌的半睡半醒之間被真純叫起來吃藥喝水。

真純很困,但是她用力掐自己的手臂,讓自己不能睡着。

睡著了寒陽就沒有醫生了,寒陽就不會退燒,她這麼告訴自己,努力的每隔三小時就扶起寒陽,讓一個沒有意識的成年男子的體重壓靠在自己身上,費力的讓他吃下藥。

到了午夜時候,喂完最後一次藥物,真純發現葯沒有了,但是寒陽還應該再次兩次葯,她不禁慌張了起來。

她該怎麼辦?

這附近的藥店早就關門了,她只能到最近的醫院去買,但是最近的醫院離這裏大概要穿越三條街……

看了一眼外面雨後黑沉沉到沒有一絲光亮的天空,真純畏縮的咬了下嘴唇,她最近聽說的關於神魔鬼怪的故事全都湧上了她小小的腦袋瓜,讓她幾乎在寒陽的床榻邊畏縮成一團。

她好怕……怕的要死……

但是……看了一眼吃完葯呼吸平順許多的寒陽,小女孩無措了。

但是寒陽需要藥物啊……不然他還會繼續發燒的……

鼓足全身的勇氣武裝自己微小的膽量,真純顫抖着取下衣架上的外套,又拿出錢,毅然決然的走出了家門。

處於冬季尾聲的紐約還是很冷,尤其是下過雨的晚上,更是冷的和寒冬沒有兩樣。

大街上靜悄悄的,寒冷銳利得象刀子一般的寒風呼嘯而過,帶起地上的紙屑,刮過她細嫩的面頰,疼的讓真純直眨眼睛。

街道上沒有幾個行人,孤零零的汽燈在街道上閃爍着,把行人的影子拉的長長的,深黑而沒有月光和星光的天空邊緣,偶爾有幾道工廠稀薄的蒸汽緩緩上升,象是什麼妖魔的影子,在天邊扭動身體。

真純怕的幾乎想立刻掉頭就走,和她擦身而過的行人,或者是大街對面的行人一個不經意掃過她的眼神都能讓她跳起來!

眼裏含着淚水,真純快步走着,即可以讓自己不要這麼害怕,也可以早點到醫院。

到了醫院,她快手快腳的買好了葯,轉身出去,在走過一個街道轉角的時候,和幾個穿着制服的中國留學生撞成一團。

在受驚之下,她懷裏的藥品灑了滿地,真純害怕又焦急,蹲在地上想快些把藥品揀起來,但是因為害怕和寒冷而顫抖的手指卻偏不如願的讓她揀不起來。

發現自己撞到了一個中國小女孩,幾個留學生友善的和她道歉,幫她揀起地上的藥品。

低聲向他們道謝,根本不敢抬頭看他們一眼,真純轉身就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嘖嘖,這麼晚了還讓小孩子出來買葯……”從酒吧喝酒出來,中國留學生中的一個不敢苟同的搖搖頭。

“……那個……是中國小孩嗎?感覺有點不大象啊……”其中一個學生摸着下巴說,一開口就是濃烈的酒氣。

“我想起來了!,她不是那個什麼聶寒陽收養的孩子嗎?是個日本娃子吧?”另外一個說道。

聽到“日本”二字,三個青年臉色立刻就變了!

“操,我居然幫了個日本鬼子!”在一聲怒喝之下,三個青年立刻朝小女孩消失的方向追去——

根本不知道有什麼悲慘的事情正在等待着自己,真純只是提着袋子,快步的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只想着早點給寒陽把葯送到,好讓他退燒,。

就在真純走到了回家必須要經過的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子,象平常一樣邁步走入的時候,忽然,一道重擊忽然帶着風聲落了下來!

有人襲擊她!

心底一驚,出於生物本能,真純在聽到風聲的時候下意識的一躲,小孩子的身體柔軟而嬌小,棍子沒有直接落在她的脊背上,只是落上真純的肩膀上,但是幾乎要麻痹掉的痛苦還是讓真純當場身子一軟,險些摔在地上!

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即使是被恐懼和委屈塞滿了大腦的此刻,真純還是護着手裏的袋子,她睜大了一雙美麗的眼睛,看着三個剛才還友好的幫她揀起葯的青年,此刻提着棒子可怕的向她走來。

小小的身子貼在牆上,一寸一寸充滿恐懼的移動,真純看着逼近的黑影,搖着頭,大顆的淚珠落下來——她的噩夢再度重演了,數年前一個同樣的夜晚,她的母親就是這麼被殺死的……就是這麼被她的同胞殺死的,而現在,同樣的命運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無法抑制自己的恐懼,在三個青年的黑影籠罩上她的時候,真純再也壓抑不住的尖叫起來,聲音洞穿了整個小巷,她一邊尖叫一邊拚命的奔跑!

沒料到她會叫着逃跑,三個青年在楞了一下之後,也立刻拔腳追去,但是一出巷子口,青年們就發現巷子外幾個住戶聽到小女孩的放聲尖叫而退開了窗戶查看,心有不甘的他們恨恨的咒罵,用力把手裏的棍棒朝着前面的小女孩投擲過去——

其中的一根狠狠的砸在了真純的脊背上,真純踉蹌了下,卻沒有摔倒,反而更用力的向前奔跑——

真純好不容易跑到了家,她覺得被棍子砸到的肩膀和後背都疼的象是要斷掉一樣,她一邊小聲的抽噎,一邊扶起寒陽,細細的呢喃着“寒陽……吃藥了……”

蜷縮在寒陽床邊的椅子上,真純忍耐着疼痛喂他吃藥,覺得後背的疼痛越來越劇烈,而身體內部什麼的內臟也開始劇烈疼痛起來,真純也沒有離開寒陽,只是不斷的給他喂葯、換毛巾,讓他退燒。

到了清晨的時候,她覺得身體裏的疼痛輕了不少,以為沒事的真純鬆了口氣,最後喂寒陽吃完葯之後,她剛要起身去換毛巾,整個身體卻沒有力氣的向前撲倒——

她結實的摔到地上,卻奇異的不覺得疼,只覺得嘴唇里有什麼帶着甜腥味道的液體正在不斷的湧上來,真純聽到門響,她的意識快速的模糊、遠去……

大概是太平回來了吧……那發燒的寒陽就有人照顧了……她就可以安心的睡覺了……她好睏哦……真想就這樣一覺睡下再也不要醒來……

這麼想着,真純微笑了下,蒼白的嘴唇旁邊流出了鮮紅的血液……

從昨天打了電話之後就一直莫名其妙不安心,最終告假回來看看的太平,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床上昏迷的聶寒陽和地板上嘴角淌着鮮血的真純——

離這裏最近的醫院與其說是醫院,不如說是一個大型的診所。

走進大門就是一條長長的走道,靠近大門的一端是挂號處,而從那名坐在挂號處里的黑人護士身後,一條長而狹窄,只有幾星燈光的長廊延伸到沒有光明的黑暗中,兩邊就是病人們決定自己生死命運的地方。

太平在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的醫院大廳吸了口氣,看着面前亮着紅燈的搶救室,他露在外面的纖細肩膀瑟縮了下。

現在,他的真純正在手術室里接受搶救,而寒陽則在上面的加護病房接受觀察。

真純因為遭受到鈍物打擊而內臟破裂和軟組織挫傷,寒陽則是急性肺炎,為什麼他一天不在,他那原本那麼美滿的世界就會被顛覆成這個樣子?

誰來告訴他?

無法可想的搖頭,太平坐下,頹然的把臉孔埋到了雙掌之間——

他現在無能為力,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兩個人,正在生死線上掙扎——

他卻什麼也做不了……

茫然的坐着,太平很容易就有了想要哭泣的感覺,就在這時,一個護士到她的面前,拿出一張單子,生硬的要他在手術單上簽字,順帶要求他付手術費和住院押金。

護士說出的數字是一個天文數字,他根本支付不起,護士也沒聽他多解釋,只是簡潔的告訴他,要麼半小時內拿出錢,要麼半小時之後加護病房和搶救室的病人都送出來。

半小時,他要在半小時裏籌措這樣大的一筆資金——

沉姨走了,江墨白不在,他可以想辦法的人都不在……

呆然的看着單子,太平忽然想笑。

輕輕的,他抬起手,知道在自己衣服深處的腕子上勒着一個翡翠的鐲子,那是他心愛的人以自己的鮮血為他換回來的,也是定情的信物——

他可以在半小時內籌措來這筆錢,他知道自己能辦到。

但是,他要付出代價,付出高昂無比,以他和寒陽的幸福作為代價——

但是他沒有選擇……一點選擇也沒有……

因為現在等着這筆錢來救的,除了他的愛人之外,還有他的女兒……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當初為什麼要一力收養真純,一半,是因為這個孩子身世可憐惹人愛憐,另外一個理由……

他苦笑,那是不能說出來的理由——他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屬於他和寒陽、可以繼承他們的一切的孩子……

因為,他不是女人,不能給自己最心愛的男人留下子嗣……所以,他只能收養一個孩子,告訴自己……這就是他和愛人的愛情可以延續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形式……

這個,也算是他一點小小的私心吧……

因為,這是他企求自己幸福的最後一個要求了……想到這裏,他苦笑了下,秀麗的唇角在陰影里瑟縮了起來。

而現在,他和寒陽共有的這個孩子正掙扎在死亡線上……

慘笑,他隔着袖子親吻腕上的鐲子,他走到挂號處,向狐疑的護士借了電話,撥打一個到美國思念來他牢記在心,但是卻從來也沒有打過的電話。

他的心隨着電話里的聲音起伏,當電話被接通的瞬間,他條件反射一般的想把電話甩掉,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只是異常平靜的吸氣,然後在電話這端柔和的微笑“喂,是聶記紐約辦事處嗎?我是……太平……”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緊緊的閉上眼睛,然後微笑。

白皙的面容上浮動着可以用凄慘來形容的笑容,乾澀的眼睛流不出淚水,太平知道,自己正在出賣他和寒陽的幸福——

他知道,可是他不得不這麼做——

安靜的對電話那段的人吩咐着什麼,他語調平靜,但是只有他知道,當他說著這些話,並且承諾拿到錢之後,立刻離開美國、放棄寒陽的時候,眼淚,安靜的流淌了下來——

終究,他還是親手毀滅了自己的幸福……

半小時之內,錢送到了,寒陽和真純都受到了最好的治療,但是,在經過了一天的搶救之後,真純——這個被太平視為延續了自己和寒陽生命的孩子,卻還是離開了這個人世。

聽着因為拿了大筆錢而在他面前變得誠惶誠恐的醫生敘述着真純的死因,太平象是沒聽到似的沒有反應,他只是安靜的看着面前用白色屍布覆蓋著的小小屍體……

真純的屍體已經硬了冷了……那個會鑽到他懷裏跟他撒嬌、對他微笑的孩子已經永遠的離開了他,再也不會對他微笑,再也不會依偎着他了……

他終於,第一次,徹底的、不可挽回的失去了最心愛的人……

太平以為自己會哭,但是他沒有哭……他只是安靜的看着真純小小的屍體,一直一直一直的看着,不說一個字。

心裏,是一片麻木的混沌。

已經悲傷到無法去體會悲傷的感覺,傷心到連所有感覺都消失的地步,太平只覺得自己被掏空了,被一點一點的掏空了……

或許這個時候的自己哭出來會好些吧?他這麼超然的笑着,但是眼睛裏卻什麼液體也流淌不出來,無法形容的麻木在身體內部流竄着,凍結着血脈和靈魂。

他伸出手指,修長的指頭輕輕撫摩過真純睡著了一般露在外面的臉,太平發現自己居然笑了一下。

啊……現在的他,唯一沒有失去的,就是從小在師傅的教導下,就算是想放聲大哭也可以忍耐住而綻出歡喜笑容的本事了……

指頭拉起白色的屍布,蓋住真純的臉,太平搖頭,看着身後聶家派來的人,他開口問道“我什麼時候走?”

“……今天可以嗎?”男人同情的看着他,聲音顯得很柔和。

“……好……現在就走嗎?”

“您不回去收拾一下嗎?”

“……”太平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輕一笑“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有什麼好收拾的呢……”

說完,再也不看真純一眼,他轉身向外走去。

在太平坐飛機回國的一天後,躺在加護病房裏的寒陽才恢復了意識。

在最初恢復意識的時候多少有點迷糊的樣子,但是當守在他身邊的男人自我介紹是聶家部下的時候,寒陽沉默了。

他什麼也不問,也什麼也不說,只是用一雙溫潤如玉的眼睛凝視着窗外一棵開始長出碧綠葉子的大樹。

他沉默了相當長的時間,而他身旁的男人也非常有耐心的等待着他沉默,當寒陽終於開口的時候,他問道“……太平……走了吧……”

男人把一切原委都告訴了寒陽,寒陽只是點點頭,什麼也沒說,沒有表情也沒有哀傷的表示,他只是問道“……真純還沒下葬吧?”

“沒有。”

“那麼請你到我的房間裏,拉開我衣櫃下面的盒子,裏面有一個雛人偶,你幫我把這個放在真純的棺材裏吧……”

男子應了一聲,然後問道“四少爺,您打算回國嗎?”

“不……”聶寒陽淡淡的回答“不,我不打算回去,我決定在這邊念書……而且我也不會接受聶家的援助,我會依靠自己的力量來完成學業的。”聲音里沒有任何賭氣的成分,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一般的淡漠,說完,他閉上眼睛“您可以出去一下嗎?我想安靜的休息一會兒……”

男人看了他一眼,鞠躬退出。

聽到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寒陽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睛,在流淌着黃昏溫暖味道光線的房間裏,他只是安靜的、沒有任何聲音的哭泣……

他一動不動,只是任憑淚水流淌,一滴滴滾過面頰——

等我……太平……等我,我現在無能為力到讓你來犧牲自己……

等我……等我有足夠的力量來愛你……來保護你……不再讓你離開我身邊……

所以……你要等我……

太平……

耐心的等我長大……

太平回到中國,來機場迎接他的是江墨白和聶家三少爺聶寒雲。

看着他走下飛機,江墨白走了過去先要攙扶他,他卻虛弱一笑,阻止了江墨白的接近。

在江墨白的陪同下走到了機場外,他看到了聶家的三少爺正負手而立,等着他。

看着太平過來,聶寒雲輕輕搖頭,然後一聲嘆息。

知道他在嘆息什麼,太平卻只回他一個淡然的輕笑。

“一切我都知道……”看着他,聶寒雲輕聲的說,似乎有點安慰的意思,太平只是搖頭。

太平輕笑“……是我自己放棄了。”無論原因是什麼,結果都是他自己放棄了幸福,怪不得任何人。

聶寒雲不在說話,只是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匯票,太平還沒等他遞過來就搖頭。

“我不會收的,因為。我並不是寒陽買來的……自然……也不要這個補償。”

說完,似乎不願意再和聶寒雲說話,在江墨白的陪同下,他走向機場之外。

看着手裏根本沒有送出去的匯票,聶寒雲搖頭失笑,走向機場另外的出口。

在那裏停着聶家的小轎車,裏面坐着的俊美男子,正是聶家的大家長聶寒冰。

看着自己的兄長,把匯票遞到了他手裏,聶寒雲複雜的開口“……大哥可滿意了?”

“……”晦暗的眼神凝視着自己的三弟,聶寒冰搖頭,擰起一雙劍眉。

“他們被拆散了……”聶寒雲再度開口,語氣輕輕的“我是不是該說,這個結局比二哥的好呢……畢竟,寒陽和太平誰也沒死……不象是二哥,和那個喜歡的戲子……一起死了……是吧?”

“……那戲子是病死的,你二哥是意外……”聶寒冰說道,有些沉悶的低頭。

“……你知道二哥的死不是意外……”說完這句話,聶寒雲閉了下眼睛,苦笑“你知道的……我們毀了寒陽的幸福……”

“……是嗎?”號稱北京城裏最好商人的聶寒冰,無法可想的嘆氣。

“……原諒寒陽吧……因為,寒陽失去的已經太多了……而我們失去的也已經太多了……”

聶寒冰半晌沒有說話,他只是凝視着車窗外一片湛藍美麗到無法形容的天空,象是要把胸口裏所有鬱結的氣體呼吸出去似的嘆了一口氣,他苦澀的笑了。

“……好吧……如果他有這個勇氣……有這樣的勇氣和力量,在經歷了這些之後,還能再奪回太平的話……”

做出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妥協,聶寒冰象是睏倦了似的閉上眼睛——

坐在江墨白的車裏,太平支着下巴看着窗外,什麼也不說。

坐在他旁邊的江墨白不忍的搖頭。

“……太平,和我去上海吧?如何?”上海是他的地盤,他不能再眼看着面前的人受到一丁點的傷害了。

不能了,他再也不能看着他受苦。

太平過了一會才轉過頭來,看着他,太平笑的清雅“不……謝謝您的好意,我打算留在北京。”

“為什麼?”江墨白驚訝。

“……我要在這裏等他……等他來接我……”

“……”江墨白沉默了下“你認為他會來?”

“……會的……所以我要等他……一直一直的等下去……”這麼說著,太平還是沒有回頭,他依舊看着天空,一雙烏黑而盛滿了整個天空的眼睛溫柔而清澈。

是的……我在這裏等你來接我……等你……

等你來讓我幸福……

連同真純的份……

所以,你一定要來接我……因為我如此愛你……

看着他想要哭泣卻拚命忍住的表情,江墨白沉默笑了,然後說道:“是的,他絕對不會不來接你的……因為他是那麼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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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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