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姊妹兄弟很和氣,父母都慈祥,雖然沒有好花園,春蘭秋桂常飄香,雖然沒有大廳堂,冬天溫暖夏天涼……」
寧靜的校園裏,傳來孩童甜美的歌聲,再往前一瞧,可以看到一張張充滿稚氣的小臉活潑可愛的表情。
他們鼓起雙頰,在努力張嘴的同時掛着燦爛的笑靨,彷佛歌詞中那幅恬靜的畫面就在眼前。
宋知然也是其中一員,那狀似幸福的微笑,不解他家庭狀況的人可能會想,這孩子肯定有個好美滿的家。
下課鐘響,他收拾書包。
「來,小朋友,把這張通知單帶回家,星期五以前決定好要不要參加這次的戶外教學,要參加的記得要交兩百元。」
從前座接到通知單,宋知然把它塞進書包。
「還有,沒交班費的同學要快點交。聽到沒?宋知然。」班導師宣佈完之後直接點名。
宋知然點頭,微笑,算是答應。
舉起和表情完全不符的沉重步伐,微短的褲管令人不免覺得奇怪,這孩子的父母究竟怎麼搞的,連孩子長高都沒注意到。
回到位於三樓的公寓住家,他推開門,就見到和歌詞一樣的景象。
「爸、爸,明天我們戶外教學,要繳兩百元。」和他年紀相仿的男孩拽着爸爸的手臂,大聲喊道。
他下意識去觸及書包中的那張通知單,看着男孩的爸爸爽快地掏錢。
明朗的笑顏在發現他的一刻立即灰飛湮滅,換成一臉兇相。「你是賊啊,進門也不會出聲。」
「我、我回來了。」放開手中的通知單,宋知然露出討好的笑容。
「回來就去做事,陽台的花去澆一澆,你以為來這裏可以白吃白喝,老子有錢,養你這個閑人啊!」
眼中幽光一閃,他怎地忘了,這個家不是他的家。
「靠,講你兩句,你不爽啊!告訴你,老子比你更不爽,平白無故要替人養孩子,我是上輩子欠你的啊!」
隆隆炮聲中,宋知然不敢面露委屈,唇角一徑強拉,笑容有點慘兮兮。
咒罵聲一路伴着他來到陽台,他連放下書包的時間都沒有,在澆着那幾盆植物的時候心想,連這些植物都比他幸福。
「喵。」
隔壁的貓又跑上陽台,宋知然看眼貓,再覷着裏頭叫罵不斷的男人,嘴角浮上一抹笑,小手悄悄地拉下吊在陽台上的黑襪,眼盯着它墜樓。
可以預見,明天有人又要咆哮了……
「靠!你澆花要澆一輩子啊!還不快滾進來,給老子倒杯茶。」
不用預見,那張窮兇惡極的臉立刻轉過來--還好,他沒目睹到那一幕。
男人的咆哮中,連他父母一併咒罵。「啐,把爛攤子丟給別人跑去自殺的人,八成生不出什麼好品種,我看啊,你長大也不會有什麼出息。」
宋知然回到客廳,內心幾近麻木,在父母放棄他的那一刻,他也放棄他們了。
「好了啦,我在廚房裏就聽到你的大嗓門,要開飯,別罵了。」此時,從廚房步出一位和他五官神似的女人,那是他的三阿姨。
「靠!還不都是妳,當初要知道還得幫妳養個拖油瓶,我就不追妳了。」
三阿姨丟給宋知然一個抱歉的笑容。「是是,那你現在不要我還來得及。」她再轉向自己的老公,試圖和緩氣氛。
「妳以為我不敢啊?!老子今天要不把這個拖油瓶掃地出門就是和妳離婚!」
「你……」粉唇微張顫抖,但她不敢出聲反駁。
宋知然轉頭,默默走回暫居的雜物間,聽見門外又一陣的叫囂,心裏慘澹地想,這一次,他又要流落何方?
「給我搞清楚,你們已經沒有父母了,手腳還不會俐落點,慢吞吞的在幹什麼?」
博愛育幼院,再度傳出代理院長高八度的嗓音,對於從事一份愛心工作者而言,李素文的耐性明顯不足。
「李老師,妳罵人就算了,幹麼每次都要揭這些孩子的傷口。」來到這裏半年的楊美麗,着實不滿她的作風。
「怎麼,他們沒父沒母是事實啊!有什麼好不能講的。」李素文戴着眼鏡,自鏡片后射出兩道利光。「還有,請妳尊稱我一聲院長,雖然我只是代理的,可至少這段期間,整個育幼院都歸我管。」
楊美麗噤聲,她只是名小職員,實在無力多說什麼。
「院長。」一道恭敬的聲音出現在教室門口,那張白凈的臉上,掛着一抹和煦的笑容。「我已經把妳的辦公室打掃好了,請問還有哪裏需要我整理的?」
瞧見他,李素文心情大轉。「你們每個人都該向宋知然看齊,瞧他多有禮貌。」
楊美麗看向宋知然,不知道為何,她總覺得那個笑容不該出現在一個十二歲的男孩臉上。
宋知然似感應到她的目光,他回望着她,笑容絲毫沒減,可眸子卻清冷得嚇人。
楊美麗眨眨眼,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你再去把院子裏的落葉掃一掃,待會有位貴客要來,他是來找他失蹤的女兒,運氣好的話,他可能會捐一大筆錢。」想到許久未有的捐款,李素文的眼睛不禁發亮。
原來如此。宋知然聞言心裏有了底,就是這名「貴客」害他們一早又挨刮。「我現在就去。」
走到院子,看見圍牆外早停了一部高級轎車,湊上前瞧去,發現車內沒人,而那晶亮有如鏡面的車身,則照出他扭曲的身影。
一抹殘酷的冷笑噙在嘴角,宋知然彎身拾起一塊石頭,在車身上狠狠劃下一道刮痕--
倏地,領悟到自己不是一個人,車子的末端反映出一道高大身影,他急促回頭。
「啊!」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出自另一端李素文的大嘴,她才踏出大門,不敢相信自己親眼所見。「你、你……」她快要昏倒了。
罪行當場被逮個正着,宋知然有如遭到雷擊。
「你怎麼可以……」她眼睛花了、她看錯了,誰都可能幹下這起「兇案」,絕對不是她最得意的院童。
「不是他!」彷佛為印證她內心虛軟的駁斥,一道沉穩有力的聲音及時響起。
眾人看向那個出聲的男人,在耀眼的陽光下,他銀色的髮絲閃閃發亮,臉上帶着和善卻不失權威性的笑容,高貴一如神祇。
「我剛看見幾個混混肇事跑掉,這個男孩才走上前來檢查我的車子。」
「是、是嗎?」李素文吁了好大一口氣,重點是破壞車子的人跟育幼院無關。太好了,她可承受不起那筆龐大的烤漆費。
一股陌生的情緒攫住宋知然,他直直鎖住那張陌生的面孔。
男人移動腳步,朝他走近。
瞬間,一道柔風拂過宋知然的掌心,順道帶走他緊握的石頭;他心裏,長久以來的腫塊也一併被移除了。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溫柔地問。
他忘了開口,卻知道自己--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