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泰國。清邁

飛機從巴黎直飛曼谷,再轉搭國內班機到清邁,返抵雲天的老家時已是傍晚時分。

“念荷呢?”雲天一進家門就問。

“小姐剛服過葯,現在正在卧房休息。”傭人王嫂心有餘悸地說:“前天還好端端的,突然就病發了,還好江醫師及時趕到,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要如何向左先生交代……”

雲天伸手拍了拍王嫂的肩膀,旋即拉着若歡走向念荷的卧房。

念荷睡得很安詳。一頭長發披散在枕頭上,面色蒼白似雪,臉形瘦削,五官活像小了一號的白詠荷。

書桌上一隻來米色的暹羅貓正睜着一雙綠眼望着他們,貓的身旁則擺了一張加框的詠荷獨照。

“她睡著了。”若歡輕聲說道。

“嗯,只有在睡着的時候,她才不會感覺到肉體上的痛苦。”雲天愛憐地輕拂去她臉頰上的髮絲,但即使他動作輕巧,還是吵醒了她。

只見念荷睫毛輕顫,緩緩張開了眼。

“爸——”再也沒有比一睜開眼就看見雲天更令她快樂的事了。

念荷迫不及待地撲進雲天的懷裏,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了若歡。

“這是新來的家庭老師嗎?”念荷眨着大眼睛發問。

“不是,她是爸爸的朋友,要在我們家住幾天。”他向若歡眨眨眼。

若歡善意地走近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笑道:“你和媽媽都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哦!”

“你也認識媽媽?”念荷雙眼發亮。

若歡指了指書桌上的照片。“我和你一樣都是從照片上認識她的。”

“哦!”念荷有點失望。

若歡突然想起背包里還有一盒特地為她買來的巧克力。

“來,這盒巧克力送給你,如果自己吃不完,可以帶到學校分給小朋友吃哦!”若歡把巧克力放在她床頭。

念荷的臉色驀然一沉,憤然道:“我不用上學,也沒有朋友!”

若歡怔住,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生氣。

雲天怕刺激到念荷的情緒,遂連忙把若歡推向門外的走廊。

“對不起,她的情緒有時候不大穩定。”

“是我說錯話了嗎?”若歡丈二金鋼摸不着腦袋,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不,你沒有錯,是我沒有把事情說清楚……”雲天滿臉歉意。

“是關於學校的事嗎?”她直覺問題出在這上頭。

雲天果然點了點頭。“她一直很羨慕別的小朋友可以去上學,而她卻只能天天待在家裏,既沒有小朋友做伴,又沒有爸爸媽媽可以陪在身邊……”

“她一定很寂寞。”若歡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儘管她和念荷一樣失去了母親,但她至少還有紫絹阿姨,而念荷呢?想必長年在外奔波的左雲天也沒有太多時間可以陪她,她不禁深深同情起這個小女孩……

“我真是沒用!”雲天突然痛苦地用拳頭抵住牆壁。“連自己的女兒都無法好好照顧……”他頗為自責。

若歡心中頓時掠過一陣不忍。“雲天,這不能怪你。”她說著,緊緊握住了他抵在牆上的拳頭。

霎時之間,彷彿有一股暖流自她的掌心緩緩流進他的心田裏,他忍不住擁她入懷,因為在這個時刻,只有她能賜予他力量。

說真的,他實在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軟弱無助的一面,但是只要一站在她面前,他就無法偽裝。

“太丟臉了,竟然在你的面前情緒失控……”十分努力地,他在壓抑自己的激動。

“人總有脆弱的時候。”她體諒地輕撫着他,對一個失去了妻子、又將面臨失去女兒的男人而言,他的表現已經夠堅強了。

她的善解人意令他忍不住緊緊擁住了她,然而,就在此時,他的目光越過若歡的肩頭,落在念荷門口一閃而逝的小黑影上——天啊!那不正是念荷嗎?霎時,他倒抽了一口氣,緩緩推開若歡。

“若歡她——”

雲天話未說完,念荷的房間已傳來一聲砰然巨響,兩人連忙奔了過去。

一進房,兩人都怔住了。

只見念荷握緊拳頭,渾身顫抖,眼中射出憤恨的火光,地板上到處都是散落的巧克力碎片。

“念荷,怎麼啦?”雲天蹲下來問她。

“你搶走爸爸!搶走爸爸!”念荷不理會雲天,逕自沖向若歡,狂扯着她的牛仔褲。

“念荷,不能這樣!”雲天連忙抱住她。

“壞人!搶走爸爸!”念荷的小腿胡亂踢向若歡,彷彿要用盡最後一分力氣才肯罷休。

若歡本能地後退兩步,顯得手足無措。

念荷的叫聲突然中止,取而代之的是雲天的驚嘆:“哎呀!”

“怎麼了?”若歡連忙走向他。

他低頭看着懷中的女兒,無奈地說道:“她又暈過去了。”

看着念荷氣暈的面容,若歡的罪惡感不禁油然而生——她這趟是來和念荷搶雲天的嗎?她忍心剝奪念荷僅有的感情依歸嗎?

“我去叫醫生!”若歡急欲彌補些什麼。

“不必了,叫王嫂打電話給江醫師吧。”雲天無力地抱起念荷往床上走去。

翌日早晨。

“念荷醒過來了嗎?”若歡坐在餐室,望着滿桌餐點,有些食不下咽地問道。

“她昨天對你不禮貌,你還這麼關心她?”雲天的眼中,流露出一抹驚異的神采。

“難不成要我和她大吵一架?”

雲天微微一笑。“真是一山不容二虎啊!”

“喂,你這是什麼態度?念荷都被我們氣暈了,你還幸災樂禍!”若歡忍不住錘了他一記。

“這叫‘坐高山,觀虎鬥’。”雲天笑道,低頭繼續喝粥。“念荷天性怕生,脾氣又古怪,有時候連我都奈何不了她呢!”

“她只不過是需要更多的關愛。”若歡語重心長。

“如果你不嫌棄加入這個‘關愛行列’,那麼她就會擁有雙倍的愛了。”

“我是很樂意加入啦,但是……”若歡皺了皺眉頭。“但是什麼?”若歡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不知道她看過‘灰姑娘’沒有?我怕她會把我當成那個壞心腸的後母……”

雲天聞言,哈哈大笑起來。“那也要等我把你娶過門之後才可能發生啊!哈哈哈……”

若歡忍不住又錘了他一記,恨得牙痒痒的。“雲天!”她氣得大叫。

他止住笑,然後從容地把桌旁的餐盤推向她。“這是念荷的早餐,你送去她的房間,順便‘關愛關愛’她吧!”

“怎麼了?還考試呀!好吧,你等着看我怎麼擄獲她的心!”說完,若歡便端起餐盤直往念荷的房間走去。

雲天望着她離去的背影,不禁若有所思地微笑起來。

若歡一進門,就看見念荷在書桌前,兩手支着下巴,對着詠荷的照片發獃。

“念荷?”她輕喚。

念荷頭也不回,繼續注視着詠荷的照片。

若歡輕輕地把餐盤放在書桌的一角,然後就在她身邊蹲下來,學她用手支着下乜,獃獃望着詠荷的照片,不說一句話。

十分鐘后,念荷終於開口了。

“你幹麼學我?”她面無表情。

若歡大大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這小妮子要是再不開口,她的腿恐怕就要蹲麻了。

若歡站起來,伸個懶腰,笑道:“看你媽媽呀!”

“媽媽才不會理你呢!”

“那她理你了嗎?”若歡彎身問她。

“當然,我們每天都講好多話呢!”

“可以告訴阿姨,你們今天說了什麼嗎?”

“才不要!”念荷皺起眉頭,嘟起了嘴。

“你信不信我和你媽媽也說話了?”若歡故作神秘。

念荷又嘟起嘴。“她和你說什麼?”

“答應我不跟爸爸講,我才說。”

“好,我不跟爸爸講。”念荷的好奇心顯然已被挑起。

若歡微微一笑,說道:“昨天你說阿姨要搶走爸爸,阿姨聽了很難過,所以就問媽媽說阿姨像不像是要搶走爸爸的壞女人,你猜媽媽怎麼說?”

“媽媽一定看穿你的詭計討了。”她天真地說。

若歡伸出食指向左右揮一揮。“媽媽說,念荷需要爸爸照顧,但是爸也需要別人照顧呀!所以我就問她肯不肯讓我來照顧爸爸?”

“媽媽怎麼說?”

“她要我問你的意見,如果你答應,媽媽就答應了。”

“真的?”若歡懷疑地瞅着她。

若歡舉起右手,作發誓狀。“阿姨保證絕不欺騙念荷。”

“我考慮看看。”念荷慎重地說。

若歡聞言一笑,想不到這個小女孩挺有個性的。

“來,吃早餐。”若歡把餐盤推到她面前,和藹地說:“如果不吃飯,媽媽看了會傷心哦!”

念荷看看若歡,又看看餐盤,終於還是拿起湯匙喝粥了。

若歡的嘴角不覺綻出一朵欣慰的笑容,因為她知道自己正逐步地走進念荷的心靈……

“什麼?你要去緬甸?”若歡嚇得差點從花園的涼椅上摔下來。

“那邊的寶石工廠出了狀況,我非去不可。”雲天站在她身旁,一臉凝重。

“我大老遠從法國來到清邁,現在你卻要把我孤零零地扔在這兒不管?”若歡有些氣急敗壞。

“念荷會陪你啊!”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念荷?你別開玩笑了!難道你不知道我和她正處於尷尬的‘非常時期’嗎?”若歡瞪着他。

雲天拍拍她的肩膀。“我相信你的智慧足以化解任何尷尬。”

“你……你……”這要她怎麼接腔?

“相信你自己的能力。科學家說人的一生所表現出來的能力只有十分之一左右,現在,試着開拓你另外的十分之九吧!”

這個狡黠的男人!她不禁暗罵了一聲。

隔天,雲天果然一大早就搭機趕往緬甸了。吃過早餐之後,若歡百無聊賴地拿着相機在花園裏閑晃着,還沒想出要如何和念荷相處。既然昨天她已跨出了第一步,今天她必得再接再厲,博取念荷的信任才行。

突然之間,遠處花叢中一個小小的身影攫住了她的目光,好奇心驅使她拿起600mm的望遠鏡頭,將遠方的人影拉近。

是念荷!

在望遠鏡頭下,她的一顰一笑皆清晰異常,尤其是那雙琉璃般的眼睛,澄澈得簡直令人難以逼視。

她正蹲在花叢間和一隻淡米色的暹羅貓玩耍,肩頭上還趴着一隻懶洋洋的青色蜥蜴。

琉璃般的女孩、貓、蜥蜴和向日葵,真是充滿了創意的組合!若歡靈光一現,隨即拿起相機,咔嚓咔嚓地連按了幾次快門。

然而就在她蹲在草叢間專心攝取暹羅貓的特寫鏡頭時,念荷突然迸出了一聲尖叫。

若歡倏地站起,連忙奔上前去

“怎麼了?”若歡在她身邊蹲下來,關心地問道。

念荷神情慌張,伸手指着腳邊痛苦掙扎的蜥蜴。“我……不小心……踩到了湯尼……”過度的罪惡感使得她臉色發白。

“別擔心,告訴阿姨急救箱放在哪裏,我們來救它。”忍住噁心,若歡“勇敢”地說道。

“可是……湯尼的尾巴……斷掉了……”念荷說著,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若歡忙將她擁入懷裏,輕拍她的背,安慰地說:“別怕,別怕,湯尼的尾巴會再長出來的。”

好不容易念荷的哭聲才停止。

若歡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又忙催促道:“要是再不去找急救箱,湯尼的尾巴可是會愈來愈痛哦!”

念荷抬眼望她,露出了信任的目光。“好,那你在這裏照顧它,我去拿急救箱來。”

“我……和湯尼?”若歡說著,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沒想到念荷竟要她和這隻恐怖的蜥蜴單獨相處。

然而,沒等她反應過來,念荷早已起身往屋內狂奔而去。

若歡不禁對着地上的湯尼嘆了一口氣,想起了“孟子”里的一段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唉,她怎可輕易被區區一條蜥蜴擊垮?

五分鐘后,念荷抱着急救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她面前。

“來,我們先為它消毒。”若歡咬着牙,連忙用浸過雙氧水的棉花棒輕拭它的傷口。

念荷蹲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替它上藥包紮,仍然感到不放心。“它的尾巴真的會再長出來嗎?”

“對呀,這是阿姨以前在書上念過的喲!”若歡認真地點點頭。

“哦,既然是書上說過的,應該就不會騙人了。”念荷鬆了一口氣,把貓咪摟進懷裏,喃喃說道:“要不然爸爸一定會非常難過。”

“為了湯尼的尾巴嗎?”若歡問。

念荷點點頭,旋即抬頭看她。“可不可以請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爸爸?”

若歡蹲下來,輕撫着她的頭,溫柔說道:“當然可以。”

這時,念荷的嘴角才緩緩綻出一朵笑容。“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哦!”

“好,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若歡笑着答應了她。她知道,她們已然築起初步的友誼。

雲天自緬甸歸來,剛進家門,即被眼前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

“你們……”他瞠目結舌地看着沙發上的兩個人——念荷親昵萬分地坐在若歡的膝上,若歡則比手划腳地念着故事書,兩個人有說有笑地鬧成一團。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雲天着實難以想向來怕生的念荷,竟會和自己以外的人如此親近,而且在他去緬甸之前,她們倆還是“敵對”狀態……看來,他非得對若歡另眼相看不可了。

“爸爸!”念荷看見他便興奮地大叫,隨即舉起正在閱讀的書。“你看,這是若歡阿姨買給我的‘熱帶魚類百科圖鑑’,很好看哦!”

雲天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捏了捏她可愛的小鼻子。“爸爸不在的時候,阿姨有沒有偷偷欺負你呀?”

“沒有哇!阿姨買好多好多圖畫書給我,又幫貓咪、湯尼和我拍了好多好多照片呢!”

若歡白了他一眼,啐道:“你少在那裏挑撥離間。”

雲天俯近她耳畔,似笑非笑地說:“挑撥離間?怎麼會呢?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爸爸,我們什麼時候去珊瑚島?若歡阿姨說那裏有好多魚呢!”念荷打斷他們的談話。

“珊瑚島?”雲天疑惑地望向若歡。

於是若歡接口道:“前兩天江醫師來看過若歡了,他說南方的氣候比較溫暖,對於念荷的病可能有幫助。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們不妨帶她到珊瑚島去度個假。”

“那有什麼問題!”雲天說著,連忙掏出記事簿,邊翻邊說:“等明天和寶石公司開過會後,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念荷的兩手隨即攀上他的脖子,興奮地大叫:“太好啦!爸爸萬歲!”

隔天,遠行之前。

“念荷,行李都整理好了嗎?”若歡走進念荷的卧房,親切地詢問她。

念荷回過頭來,粲然一笑。“昨天晚上就整理好了。”

“泳衣帶了嗎?”若歡走近她,才發現到她的髮辮扎得有些凌亂。

“帶了兩件呢!”

“那好,趁着還有時間,讓阿姨幫你梳梳頭髮。”

念荷釣臉色倏地一變。“不要……阿姨,不要……”她猛搖頭,趕忙把梳子藏在背後。

“怎麼啦?”若歡不解地看着她。

“不要再梳頭髮了,好不好?”念荷的語氣幾近哀求,眼中的悲傷隱隱浮現。

“好,不梳,不梳。”若歡雖不明白所以然,但也不忍心再逼她。“爸爸正等着送我們去機場,我們現在就走吧!”若歡說著,一手提起她的行李,一手牽着她的手,疾步朝門口走去。

泰國。珊瑚島

“阿姨,快來看,這邊有好多的小丑魚噢!”念荷小小的頭從海里冒出來,伸手拉下潛水鏡,朝海灘上的若歡大喊。

“等爸爸買來吐司喂它們,還會有更多呢!”若歡躺在椰子樹下,大聲喊了回去。

一個躺在不遠處的女子拿下臉上的墨鏡,聞聲朝她一望,隨即進出一聲撼人的呼喚:“若歡!”

若歡循聲轉頭,只見那名女子已朝她走來。

“唐莉?”她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

“好哇!你倒是挺逍遙自在,竟然連公司也不去了。說,你是和哪個野男人來的?”唐莉笑咪咪地,兩手插在腰上。

“唐莉,真的是你?”她真難以置信。

“怎麼,你不相信?是不是心虛啊?”

“我心虛?”若歡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難不成她已知道自己和雲天的事?

“對呀!你在法國突然一陣風似的不見了,這種不告而別的方式不像是你的作風哦!”唐莉挑了挑眉。

“我……”這教她怎麼解釋呢?實在是太唐突了。

海面上突然傳來一聲童稚的呼喊。“阿姨,快來,魚又來了!”

唐莉循聲向海面上那名奮力向若歡揮手的女孩,一臉疑惑。

“她是淮啊?”唐莉問。

哎,紙終究還是包不住火。

“左雲天的女兒。”若歡據實以告。

“什麼?”唐莉睜大了眼。

“唐莉,我很抱歉……”她正想好好懺悔一番,哪知——

“若歡,世界真小啊!”趙媛赫然迎面走來。

天哪!這樣的因緣際會未免也太離奇了!她和唐莉偶然相逢也就罷了,現在竟然還冒出個趙嬡?

只見趙嬡和唐莉四目相交,發出會心的一笑。

“喏,你的可樂。”趙嬡出乎尋常地把飲料拿給唐莉。

“你們……”若歡瞠目結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和唐莉才一個月不見,世界竟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轉變?

“我們在一起了。”趙嬡的手輕輕搭上唐莉的肩,注視她的目光柔情似水。

“趙嬡,你真是愛說笑!”若歡甩了甩手,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信不信由你啦!”唐莉笑嘻嘻地靠近她,輕聲說道:“不過,你想世界上會有幾個傻瓜肯飛過半個地球來同你開這種玩笑?”

沙灘的另一端,雲天正邊吹着口哨、邊甩動着手中的一條白吐司,步履輕快地走近他們。等他看清楚了來人,也不由得錯愕地大叫:“唐莉?趙嬡?”

唐莉微微一笑,向若歡眨了眨眼。“這就是你的‘真命天子’吧!”

若歡笑而不語。

“爸爸!”念荷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眾人一跳。

四個大人同時望向海灘,只見念荷邊揮手邊跑向他們,身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小丑魚不會再餓肚子啦!”雲天對着念荷晃了晃手中的吐司。

念荷隨即注意到在場的趙媛和唐莉,但怕生的個性使她本能地立刻躲到雲天的背後。

“別怕,他們都是爸爸和阿姨的朋友。”雲天彎身對念荷說,接着一手搭上她的肩,另一手搭上了若歡的,一家三口活像是宣導片里的模範家庭似的。

“喲,於若歡,瞧你背着我做了多少好事……”唐莉挑了挑眉毛,逸出一朵暖昧的笑容。

若歡看看趙媛,又看看唐莉,也不甘示弱地頂了回去:“你還不是一樣!”

“喂,兩位小姐,他鄉遇故人是值得慶幸的事,你們怎麼反而吵起來了呢?”趙嬡忙岔開話題。“若歡,說起來,我還真要好好謝你呢!”

“好好謝我?”若歡聽得滿頭霧水。

“對呀,要不是你,我和唐莉也不會有今天的局面哪!”

若歡雙眉微蹙,疑惑地看着唐莉。

只見唐莉淡淡一笑,然後不好意思地說道:“記不記得前一陣子趙媛打電話到法國找你,而你把電話都推到我家的事?”

若歡點點頭。“然後呢?”

“你老是不理會趙嬡,但他總得找個對象抒發心中的憂悶哪,所以,我自然就成了他傾倒情緒的垃圾筒……”

“啊!”若歡恍然大悟。“所以你們就這樣隔着幾萬哩的距離‘談’起來了?嘩!真浪漫呀!”

“是呀,這一切可完全是拜你所賜呢!”趙嬡笑得有些靦腆。

“古人不是常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嗎——”雲天在一旁語意深遠地補充道。

沙灘上,兩對戀人相視而笑。

◆◆◆

“念荷,起床了,別忘了我們今天要去浮潛喲!”若歡輕搖念荷的肩膀。

念荷悠然醒轉,嘴角的笑如玫瑰初綻。她揉揉眼輕問道:“你說我穿黃色泳衣好呢?還是藍底白點那件好?”

“嗯,藍底白點的昨天穿過了,今天就穿黃色的,好不好?”若歡慎重其事地替她做了決定。

“好。”念荷愉快地翻身起床,不一會兒就盥洗完畢,換好了泳裝。

若歡見她如一隻黃蝶般翩然從浴室飛出,不禁也要讚歎出聲:“好一個可愛的小人兒!然而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後腦那把扎得有點凌亂的馬尾巴。於是,若歡隨手拿起桌上的梳子,輕輕按住了念荷的肩頭。

“來,阿姨幫你梳頭髮。”

念荷輕咬着下唇,審慎地看她一眼,考慮了半天,終於還是蹲坐在她的面前。

此刻,念荷對若歡已毫無戒心。

然而,就在梳子輕刷過念荷頭髮的那一剎那,若歡的心亦隨之揪緊——因為,才這麼輕輕一梳,念荷的頭髮竟然就成把成把地纏落到梳齒上。

“阿姨,怎麼了?”念荷見她不言不語,又停止了梳發的動作,忍不住回頭問她。

只見若歡拿着梳子怔愣出神,眼底有抹新生的哀傷。

“阿姨!”念荷輕輕搖她。

若歡倏忽回過神,赧然一笑。“阿姨不知道你會掉這麼多頭髮……”

“對不起,嚇着你了。”念荷垂首,歉然說道。

一陣心酸倏地掠過若歡的心頭。“念荷,快別這麼說。”

她顫抖地說,眼眶已泛紅。

“阿姨,你別難過,我已經習慣了,這是血癌會有的癥狀……念荷輕輕握住她顫抖的手。

天哪!怪不得念荷一直不肯讓自己為梳頭髮——她,一個年僅八歲的小女孩,這一路的苦痛到底是怎麼捱過來的?而即使在此刻,她都堅強地反過來安慰自己……

“再不去浮潛,天氣就要轉熱了;”念荷提醒道,她們最怕在大太陽底下活動了。

“好,我們現在就去。“若歡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披上浴巾,牽起念荷有小手,直往海邊走去。

一走近沙灘,兩人即看見雲天正躺在涼椅上悠哉游哉地喝着椰子水。“喏,今天的魚又有口福啦!”看着她們走來,他對念荷甩了甩手中的一條吐司。

“爸爸你真好!”念荷笑着接過雲天手中的吐司,旋即說道:“我要去浮潛了,你們要不要一起去?”

雲天輕扯着她的馬尾巴,笑了一笑。“你這個勢利的小鬼,得了好處之後就不甩老爸啦?”

念荷嘟起小嘴。“小魚們都餓了嘛!”

“好好好,你快去餵魚,我們隨後就來。”還是若歡了解她。

“你們要快來哦!”念荷說著,拎起吐司,一轉身就已沒入海面。

眼見念荷已遠去,雲天這才收起笑容,忙不迭地從涼椅下抽出一張報紙遞給若歡。

她的目光,立即被幾個碩大的黑體字攫住:

台灣富商雷盛名下鉕款被情婦方婕潛卷一空

雷氏企業集團陷入空前的財務危機之中……

若歡先是一陣驚愕,然後,她慢慢放下報紙,漠然一笑,冷冷地道:“報應,真是報應!”

“聽台灣商界的人說,雷盛正在極力尋找你的下落,希望你能大張旗鼓,重振雷氏企業雄風。”雲天說。

“他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若歡搖搖頭,頗不以為然。

雲天詫異地望向她。“難道你要眼睜睜看着雷氏龐大的產業沒落殆盡?”

若歡聳聳肩。“那不關我的事。”

“可是他畢竟是你的父親,你怎麼忍心讓他的畢生心血毀於一旦?”

“這是他咎由自取。”她的眼中冒出仇視的火光。“我相信這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

“若歡,你……”雲天難以置信她會有此反應。

“別再勸我了,上天沒有要他一命償一命就已經算是厚待他了。”

雲天頓覺啞口無言,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若歡的確是一個頑冥剛烈的女子,而這一切,又都是她那個不安於室的父親所間接造成的……

遠處,念荷正浮出海面,奮力朝他們揮手。

“念荷在叫我們‘下海’了。”若歡說道,亦揮手回應,適時中止了有關雷盛的話題。

“那我們就‘下海’吧!”雲天站起來,輕嘆了一口氣,隨即和她並肩走向湛藍的海洋。

“若歡,你的電話!”雲天朝浴室喊道。

若歡旋即頂着一頭濕發出來接聽。

“若歡,我是趙媛。”彼端傳來熟悉的男聲。

“啊,你這樣光明正大地打電話來打我,不怕同時會打翻兩個人的醋罈子?”若歡笑道,淘氣地對着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雲天扮了一個鬼臉。

“今天的報紙你看過沒?”他沒心情和她說笑,直接切入正題。

“看啦!”她輕鬆答道。

“想不想回台灣看看?”

“不想。”她答得簡潔有力。“雷氏垮都垮了,就算我回去又有什麼用?而且,我壓根兒就沒想到要回台灣……”

“你聽我說,雷氏並沒有垮台,只不過是一時之間資金周轉不靈……”

“那就更沒有理由找我了,”若歡截斷了他的話。“你知道從我身上是榨不出什麼錢的。”

“但是你的智慧才幹卻是雷氏最大的資產!”趙嬡忍不住吼了起來。“雷盛具有身為一個頂尖企業家的敏銳直覺,我知道他不會看走眼的。”

“是嗎?如果他的直覺夠敏銳,那麼當初就不會看上方婕那樣的女人了。趙媛,你也未免太高估他了。”若歡毫不留情面地批評道。

“若歡,現在不是談論雷盛私生活的時候,而且雷氏的財務危機……”趙嬡苦口婆心,只盼能使她改變心意。

“對不起!我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若歡再一次截斷了他的話。“你難道還不明白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嗎?一個人若不能對感情負責,那麼他的所作所為就自然流於虛偽矯節,這種人根本不值得我去同情!”

“若歡,你身上流着雷家的血,你不能這麼絕情呀!”趙媛仍不肯放棄。

“我並非絕情,只是不濫情。”若歡冷冷地應了回去。

“若歡,無論如何,你是雷氏最後的希望,請你慎重考慮……”他的語氣幾近懇求。

然而,她一點也不為所動。“請他另請高明吧!”

“若歡——”

“你就別再白費口舌了,再見!”砰的一聲,她掛斷了電話,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情緒。

雲天從報紙里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說:“你拒絕人的口才堪稱一流。”

“只要有充分的理由,每個人的口才都會是一流的。”若歡說著,軟綿綿地躺進沙發里,這才發現水珠正不斷自額際滴落,肩頭和胸前早已濕成一片。

她倏地驚起,大呼:“糟糕!我頭髮上的泡沫都還沒衝掉呢!”

鈴鈴鈴——

電話聲又響起。

“趙嬡的電話我不接。”若歡說著,已三步並作兩步奔進浴室。

半晌,若歡又喊她。

“怎麼啦?”若歡從浴室探出頭來。

“是趙如眉,從台灣打來的。”

若歡大吃一驚,隨即拿條大毛巾包住頭髮,忙不迭地奔出浴室。

“眉姨,近來可好?”自從上次如眉自法返台後,若歡就一直不大放心她在雷家的生活。

“我現在每天吃齋念佛,生活過得很平靜。”如眉的聲音溫柔平和。

“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

“活了大半輩子,現在才領悟到平靜、平凡、平實原來才是生活的至福,世間的財富名利不過都是一時的假像……所幸我現在已經掙脫出慾望的桎梏了,唯獨對紫菱的死始終不能釋懷……”如眉平靜地陳述着。

“眉姨,我不懂得佛理,但我想你的懺悔對我媽的死亡來說應是最大的尊重與安慰。”

“但願如此——對了;雷氏陷入財務危機的事你聽說了吧?”

“聽說了。”

“雷氏內部現在亂成一團,我真希望你能暫時回到雷氏以穩住軍心。”如眉語重心長。

“雷氏有雷盛坐鎮就夠了。”若歡淡淡答道。

“若歡,你不知道,你爸爸他在三個小時以前看到新聞界對他不利的報導之後,就氣得中風了。”

若歡握聽筒的手倏地一緊。“中風?”

“是的,他現在半身不遂,人正躺在醫院裏。若歡,老天對他的懲罰已經夠了,你就原諒他吧!”

“眉姨——他如此無情無義,你為什麼還待他這麼仁慈?”一時之間,若歡心亂如麻。

“因為仇恨是毫無意義的行為。當你開始仇視一個人的時候,仇恨就已經在你的心裏生根發芽,並且隨着時間的逝去而日益壯大,最終勢必蒙蔽了你自己的眼,讓你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若歡沉默半晌后,緩緩說道:“你是說我被仇恨所蒙蔽了?”

“從某一方面看來,是的。”

“但是,我不能面對他,因為一見到他我就會想起媽媽……”若歡輕輕道出了心結。

“那是你心裏的魔障,你必須破除它。”

“眉姨,這不是說破除就能破除的。”

“不,魔由心生,它既然存在你的心裏,也就只有你能破除它。”如眉堅定地說道。

“不,不……”若歡猛搖頭。

“若歡,別再做無謂的掙扎了,回來吧,你爸爸需要你……”

“他現在需要我?但我和媽媽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裏?叫趙媛回去吧,他對雷氏了如指掌,應是挽救雷氏企業的不二人選。”就在此時,雲天強而有力的手溫柔地搭上了她的肩,她因而清楚地感受到從他掌心傳溢而來的關懷與鼓勵。

“趙媛的能力當然是沒話說,但他的膽識卻遠不及你。雷氏企業內部的人員過於龐雜,恐怕不是他能應付得來的;況且,雷氏目前已經周轉不靈,急需要—筆巨款……”

“要多少錢?”她問着,不覺緊緊握住雲天的手。

“十億。”如眉說。

“十億?”若歡張大了嘴。“十億”兩個字不到兩秒鐘就說完了,但卻是她辛勤工作十輩子也賺不到的天文數字。

“你別嚇着了,只要你肯回台灣,讓雷氏企業步上正軌,相信兩年之內賺進十億並不是一件難事。”

“眉姨,恕我無能為力——我和他連相處兩分鐘都覺得有困難,更遑論是兩年了。”

“我不會勉強你,但是請你務必仔細考慮清楚,好嗎?我過兩天再與你聯繫,再見了。”

掛斷電話后,若歡仍緊緊握住雲天的手,心中一片茫然。

“我想趙如眉沒有說服你,也必定使你心志動搖了。”什麼事都瞞不住左雲天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睛。

“雲天,我的心好亂。”她只覺得如眉的話仍不斷迴繞在她的心田。

“別怕,要做什麼,就放手去做。”

“不行,現在的我心太亂了,根本理不出個頭緒來。”她的雙眉緊蹙。

雲天愛憐地把她擁入懷裏,不忍見到她如此發愁的模樣。“錢的事情你不要擔心,我來想辦法。”

“不!”若歡猛然抬頭。“這是雷家的事,希望你不要介入。”

“難道你還把我當外人看待?”雲天詫異。

“不是的,雲天,我只是不想給你添麻煩……”

“若歡——你並沒有給我添麻煩,我只是想要幫助你,讓你快樂,如此而已。”他的下巴輕抵着她的頭,衷心說道。

“但是,雲天……”

“瞧你,頭髮都是濕的呢,當心感冒了。”雲天忙岔開話題,一手拿下她肩上的毛巾,另一手則把她按坐在沙發上。

“先別管頭髮,雲天,請你別……”若歡轉過頭來說。

“坐好。”雲天溫和但專制地命令道,並不理會她的話。“你這樣動來動去,就算是最高明的美髮師,也難以擦乾你的頭髮。”

若歡不禁嘆丁一口氣——要說服一個比自己還固執的人,簡直比登天還難。

隔天清晨醒來,床頭上的一張巨額支票旋即攫住若歡的目光。不等她反應過來,雲天已端着兩杯熱騰騰的咖啡走近她。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指向支票。

“給雷氏周轉的啊!雖然只有七億,但至少可以使雷氏不必立即面臨惡性倒閉的危險。”他把咖啡遞給她。

若歡把支票推還給他。“我不能接受你的錢。”

“你是不能接受,但雷氏企業卻非得接受不可。就當是雷氏向我借的吧,等雷氏的營運步上正軌之後還也不遲。”

“雲天……”她猶豫不決。

“你再這樣婆婆媽媽,我可要生氣嘍!你只要把錢交給雷盛就萬事OK了。”

“這筆錢真的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困擾?”若歡仍不放心。

“我很高興這筆錢可以花在刀口上。”

“謝謝你,雲天,雷氏將來一定會把錢還給你的。”若歡終於接受,橫豎把錢交給雷氏只是舉手之勞罷了。

“你這個小傻瓜竟和我說起客套話來了。”雲天笑着,把她擁入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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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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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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