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月攘

二五·月攘

“菡……菡玉!”

菡玉傍晚時隨着大批流民進入陝州城,剛進城門沒多久,人群還沒有散去,就聽到有人高呼她的名字。這是她第一次來陝州,未料到竟有熟人,不由四下張望尋找聲音來處。臨近城門關閉,門口擁擠不堪,她被人群擠來擠去,站立不穩。而那廂喚她的人也忍不住了,跳上街市坊門的石墩沖她連連招手,原來是小玉。

菡玉不禁莞爾,站在原地不動。小玉身姿靈巧,也費了好大力氣才擠到她身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時情急,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引你注意。我這樣叫……不要緊吧?”

菡玉笑道:“不然你還能叫我什麼?我不也一直叫你小玉的么。”

小玉道:“那不一樣。我這麼大的時候,”她伸手在胸前比了比,“你就是現在這樣了。所以總覺得你是長輩,不應該直呼其名,但又不知道叫什麼好。”

菡玉失笑道:“說起這個來,我還佔過你的便宜呢,讓你叫了我好久的娘親。”

小玉也笑了:“我現在想起那時也覺得好笑呢,還一本正經地跟你說:你要跟爹爹好,我不要宰相大伯做我后爹。哪裏會料到如今……”她突然住了口,飛快瞥一眼菡玉,垂下眼沒有再說。

菡玉訕訕一笑:“這裏人來人往,站都站不住,咱們先到邊上去再說。”

兩人一馬,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路邊。此時守衛已準備下城門,但門口仍擠滿了各地難民,水泄不通,門扇分寸難移。守衛不得已只好繼續放人進城,人頭攢動尾相繼,不知又要折騰到什麼時候。

小玉訝道:“奇怪,陝州臨着潼關,一向也不太平,又不算富足,怎麼突然這麼多人湧進來?”

旁邊正站着一名提籃老婦,像人,也被擠得縮在路邊走不了,聞言搭話道:“這位小娘子,難道你不是衝著我們的靈寶觀來的?”

小玉問:“什麼靈寶觀?”

老婦人道:“靈寶觀供奉的是勾陳大帝,據說是掌管人間兵革之事的。現在連年打仗,世道這麼亂,聽說還冒出來不少妖魔鬼怪傷人,只有陝州沒出過這樣的事,所以附近郡縣的人都跑到陝州來尋求勾陳大帝庇護了。就這幾天,城裏的人就多了快一倍,照這麼下去非把陝州城塞滿不可。我現在出門買個米都走不動路,唉!”連聲嘆氣,瞅着人群留出點空隙,急忙鑽進去跟着人潮走了。

小玉低聲道:“她說的妖魔鬼怪,莫非是怨靈?”

菡玉道:“怨靈只在叛軍猖獗、民怨沸騰之地出現,京畿都畿兩道還是要好一些,我一路行來都未曾見過。你在路上注意到什麼動靜沒有?”

小玉道:“我聽說你在洛陽這邊,立刻馬不停蹄地就趕過來。不過路上也未碰到異常情形。”

菡玉點了點頭,問:“對了,我在洛陽有些時日了,一直是四處行走,你怎麼知道我要來陝州?”

小玉道:“還不是卓兄跟我說……說了你最近的行蹤,我猜你轉完了洛陽這一帶,該是往京畿去了,而陝州、潼關是必經之路……”

菡玉也沒多問,只說:“你來了幾天了?”

小玉答道:“昨天剛到的,沒想到這麼快就遇着你。”

菡玉笑道:“那你一定有住處了,正好有人替我接風,省得我再像在洛陽時一樣找不着地方落腳。”

小玉鬆了口氣,也笑說:“看你的樣子一定好久沒睡過安生覺了。我那裏鋪蓋齊全,還有熱水,到了那兒一倒頭就能睡。”

菡玉道:“在外頭也講究不了那麼多,”忽然想起孫家老僕說的話,嘆了口氣,“頭頂上能有片瓦遮風避雨就不錯了。卓兄又不喜近人群,常常都是在野外露宿。”

兩人挑着人少的小巷往客棧走。小玉問:“你最近都和卓兄在一起?——我有好久沒見着他了,起初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留個訊兒就走。這回索性只留了張字條,都不露面了。”

菡玉道:“也沒有在一起……你也知道,我跟他不能挨太近……他向來都是這麼神龍見不見尾的,又只得夜間出沒,大約是怕打擾你休息吧……”說到最後自己也覺得勉強,聲音就漸漸低下去了。

好在此時小玉說了聲:“到了。”菡玉抬頭一看,兩人已拐出小巷進了街市,對面就是一家客棧,店面展闊氣派,比她在洛陽的住處要強多了。

小玉道:“我住樓二號房,你先去歇着,我把馬牽到馬廄里去。”取下馬背上的行李交給菡玉,自己牽着馬繞到客棧背面去。菡玉在原地站了會兒,看那馬廄似乎很遠,小玉得好一會兒才能回來,便依她所言自己先進客棧。

此時天色已晚,屋內掌了燈,大堂內客人並不多。進門迎面正好撞見店小二,看見她愣了一下,立即讓到一邊。菡玉對他略一頷,自行上樓,走在樓梯上時聽見小二小聲向掌柜說:“這二號房那位剛出門的小娘子嗎?怎麼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衣服也換了?”

掌柜也有些猶豫:“是有點不一樣,但看長相的確是啊……”

菡玉步子頓了頓,還是沒有停下解釋,逕自上了樓。地字二號房在走廊盡頭,門也沒有鎖,屋裏擺着小玉的幾樣簡易行裝。她確實已經睏倦,看見床鋪只想倒頭睡下去,但想起自己滿身風塵,還是脫了外衣。

身後吱嘎一聲響,有人走了進來,她以為是小玉,一邊解衣扣一邊說:“你說這家店裏有熱水,能讓他們送些上來么?我身灰,又出了好多汗,又臟又臭的,往榻上一躺你就該睡不下去了。”

“我不介意。”

她嚇了一跳,急忙揪住衣襟轉過身,就見卓月站在窗邊。他指了指她緊抓着衣領的雙手:“有必要麼?又不是沒見過。”

她忍着臉紅:“進來怎麼也不說一聲?”

他謔道:“你自己換衣服也不閂門,幸好進來的是我,要是別人怎麼辦?”

她垂下眼帘:“屋裏……也有可能是別人的。”

“你現在也承認小玉是‘別人’,不說什麼‘小玉就是我,我就是小玉’了?”

她低着頭不說話。

“我知道是你。”他走近來,“以前不管你躲到哪兒,我都能找出來,現在更不在話下。只要你在周圍,我就能覺察得到。”

她正要問,他又說:“手好一些沒?還痛不痛?”捋起她的袖子來,露出手臂上兩道烏黑的環痕,那是上次他扣着她的雙手留下的。

她答道:“痛倒是不痛,就是有些酸軟無力,幸好這也沒碰到什麼要舞刀弄槍出力的事。這又不是病,自己是不會好的,只有換新的藕才行。”

“已經是夏天了,早荷也該結出藕了。城北的道觀旁有一片荷花池,明日去采些蓮藕回來吧。”

她點頭說:“好,我讓小玉幫我裝就行,她也會。”她想縮回手,卻被他攥在手裏,指腹反覆摩挲手臂內側柔膩的肌膚,慢慢地就向上滑過去了。

“卓兄?”她有些不自在地喚了一聲。

“我在想……”他的聲音低而略啞,“如果在只有輕微損壞時就一塊一塊地替換,你的魂魄不離體,是不是就沒關係了……”

菡玉想了想道:“大哥是有跟我說過,每換一次軀殼,魂魄生生從軀體中脫離,遊盪於外,確實會有所損傷,因此不可藉此爭強逞能。每回換完之後,都須休整許久才能全然恢復自如。我從始至終也只換過兩次,你都知道,一次是中了毒……”

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忽地俯身下來,她的絮絮叨叨都被悉數堵住,只余蒙昧不清的尾音。他的進襲總是極具侵略性,容不得她拒絕,甚至無處可退,只能全盤接納。她想後退,背後被他的手托着,那力道並不重,卻穩如磐石,巋然不動。她好似跌進了漩渦里,頭暈目眩,身不由己,只得任由自己沉溺下去。

門口似乎傳來吱的一聲輕響,她驚了一跳,倏然睜眼,就見小玉貿貿然闖進門來,瞠目結舌臉色煞白。她頓時大窘,張口欲言,不料更讓他得寸進尺,攻城略地。手忙腳亂地連連推擋,好不容易把他格開些許,匆忙小聲道:“小玉在呢……”臉已紅了,低下頭藉著他身形擋住,不敢看小玉。

他倒好似渾不在意,回身看了一眼,神色未動,摟着她的手也不放開。倒是小玉十分尷尬,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是故意……那個,馬已經安置好了……呃,時候不早了……吃飯!對對,吃飯!我去讓小二準備些飯菜送來!”轉身落荒而逃,出門大概又和誰撞在了一起,乒零乓啷一陣響。

菡玉微微一擰身,卻沒能掙開他,只得轉頭避開他的臉:“快放開……小玉一會兒就回來了。”

“那又怎麼樣?她又不是不知道咱倆的關係。”

“那你何必如此?”她低着頭悶聲道,“以你的耳力,不會沒聽見她的腳步聲吧?”

“你的耳力也不差,不也沒聽到么?”他懶懶道,“你先上樓,她自然隨後就會到。我就算有意,也不至於找這麼蹩腳的時機。”他終於鬆開了懷抱,手指在她頰邊微一流連,隨即走了開去,“時辰到了。”

“什麼時……”話出口一半,她忽然明白了,最後那個字便噎在了喉間。就這不到半柱香的時辰,草木能經得起他周身陰氣兒不至焦枯的時辰,她和他能夠接近的最長的時辰。

“我走了。”他低聲道,轉身便要躍出窗外。

“等等!”她脫口喊道,見他止了步子,猶豫半晌卻說:“那邊……是走廊。”

“無妨,我不需要路。”

她很快地接上:“下次什麼時候再碰面?”

“明日……”他頓了一頓,只說:“記得讓小玉去靈寶觀旁的荷花池采些新藕回來。”

他的身影似乎只是一晃,沒入牆壁的暗影里。她跟上去推開窗探望,窗外只見昏暗的走廊,屋檐上只掛了一盞燈籠,隨風搖曳,明滅不定。廊外院中樹影憧憧,今日三十,連月亮也不見。

轉腳小玉就端着個食盤迴來了,一葷一素一湯,極簡單的菜色,但在如今也非常難得了。小玉也不言語,面不出是什麼心思,只默默地將食盤放在桌上,布好杯箸。

菡玉尋思着說點什麼好,沉默了許久,冒出來卻是一句:“他已經走了。”說完才覺得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愈尷尬。

小玉卻沒什麼反應,神色不變,接道:“我知道,他剛剛臨走前還找了我,讓我明天去城北的靈寶觀,我記下了。來,吃飯吧。”把手中竹筷遞給她。

菡玉接過來,二人對面席地而坐。小玉眼尖,瞧見她伸手夾菜時手腕上一圈烏痕,問:“你的手……就是這裏要換么?”

菡玉點了點頭:“左邊也有。”

小玉又問:“只有這兩處?”

菡玉道:“應……對,就只有這兩處。”

小玉像是鬆了口氣:“僅是兩臂,還在肢端,那就好辦了。我有十成十的把握,放心吧。”二人又互相說了說分別這些時日來的際遇,只是都不再提卓月,心照不宣。

菡玉一路奔波疲累,身上又帶着傷,第二天不免睡得晚了點,等她醒來時小玉已經出去了。今日天氣分外晴朗,早晨的日頭就已顯出七月的毒辣,讓她一時以為自己睡到了中午。客店裏靜悄悄的不聞人聲,她步入店堂,小二和客人們都不見蹤影,只有掌柜獨自一人守在門口曬着太陽,瞥了她一眼,有氣無力地說:“客官起來啦。早點已經賣光了,只剩稀粥,客官要來一碗么?”

菡玉有些奇怪,問:“店家,這店裏的人……”

掌柜哼了一聲:“大難臨頭各自飛,都忙着保命去啦!”

菡玉忙問:“什麼大難?是否胡虜來寇?”

掌柜道:“哪來的胡虜,都是心鬼作祟!這不七月了嗎,說什麼,鬼門一開,馬上就要惡鬼橫行天下大亂了,滿城的人全都想躲到靈寶觀去尋求庇護。這才初一,真到中元那天,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哼,惡鬼橫行天下大亂,沒有鬼怪作祟,天下就不亂了么?”

菡玉道:“有勾陳大帝法力護佑,或許能抵禦邪祟……店家為何還留在這裏?”

掌柜看着對面道:“這家店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基業,我可不能扔下不管,任人糟蹋。再說了,這大白天的日頭,曬得人都受不了,我不信還能有什麼鬼怪。”

菡玉順着他視線看去,斜對面是一家布莊,主人大約也離家去靈寶觀了,門板被三兩個流民撬開,堂而皇之地從店裏往外搬各種綢緞布匹,直當他們倆沒看見一樣。再看街面上其他店鋪,少有幾家還和客棧掌柜一樣不肯離開的,冷冷清清無人光顧。路上偶有行人,都是攜着細軟乾糧,匆匆地往城北方向趕去。

菡玉皺起眉:“靈寶觀才多大的地方,容得下全城的人?”

掌柜冷笑道:“容不下就站外邊擠着唄,能沾一點勾陳大帝的仙氣也好哇。”

菡玉想了一想,覺得放心不下,抬腳往外頭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來說:“店家,我先出去一趟,如果你碰到我那妹子回來——她長相與我十分相似——麻煩轉告一聲,就說我去靈寶觀了,讓她過來找我。”

掌柜嘲諷道:“話我能為你帶到,但那邊人山人海的,能不能碰上就看你們兄妹的造化了。”

菡玉謝過,轉身出門,還聽掌柜在背後小聲嘀咕:“這是什麼兄長,只顧自己性命,把妹子都丟下不管了!”

越往北走,路上行人越多,步履匆忙,爭先恐後,都是往靈寶觀去的。靈寶觀地勢較高,遠處即可見斗拱飛檐。菡玉目測大殿還在二里之外,進觀的道路已經被人群塞得水泄不通。她眼看走不進去,轉身想出來,其後也被隨之而來的人潮堵住。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對夫妻,二人怕被擠散,兩隻手攥得死緊,就是不肯松一松。菡玉正好被他倆攔在中間,擠又擠不過去,讓又讓不開,只得被他倆推着倒退而行。

冷不防側里躥出來一人,推了那名婦人一記,繞過了菡玉。那人又拉了菡玉一把,從路中央拉到了路邊,總算讓她脫了困。

菡玉定睛一看,喜道:“小玉!你也來了,我還擔心你找不着我呢。”

小玉道:“店家跟我說了你要來靈寶觀,我就知道你肯定走的是人最多的這條主路。這麼熱的天,人堆里也就你還戴着襆頭,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菡玉赧然一笑:“我習慣了,也不覺得熱……小玉,我起來就不見了你,你去哪兒了?”

小玉得意道:“幸虧我有先見之明,一早就過來探路,不然也得擠在外頭,就更沒法弄到這個了——你看!”故作神秘地在背袋中掏了一陣,掏出兩支新出水的嫩藕來。

菡玉訝道:“這是從哪裏弄來的?你進得靈寶觀裏頭去了?還好早些出來了,不然這會兒就被堵在裏面了。”

小玉道:“今早宵禁一除這邊就全是人了,走尋常途徑可不行……”正說著,人群突然一涌,擠得她一個踉蹌,手中一支蓮藕脫手骨碌碌地滾了出去。路上人潮洶湧,前後踩踏,二人拾撿不及,眼看那支藕被踩成了爛泥。

小玉氣得跺腳:“這可好!早知道就多采幾支了!”

菡玉安慰她道:“無妨的,這不還有一支么?我的手也不是非換不可……”

小玉道:“不行,卓兄吩咐的事,一定要做到。你回客棧去等着,我再去采兩支回來。”轉身欲往北走。

菡玉拉住她:“這麼多人,你怎麼進得去?”

小玉道:“你放心,我尋着一條捷徑,沒人知道,保准能進去。”

菡玉道:“那我和你一起去。這道觀四面八方都被堵死了,萬一你困在裏頭,我怎麼找你?”

小玉想了一想,點點頭:“也好,兩人一道有個照應。不過,你會游水么?”

“游水?”菡玉這才覺小玉頭還有些濕漉漉的,“你會我當然也會,不過好久沒游過了。難道,你說的捷徑是……?”

小玉歪着頭一笑:“反正天氣這麼熱,下水涼快涼快也不錯啊。”

作者有話要說:未完待續持續卡殼中,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廢話連篇==

還有5章結局,從最後一章往前倒着寫怎麼樣?後面的劇情比較有愛啊比較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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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魂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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