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進房,鏤月卻被倚在桌邊的炎熾嚇了一跳。
“你在我房裏做什麼?”她輕撫胸口,一·顆心兀自跳得快。
炎熾瞧着她,冷淡的表情瞧不出喜怒。“你應該有話要對我說吧?”尤其在四溟幫的人來過之後。
“我是有話要說。”鏤月來到他面前,語重心長的道:“我現在相信,不找到你,水茉晨是不會罷休的。”
“又如何?”鏤月將方才和令於滔的一番對話說給他聽。
“現在水茉晨派人四處找你,我怕這兒不安全。”
炎熾聽了,直覺的道:“你要我走?”
“你……”她滿懷的熱心瞬間冷卻。“你一直都不相信我?”鏤月直視着他,突然覺得對他付出的關心,原來只是多餘。早知道,他是寡情的人啊!
炎熾瞧見她一臉受傷的模樣,頭一回,他覺得自己理虧,但他沒有道歉的習慣。
“我沒那個意思。”
“哦?”鏤月自嘲一笑,冷冷的道:“你放心好了,我以人格擔保,絕不會出賣你的。”
“我知道。”
“是嗎?”鏤月淡淡的道,已恢復平靜。
她告訴自己,毋需感到悲哀,更毋需感到沮喪,她救他,是出於行醫本分,本不是求他回報。
沒道理,她會對他的態度抱持任何期望的,只是,心頭那濃濃的失落感,卻怎麼也揮不去,直到他再度開口,不自然但發白內心的輕聲喚她。“鏤月……”
她身子一僵,直覺的抬起頭來,迎向他深邃而難解的灼燦睥光,他這聲再平常不過的叫喚讓她的心沒來由的揪緊了。
這是他第二次喚她的名字,卻與第一次喚她時大相逕庭,多了一點情感、一些溫度和一絲歉意。
不多不少,正好足以驅除她心中的那一份失落感,令她在凝望他的同時,幾乎陷溺在他深沉而冷魅的目光中難以自拔,一絲絲不確定的溫柔情慷在心中蔓延開來。
不,像他這樣驕狂自負的人怎麼可能會內疚?這個念頭突然在她腦海中浮現,令她愣了一下,下意識的移開目光。
再說,她對他,也只是良心過不過得去的問題罷了。
她在心裏這麼告訴自己,試圖平緩無端加快的心跳和翻飛不已的思緒。
或許,不過是他的眸光太特別了,令她在凝望着他的時候,不自覺得多看了幾眼,就這樣而已,就這樣而已……
她隨即轉身到葯櫥里取葯,藉以掩飾自己的異樣。
炎熾瞧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明知道她在逃避他對她的影響力,但他不願一下子點破。
就怕逼急了,她又會逃得遠遠的。
鏤月拉開一格又一格的抽屜,裝模作樣的找了好一會兒的葯,待思緒平靜之後,才取出一瓶葯,將葯遞給炎熾。
“這瓷瓶里裝的是岐黃散,可防治百毒,通常是病人情況危急時才拿出來用的,現在讓你帶在身上,要是哪天我倆必須分離,我沒辦法再為你煎藥了,你就按時服用,明白嗎?”
炎熾微微頷首,接過了瓷瓶。
“現在我教你怎麼放血。放血的地方分別是中沖穴、關沖穴和大敦穴,你要注意看。”說完,鏤月自發間取出了一支三棱針,以自己做示範。
但她示範到一半便發現,炎熾根本沒注意聽,只是目不轉睛的直盯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喂,你有沒有專心聽?”為了自己白流的幾滴血,鏤月不滿的蹙起了眉。
雖然只是輕輕被針扎了一下,但她不想白費工夫。
“我想知道原因。”炎熾凝視着她,沒頭沒尾的冒出這麼一句。“什麼?”濃眉一揚,炎熾索性挑明了問,“你如此費心救我,便只是要我饒過寒漪?”真矛盾啊。
“不單純是。”鏤月輕聲回道,一臉複雜的神色。
“還為了什麼?”
“良心。”
“良心?”彷彿聽到什麼笑話似的,炎熾笑了起來。
她的話證明了她的天真無知。
良心這東西早在多年前,便被他棄之不用了,行走江湖,越有良心的人,通常越沒有好下場。
鏤月不明白他嗤笑的原因,有些不悅的瞅着他。
炎熾伸手輕輕扣住她小巧的下巴,低沉的聲音混合了魅惑與嘲諷,“有良心的女人,卻遇上沒良心的男人,良心有什麼用?”“你說誰?”“你明知道我說的是誰。”
自以為是!”你可以不以為然,但你否定不了良心的存在必要。”鏤月推開他的手,理直氣壯的道。“更何況,我相信好心有好報。”炎熾冷笑一聲,嗤道:“天真。”
“至少我問心無愧。”
“哦?”她的話挑起了他的興趣。“如果你救了一個無惡不作的壞人,還會問心無愧?”
鏤月一聽,故意將矛頭指向他,“你是嗎?”
“你覺得我是嗎?”炎熾又將矛頭轉回去。
“我……”
此人名喚炎熾,生性狠毒,作風乖戾,是個極危險的人物,為了維持太湖一帶的寧靜,幫主才決定要擒拿他。本來應該可以除掉他的……
寒漪的一番話乍然在鏤月腦海浮現,但她隨即搖了搖頭。
炎熾……這像冰又像火的男子,雖是冷漠了些、狂傲了些,卻不像是壞人,起碼給她的感覺不像。
至於如此肯定他的原因是什麼,她卻說不上來。
“要想這麼久?”炎熾似笑非笑的瞅着她,表情十分邪魅。“還是,不敢承認心中真正的想法?”
不敢承認,她根本無法排斥他、抗拒他?
被炎熾說中心事,鏤月不禁蹙眉。
為了消消他的氣焰,她故意道:“你不像壞人,也不是好人。”“那你呢?”“我當然是好人。”起碼,街坊鄰居都是這麼稱讚她的。炎熾一聽,揚起了眉。“就算你是好人,救了我這不好的人,成了什麼人?”他瞅着她,笑得不懷好意。
一個好人,救了一個不好的人,成了濫好人。“你——”
唉,早知道,他那薄唇里說不出什麼好聽話。
鏤月瞪着他瞧了好久,在沉默是金與反唇相稽之間苦苦掙扎,好半晌,她才用再悶不過的語氣道:“你到底要不要學怎麼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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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深更,萬籟俱寂。
合該就寢的時刻,四溟幫內卻燈火通明。
“參見幫主、副幫主。”
“還是沒消息嗎?”水茉晨盯着廳前那回來稟報的手下,看着他的神情,人還沒開口,她已經知道答案。
那名手下低着頭,連氣都不敢喘一下。“呃,是還沒消息,
屬下——”
“一群不中用的東西!”水茉晨不等他說完,秀眉一揚便厲聲斥道:“再繼續去找!”
“是。”那手下不敢辯駁,迅速退下了。
“真是飯桶!”
“幫主請息怒。”一旁的叢青靄見水茉晨一臉憂煩的模樣,出聲勸道。他覺得事情還不到無可挽救的地步。
“你怎麼說?”水茉晨側過頭來瞧他,冷淡的語氣里有着一絲怪罪與責問的意味。
當初,是叢青靄向她保證一葉風的毒絕無他人能解,她才敢鐵了心、放手一搏,約炎熾前往靈岩山談判,如今事情的演變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怎麼不教她惱怒與心煩!
叢青靄聽出她話中的遷怒意味,小心翼翼的道:“一葉風的毒除了我,確實無人能解。”
“既然如此,炎熾早該毒發身亡,怎麼會遍尋不着他的下落?”
“這……”他也還不明白。
雙手握拳,水茉晨咬牙切齒的道:“炎熾不死,後患無窮。”說不定,還會嚴重影響到她并吞太湖另一大幫飄渺幫的計劃!
“幫主暫莫心急,既然太湖一帶主要的出口都被我們封鎖了,炎熾不可能逃得出去,必定還在蘇州境內。”叢青靄試着安撫她的情緒。
水茉晨啐道:“找不到人有什麼用?”炎熾之於她,有如芒刺在背,多忍受—天便多痛苦一天。
“嗯……”叢青靄沉默半晌,提議道:“我有個想法。”
“說。”
“我們可從太湖一帶的名醫下手。”
“哦?”水茉晨細思他話中含意,冰寒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意,“你的意思是……”
“炎熾若真的僥倖未死,必會求醫解毒。只要對太湖一帶的名醫嚴加逼問,必可查出蛛絲馬跡。”
“嗯……”絕艷的人兒嬌笑了起來,一雙美眸里卻儘是狠戾與陰毒,“此事交你,速速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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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清早,鏤月一如往常的在廳里閱讀醫書時,門外響起子敲門聲。
本來,為了方便病患上門求診,她都讓大門敞開的,只是現在為了炎熾的安全,她不得不小心謹慎一些。
就這麼一遲疑,敲門聲再度響起,似乎十分急切的樣子。
“鏤大夫在嗎?鏤大夫?”
“來了。”聽那聲音低沉沉的,有些蒼老,不像是什麼凶神惡霸,鏤月才放心的上前應門。
門一開,她便見到一名身穿華服、態度輕佻的年輕男子和一名年過五十的老者站在屋外。
“是你,翟裔。”一見他,鏤月不禁暗暗叫苦。原來方才,他故意要年邁的奴僕替他叫門。
“月姑娘,打擾了。”翟裔有禮的打招呼。
“有事嗎?”
“有、有,當然有……”翟裔陪着笑臉,邊尾隨鏤月進了屋裏,邊道:“前兩天我來找月姑娘,都撲了空,害我這兩天食不知味、睡不成眠的,擔心月姑娘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現在見月姑娘安然無恙,我總算可以放心了。”
一進門,翟裔便猛獻殷勤。
鏤月蹙起柳眉,儘管充耳不聞,但表面上,還是得維持基本的禮貌,回應他幾句。“前兩天我上山採藥去了,所以不在,多謝翟公子關心。”
翟裔順勢道:“應該的、應該的,多日不見,我還真有點不習慣,總覺得若有所失啊。”
多日不見?鏤月一聽,差點忍俊不住。“如果我記得沒錯,三天前我們才見過面呀。”
換句話說,三天前他才來“打擾”過她。
“話不能這麼說。”翟裔繞到鏤月身邊,向她表明心跡,“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和月姑娘三日不見,簡直恍如隔世呀!”
“是嗎?”真是越說越誇張了。
鏤月回到桌邊坐下,拿起醫書繼續觀看,故意不搭理他,想讓他知難而退,偏偏他臉皮厚得很,又滔滔不絕的說了下去。
“兩天不見月姑娘,彷彿做什麼事都不起勁,但現在得以相見,便覺得精神又回來了,而且,幾天不見,月姑娘好像又更美了些……”翟裔垂涎的瞅着鏤月。
如此佳人若能佔為已有,這輩子堪稱無憾了。
“翟公子這般稱讚,鏤月實在不敢當。”鏤月一邊回應着,一邊苦思該如何擺脫他的糾纏。
再讓他說下去,恐怕沒完沒了!
“月姑娘,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
“不用了。”鏤月脫口回絕道。“無功不受祿,無緣無故的,怎能接受翟公子的饋贈?”
“唉,這麼說就不對了。”翟裔挑起一道眉,不以為然的反駁道:“朋友之間,何必這麼拘禮呢,再說,這是我的一番心意,月姑娘怎麼忍心拒絕?”
說完,他逕自從懷中取出一支玉簪來。
“你瞧,這玉簪是不是很美?”
“是很美,可是我——”鏤月話還沒說完,又讓翟裔打斷。
“如果戴在月姑娘頭上,肯定更美,不如讓我為月姑娘戴上?”他興緻勃勃的提議道。
鏤月連忙擱下醫書,搖手道:“真的不用了……”
翟裔一本正經的糾正她,“唉,女為悅己者容呀!”
鏤月一聽,簡直啼笑皆非。
她根本不喜歡他,哪兒來的女為悅己者容?
“翟公子,我想你誤會了……”
“不,正好相反,是月姑娘太客氣也太見外了。”
翟裔不顧鏤月的委婉推拒,執意要替她戴上玉簪,就在此時,一顆葯丹自屋中某處疾射而出,不偏不倚打中他的額頭。
“哎喲!”翟裔痛喊一聲,伸手往額頭抹去,發現自己竟流血了,嚇得大驚失色。
“公子,你……你沒事吧?”那奴僕湊上前來,見翟裔受傷了,嚇得慌了手腳,連忙轉向鏤月道:“鏤大夫,你快替我們家公子止血啊。”
“呃,好。”事出突然,鏤月一時也愣在當場。
經對方這麼一提醒,她才回過神來,立刻要去取傷葯,不料,一道低沉的聲音冷冷響起。
“不準去。”
驚魂甫定的翟裔一聽,不禁勃然大怒,氣憤的道:“什麼人躲在那裏?有種就出來!”
但他話聲方落,連續兩顆丹藥疾射而出,分別打中了他的左右膝蓋,他吃痛之餘,立刻跪了下來。
“注意你的語氣。”那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多了一絲警告意味。
“啊……”翟裔氣焰一消,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有些驚恐的瞧向聲音的發源處,卻不見半個人影。
隔空傷人?真是太詭異了!
鏤月明白是炎熾為她解圍,心中一寬,見翟裔十足狼狽的模樣,反倒同情起他來,但為了避免他日後繼續糾纏不清,她知道自己不能心軟。
腦中靈光一閃,她決定將計就計,配合著炎熾演戲。
於是,她輕咳兩聲,故意朝內室說:“‘師父’,翟公子沒有惡意,請您手下留情。”
炎熾在屋內聽見,扯唇一笑,暫時沒出聲。他心想,這小妮子倒聰明,懂得順勢而為。
“師父?”
“哼。”
“月姑娘……”翟裔一臉疑問的瞅着鏤月,實在搞不清楚狀況。
他來了這麼多次,怎麼從沒見過鏤月的師父?
鏤月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要他別多問,又繼續向內喊話,“師父,是不是我們只顧着說話,吵到您了?”
“哼。”
“徒兒向師父賠不是,請師父別生氣。”
“看心情。”
“啊。”鏤月煞有介事的嘆了一口氣,那柳眉輕綰,水眸含愁的模樣,瞧得翟裔快心疼死了。
“月姑娘,你師父他……”
“我能處理的,翟公子不用擔心。”
所謂見好就收,眼看翟裔被誑得一愣一愣的,鏤月迅速取來一瓶傷葯給他,同時佯裝一臉沉重的表情,“翟公子,我師父性子古怪,反覆無常,這一生氣,不知道何月何日才會氣消,短時間內,你還是別來找我了,否則要是連累你遭受池魚之殃,我可過意不去。”
“這……”翟裔低頭苦思,着實為難。要他短時間內別來找她,教他怎麼忍住滿腹相思之情?
可是,那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師父又好像很不好惹,唉,苦惱苦惱,真苦惱啊!
“翟公子,這傷葯你拿回去,每日塗抹傷處三次,傷口很快就會痊癒了。好了,我得進去向師父賠罪了,你快走吧!”
“月姑娘……”翟裔瞧着她,真是依依不捨,欲走還留。
此時一別,何日再相見?
突然,屋內又有聲音傳出。
“還不走,是嫌我出手不夠重?”
語畢,又是一顆丹藥疾射而來,擦過翟裔的臉龐,重重的嵌入門板上。
“我走、我走。”翟裔這一驚非同小可,顧不得再與鏤月道別,逃命似的轉身就跑了。
若為生命故,美人亦可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