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巷弄里,有一家名為Coupdefoudre的咖啡館。
離捷運站約莫兩公里,步行二十分鐘左右——這不長不短的距離,為這家咖啡館添了幾分僻靜。
兩年前,這一帶只是個未完全開發的商業區,幾棟新辦公大樓甫落成,真正進駐的公司卻沒幾間。出了捷運站,連空氣中都瀰漫著一股冷清的味道。
一年的時間,可以讓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成長到會說話走路,也可以讓這個原本不被看好的地段注入一股蓬勃的生機。
這一切的轉變,都是拜章氏集團所賜。
在南部起家的章氏集團,自一年前高調宣佈揮軍北上之後,隨即挑中這個商業區作為新總部所在。因為章氏的大規模擴編,連帶吸引各大相關企業一一進駐,讓原本偶爾能聽到蟲鳴鳥叫的清幽環境,如今只剩人車喧騰。
對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而感到意外的,除了周圍的居民,還有俞寄悠——Coupdefoudre的老闆。
身為一家咖啡館的老闆,俞寄悠與一般人並無不同。若硬要說哪裏不一樣,應該是她年紀輕輕,才二十七歲就實現了兒時的夢想。
在小學三年級那篇〈我的志願〉作文里,她便寫下了“開咖啡館”的志願。
這對她來說並不只是空談,她確實為此付諸了行動——一到法定打工年齡,同學們下課後紛紛去玩樂,她則在巷弄里的咖啡館打工。無止境的端盤、掃地、擦桌子、倒垃圾,佔據了她青少年時期最多篇幅的記憶。
年輕、精力旺盛的她,對這樣的生活樂在其中。積極肯吃苦的態度,讓她一年內便獲得老闆賞識,進而傳授她吧枱內的一切技術。
其實,家裏並不需要她這份微薄的薪水。家族企業的雄厚財力,已能讓她這輩子過着衣食無虞的生活;但她還是選擇這條路,堅持朝夢想邁進。
因着俞家祖訓,家人並不阻攔她這形同自貶的行為——三十歲前,她有權利選擇自己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至少,她確實在課業上盡了本分。自小到大,她從未讓家人操過心,一路順遂地讀到大學畢業,還順着家長的要求,到美國拿了經濟學碩士學位回來。在父母眼中,她向來乖巧懂事,也依循着他們的期盼成長着。
所以,對於她將課餘時間全花在咖啡館內當端盤子小妹、吧枱助手、吧枱人員、店長,到自己開咖啡館的這段過往,長輩們雖然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卻始終由着她去。
Coupdefoudre位於街與街交叉的最佳三角地帶,自然將面街的兩面牆做成大片落地窗的設計,僅在離地約六十公分處使用原木牆隔出內外空間,讓客人即便坐在靠窗的位子,也不至於會有被路人打量的不適感。
店內近五十坪大的空間,以原木吧枱作為區隔。開放式的設計,讓客人一進門便能一覽無遺。座位區佔了全店三分之二,以厚重的原木桌椅營造出一種沉穩平靜的氣氛;桌與桌之間都有一小段距離,並以綠樹盆栽相隔,讓來客在座位上的低聲交談不至於傳到隔壁桌。
因為這樣的設計,Coupdefoudre內的座位數並不多,正符合店主心目中理想的小而美咖啡館概念。
早上八點,不用鬧鐘,俞寄悠就能準確的在這個時間醒來;漱洗后,便從二樓的起居室走到一樓的工作區。
一路往後門走去,推開門,門前擺着七點五十分時送來的一箱橄欖油。
她先將橄欖油搬到廚房一角,再回頭站在原處等着。
“學姐早。”沒多久,一個很有元氣的聲音傳進她耳里。
她看了眼手上的表,指針準確地指向八點五十分。
俞寄悠看向聲音的主人——一八五公分的高壯身材,胸前兩塊賁張的胸肌被貼身的白色T恤勾勒得更加線條分明,手臂上的肌肉強健得令人咋舌。
他是她的大學學弟,一個以鍛煉肌肉為樂的男人。
很難想像,眼前的肌肉男在大一剛入學時,竟是個白凈瘦弱的小宅男。
更難想像的是,造成這個重大轉變的起因,只是她在迎新晚會上隨口一句:“女生需要安全感,看你這瘦皮猴樣子,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麼保護女朋友?”
這對當時好不容易考進T大、一心憧憬愛情的小宅男來說,似乎是個嚴重的打擊。
之後,俞寄悠被同學慫恿加入系學會。她一邊忙着處理系學會活動,一邊到咖啡館打工,還要兼顧學業——蠟燭多頭燒之下,壓根沒注意到這學弟正漸漸朝一條不歸路走去。
不知道是誰帶他上健身房的,等她好不容易將手邊的一堆雜事告一段落後,才猛然驚覺,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這隻瘦弱的小猴子竟成了壯碩的大猩猩。
見到他的第一眼,她從一開始的錯愕,到後來邊捧腹大笑邊捶着他健壯的胸膛時,她才發現,自己無心的一句話,竟會造成旁人如此堅定的信念。
一段時間后,她見他仍熱中於重量訓練無法自拔,並且順利地談了幾段校園戀情,便不再對學弟瘋狂健身到近乎自虐的行為多說什麼。
“明傑,辛苦了。”俞寄悠打開後門,讓他將手上的貨搬進廚房。
“學姐,再過半個月我家的葡萄就要採收了,到時候再拿點給你。”江明傑邊將牛奶跟雞蛋放定位,邊對她說著。
“時間過得好快,又一年過去了……今年颱風這麼多,沒有影響到你們農場的收成吧?”她關心地問。
江明傑是中部一間大型農場的繼承人,家裏除了養雞牧牛外,果園也是主要收入之一。
“還好。雨水是多了點,但不影響口感。我媽已經標記了好幾串果實比較漂亮的,等它們再熟成些,就採下來寄給你。”將東西放妥后,他站起身,對她咧嘴一笑。
“江媽媽人真好,先替我謝謝她。”俞寄悠微笑說道。
“哎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媽有私心。她做的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她兒子的幸福着想。”他不正經地對她挑了挑眉。
那一屆繫上的同學都知道,自從她把江明傑推上健身之路后,便成了江家人心目中的救世主。原本擔心兒子身體瘦弱的江媽媽,更是特意親自北上探望這傳說中的學姐。
自從見過她后,江媽媽就順理成章地將俞寄悠視為未來的江家大媳婦——即使她當時已有男朋友,學弟也有女朋友,且他們還差了一歲又兩個月——這種種該是長輩眼裏不被允許的狀況,在江家人口中卻成了一個個的“沒關係”。之後,江家寄來的各式水果、補品中,其中總有一份是給俞寄悠學姐的,還因此替學弟惹來不少感情糾紛……
“還敢不正經。你還不快定下心來,娶個老婆好讓你媽安心。”俞寄悠伸手戳了戳江明傑的腦袋,擺出學姐訓誡的姿態。
“她認為只有你才能勝任這個位置呀。”他對她的兇惡面孔不以為意,仍皮皮地跟她調笑着。
“別鬧了,我可抵擋不了你那堆哈尼寶貝的攻勢。”她白了他一眼。江明傑自從嘗到了受異性歡迎的甜頭后,花名冊便一路不斷寫下去,絲毫沒有停手的打算。
“還沒吃早餐吧?我做點三明治,你吃一吃再去上課。”她邊說邊關上後門,拿起掛在一旁的圍裙穿上,順帶看了看錶——九點二十分,他們還有時間吃頓營養早餐。
雖然江明傑已漸漸接下農場的事務,但仍沒有放棄自己的興趣。他大學畢業后便考上了健身教練的執照,更在原本受訓的健身房內接了幾堂課,每逢一三五送貨來給她時,剛好能到市區上完課再回去,時間控管得恰到好處。
“好,就知道學姐最好了。”江明傑邊說著邊幫忙擺碗盤。
別看他現在一副猛男樣,體內藏着的還是當年的那顆少男心。尤其在學姐面前,他更能肆無忌憚地對她逗弄撒嬌而毫不彆扭,就像是面對家人般安心。
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江明傑不禁想起她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情。
“學姐,你跟羅學長……真的沒有再聯絡了嗎?”他試探地問。
俞寄悠握着鍋鏟的手晃了一下,繼續若無其事地煎着他剛送來的新鮮雞蛋。
她俐落地將太陽蛋與幾條小香腸分別放入兩個空盤中,轉身拿出烤箱內那幾片烤得酥脆的吐司,一一抹上奶油。吐司表面的溫度正好讓奶油融化在其上,此時的香味與口感都處在最佳狀態。
“沒有。”她冷淡回道,將分盤裝好的早餐放到他面前,再轉身打開冰箱拿出新鮮牛奶倒在杯子裏。
“我知道你還忘不了他。但都這麼久了,你沒打算再開始一段新戀情嗎?”他拿起吐司邊嚼邊問道。
“我正在跟我一見鍾情的對象談戀愛。”她回應,臉上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Coupdefoudre是法文的“一見鍾情”之意,也是她當初對咖啡館甫落成時的感覺。
“嘖,你明知我不是這意思。”他拿起插着小香腸的叉子指着她,反駁道。
“店裏的事就夠我忙了,我沒有心思管別的,更別提什麼新戀情……你要知道,我的好日子沒剩多久,就讓我好好跟這間店談個刻骨銘心的戀愛吧。”她邊用手上的刀子格開眼前的叉子邊說道。
是呀。江明傑想起了學姐的三十歲大限,算一算竟然沒剩幾年了。
只要想到她三十歲后便要被迫捨棄自己的興趣與理想,回到俞氏履行她的責任,他就不由得感到同情萬分。
同樣身為家族事業的接班人,江明傑很能理解她的心情。至少,他在大學畢業接下家裏的農場之後,還能保持健身的嗜好,甚至還能在健身中心兼幾天教練課程過過癮。學姐畢業后雖然有五、六年的時間能完成自己的夢想,但在夢想實現后不久,就是她要回去履行責任的時候……
“你夠了,別一大早就在我面前嘆氣。早餐吃一吃快去上課。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去開店門了。”她不願見他一臉愁苦樣,低頭看了眼手錶,隨即開口趕人。
“好啦。我吃完再收,學姐先去忙吧。”江明傑仍是一派悠閑地吃着盤中食物。
他這麼重視身材,當然要好好吃早餐。不狼吞虎咽、不暴飲暴食、營養均衡,才能維持完美的體格。
“好,你自便吧。下了課沒事可以來我這喝杯果汁再走……如果‘沒事’的話。”她知道這健身狂不沾煙酒茶,女色倒是一直戒不掉,下課後多半會摟着正妹到附近摩鐵沖涼。
“欸欸,學姐,我一向不沾惹學員的。”他可是很有原則的。
“我才不管你這麼多,別搞出人命就好。”她伸手戳了戳他的額頭,起身離開廚房,往前頭走去。
上午十點,Coupdefoudre準時開門,迎接美好的一日。
***
為了維持咖啡的香氣,咖啡館內不提供多餘的餐點,全天僅供應兩款蛋糕與一些簡單的三明治,讓上門的客人稍微填個肚子。
對於已習慣複合式餐飲店經營模式的客人來說,翻開那張僅有一面、B4大小的菜單,上頭列着十八種單品咖啡、六種無咖啡因飲品、四款三明治、兩款蛋糕的選擇,實在是乏善可陳得很。
店內座位不多,是為了讓她一個人便能掌控全場。雖然環境優雅,但上班族們大多還是會選擇在捷運站旁那間美式連鎖咖啡館消費。
但俞寄悠不在乎。這家咖啡館一開始便是定位在純粹賣杯好咖啡的地方,若只想吃個飽或外帶一杯飲料,附近有不少更適合的選擇。
因為她對咖啡的執着,開店的第一年,除了好友們三不五時以行動表示支持,大老遠跑來她這坐坐間嗑牙順便買杯咖啡外,店裏的營收一直呈現赤字狀態。
但這早在她意料之中。
既然過去打工的積蓄夠她揮霍,加上求學期間玩票性質的幾支基金與外匯讓她得到不少利潤,她便心甘情願全掏出來投資在這塊夢想地——對她來說,這每一分錢都是為了這個咖啡館而存在的。
或許是上天厚愛,不讓她這個耶魯大學經濟學碩士在此埋沒才能,這家店靜靜燒錢的狀況只持續了近兩年。從今年初起,因為章氏的進駐,帶動了這個商業區的就業人潮,連帶將這商圈從原本離捷運站五百公尺的半徑距離,快速擴張到兩公里的腹地範圍。
不知不覺間,上門的客人從原本一個禮拜十根手指數得完,到後來門外開始出現排隊人潮……然而,面對如此盛況,俞寄悠心裏其實頗為不滿。
每當她夜裏見到帳面上漸漸由紅翻綠的數字,同時揉着日益酸痛的肩頸,便忍不住打開窗戶,對着遠處的章氏大樓咒罵個幾聲。
都怪章氏,哪裏不好去,偏跑來這攪擾了這方凈土。
下午兩點,附近的白領們都已經結束午休時間,繼續回鳥籠里奮戰去。這原該是咖啡館內最清閑的時刻,卻因為另一批人的進駐,造成眼前滿座的盛況。
這時段來的都是些主管級人物;有的選擇在這安靜地看看合約,有的則是對着電腦寫企劃案,也有些是藉着工作之便帶小秘書來個下午茶之約……
無論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店裏生意變好是不爭的事實,但身為老闆的她卻是怎樣都高興不起來。
“這是二桌的藍山與漂浮,五桌的美式、低因跟一杯焦糖可可。”她俐落地將點單上的飲品放上吧枱,一一交代着眼前的女孩。
“了解。”女孩給了她一個OK的手勢,將杯子依序放上托盤,俐落地穿梭在每桌間,正確地為客人們遞上飲品。
“姐,可以跟你商量一件小小的事嗎?”女孩送完飲品回來,見所有客人的單子都已經送達后,逕自坐到吧枱前的椅子上,對正低頭洗着玻璃壺的表姐說道。
“該不會是想預支打工的薪水去買新手機吧?”俞寄悠抬頭望著錶妹,也就是小姑媽的獨生女張懷凌。
太厲害了吧!一猜就中……張懷凌的笑臉頓時被驚訝取代。
“姐,人家想要那支手機很久了耶……先給我買嘛,我保證暑假這兩個月一定都會好好來這上班啦。”既然已被表姐一語道破,張懷凌就不再故作姿態,直接跳下椅子奔進吧枱,拉着表姐的手撒嬌。
“噓,別吵到客人。”俞寄悠放下玻璃器具,伸手捏了表妹的小鼻子一把。
張懷凌探頭看了眼,只見那些西裝筆挺的客人們紛紛埋首在自己的事裏。
“沒事沒事,他們沒聽到。”她轉頭向表姐報告着。“姐……人家要買……”她識時務地壓低聲音,改扯着表姐的衣擺。
望著錶妹那張不纏到答應不罷休的臉,俞寄悠嘆了口氣。
“你來這才做不到三天,我怎麼能先讓你預支薪水?”她先試着對錶妹曉以大義。“而且你的手機不是才換沒多久,怎麼又要換了?”她記得三個月前才看錶妹拿了支日系新款手機,現在卻又吵着要換。
“哎唷,姐你不懂啦,現在大家都在用那款蘋果咬一口。我那群姐妹們也都換了,就我一個還沒有,都不能跟她們即時聊天,很討厭耶。”張懷凌咕噥着。
原來……表妹今年剛升大二,確實還是容易受同儕影響的年紀。這不禁讓俞寄悠回想起自己當年那段瘋狂的歲月。
“小姑媽同意嗎?”她問。小姑媽是個開明的媽媽,才會放心地把女兒丟到她這來端盤子打工。雖是如此,還是要問一下長輩的意見。
“她說,如果是自己打工賺錢買的東西她就不管,但如果是伸手討的……就絕對不行……”似乎是自知理虧,越說到後面,張懷凌的聲音小到快聽不見了。
見表妹一臉心虛的表情,俞寄悠忍不住笑了出來。
眼角餘光瞥見有桌客人似乎要準備離開了,她趕緊擦乾手,邊對錶妹說著:
“好吧,若你這個月能全勤,下個月初我就帶你去買。但是你還是要乖乖做到暑假結束,不然我馬上打電話跟小姑媽投訴你的惡行。”她對錶妹恩威並施。
“耶!謝謝姐!就知道你最好了,我一定會認真工作的!”張懷凌立即向她舉手保證。
“老闆,埋單。”靠窗客人向他們喊了聲。
“你把這些洗乾淨,我去結帳。”俞寄悠讓表妹留在吧枱內,自己前去跟客人結帳。
***
自從那天與學弟談起家裏的事之後,俞寄悠才發現,自己已經兩年沒回家了。
三年來,她只顧着咖啡館的生意。原本生意清淡時,她還記得一個月要回家一兩趟,看看爺爺、探探爸媽,讓他們知道她過得不錯,算是盡了當晚輩的孝道。直到兩年前,店裏的客人變多了,獨自經營的她開始忙得分身乏術,一有空閑時間,就只想待在自己的小房間裏發獃放空,壓根沒想到回家這件事。最近因為表妹來打工,才讓她有多餘的時間,想起該回家看看了。
趁着今天公休,她決定回家一趟。
俞家老宅,是俞家大家長,也是她爺爺五十年前用賺得的第一筆財富所買下的。當時台灣的經濟正在起飛,原是做進出口貿易的爺爺搭上了這股熱潮。機運使然,加上爺爺眼光精準,以及政府政策的推波助瀾,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下,滾滾而來的錢潮,讓俞家很快累積了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
奶奶生了八個孩子,六男二女。在八位手足的通力合作下,俞家第二代將父親攢下的財富翻了好幾倍,成了如今享譽國際的俞氏企業。
在第二代的多方經營之下,俞氏企業旗下的版圖囊括了食、衣、住、行、育、樂六大民生行業,是北部數一數二的大型企業集團。
近三十年來,俞氏已穩固了在商界的地位,各方產業也都步上了軌道。接下來,便是守成的問題了。
為了不讓“富不過三代”的情況發生,不讓辛苦奠定的基業在自己還沒撒手前就看着它們被子孫敗光,第二代們很早便有計畫地以擇良偶的方式來培育第三代。尤其在俞家長孫出世之後,俞老爺子更召集所有子女開了一場家族會議,同時訂立了第三代的教育方針,也就是俞家家規。
俞家家規洋洋洒洒一大篇,可歸結出三大重點:
一,俞氏子孫成年後,可選擇進入俞氏旗下任一企業,從基層做起。
二,子孫成長期間,若因表現優秀而提早被指定為接班人,則完成學業后必須儘速回俞氏,為未來接班做準備,且最晚不得超過三十歲。滿三十歲前,長輩不得干涉其自由意志與生活,任由孩子適性發展。
三,長子、長女、長孫必須完全遵照第二條規定,不得有異議。
因此,身為俞家長孫女的俞寄悠,自來到世間的那一刻起,便註定這輩子的繼承人生。
她的父親,也就是俞家第二代的長男,在二十六歲時娶了出身餐飲世家的母親后,便為俞氏拓展出第一個子企業——俞氏食藝。其中包含台、日、美、義、法等各種異國料理餐廳,采會員制,主要服務金字塔頂端的消費群。發展至今,全台總店數已超過二十家;若再加上國外分店——據說,今年已準備要慶祝俞氏食藝第五十家分店的開幕。
“大小姐,您終於回來了。大家都在客廳等着您呢。”
車甫停妥,不待司機下車,總管汪伯便趕緊過來為俞寄悠打開車門。
“謝謝汪伯。”她下了車,跟着汪伯往屋內走去。
為了有足夠的空間容納所有家族成員,五十年來,俞宅總共經過三次擴建,才成了現在的規模。隨着孩子們長大后一一搬出老宅,偌大的俞宅如今只住了爺爺與父母三人;而父母因為公務繁忙,常常不在家,大多時間只有爺爺一人在宅內。
幸好俞家第二代都孝順,若遇上大哥大嫂不在家,其他手足便會互相協調,每天至少派出一個代表回家陪老人家吃晚餐,同時向他報告公司與各人的近況。
因此,即便爺爺已不管任何公事,對子孫輩的私事倒是瞭若指掌。
“爺爺、爸、媽,我回來了。”俞寄悠看着眼前的三位長輩,恭敬說道。
“啊,小悠回來了,快來爺爺這邊坐。”俞老爺子向孫女招了招手,極具威嚴的臉上掛着難得的笑容。
“小悠啊,你那間什麼﹃枯地夫﹄的咖啡店做得怎麼樣了?”見孫女坐定,俞老爺子就迫不及待地問起她這幾年的經營成果。
“哈哈!爺爺,你可以叫它一見鍾情咖啡館。”她被爺爺怪裏怪氣的發音逗笑了。
“唉呀,爺爺不懂你那什麼怪裏怪氣的法文。這店名恐怕沒幾個人念得出來吧。”今年八十有二的俞老爺子說起話來仍是中氣十足。
“爺爺,這年頭取個怪裏怪氣的名字才會吸引人家來消費。太普通的話,客人還不願意上門呢。”她向爺爺解釋着。
“這樣啊……爺爺搞不懂你們年輕人在想什麼,但你成天只窩在那個小咖啡館,能學到什麼?要不要考慮早點回俞氏,讓你爸在公司里給你安排個職位,總強過成天對着外人鞠躬哈腰的。沒賺什麼錢不打緊,瞧你還把自己越養越瘦了……”俞老爺子看着消瘦許多的孫女,心中難免不舍。
俞家第三代中,他最看好的就是長子生的兩個孩子。自兩兄妹相繼出生后,他就對他們寄予厚望。且隨着他們長大,更能漸漸證明兩兄妹的資質甚佳,會玩會念書,做事頗有分寸。有他們兩個,對俞氏的未來,他是相當放心的。
但,這兩個孩子長大后不按牌理出牌的行為,讓他這老頭子實在萬般無奈。
長孫一出了國就音訊全無,三十歲生日都快到了,卻不見他有要回來接班的意思。孫女雖然在國內,但這幾年來回家的時間卻是屈指可數,整天就為了那間賺不了幾個錢的咖啡店忙碌着,也沒見她有什麼更長進的做法。
三十歲前放任他們出去闖蕩是他的想法,但就眼前看來,兩兄妹似乎都混得不上不下的,實在不知道他們心裏對未來究竟有什麼打算。
“爺……我只剩幾年鬼混的時間耶。”俞寄悠聽出爺爺話中的擔憂,趕緊拉着爺爺的手撒嬌。更何況,催也是先催大哥吧——如果他們找得到他的話。
“你喔……讀了那麼多書,就學會在這跟爺爺撒嬌。”老人家雖然口上抱怨,仍是忍不住跟孫女鬥起嘴。
但爺爺受用呀。俞寄悠看着爺爺笑逐顏開,心裏也跟着高興起來。
“小悠,既然你短期內沒有回來的打算,要不要考慮先接點公司的案子回去處理?不然媽怕你回來會跟不上進度。”坐在一旁的俞夫人趁機試探女兒的意願。
“媽……”望着媽媽滿臉的期待,她無奈了。
她明白家人一直擔心她在外面的狀況,但說她是鴕鳥心態也好,逃避現實也罷,在三十歲的期限之前,她一點都不想碰俞氏企業的事。
“你媽說得有道理,越早習慣俞氏的營運對你越好。而且,最近不是有跟章氏的合作展店計畫嗎?剛好可以讓你試試水溫。”俞老爺子趁機應和起媳婦的想法。
“爸,你們就別為難寄悠了。我相信,以她的能力,就算三年後再回來接班,也一定能很快上手。”俞祺忠終於放下手上的《商業周刊》,開口幫了女兒一把。
還是爸最好了。她對父親投以感激的目光。
看到女兒誇張的神情,俞祺忠不禁微微一笑,繼續開口道:
“而且跟章氏的合作案,我已經交給小羅處理了。”說完,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小羅?你不是派他去費城管理分公司嗎?”俞夫人想起那位能力不錯的年輕人,自大學畢業后就跟在丈夫身邊當特助,才短短一年的時間,就有能力被指派到分公司去獨力掌管美國地區的新業務。
“嗯,分公司的營運早已步上軌道,不需要他繼續待在那裏。眼下最重要的是與章氏的合作案,若不好好處理,小則賠錢,大則可能動搖我們俞氏多年來建立的形象。畢竟這裏才是俞氏的根基,我們要先鞏固好國內的事業,才有能力繼續朝海外發展。”他對着妻子解釋着,實際上是希望女兒能好好聽進最後一段話。
但俞寄悠的心思完全沒放在家族事業的版圖擴張上;那個熟悉的人名,撩動了她自以為平靜無波的心湖……
“老爺子、先生、夫人、大小姐,晚餐準備好了。”廚娘繆嫂走進客廳,恭敬地喚着他們。
“好好,先吃飯,有什麼話吃飽再說。”俞老爺子率先起身,招呼着大家。
“早上你打電話說要回來后,我就特意交代繆嫂煮幾道你愛吃的菜呢。”俞夫人牽着女兒的手,邊走邊說道。
“那小悠等等要多吃點。看你,好像又瘦了……”
俞寄悠恍惚地跟着家人往餐廳走去,對他們的談話沒有任何回應,因為她的心全被剛剛那項消息佔領了。
羅學長……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