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天空是一片海,他可以觸摸到陽光穿透海面的美麗射線。

忘川。

老式的街區,一片破舊的公寓。

姬慕禮不屬於這裏,他可以選擇更好的,但他厭惡完美。

黯淡混亂的空氣、濃重的物質氣息,以及瞬間糾纏的情慾才更能順應他的呼吸。

路燈下聚集着幾個裝扮怪異的吸毒者,姬慕禮最喜歡觀察他的鄰居們臉上那種貪婪和絕望的表情。

他抱着岑越走上台階,懷中的男子已經失去了意識,雪白的外套上有大片凝固的血漬。但是沒有人敢提出異議,下等社區里每天都有灰暗的事發生,人心變得麻木。

踢開房門,姬慕禮將懷中的人放在床上,動手脫掉他的衣物。

最裏層的襯衣混合著血液黏和在肌膚上,撕扯時的痛楚喚醒了某些感官上的意識,岑越微微動了動他那雙有着細長羽翼的眼眸。

男人伸出手掌,輕輕蓋住他的眼睛,直到他的眸子漸漸停止無意識的翕動。

打火機“叮”地跳出火苗,姬慕禮往嘴裏扔了根煙,開始試着用消過毒的刀刃挑齣子彈。

整個過程乾淨利落,傷口被熟練地包紮好。

他用水洗掉手上的血漬,從冰箱裏拿出一個蘋果。

電腦發出“嘀”的聲響。

這個聲音表示有生意上門了,有人向他下了新的訂單。這次又是誰想害誰呢?他興緻勃勃地查看信息。

隱匿在幕後的人透過電腦屏幕傳遞着對仇人的滿腔怨恨,狠毒的指令讓他血液沸騰。

仇恨會讓人失控,而他最喜歡欣賞人類這種不平衡的心態,就像手中的蘋果,甜蜜多汁,芬芳誘人。

殺手興奮異常,啃着蘋果在網上到處亂逛,一邊打遊戲,一邊查資料。

凌晨五點,他關了電腦。卧室里的傷者還沒有醒來,但呼吸已趨於平穩。

蒼白的肌膚有一片裸露在被子外面。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腦細胞急速生長,裂變出一個惡毒的計劃。

唇角帶笑,他飛快地脫掉身上的衣服,然後鑽進被子裏。

小心地翻轉岑越的身體,讓對方側卧,摟住那人的蒼白,用帶着鬍渣的下巴碰觸他的臉頰。十秒之內,他感到對方不安的呼吸和顫動的眼帘,他知道他馬上就要醒來。並且熱烈期待。

岑越睜開眼睛,用了一秒鐘的時間發現並了解自己被人摟在懷中的現狀。

他盯着他看,鼻尖對着鼻尖,緩緩眨了下眼睛。“你應該把鬍子刮掉……”轉身,平躺,在繼續補眼前用某種類似於嫌惡的語氣補充自己的意見。“……順便再洗一個澡。”

一種名為爆炸的液體以每秒鐘220公里的速度在殺手的身體全面流竄,把手放在那人細緻的頸部肌膚上,他有0.05秒的時間放縱自己就這樣把那個人掐死。

姬慕禮是那種日夜顛倒、黑白混亂的男人,太陽照到眉梢也不會動一根手指頭。他是被踢醒的。

那隻偷襲他的腳在離他兩毫米的時候,帶起一股細小的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勁風,殺手那超乎常人的警覺神經讓他瞬間清醒。

沒有一個女人敢這樣踢他。昨夜,他的枕邊人是誰?

經過一夜的休養生息,岑越的狀態漸好。

他思路清晰,用極其簡單明了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思。“早飯呢?”

“親我一下,我就考慮幫你煮碗粥。”殺手很沒精神地打了個哈欠,外加伸了一個懶腰。

他撐開雙手,還沒有放下,那個叫做岑越的冷漠男子的冷漠唇瓣像秋水長天下的飛雁一樣在他的臉上輕鬆掠過。

可惜不夠熱情。而且缺乏耐心。

“親愛的,你總是這麼出乎意料。”姬慕禮笑容塗蜜,語氣親昵,精神百倍地從床上跳起,頎長瀟洒的身影走向盥洗室。

“把那邊那本雜誌給我,謝謝。”岑越的聲音追蹤到門口。

“何必那麼客氣。”在把雜誌遞給岑越的同時,他突然想到某件事。

取出一套乾淨的睡衣,扶着岑越坐起,抽出一個枕頭墊在他的身後,姬慕禮溫柔地殷勤地惡劣地問:“要不要我幫你?”

他故意不走,等着欣賞對方的惱羞成怒。或者從容不迫。

岑越斜過眼瞄了他一下,然後拿起睡衣。

右肩部裹着繃帶,那裏曾經有一個舊傷口,他已經習這種痛楚,但身體的晃動總會牽扯到受了傷的肌體,所以他的動作很慢。但神情坦蕩。

陽光嫵媚的冬日早晨。他慢慢地展開自己白皙的身體,再慢慢地收攏。在殺手的目光下。

他受了傷,體質虛弱,卻仍然強悍。

姬慕禮微笑,滿意地嘆息。關上卧室房門的片刻,他微微側頭。

那人神情隨意地躺回床上,翻着手中的雜誌,黑髮向後滑落,露出潔白的耳輪。陽光照出空氣里的細小塵埃。

他突然想伸出手指,在那片小小的柔軟的肌膚上輕輕撫觸。

這會是一場有趣的較量。姬慕禮無聲地關上房門。

岑越給小安打了個電話,他才剛開口,就接受到一陣陣連珠炮似地急吼。

“你到那裏去了嘛!一大早就有蒼田家的人在門口拉着我問你的下落,說他們小姐如何如何地着急,我說我不知道,他們就站着不走了。你想想,門口杵着兩個不但不英俊不瀟洒不但不性感而且長地很像黑社會的大哥,還有誰敢進來啊!”

“我好不容易把他們騙走,那個小姐自己又打電話來了,還沒說話就先哭,足足哭濕了一件裙子三條手帕五條床單,哭到我要爆炸的時候,才說昨天她被司機拉住所以不能馬上出來救你希望你原諒,又說她絕不會讓她的爸爸再來騷擾你,還說要是我有你的消息一定要馬上轉告她……”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在哪?你受傷了嗎?你快點說話呀,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不說話我針對很鬱悶很抓狂很想扁人啊啊啊——”

……

岑越第一次發現到自己原來雇了一個這麼厲害的員工。

他現在受了傷,承受不起這麼熱烈的河東獅喉,匆匆說了句“我過幾天回來”,就果斷的關了手機。

他還很虛弱,無聊的時候看電視,累了就闔眼睡覺。姬慕禮則在外屋忙着完電動遊戲。

暫時的相安無事。

可是到了晚上,偶而也會發生點摩擦起火的“小狀況”。

殺手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一支手臂冷不丁地橫卧在岑越的腰上,這還不是最失控的。最失控的是,他暈陶陶地抱着自己的床伴,熱氣騰騰地喊了聲“寶貝……”

岑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壓抑住翻江倒海的胃,一腳踹過去。

姬慕禮總算從睡夢中醒來,表情陰霾。“你幹嗎偷襲我?”

“是你自己欲求不滿吧。”

“哦?”姬慕禮還不懷好意地輕笑兩聲。“你該不是再嫉妒?”

岑越知道再跟他糾纏下去絕對是浪費精力,把被子拉好。“看來你還在做夢,那我就不打擾了。”

姬慕禮也不傻,從地上鑽回熱乎乎的被窩,閉着眼睛喃喃自語。“夢裏有你。嘖嘖,很好很好……”

作為自由職業者,雖然不用每天準點上班,但錢還是要賺的。

這念頭仇恨很多。姬慕禮又有生意上門了。

出門前,他溫柔有體貼地替岑越掖了掖被角。“親愛的,我要離開紐約幾天。別擔心,我會找人照顧你的。”

他本來想來歌浪漫的吻別的,但被岑越一拳揮開。

臉上是甜蜜熱切的笑容,抓住岑越腕骨的手指卻有力地扣攏。

他拉着他的手,用自己性感囂張的鬍渣在岑越的手背上蹭了幾下。然後又強行在別人的指尖處印下一個濕答答的狼啃。

他輕輕咬住對方的指尖。帶着某種色情的味道……

踢走了得意忘形的殺手,屋子有點冷清,但絕對自由。

中午的時候,有一團黑黑的小肉球踩着銹跡斑斑的逃生樓梯,從廚房的窗口爬了進來。

一個可以稱之為小東西的黑人男孩,寬寬的額頭,潔白的牙齒,典型的黑人面孔,滿頭爆炸式的濃重捲髮使得他本來就不小的腦袋硬是增大了好幾圈。

“你好,我叫特魯迪,今年七歲,最大的愛好是吃香蕉。”小東西舉起手中的披薩盒。“是adrian叫我來給你送午飯的。”

adrian?岑越一楞,馬上就猜到那應該是姬慕禮的英文名字。

“謝謝。”岑越平時很少有接觸到小孩子的機會,對這個胖嘟嘟的小傢伙很有好感。他打開披薩盒,問:“你要不要也來一塊?”

“不了,我有香蕉。”特魯迪從自己的小包里掏出一根又黃又大的最愛,小心翼翼地剝皮,邊吃邊心滿意足地嘆息。“好好吃哦!”

他突然緊張地盯着岑越。“你為什麼一直看着我?你也想吃?”

“我還是比較喜歡吃這個。”

“哦。”他放心地點點頭,轉而露出小狗般迷茫的眼神,一本正經地問。“你是adrian的情人嗎?

“不是。”

“那他為什麼讓你睡在他的床上,我就只讓香蕉跟我一起睡覺。”

“……”小孩子的思維果然不是大人能夠想像的,岑越決定岔開話題,他試着教特魯迪用中文念他的名字。

“岑。”

“秤?”

“岑。”

“橙!”

雖然很辛苦,但看到特魯迪那張圓圓胖胖的臉憋到黑里透紅,齜着兩片香腸唇努力發聲的樣子,岑越總算能讓自己不太無聊。

這個黑人男孩的家就住在隔壁的隔壁。他家人口眾多,其實挺窮的,但為什麼會把他養得這麼肥肥美美,這個問題連他媽都一直沒有搞清楚。

這四天的時間裏,特魯迪一直按時送三餐過來,但不知道為什麼今晚沒來。岑越只好自己動手,反正他的傷也好了一半了,明天一早就準備走人。

如果姬慕禮再晚一天回來,那麼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殺手一進屋就看見了岑越。

他坐在鋪着毯子的地板上,身旁放着一杯咖啡。白色的毛衣,光着腳穿牛仔褲。雪白的腳踝。

眼光在那細潔的白色上停留了片刻,姬慕禮的視線轉移到岑越手中把玩着的東西。“你在吃什麼?”

“蘋果。”

“你為什麼亂翻我的東西?”他是個對蘋果有奇怪嗜好的男人。他記得他手中的那一個是冰箱裏的最後一個了。

“我餓了……”岑越漠然地看着他。

兩個人互相對視。

咔嚓——他突然脆生生地咬了一口,慢慢嚼了幾下,然後把那具殘骸舉到姬慕禮的視線,“還給你。”

惡狠狠的視線自殺手那雙漂亮的放肆的墨藍眼眸中,以每秒一千九百格的超慢鏡頭子彈般地撕裂空氣,無聲而有力地射穿果核最終釘在岑越的身上。

他一直伏在暗處,伺機而動,想慢慢地抓住對手的弱點。

可是他已經沒有興趣繼續玩狩獵遊戲,因為他剛剛做了一個非常漂亮的生意,身體裏那狂躁的血腥因子還在熱烈地沸騰着。

毫不猶豫地撲過去。

岑越曲起腳,踢中放在地上的咖啡懷。白色的瓷杯激射而出,帶着咖啡的香波,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

姬慕禮側過身體,躲開那個沒有殺傷力的暗器。

杯子摔在地上,沒有碎,滾涌而出的黑色液體迅速滲入地毯。就像兩個將要糾纏在一起的人。但殺手沒有成功地靠近他的獵物,阻止他的是岑越手中的槍。

“你不但亂吃我的東西,還偷翻我的柜子。”他微微皺着眉,語氣揶揄,像在責備一個淘氣的孩子。

“對不起,我比較沒家教。”岑越慢騰騰地站起,握槍的手臂看似無力,卻一刻也不曾放鬆警惕。對付那些包藏禍心的人,還是早有準備的好。

“要走了嗎?你的傷還沒好。”看着對方一步一步地退到門口,姬慕禮惋惜地說道。

“謝謝你的照顧,我差不多已經快要忘記是誰讓我受的傷。”

這是一個告別儀式,他想他們應該再也不要相見,他要繼續回去過自己無聊而平靜的生活。

可是有人不想分手。

赤裸着雙足,退到玄關處的時候,岑越微微移開視線尋找他的皮鞋。

姬慕禮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候,除了對方略微分散的注意力外,更重要的是他能非常有把握地推算出,一個試圖掩埋過去的人絕不會輕易地再動殺機。最多只是用來威脅。

他準確無誤地扣住岑越的手腕,撞向門板。

代替落在地上的槍反擊的是岑越的膝蓋,冷硬地擊中殺手的肚腹。

揮拳、悶哼,對潮水般的兇猛力量做出正確的回應,兩個人都是格鬥高手。

岑越被壓倒在地上,他馬上頂開堆在身上的力量,一個翻轉,將對方壓下。

姬慕禮當然不會甘居下風,很快改變局勢。

兩人在地毯上翻滾,潮水般一浪接一浪。如果停下,就會被吞噬。

傷口被那一陣陣翻湧勾起新的痛感,岑越終於在這場用拳頭溝通的對話中失了優勢。最後佔據上風的是那個有着放肆眼神的野獸男子。

雙手鎖住對方的腕關節,膝蓋壓住那想要踹人的長腿,這是一個有無限可能性的姿勢。有非常多的鏡頭可以從這個姿勢中擴展,變化多端,近乎完美,讓人的心隨着澄澄的月色一寸一寸地跳躍。

姬慕禮得意地微笑,這幕戲的主動權已經在他的掌控之中。

彼此都使出了全力,看上去有點累,輕微地喘氣,胸口有小幅度的起伏。只是一方熱情,一方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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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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