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麼無聊的人呢？
放學鐘聲已經過很就了，學校幾乎已經沒有人，可是葉霄卻被留了下來。
他的功課雖然不是很好，但還沒有壞到要被專門留下來教學的地步。
他的品性也不算差，雖然偶爾遲到翹課，但從來沒有鬧到要上訓導處的地步。
那他是為了什麼被叫到教職員辦公室來發獃呢？
他的確是在發獃，即使面前的男人正以十足嚴肅認真的表情和口吻對他說話，可是他根本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這個男人真是閑啊，有空對學生羅哩八唆，還不如早點回家抱老婆……不對，這男人還沒有結婚，聽說已經三十好幾快四十了，可是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也對啦，瞧他那副死板的樣子，大概也沒有女人會看上他。
油油的西裝頭，丑不拉嘰的灰色舊西裝，冷漠的黑色大眼睛，長相無趣，身高也才稍稍超過一七O一點點……
這些都還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臉上老是擺出一副嚴苛的陰險表情，好象不管什麼東西他都可以挑出毛病，一個大男人心胸這麼狹窄，實在讓人不敢苟同。
也只有這種不受歡迎沒有社交生活的中年男子，才會無聊到把時間花在下班后教訓學生吧？
葉霄心裏已經咒罵了幾百句難聽的話，早知道今天不應該來上學，窩在家裏睡覺算了，反正老媽出國去了也不在。
現在後悔也太晚了，除非這個男人教訓得滿意了，否則葉霄知道自己是很難逃出魔掌。
“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常識？怎麼可以騎機車來學校上課？你還沒有駕照吧？你的家長難道不管嗎？這個社會就是有這種家長，小孩子才會變壞……”
都已經講好幾十分鐘了，怎麼還是同樣的台詞？
葉霄無聊的看着男人一開一合喋喋不休的嘴，等到發現男人忽然閉上嘴了，他才發現自己的肚子剛剛好象發出了聲音。
男人再苛刻，也不會讓學生挨餓，他推推眼鏡，一副到此為止的正經表情。
“你只要答應以後不再騎車，就可以回家了。”
“喔……”
對這個男人而言，自己也不是什麼可教之材，他已經盡到督管學生的責任了，再來，在他眼中，學生也不過是惹麻煩的小鬼頭，只會浪費他的心思。葉霄心裏明白男人的想法。
“你可以走了。”
男人轉過旋轉椅，回到面向辦公桌的方向，拿起桌上的筆好象打算開始批改桌上的習作簿。
葉霄站了起來。
“鑰匙還我。”
“什麼？”
男人抬頭看他，細長的單眼皮里的黑眼睛，露出被打擾的不悅。
這個學生怎麼還不快點離開！男人的表情滿是這種意思的不耐。
“車鑰匙還我，不然我不能回家。”
“你還想騎車回家？”
男人終於意識到剛剛將近一個鐘頭的時間都是在浪費唇舌，他皺起眉瞪着葉霄。
“你未成年，不能騎機車！就算成年了，也要考到駕照才——”
“沒有車我不能回家。”
葉霄歪着頭看男人氣急敗壞的樣子，心裏忍不住有‘終於將了你一軍’的得意感。
“我家住在沒捷運沒公車的地方，沒有車我回不了家。”
“叫你家長來接送！”
“我是單親家庭，家裏只有老媽，她昨天出國了，下個月才會回來。”
男人終於訝異地重新將注意力轉回葉霄身上，站起來。
“那你是打算這一個月都騎機車上學了？”
“不然能怎麼樣？車鑰匙可以還我了吧？老~師~”
男人聽不出來葉霄那聲‘老師’里的嘲弄意味，他被強烈的職業道德感和不想招惹麻煩的自私同時困擾，葉霄看他那副左右為難的模樣，心裏是一副等着看好戲的輕浮心態。
從一開始他就猜到會有這種結果，鑰匙一定會還，當這男人將近兩年的學生可不是白當的，這傢伙是出了名的沒感情，為了無事一身輕一定會睜隻眼閉隻眼把車鑰匙還來。
如果不是肯定有這種結果，誰有時間陪玩老學生的遊戲！
葉霄越想越得意，男人卻抬起頭，直直地瞪着他。
“不行，鑰匙不能還你。”
“為什麼？沒鑰匙我回不——”
“我送你回家。”
“——咦？”
男人彷彿是痛下決心才做了這個決定，他心不甘情不願，而且焦躁了起來。
“我送你回家，快點！”
幾乎是將桌上的作業本往旁邊一丟，把私人物品掃進手提袋，他幾秒就收拾好東西，然後率先走出職員辦公室。
葉霄還反映不過來，男人回過頭不耐地催促。
“快點，我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
那就把鑰匙還給就我好了啊！
葉霄想這樣回嘴，可是似乎因為“老師要送我回家”這件事的打擊太大，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男人不知道為什麼，變得十分煩躁不安，他匆匆走過來抓住葉霄衣袖，用手指拽着衣袖而不抓手臂的行為很怪異，可是葉霄沒有發現。
男人扯住他的衣袖，將他拉了出來。
這就是葉霄會被周紹游開車送回家的經過。
周紹游的車子是裕隆的箱旅車，非常寬敞，相較之下，周紹游實在很瘦小，葉霄覺得自己來開說不定都比他有安全保障。
一路上，葉霄的肚子又叫了，好幾分鐘後周紹游才一副被逼着問的模樣說：“要不要先在外面吃？老師請你吃東西吧。”
葉霄第一個反映就是拒絕，可是想想，能敲這個傢伙一餐也是不錯，至少可以一報剛剛被浪費時間的仇。
他裝出乖學生的口氣，細聲細氣地說：
“老師要請我吃飯嗎？太好了，我一直想吃‘西王子街花園’的法國菜，如果老師能帶我去吃，那我就太高興了！”
周紹游沒有露出葉霄預期中的痛心反映，讓葉霄有點失望。正式的西式料理並不便宜，白白請一個沒什麼好感的學生吃是太浪費了，可是周紹游只是說：“‘西王子街花園’太遠了，你要吃法國料理，去‘拉歐肯第’就行了。”
葉霄楞了一下，沒料到這個窮酸樣的老師竟然對法國餐廳有研究，‘西王子街花園’的名字葉霄還是因為老媽的新男人在那裏當廚師才有印象的，一般人不會知道那種專門又貴得要死的地方吧？
葉霄沒有再說話，周紹游就當他是答應了，車子在晚上七點的車潮中移動得並不流暢，葉霄的肚子真得餓起來了，他不是會因為餓肚子就生氣的人，可是為了讓周紹游內疚，他故意捂着肚子，皺着眉。
“老師，我好餓喔！什麼時候才會到？餓死了！”
周紹游瞄了他一眼，不用看也知道他是裝的，可是如果跟個十七歲小孩子計較，也未免太沒度量了，他推推眼鏡，嚴謹地說：
“幾分鐘就到了，你應該可以忍耐到那時候吧？”
“老師要我忍耐，我當然也只好忍耐啊！”
不理會他找麻煩，周紹游不應話，葉霄自討沒趣，也不理他。
夜晚的台北街道一過七點車潮就漸漸緩和，一想到自己竟然在這時間還跟學校老師待在一起，葉霄心裏就厭煩起來，他不耐地抖起腳，周紹游丟來一個受不了的表情，可是也懶得理他。
沒多久，他們抵達了‘拉歐肯第’。
看到富麗堂皇的門面，葉霄暗自咋舌，這傢伙真的請得起這種餐廳嗎？該不會進得去出不來吧？
周紹游白了他一眼。
“不要東張西望，沒家教。”
你才是沒禮貌呢！
葉霄心裏暗罵他，不過畢竟是青少年，很快就被餐廳的高級氣氛吸引了注意力。
穿着黑色圍裙的侍者為他們帶位，送上菜單，周紹游快速點了悶煮白酒雞塊、龍蝦奶油湯還特意點了白酒奶油醬汁。葉霄什麼都想吃，隨便就點了糖膠火腿、勃艮第燴牛肉和蘑菇大麥湯。
“真是沒常識的點菜法！”
侍者一離開，周紹游就忍不住諷刺。
不，對他而言那不是諷刺，而是實話實說。
“會把膠火腿和燴牛肉搭配在一起，真是讓人無法理解點的人到底在想什麼啊！”
“吃起來還不都一樣。”
“喔，對你大概都一樣吧。”
什麼意思啊！好歹我是你學生，你不能友善一點嗎？
葉霄心頭火起簡直想要翻桌，這種尖酸苛刻的人怎麼能來當老師？教育部長是瞎了眼啦！？
周紹游對於對面那個學生的臉色，不知是真的毫無知覺還是裝作不知道，總之他一點也沒有軟化的跡象，還教訓起來。
“你說要吃‘西王子街花園’的時候，我還以為你雖然看起來不怎麼樣，可是其實是個有水準的人，看來是我高估你了，現在的小孩子根本不懂什麼是精緻生活，全中了連鎖食店的毒，光吃那種東西長大，怎麼可能懂真正的美食……”
周紹游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他那副自恃甚高的驕傲氣焰，和他的外表一點也不合，不起眼鄙陋的老男人，還敢講什麼精緻生活！
葉霄覺得這個傢伙的討人厭指數，正前所未有地節節上升，他簡直想學廣告情節，拿起桌上的水杯潑向他的臉。
就在頻臨抓狂邊緣，葉霄被別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坐在周紹游背後的那桌，一個穿着西裝的英俊男人不斷地往這邊看，年紀很年輕，可能才二十五、六歲，可是卻很有成熟的魅力，他起先還只是看，後來竟然站起來，走了過來。
葉霄好奇地看着西裝男，很明顯他認識周紹游，他走到周紹游背後，周紹游還恍然不知，不停嘮叨着什麼電視節目庸俗、社會道德淪喪之類的。
西裝男帶着奇怪的表情聽了一會兒，然後手搭上周紹游的肩膀。
周紹游嚇了一跳立刻轉過去看，接着是葉霄被他嚇了一跳！
他看着西裝男的表情，簡直像看到奧黛麗郝本出現在眼前——不是指看到美女，而是——見鬼了！
西裝男無視他慘白的表情，嘴角拉開了一個輕佻的笑容，原本英俊的面孔因此而扭曲成淫穢的面貌，葉霄的背脊忽然一陣發寒。
“老師，真巧，竟然會在這裏遇見你，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這裏了呢！”
周紹游根本說不出話，那種表情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不忍，他只差沒翻白眼昏死過去。
西裝男卻笑得很開心。
“帶學生出來玩啊？老師真大方啊，這裏可是很貴的呢！是感情很好的學生吧？以前你也常常帶我來這裏呢！”
“我……”
周紹游才只講了一個字就突然站了起來，他好象完全忘了葉霄的存在，甚至忘記這是高貴優雅的法國餐廳，他轉過身，粗魯到極點的沖了出去！
葉霄簡直不敢信，這傢伙竟然丟下學生跑掉了，算什麼老師啊！
就算他現在跟着走，走得掉嗎？菜都點了，雖然還沒吃……
啊啊啊！他哪有錢付這麼貴的帳單費啊！
而且，他要怎麼回家！？
西裝男這次將視線轉向葉霄，葉霄莫名其妙地瞪他，這男人跟周紹游一樣，讓人討厭！
“你快追出去哦，否則他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放心，我會幫你們付帳單，反正他以前也常請我……”
懶得理你啦！
葉霄連瞪他都覺得浪費力氣，他抓起書包追了出去。
可千萬，要追到啊！
西裝男忽然丟來一句：
“他射的時候還是叫得很大聲嗎？”
葉霄一怔，還以為聽錯了，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西裝男對他揮手，臉上的表情讓葉霄確定自己沒聽錯意思。
葉霄立刻啐出一個髒字。
真是噁心的傢伙！
周紹游沒有逃跑，葉霄跑出餐廳就看見他在牆邊吐。
明明沒吃東西也會吐？
不對，重點是他為什麼要吐？
葉霄可沒體貼到對一個自己討厭的人噓寒問暖，嘔吐物的氣味也不好聞，他站在好幾步路遠的地方，不快地打量他。
周紹游吐得很痛苦，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吐了還不住地乾嘔，他吐得直喘氣，眼睛也濕了，一副隨時會不支倒地的樣子。
葉霄沒看過他這種衰弱的模樣，一個年紀比自己大的男人還這麼窩囊，真是沒用！
沒有意識到葉霄的周紹游終於停止了嘔吐，非常不符合他挑剔個性地用袖子擦乾淨嘴角的穢物，然後才站直身體。
“看你吐成這樣我可沒胃口吃東西了。”
“啊，對不——喔……原來是你啊！”
未免轉變得太快了吧？剛剛那個脫口而出的對不起是什麼意思啊？葉霄認識的周紹游可不是會說這種示弱話的人。
周紹游立刻恢復成尖苛的老師表情，連一點掩飾剛才以外狀況的偽裝也沒有，似乎在他心目中葉霄根本連讓他產生‘在這個人面前發生那種事實在尷尬’的心態都不夠格，他冷冷地譏諷：
“既然沒胃口就回家吧，其實你根本不必來這種高級餐廳，只要隨便找個路邊攤填飽肚子就夠了吧？”
言下之意是葉霄根本就不具有一定要吃頂級料理的品味。
葉霄這次可沒那麼簡單被他激怒，大概是看過他‘不是老師’的表情，所以多少有點覺得這個男人也不過是普通人，對他的看法稍微寬鬆了一點。絕對不是因為他那副凄慘的樣子而有一點點同情他……
“如果你把鑰匙還我不就沒事了嗎？我也不想要被老師您接送啊！”
“不要以為隨便說幾句我就會上你的當！”
周紹游莫名其妙地發火了！
“你們這些學生只是惹麻煩，出了事還不是怪到老師頭上，如果你騎車出了意外你以為帳會算到誰頭上？我們當老師的也只是做冤大頭而已，明明都是學生的錯……”
愈說愈不像話了，有老師這樣對學生說話的嗎？就算心裏真的這樣想也不應該說出來吧？這傢伙怎麼連這點人情事故都不懂？葉霄有一種既莫名其妙覺得他很愚蠢的感覺，忍不住奉勸起來。
“老師，這種話你最好不要隨便亂說，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不介意你的幼稚……”
“你說什麼？”
周邵游漲紅臉狠狠瞪着葉霄，他那氣得幾乎跳腳的樣子真的很像小猴子，葉霄忽然有一種錯覺，覺得他似乎沒有傳言中來得‘老’，而且還好象很年輕……
“你這小鬼好大膽敢這樣嘲笑長輩，你無照駕駛騎機車來上學，如果我報告上去你非被記過不可，嚴重的話還會被停學，就算你家再怎麼採取放任教育也不會不管吧？”
“……你這是恐嚇。”
“我又沒有必須向你恐嚇才能得到的東西！”
“有！”
“什麼？”
出乎意料迅速確實的回答讓罵得正順的周紹游愣了一下。
葉霄火氣也不小，可是跟這個歲數不小的男人相比，他這個應該血氣方剛的青少年反而比較冷靜。
可是他卻沒有馬上回答周紹游的疑惑，周紹游瞪着他幾秒等不到答案，立刻認定自己被耍了，臉色變得更難看。
“既然你這麼了不起，那你就自己想辦法回家好了！”
丟下一句歇斯底里的怒語，周紹游轉頭就走。
葉霄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瞪着毅然離去的背影。
不會吧？怎麼會有這麼不負責任的人？就算不是師生關係，可是一般狀況下一個成年男子會丟下沒有行動能力的未成年者獨自離去嗎？尤其他還是他開車載來的！
這個人，簡直是——任信無比的混蛋王八蛋！
“可惡，就算你跟我恐嚇，也別想從我這裏得到任何東西啦！王八蛋！”
不過，葉霄除了恨恨罵一句，也不能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