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台北縣市的交界,一家不起眼的小型電子工廠,轟隆隆地正加緊腳步趕出貨。
由公寓一樓改裝而成的電子加工廠,狹小而閉塞,由大部分是家庭主婦組成的工人們就這樣連貨帶人,擠在不到四十坪的空間工作一整天。
“晶兒!到地下室把補充零件搬上來,動作快!”領班大姐胖嘟嘟的身子像顆球似的滾來滾去,一邊還不時扯開嗓門吆喝着。
“炳雄啊,快把成品包裝好裝入紙箱,動作快點,不要慢吞吞的!”
造成這家小型工廠所有工人焦頭爛額的原因,正是因為他們接到一張開工以來最大的訂單。從一個月前開始,每個人上工超過十二小時,大夥沒有半句怨言,反而加班加得興高采烈,在景氣如此低迷的時機,有班可加總比沒訂單而停工好得太多太多了!
“晶兒,我叫你搬的東西,你搬到哪兒去了?生產線上在等啦!真被你氣死!拜託你,有點精神好不好?”
領班秀春姐又嘶喊。她一直很不喜歡晶兒,總嫌她身子骨弱,工作效率太差,礙着老闆的面子又不得不用她。
工廠老闆是個善心人士,長期資助育幼院或老人院之類,而扶養晶兒成長的那家育幼院也正是他資助的對象之一。
讓育幼院裏年紀大一點兒的孩子工作養活自己,減輕院裏的負擔是老闆的美意,晶兒也很心存感激地盡心賣力,即使這份純勞力的工作確實讓她吃不消,她也咬緊牙關撐下去。
只見喚作晶兒的女孩氣喘吁吁地跑上跑下,瞧她年紀約莫二十齣頭,烏黑齊直短髮,一雙滴溜大眼眨動的時候欲語還休;在孤兒院長大的她,難得的皮膚白皙瑩透、鼻挺眉濃,配上整齊貝齒、嫣紅菱唇、姣好無瑕的臉蛋絕對夠格稱為美人,甚至,比起當紅的青春女星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除了美麗的臉龐,最特別引人注目是她筆直修長的雙腿,不管穿什麼,她的美腿總能吸引大把羨慕加嫉妒的眼光!
此時,忙着工作的她穿着洗白的襯衫,外加一條藍色的運動褲,雖然看起來不很協調,卻流露青春女孩特殊的清新魅力。
“秀春大姐,這箱子太大了,我搬不動啦!麻煩找個人幫我抬一下好不好?”
晶兒滿頭大汗,吃力搬動一隻裝滿零件的大箱,實在拿它沒辦法才開口求助。
“搬個箱子都不行?哎,我說你啊,有大小姐的身子,沒大小姐的命啦!”
秀春很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說道:“我看你喔,趁年輕找個人趕快嫁一嫁算了,免得在這裏礙手礙腳,累人累己……”
“對不起!秀春大姐,我知道自己沒用。可是,我真的搬不動啊!”
黎晶兒已經不是第一次被秀春冷嘲熱諷,每次只要有一絲絲出錯或不合她的意,秀春必然毫不客氣以言語韃伐,她覺得受傷卻無可奈何,秀春算準了自己是個孤兒,是無依無靠的小可憐,可讓她肆無忌憚地出氣解悶。
“哼!你自己想辦法吧!”
她凌厲地以鼻孔對着晶兒。“皮給我繃緊一點兒,如果誤了交期,到時候被客人罰錢,看你拿什麼來賠!”
“秀春大姐,你……”
晶兒欲哭無淚,想不明白自己只搬不動箱子卻要背負交不出貨的責任,這還有天理嗎?
“別再你啊我的!我不管你用啥方法,快點給我扛上來!”
秀春一手插着水桶腰,一手指着她鼻子罵道:“我可先把話說在前頭,我們公司不是救濟院,像你這種光吃不會做的廢物,遲早要被檢討滾蛋!”
“不會的,程老闆答應我們院長,這份工作是特別為博濟的院童保留的!”
“程老闆?”
秀春從鼻孔里哼出聲。“哼!我看你是沒睡醒,現在時機這麼壞,程老闆再不會打算盤,也還有老闆娘呢!她自己有好幾個親戚失業都想擠進來混口飯吃,別的不要比,起碼力氣比你大!你眼睛放亮一點兒,再裝那個死樣子,準備等着被開除吧!”
啊?是真的嗎?連程老闆都變現實了?該怎麼辦?院裏已經快沒錢開伙,又積欠銀行利息,日子如何過下去呢?!唉,她本來就無力的雙手更沒力了……
“喂!叫你快搬,還在發什麼呆?”秀春火雞一般尖銳的嗓子又喊。
“好啦!我……現在不是正在搬嗎?”
晶兒忍住心裏的恐懼和疼痛,幾天沒好吃好睡的她勉強撐着過勞、飢餓又疲憊的身體,用盡所有力氣,搬起甸甸沉重的大紙箱——
“啊!”晶兒失聲大喊。
“砰”地一聲巨響,晶兒失足拐跌,裝滿金屬零件的紙箱整個壓在她纖細的腰腿部分。她掙扎想挪移,不料,摔破的紙箱嘩嘩嘩地倒出尖利的螺絲、小鐵釘,利刺一個個狠扎在她細嫩的皮膚上……
“噢!天啊!好痛,好痛……”
晶兒想爬出滿地扎手的鐵釘,卻已經痛得沒力氣,她不敢動也不敢哭,怕秀春發現自己把零件搞砸,又是一頓好削!
“晶兒,晶兒!你怎麼啦?有沒有受傷啊?”
出聲的是老闆的小舅子——高名峻,也算是公司一半的股東,他挽起袖子,撥開碎散一地的大箱。“來,晶兒,我扶你!”
“那箱子好重喔,我根本搬不動!可是秀春她……”晶兒看着自己颳得滿是血痕的手、腿,淚眼汪汪的道。
“唉,這女人真惡毒,快!我幫你檢查看看,天!你的手受傷有好幾個傷口,得上藥才行,走!先跟我到辦公室去擦藥。”
“哎吆喂!”
秀春追着高名峻的腳步而來,她一看散滿地的零件又咆哮起來。“你真的皮在癢喔!我跟你說這箱東西很重要,你就偏要跟我作對,非把它摔在地上不可,是不是?”
“我說大姐,你不要這麼沒人性好不好?這箱少說也有二十公斤重,晶兒怎麼可能搬得動啊?”
高名峻皺眉頭幫晶兒擦拭傷口。“你看,她摔得都是傷耶!”
“喂!喂!你們幾個趕快幫忙把地上的東西收好……”他呼喝着,自己也彎腰撿拾。
“又給我裝死!”秀春惡狠瞪她一眼,壓低嗓子嘀咕道:“看到高經理來了,哼!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怎麼?告我的狀啊?死丫頭,太久沒修理你,愈來愈不像話了……”
趁高名峻吆喝別的男工收拾殘局,她快速在晶兒傷痕纍纍的大腿用力捏擰。
“噢,好痛!秀春姐,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真的搬不動嘛!”晶兒努力逼回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怯懦辯解,一面忍痛收拾散落的東西。
“晶兒你別動,我來就好……”
高名峻回身溫柔地扶她到一旁椅子上休息。“你別碰那些,萬一碰到鐵鏽就糟了,會感染細菌……”
“名峻啊,快放下!快放下!這種粗重的活,讓工人去做就行了。晶兒真不知死活,居然敢讓堂堂一個經理幫她做,死丫頭……”
一見高高在上的管理階層竟對卑下的女工如此客氣體貼,秀春愈看心裏愈不爽,她暗暗記下這筆帳,往後找到機會再來好好跟她算!
“沒關係!她手腳都受傷,先去擦藥要緊。”他示意晶兒先離開。
“我們高經理真是菩薩心腸啊,可惜,某些不自愛的同事很愛裝模作樣,實在不配高經理一片好意!”秀春邊說邊不屑瞟着晶兒。
晶兒懶得再回應她的出言諷刺,抿嘴低着頭走開,她的忍辱吞聲,看在高名峻眼裏有萬般的不舍疼惜。
“我說,秀春大姐頭——”
他放妥整理好的箱子,對着難纏的胖女人陪笑道:“不要這樣粗口粗舌嘛,你忘了,大姐頭可是我們‘程高’之花咧!說來那晶兒也怪可憐,你女兒年紀和她差不多,你不也拚老命讓她每天派對、舞會,享不完的歡樂,一樣是人嘛,而且同是女人,何必老為難她呢?”
“哦!高經理一言下之意是說我虐待晶兒?”
“哪裏,我怎麼敢?你是我們工廠的元老,我尊重你管工人的方式,只不過,晶兒確實身世堪憐,我是怕別人說閑話嘛,你知道老闆愛面子,欺負孤兒這種罪名他絕對不能接受的,萬一,他知道你……嘿!不好吧!”
高名峻明褒實警告,提醒她工廠里還有他這對“正義的眼光”,不要太囂張。
“是!是!是!高經理說的都對!哈哈,我們有讀過書的人,說的話就是有道理,連放的屁都是香的!哈哈哈……”秀春笑得花枝亂顫,肥滋滋的胖手直往他身上拍。“你上次不是答應我女兒,說要帶她去看電影,然後請她去那個大飯店吃自助餐嗎?現在是怎樣?你不是隨便說說的吧?唉喲,連我秀春大姐頭的女兒你都敢騙,你要死嘍!”
“我……這陣子比較忙。”
高名峻微紅着臉,用無辜的傻笑抵擋她一波波的糾纏。“改天,改天再約啦!”
全工廠的人都知道,秀春想做高名峻的岳母,亟欲把自己的獨生女兒邱藝蓮推給他。
高名峻年紀輕輕,沾姐姐和姐夫的福氣,甫退伍就有響叮噹的經理頭銜,有房有車,有分紅股利,收入穩定、長相不賴,雖不是豪門富賈,但絕對夠讓一堆像秀春那種市井小民心嚮往之!
而高名峻始終認為自己無福消受,那秀春活似只咯咯亂叫的火雞母,她的女兒可想而知高明不到哪裏去,再者,他心中早有心動的對象了……
“晶兒!”
他閃過秀春的緊迫盯人,眼光快速搜尋他心心念念的伊人,終在轟隆作響的機台邊,看到正吃力地纏繞鐵線的黎晶兒。
“晶兒!”他又喊。
可她專心致力繞着硬梆梆的鐵線,根本沒聽到他的叫喚。
“晶兒,你怎麼了?我叫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到!”他輕輕搖撼她的削肩。
“啊,對不起!機器聲音太大了。”她輕輕一笑,明眸泛着薄薄晶霧。“剛剛真是謝謝你啊!高經理。”
“別叫我經理,怪彆扭的,叫我高大哥行了!”
“這,大家都這麼叫,我怎麼可以例外?”她笑笑,清楚地劃清界線。
“我如果不跟着大伙兒的稱呼,秀春一定又有意見的!”
“別理她!下次她再欺壓你,馬上告訴我,嗯?”高名峻愛憐地執起她包着紗布的手。“痛不痛?要不要請假休息?我幫你批假單……”
晶兒縮回手,搖搖頭說道:“一點小傷,沒事的,你……去忙吧!不然,被人家看見了……”
晶兒警覺地觀看四方,深怕秀春又冒出來攪局。
“我喜歡跟誰講話是我的自由。你怕什麼?最近,我看你精神好像不太好,而且又瘦了?是不是病啦?”
“沒有啦!”
她又搖頭,撥下烏黑短髮,靦腆道:“最近趕貨加班太累了。”
“太累就不要加班啊,人家不是都說:賺錢有數,身體要顧。我說真的,你應該好好調養一下身體,年輕女孩應該活力充沛的……”
“高經理,你……你也嫌我力氣不夠大,做事效果差嗎?你、你要把我開除嗎?”她已被嚇成驚弓之鳥。
“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緊張,這裏沒有人會開除你的,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罷了!”
她發顫的聲音、充滿恐懼驚惶的蒼白臉蛋讓他揪心,再看她眼中的晶霧慢慢攏聚,形成淚珠,一顆顆順着臉頰滾落,他更加慌亂不知所措了。
“好端端的你怎麼哭啦?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晶兒抹掉眼淚,吸了吸鼻子,停頓數秒才苦笑道:“不關你的事,我是壓力大了點,所以心情不太好,謝謝你的關心!老實說,我很需要這份工作,院裏的弟妹靠我這份薪水繳學費,我一定會好好努力做下去,如果你不把我開除的話……”
會掉淚確實是因為她壓力太大了,上班老被欺壓,加上院裏經濟始終拮据,拿土地向銀行借的錢也慢慢用得差不多,最糟的是院長說再繳不出利息的話,土地就要被收回!
土地沒了,自己和院裏的弟妹們就要流落街頭,她心急如焚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每思及此,淚水總忍不住撲簌滴落……
“不要胡思亂想,有我在,沒人敢開除你!相信我”
高名峻誠懇的眼光望住她美麗小巧的臉蛋,或許,他並不十分清楚她莫名地潸潸淚下的真正原因;但是,就在晶兒掉下眼淚的那一剎那,他心意堅決,只要有他在的地方,絕不允許別人再欺負她!
他要全心全意呵護這株風雨中飄搖的小花!
“今天晚上不要加班了吧?我帶你去吃頓營養的。”他附在她耳邊輕喃道。
她猛地挪開身子,弓縮着雙臂,很不自在道:“今晚,我已經答應了秀春要留下來趕貨,我不能走,否則她一定又羅嗦,一定不會放過我……”
“我去跟她說——”他拿起電話要打秀春的內線。
“不要!千萬不要!已經在趕貨了,少一人,進度會慢很多。”
“晶兒,你似乎很怕我?”
他鼓起勇氣再靠近她,以鼻尖貪婪地嗅着她髮際的芬芳。
“為什麼呢?我的心意你不懂嗎?從今天開始,讓我照顧你,我保證沒人敢欺負你,好嗎?”
“高經理,我……”
感覺頰邊有微微的搔癢,從沒和成年男子如此接近的她嚇得六神無主。
“不!不用了,我沒事的……”
顧不得手邊的工作沒完成,她丟下沉沉的鐵線圈,胡謅個理由。“啊,貨櫃車來了,我去幫忙清點。”
“晶兒!別走啊,我還沒說完……”
他急切呼喊,懊惱自己太魯莽嚇着她。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的心意,你會屬於我的,望着她遠去纖弱而修長的背影,他自信的想道。
☆☆☆
結果門外來的並不是貨櫃車,而是兩輛漆黑閃亮的富豪轎車。
幾名長相冷酷像是保鏢的魁梧大漢,睜着兇巴巴的眼睛四處搜尋,確保主人的安全無虞,其中幾個還配有無線電耳機,想必西裝內也有真槍實彈吧!
哇!儼然港產電影裏黑道“大哥”或超級大富豪出現的場面!
“程高”這種中小型家族企業,平常絕少有什麼名人政要來訪,眼前如此非比尋常的大陣仗,引發她強烈的好奇心,想一看車內到底是何方神聖的黎晶兒躲在騎樓柱子後面,默默地、偷偷窺探。
保鏢打開車門,從車內走下兩名英挺俊朗,仿如來自皇家貴胄的器宇非凡男子。其中一個特別高壯,眼神陰鬱、整體五官過分明亮突出,活似荷里活明星——“基努李維”的混血男人開腔了:
“你們在這裏等着,我和祈少爺進去看看馬上回來。”
“是。”保鏢里異口同聲應答,讓開一條路讓兩位主人進入。
祈少爺?是萬福集團的祈鴻飛嗎?
黎晶兒暗暗思忖:祈鴻飛也是院裏主要的助養人之一……
咦?他不是一直在國外生活嗎?每年年終聯歡會,院長都會要大家合作一張卡片感謝他呢!
如果,他真的是祈鴻飛,那麼他旁邊的那個帥哥,很有可能是……
晶兒的心猛然抽了一下……對!八成是他錯不了,坊間八卦雜誌每提祈鴻飛,總不忘為他焦不離孟的好友崇至方寫上幾筆。
崇至方的母親是意大利人,所以他是中意混血……
天!晶兒全身血液僵凍了,她呼吸不順,頭昏目眩!做夢也沒料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心中愛慕已久,助養自己許多年的“崇叔叔”,真是太令人興奮了!
她用力把頸子拉得老長,想捕捉他頎偉卓絕的背影,但很快就被跟隨在後的公司老闆和負責迎接的閑雜人等擋住。
是你嗎?真的是你嗎?我好想見你一面,跟你說說話……
懂事以來,她一直嚮往能和助養自己的恩人見面,但院裏的規定是不可以的。
過去曾發生男性助養人誘拐女院童的醜事,為了保護院童,院長一般都不希望他們和助養人單獨接觸。
黎晶兒相信她的“崇叔叔”絕對不是壞人,但她好幾次向院長提出會面的要求都被拒絕了。
“只要你好好用功,做個乖女孩,崇叔叔會了解你的心意,何必要當面道謝?”院長和藹地勸阻道:“何況,他身為崇家的一份子,家族事業龐大,一定忙得不可開交,人家不一定有空見你,咱們又何必自找釘子碰?”
反正,院長總是有說不完的理由阻止他們相見。哈,現在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與偶像相遇,這下子哪還擋得住內心想多看他一會兒的悸動?
黎晶兒輕輕挪開步伐,往基層工人不得接近的董事長會議室走去,她甘冒不違就為了想再多看他幾眼,就算說不上話也沒關係,看幾眼就好……
☆☆☆
“程老闆,這張訂單原本要下到大陸去的,我是看在你的面子硬拿回來給你,一定要好好做啊!”祈鴻飛檢視攤在桌面的成品,語重心長道。
“祈少董放心!我老程拼了命也要搞好它,承蒙祈少董和崇先生看得起,老程絕對不讓兩位失望。”
程老闆是難得有良知善心的生意人,因為心太好,賺了錢就幫助弱勢團體,所以生意擴張不大,有一陣子還差點兒倒閉。
幸好遇上祈鴻飛這貴人,送他一筆大訂單,否則真要撐不下去!
“嗯,希望如此。”
祈鴻飛很滿意的把樣品遞給崇至方,推薦道:“樣品看起來不錯,你要不要考慮拉一些單子回來給‘程高’做?”
“再看吧,我可不像你,愛心發揮得這麼徹底。”
崇至方語多保留,嘴角掛着一抹輕蔑。“我習慣在商言商,不想把生意和愛心公益搞在一起。再說,這工廠規模……嘖!我沒那麼大膽子拿自己招牌開玩笑。”
祈鴻飛不以為然點起煙,微笑反駁道:“你啊,就是神經綳太緊、又死腦筋,天底下哪有每件事都要包贏不輸的?你就是太會算,結果是人算不如天算,最後連本帶利輸光光……”
“你說到哪兒去啦?少給我指桑罵槐!”
崇至方語氣凌厲回白他一眼。“我是來談生意的,不要模糊了主題!”
祈鴻飛識相地陪笑臉說道:“好啦,好啦,沒事發這麼大脾氣幹嘛?程老闆會笑我們的。吶,談生意就談生意,我算給你聽:雖說我把單子給老程做利潤可能少一點,可是,老程答應把利潤的百分之五用在贊助育幼院,只要經媒體批露出來,我萬福的企業形象馬上飆升好幾倍!那是花再多廣告費都賺不回來的,多賺了好評,又多積了陰德……划算啊,老兄!”
“嗯哼,你划算,我未必划算!”
他仍然冰寒着臉道:“這種迷你工廠做出來的東西,我看品質……哼哼,恐怕有待商榷!”
“哪裏不妥?我看挺好的,是你個性龜毛,看什麼都有瑕疵。”
祈鴻飛馬上疾言反駁,一下子兩個好朋友爭得面紅耳赤。
躲在窗邊偷窺的黎晶兒,全程緊盯着崇至方猛看,她真懷疑這男人是不是少一條神經,他不會笑嗎?不然為什麼從頭到尾就沒見他笑過?
比千年冰川還嚴寒冷酷的臉,除了生氣皺眉就是不屑地抿嘴,沒有其他表情。
他才幾歲啊?那滿懷心事的愁眉,真像武俠片里承載數不清國讎家恨的劍俠。晶兒默默凝視他衷郁的深眸、如刀鑿刻的性格輪廓,逐漸地,她的心泛着微酸,一些些的不忍混和憐憫,在未經人間情愛的心湖發酵,並散出奇異的馨香……單純的她委實想不明白,有錢有勢如他,到底還會有啥不愉快?難道,有錢人也有貧苦人無法體會的悲哀?
砰!
“誰?誰躲在那裏偷看?”程老闆大喊!
黎晶兒看得太入神,把年久失修的窗玻璃給碰掉了!她嚇得腿軟,整個人摔倒地上,腦海發出的警訊告訴自己,萬一被逮到鐵定凄慘,於是她用力掙扎着、硬撐着身子爬起來。
“哪個人活得不耐煩了?”
老闆娘尖着嗓子喊:“秀春啊,你是怎麼管工人的?我看你也是皮在癢了!”
“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二位……”程老闆連忙鞠躬賠不是。
崇至方起身探向掉了玻璃的窗口,幸災樂禍地露齒冷諷道:“你看,我說小工廠多半管理不當吧?”
“啊!”黎晶兒抬起沾染黑色機油的花臉,沒想到卻正好對上崇至方往外探的頭。
好熟悉的一張臉!好懾人的俏臉蛋,過去見過她嗎?應該不會吧?
那雙清亮的晶眸,驚徨失措中仍活潑轉動,彷彿蘊含幽幽柔情,欲語還休;小巧挺俏的鼻,粉嫩柔唇輕抿,擰聚眉峰也似回應他的疑惑,好像她也認識自己……
即使沾黑污的臉蛋髒得像花貓,仍然無損她撼動人心的脫俗妍麗,她到底是誰?
一種似曾相識,沒來由深深吸引他神魂靈魄的感覺襲上心頭,好像她是他前世失落的什麼,好不容易等待今生要來重相聚首……
中國人喜歡說“緣分”,指的不就是這種感覺嗎?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啊,即使過去熱烈相戀的女人,也不曾對她有過這種震撼!
“你……”至方太訝異,納悶呆愣看着晶兒,張着嘴不知該說什麼。
停了兩秒,屋外女人尖銳的喳呼聲才讓他回神,迅以黑鑽的瞳光向她示意。
“快走!快走!”
他努嘴又擺頭,晶兒卻被他無與倫比的俊顏給定死了,整個人像尊臘像般動也不動……
天啊,真的好帥!好眩人心神的眼眸!
直到崇至方伸出手拍了她的肩,晶兒方才如夢初醒,快速往工廠方向閃躲。
“看什麼啊你?”
祈鴻飛發覺他的神情有些怪,跟着站起來往外看,看到的卻是晶兒疾奔的背影。
“沒、沒事!一個好奇的頑皮小孩罷了,不礙事的。”
崇至方拉拉領帶,扭一下脖子,他很用力的按捺住內心的波濤洶湧,刻意輕描淡寫回答:“走吧,不要打擾人家太久,程老闆要趕貨不是嗎?”
“這麼急?既然來了就一起吃個便餐嘛!我訂了有名的豆腐宴,兩位吃慣山珍海味,不妨試一下鄉村野菜,真的很棒喲!”程老闆熱情邀請。
祈鴻飛看了下腕錶。“唔,下次吧!我表哥從美國返台的班機也差不多到了,不能耽擱。至方,要不要一起到機場去接振洋?”
“呃,不了,我得回去盯緊我家那匹小野馬,省得見面那天把你表哥給嚇壞了。”
“嗯,也對啦!我表哥雖然個性洋化,什麼奇人異事對國外長大的他而言都是見怪不怪,但是,你們家韻清喔……嘖嘖嘖!那是百年難見的刁鑽古怪,我也擔心他受不了。”
鴻飛贊成的點頭續道:“幾位長輩都約好了吧?到時候可別漏了哪位就失禮了。”
“沒問題!”
崇至方終於露出罕見的笑臉,自信滿滿道:“你大可告訴振洋,這崇家外孫女婿,他當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