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畢業典禮前一個月,百合和K公司簽下合約,配合該公司旗下歌星的特色與公司的訴求替他們寫歌。由於之前寫的歌很受好評,因此K公司的總監對百合還算禮遇。

“百合,十七號上午十點,我們在晶陽酒店有個記者會,主打歌是你寫的,總監希望你能來。”

“是隋和的新專輯嗎?”百合將裙擺一拉,整個人橫坐在沙發上,腰臀間的線條如酒瓶似的映在牆上。

“是啊!就是那首‘冷冷的餘溫’,總監很看好它,下星期新檔的連續劇片尾曲就是這首,預計能突破三白金。”

“哦!我是不管什麼包裝和宣傳,反正我不懂,我只管創作就是了。”

“話是沒錯,但若賣得好,你版稅也抽得多啊!你真好命,不必像我們成天跑里跑外,待在家裏就能賺錢。”

“哪裏!腸枯思竭也不好受啊!”

“好,我不跟你聊了,十七號十點,記得哦!前一天,我會再提醒你,OK?!拜!”

掛了電話,百合將腦後的長發撥到前頭,一根根檢視着分叉的頭髮。

鈴——鈴!電話鈴又響了。

“喂?余百合。”

“百合,近來好嗎?怎麼都不聯絡了?”是個女人的聲音,廿來歲,口氣聽起來直直的、熱熱的,卻不窩心。

“嗯——你是……”

“猜猜看啊!給你一點提示,老同學。”

“老同學?對不起,猜不上。”百合不愛玩這種猜謎遊戲,總覺得很不得體。

“我是巧玲啦!”

“巧玲?”百合意外極了,她知道自己一向不討巧玲歡喜的,而她竟會主動打電話找她。“你在哪?你好不好?”

“好哇!我在你家附近,要不要出來?”

“附近?好啊!好久不見,聊聊也好。”

巧玲和百合約在一家社區小店——有咖啡、花茶、琴酒,是個淡雅溫馨的地方。

許多年不見,巧玲變了。由於她念的是專科,早畢業出社會了,打扮得也比較時髦大方;只是身材圓胖了些,下巴一縮,全擠進脖子的肉里去,脖子遂和臉呵成一氣了。

“哇,你愈來愈漂亮了!”巧玲說。

“哪有?要出社會了嘛!你才變漂亮了呢!”百合禮貌的回贊她,卻被巧玲潑了冷水。

“你少來了,我不來這套。說你漂亮是真心話。”

百合自覺沒趣,笑了笑便不多說。

“畢業了要做什麼?教音樂?”巧玲也算是直爽的人,但卻不是直爽得沒心眼的那一類型。

“我和唱片公司簽了約,給他們寫寫曲子。”

“作曲?你會作曲?那不錯嘛!算是音樂家嘍?”

“沒有啦!哪有那麼冠冕堂皇,只是寫寫歌而已,混口飯吃嘛!”

“你真能幹,什麼都行。可真不明白你以前怎麼會看上白示君那種人!咦!他也住附近!我有他電話,我們找他出來好不好?”

“我……”百合退卻了,白示君、白示君——百合的心緒在剎那間全亂了!那邪邪的笑,那突如其來的吻,那指間辛辣的煙草味道……

“走嘛!櫃枱有電話,打打看,他也不一定在。”

在巧玲的慫恿下,百合沒有機會、也沒有理由拒絕見見老同學,其實,難說她心底也有一絲絲願意。

“喂?請問白示君在嗎?”巧玲握着話筒朝百合點點頭,表示他在。“喂?我是巧玲——你才死人啦!百合在這裏哦!你要不要出來,騙你幹嘛!要不要跟她說話?”

百合一顆心差些停止跳動!這麼些年不見了,他變了多少?她又變了多少?她怎還如此慌得沒有了主張呢?

“好啊!快點哦!”掛下電話,巧玲得意的轉向百合。“他馬上過來。”

示君要來?示君馬上就要來了!百合看看自己,再看看巧玲,總覺得自己穿這身咖啡色背心裙太稚氣,色彩也太陰沉。早知道,她就該穿那件格子套裙才是。

百合慌張得吃不下飯,巧玲則點了一盤意大利麵,用叉子一口一口將面捲成一團小球,然後塞進嘴裏,滿足的咀嚼着。

“我最喜歡意大利麵了,喜歡它的吃法,像這樣——塞滿一整口,好實在。不像中國面,吃了前端,後端還在碗裏,吃到後頭,前頭又到胃裏了,不過癮。”巧玲漫天漫地的說著,百合卻只是哼哈附和着;後來,她藉口上化妝室,把掉了的口紅重新補上。

“我就知道你會來。”巧玲抹抹嘴,紙巾上留下一漬面醬與唇膏。

“上回還鬧得不夠嗎?真怕了你了。”白示君在巧玲對面坐下,看着桌上的柳橙汁,又挪到旁邊去坐。“你別把百合扯進來,她像只小猴子似的,早和我不相干了。”

“不相干?”巧玲挑挑眉毛,得意的笑了。“不相干能請得動你?”

“我是怕了你啊!”示君向服務生說:“來客腓力,五分熟。”

“怕我?我不是鬼,也不是魔,你天大地大都不怕,會怕我嗎?明玲在醫院。”

“醫院?怎麼么了?”示君啜了口水。

“錯亂,幻聽,沒事就像失了魂的在路上走,走到腳起泡了還在走;醫生說是強迫癥狀的一種。”巧玲邊說,邊在咖啡杯里攪得咔啦咔啦響,情緒似乎很不安。

“改天去看看她。”

“她也念着你,希望你當她姊夫。”

“哈!”示君大笑。“你別鬧了。”

“百合來了。”巧玲話一說完,示君立即斂起了笑,望望百合。

還是老樣子!

百合還是老樣子,不過,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少了些輕狂吧!

示君也仍是老樣子,如果真有不同,或者就是眸子裏多了一點正直吧!

兩人四眸相對,一時連寒暄的話都不知如何啟齒。當初分手,連句離別的話也沒有,如今相逢,竟也只是沉默。

百合朝示君點個頭,在一旁坐下,一口緊接一口的啜着柳橙汁,沒一會兒工夫就喝得精光。

“要不要再來一杯?”示君說。

“啊?”百合回頭看他,無意間卻迎着兩眼關注,忽地兩行清淚便直墜而下,連自己都深感意外!緊接着悲傷有如玻璃罐里的珍珠,爭先恐後的傾出,止也止不住;剎那間,淚水便淹沒了她所有的理智與矜持。

巧玲冷眼旁觀,心裏卻妒忌着。她知道示君心裏還有她,只是萬萬沒料到,百合對他也余情未了,不禁心中暗暗叫壞。

而示君原以為百合早忘了他了,這場淚雨倒下得他又驚、又喜、又愛、又怕;礙着巧玲在,他不知如何是好。

巧玲是個機巧的女人,父母離異,和唯一的妹妹在外婆家長大。或許是家庭不健全的緣故,她對男女感情出乎常人的早熟,性格也顯得叛逆多了。

一年前,她輾轉得到示君的消息,示君不理她,她就想盡辦法結交示君的朋友,不斷在示君生活圈裏出現、打轉,惹得示君不堪其煩。有一回,藉着幾分醉,她還支使明玲捧着鮮花向示君求婚,鬧得示君活活成了笑柄,卻也莫可奈何。

示君其實有些同情她,她是單戀他單戀得苦了。有時,示君也佩服她,起碼她勇於表達自己的感情!那回,她突然很傷感的對示君說:“人就是那麼賤,得不到的就偏偏稀罕,得到的,又流水一樣的放他去。”她也不是沒有追求她的人,有個軍官和她交往了一年多,都要論及婚嫁了,她卻又逃得老遠,就是舍不下示君這個影子。

百合的淚雨是夏季午後的西北雨,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她深深吸了口氣,擦乾了淚后,又雨過天晴了。

“怎麼了?嚇人啊!再這樣,我可就要走人了。”巧玲埋怨着,眼角瞟向牆上一幅電影海報——一雙男女親熱得叫人眼紅。

“沒什麼,對不起!”百合吸吸鼻子。“剛結束一段感情,有點傷感。”

她指的是賀尚的事,但她的淚卻是為了示君。隱藏自己的感情是百合習慣性的自衛方式,它使她覺得安全;但示君卻很憎惡她這種不誠實的態度。

示君不想搭百合的話,他知道她在自欺欺人;倒是巧玲極有興趣,巴不得百合在示君面前多說些風流韻事,好叫白示君對她死了心。

“你失戀啦?是誰?說來聽聽!說出來心情好些嘛!大家都是老同學了。哦?”巧玲的最後一句話是對着示君說的,並自以為狐媚的用眼角掃過示君的臉。

“也沒什麼。一個同學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他,一直到他和別人出雙入對了,才又覺得舍不下。我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寫曲子,他填詞,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你從來就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就只會作夢。”示君對百合的感情態度很不以為然。

“誰說我作夢?”百合不服氣;以前他就認定她只會作夢,如今,她真的走上創作的路了,他還是認定她只會作夢。“我把夢想逐一實現成理想,這有什麼不好?我是愛作夢,可是我執着啊!我從來沒有放棄啊!我一直很努力的去實現我的夢想啊!”

“那又怎麼樣?你還是不切實際,你還是不肯真正的面對自己,你還是不肯把自己當個人,不肯承認人性中醜惡的部分啊!”

“人性為什麼一定是醜惡的呢?它也有好的一面啊!藝術是表現美的一種形式,我心中沒有美,怎麼去傳達藝術呢!,

“好啊!你繼續執迷不悟吧!哪天被賣了都不知道。人都是自私的。當心‘匪諜’就在你身邊,防人之心不可無,懂嗎?”

“我為什麼要懂?懂得防人又怎樣?自私又怎樣?像你這樣嗎?不務正業,惹得全家人為你擔心、受怕嗎?”

“百合,示君他現在……”巧玲忍不住要替示君辯解。

“好了,巧玲。”示君一把按住巧玲的手,他不想辯解;過去,他的確是個浪子,他對不起他的父母親,對不住怡君,更對不起百合。

“白怡君結婚了。”示君轉了個話題。

“小姊姊?嫁到哪裏去?”想起怡君,想起示君的母親,他們一家人對她,真是好得沒話說。

“台南。不過就住家裏附近,開了家工廠,我也投資了一部分。”

“哦!”還是習慣性的虛應,百合故意不去關心示君的所有事情。

“我爸身體不好,退休了,家裏的事,泰半是姊夫在處理——我媽常念着你呢!有空去看看她。”

“你應該常回去才對。”

“有啊!一有空就回去。你住——你住附近?”

“是啊!離這——不到五百公尺吧!”

“沒想到我們竟住得這麼近。”

“是啊!都沒聯絡了……”

巧玲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又像客套,又像淵源深遠,愈聽愈不是滋味,於是提議去跳舞。示君看着百合,百合低着頭,兩人都不置可否,最後還是聽了巧玲的安排。

百合從頭到尾沒有跳半支曲子,示君和巧玲跳了兩曲,就陪百合坐在一旁看人。

巧玲愛熱鬧,進了舞他,受到音樂的鼓舞,便瘋狂起來了。

示君挨着百合坐,肩碰着肩,他們之間流瀉着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黑暗中,跳動的鎂光燈里,受到音樂節奏的鼓舞,人們容易變得勇敢;示君不禁伸手攬住百合的肩,百合像賭氣過久的孩子,脆弱又埋怨的低泣着。

“我對不起你。”

“是你不要我的!是你不要我的!”

“我沒有不要你啊!我只是……”

“是!是你不要我的!”

“你想我嗎?還想我嗎?”示君在百合耳邊急切的問着,百合卻猛搖頭。

“不想,我一點都不想你!可是,我總是夢見你,夢醒了,就想哭。”

“你想我。”示君抱緊她。“只是你生氣,所以故意不想我;只有在夢裏,你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才又想起我。”

他吻了她,激情地吻着,細長綿密的吻着。百合沒有拒絕,她無法拒絕他,哪怕她心裏不斷咒罵自己沒用,咒罵自己沒有原則、沒有志氣,她依然柔順的接受了他的吻,並且回應了他。

示君抱緊她,好久好久。有多久沒碰女人了?連他自己都迷糊了。不知是不是老了,對那種出生入死、緊張刺激的英雄生涯,示君漸漸覺得厭倦。他好想就這樣擁有自己的女人——他想,如果他要,百合仍會是他的女人——女人是如此柔順,如此和平,而且美麗,值得男人一輩子珍愛。他輕吻着百合的額頭,眼角餘光卻掃見一個熟悉、冷艷的面孔。

是她?天生的警覺使他有種不祥的預感。示君在百合耳邊嘀咕了兩句,然後帶着她迅速離開了舞廳。他知道她看見他了,他知道她派人跟蹤他。

“百合,不要問為什麼,聽我一次。搭上計程車,到鬧區轉一圈再回去,盡量到人多的地方去,我會再跟你聯絡。”

示君送百合上了計程車,百合沒有機會多問,但她看得出示君有事,知道示君是在保護她。

在車上,她如坐針氈,過慣了無風無浪的平靜生活的人,是禁不起一點驚嚇的。她駭怕,但也擔心示君的安危,她更氣惱示君依舊沒有和黑道劃清界線。

他會再和她聯絡嗎?或者今天的一切親密行為,都只是逢場作戲?百合再度陷入迷霧裏,跌跌撞撞,找不到一條自己的路。

果然不出示君所料,沒多久,小蝶就找上他了。

“上車吧!”小蝶坐在駕駛座上,橫身替示君開了車門。

示君上車后,在音響上方看到那隻熟悉的青蝶;它隨着汽車的振動,左右輕輕搖晃着,如同采蜜中輕薄的模樣。

小蝶的車原在內線道,臨到路口卻突然急轉,向右疾馳而去;示君身體一偏,依舊穩住了。

“這車的抓地力不錯,很穩嘛!”

“哼!”小蝶輕笑一聲。“聽說你幹了條子了。”

“哈!混口飯吃罷了。不愛念書,又沒定性,總得給自己找個事做。”示君驚訝小蝶消息竟如此靈通。他和青幫曾結下樑子,這會兒一個是抓賊的,一個是作賊的,又是敵對;論感情,示君負了她,論義氣,示君也站不住腳,在她面前,示君平白就矮了一大截。

“是嗎?立地成佛了,怎麼就不超渡你那些難兄難弟呢?”

“我——我自身都難保了。”

“哦?看你倒是滿閒情逸緻的,還不忘吃女孩子豆腐,怎麼會自身難保了?”

小蝶一直都沒正眼瞧他,話鋒冷冷的,說到氣惱處,油門便不自覺的踩到盡處。

示君暗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見小蝶如此恨極、怨極的模樣,索性把話挑明了講。“找我,斷不會只為了怪我風流吧?!你向來不是小心眼的人。”

“但我也是女人。”小蝶瞧他一眼,那雙眼,細長而敏銳。她低笑兩聲。“女人是容不得男人負心的。”

“義氣和兒女私情不能兼顧,江湖規矩,你也是知道的。”

“義氣?你倒冠冕堂皇起來了。阿龍呢?你對他,也算夠義氣了?”

“阿龍?他出獄了?”示君眼睛一亮。

“可不?在我手下。”

“他好嗎?”

“你在乎?五年,也不算短的了。這五年,他是替你的,你怎麼還他?啊?講義氣的英雄?”小蝶仍是冷冷的笑着。

示君知道小蝶有備而來,看來,她是真的恨他。

“你打算怎樣?直說吧!”

“十七號凌晨,有批貨上岸,阿龍護的。這是他進青幫的第一批買賣,若不成功,就要成仁了。”

“你要我掩護他?”

“哈!哈!哈——我可沒說什麼。‘義氣’兩個字是你先說出口的,要抓他,你儘管抓呀!但是——就算你抓了他,難保他不會把你的過去全給抖出來——這是他的電話,你自己看着辦!”

小蝶把車一橫,停住了。

“你欠我的,我會要回來,一筆一筆的要回來!你好自為之吧!”

這天,十三號,星期五,一早就是個陰霾的天氣,叫人渾身不舒暢,活像有什麼天災、人禍將要發生似的。

百合買了三明治正要回住處,心情挺煩悶的,於是又轉到公園裏去走動。

示君不知怎麼了?握着他的電話號碼,七個數字總是撥不完整。這幾天,只要她瞥見身材神似的,穿着相近的,聽見口氣相像的,聞見香煙氣味時,總驚訝得以為又和他偶遇了。

或許是知道他就住在這附近吧!百合總忍不住的在街上多徘徊些時候,在外頭多逗留一會,好增加些相遇的機會。但有時百合又會想,在外頭待久了,如果他來電話,豈不是找不到人了?於是又匆忙的趕回住處。

轟!轟!春雷低吼着。

“糟了,要下雨了!”說時遲那時快,雨點由小漸大、由細漸粗的打在百合身上;百合一手遮頭,向附近的涼亭奔去。

踏入涼亭,風雨頓時變得不相干了,百合便有了興緻去欣賞。欣賞和藝術一樣,需要距離來調味。

百合輕輕抖去身上的水珠,想找張長椅坐下,一回頭,卻驚見長椅上躺了個流浪漢。她是有些怕,聽說這類遊民多半酗酒成性,而且很多都是精神狀況異常者,是危險份子。

她想離開,但雨勢有增無減,嘩啦啦的傾盆而下。她再次回頭時,遊民正睜開眼睛看着她,她尷尬的笑笑,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子。

“怕我嗎?”遊民坐了起來,灰白的發,長而稀疏。

百合連忙解釋:“不,我只是不好意思打擾了您。”百合自覺羞愧,她竟瞧不起一個可憐的老人。

“坐吧!還是學生?”

百合正對着老人坐下,點點頭。“快畢業了。”

“念什麼?”

“音樂。”

“哦!學藝術的。藝術要有人文內涵才值得流傳,你對人、對社會,知道多少?”

百合一怔,這遊民,這街友,這蓬首垢面的流浪漢竟能口出金石之言?使她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藝術是美的呈現,但要美得深刻,卻非得要有深刻的省思才行。美和是非不同,它的反面不是丑,丑只是美的另一種形式罷了!不是嗎?就如同你現在看我,覺得我是丑的,可是,我看我自己,卻是絕對的美。哈哈哈!我當我自己是希臘式的悲劇英雄,你知道嗎?哈哈哈!你一定要笑我是個老瘋子——唉!老瘋子,我的確是個老瘋子……”

“呃——”百合欲言又止,對老人感到十分好奇。“老爺爺,您怎麼會睡在這裏?”

“睡這裏?睡這裏有什麼不好?大地為溫床,天地為被褥,有誰比我更富有?”

“可是,雨天又冷又濕,您年紀這麼大了,應該在家享受天倫之樂才是。”百合不再駭怕,倒由衷升起一股崇敬,她崇敬老人曠達的胸襟與言語間的智慧。但崇敬之餘,她又很替老人淪落街頭感到悲哀。

“我的年紀雖然不小,但我的心可年輕得很呢!有些苦,一旦你不以為苦,就沒什麼苦了。”老人豁達的笑着。

“老爺爺,您一定不是個平常人,我看得出來,您一定經歷過很多事。”

“嗯!”老人點點頭,對百合的看法表示肯定。“我是經歷過很多事。年輕的時候,我搞學生運動,坐了牢,原本是被判無期徒刑的,後來蔣介石百歲冥誕,緩刑成了十五年。在牢裏,原本沒打算再出來的,卻突然又有了希望……”

“後來呢?”

老人看百合一眼,接着臉一沉。“我入獄前,也娶了妻,有個小孩——原本以為出不來了,不想礙着他們的前途,也不想拖累他們;那時候,政治犯的罪很重,牽連也很廣,所以——唉!”說到傷心處,老人嘴角下垂,手卻揉着也下着雨的眼睛。

“所以怎麼樣?他們現在人呢?”

“是我先不理他們的,後來,碧晴大概是改嫁了,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您太太叫碧晴,姓什麼?”

“姓吳。”

“吳碧晴?那孩子呢?叫什麼名字?我替您登報尋人。”

“登報?哦,不!不!我不想再打擾他們的生活了。我想,我在他們心裏,早是個死了的人。”

“可是您畢竟還活着啊!何況,您入獄也不是為了什麼作姦犯科的事,他們知道您還活着,一定很高興。”

“不要啦!”老人揮手拒絕百合的好意,橫身躺回長椅上。“我現在過得很自在,沒兒、沒女、沒家累,什麼煩惱都沒有,自在得很呢!”老人閉上眼,不再理會百合;百合自覺沒趣,只能對着斜雨、斜風發愁。

示君究竟怎樣了?

百合無名的又想起示君。他總是那麼叫人掛心。

“小姑娘,我把我的事都說了,你呢?。你的心事是什麼?”

他真是個奇人,眼皮沒抬一下,竟能感受到百合愁思如雨!

“我?我哪有什麼心事!”

“看開些吧!照我的想法,選擇一個你愛的人,不如選擇一個愛你的人。相愛這兩個字雖然迷人,但終究是可遇不可求的。”

“老爺爺……”

“我不是在公園,就是在前面的地下道口,如果連續下雨,地下道積水了,偶爾我會到看守所住幾天。”

“看守所?”

“是啊!買條強力膠,坐在警局附近吸,他們想不請我進去坐都不行!”

“好啦!雨停了,記得我的話。啊?”老人一轉身,背對着百合,動也不動,彷彿早已熟睡;留下百合,迎着茫茫的雨霧。

示君找到了阿龍,西裝革履,帶着大哥大,很是那麼回事。

“大哥!”阿龍看見示君,立刻遞來一根煙,並替示君點了火。

示君挑了個隱密的位置坐下;旁邊有一株盆景,遮去了大部分的燈光。

示君定定地看着阿龍。如果眼睛可以殺人,那麼阿龍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了。

“大哥,我不是有意要跟你為難。這五年的牢,我也是心甘情願替你坐的;這次,我實在是逼不得已,我——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示君沒開口,只投給阿龍一個疑問的眼神。

“出獄以後,我也找過工作,木材行、擺地攤,甚至也到工地去做過工。可是——青幫的人不放過我啊!後來我知道大哥幹了條子,我怎麼也不敢跟你作對啊!我躲、我逃,到後來,我認識了阿妹,她懷了我的孩子,我——我一個人無所謂,可我不能連累他們啊!”

示君垂下眼皮,眉頭深鎖,叫人看不清眼睛的神色。

“大哥,放我這一次吧!我真的沒別的路可以走了!”阿龍低聲下氣的懇求着,和方才揚眉吐氣的模樣有如天壤之別。

“幹了這一票,聽我的,立即收山,帶着老婆孩子到鄉下去過太平日子!青幫這邊,我會讓他們放人的!”

“大哥?這……”阿龍固然喜出望外,但仍覺愧疚。他明白青幫是衝著示君來的,斷不會輕易放過他。

“放心好了,我知道怎麼保護自己。”示君看看手錶上的日期。“後天,你把時間、地點給我,貨也交給我來處理,時間差不多了,你先走,走得慢,我不能保你不被牽連。”

“那你呢?”

“哈哈!你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青幫的目標是我,如果我一點事都沒有,他們會放過你嗎?”示君重重拍打阿龍的肩膀。“就算是我還你的!”

“大哥!”阿龍反握住示君的手臂,感激萬分。

十六號晚上,仍是梅雨季的陰霾,無涯的天空中,連月牙兒的影子也沒有。

百合推開窗子,望着惱人的天氣嘆息,惱里卻閃過這樣的句子:

月牙兒不見了,

滿天的星星哪裏去了?

寂寞的天空找不到伴,

郞郞在哭泣。

她關了窗,感受到了天空的孤寂,想給下雨的天空寫首歌,於是打開鋼琴,彈唱起來。

黑夜裏,誰在哭泣?

誰家的孩子找不到媽媽,

誰家媽媽想念遲歸的寶貝?

黑夜裏,天空在哭泣。

月牙兒被烏雲帶走了啊!

星星們找不到天空的懷抱。

黑夜裏,我在哭泣。

漂泊的心情找不到港口,

誰的臂彎是我永遠的依靠?

……

“叮咚!叮咚!”屋外忽地有人按着門鈴,門鈴聲被琴聲蓋住了,百合在孤寂的歌聲里,讓自己的心緒飄搖於世界之外。

“叮咚——叮咚……”屋外的人想放棄,他知道她聽不見他的。而且他想:見也許不如不見的好。於是退了幾步,沿着樓梯一步步順階而下。退到二樓時,琴音停了。他抬頭望去,盡處隱隱的似乎有腳步聲。

腳步聲“咚咚咚咚”,規律而細微,好久好久,都沒有加強的現象。

唉!八成是錯覺。他笑了笑,往大門走了兩步,又止住了。

“何必那麼想不開呢?見見又何妨?”心裏這麼想,腳卻比心還固執,膠着不動了;他索性在階梯上坐下。

和如宓相處的這些日子,賀尚其實心猿意馬,無法真的用心待她。情人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可是如宓卻不同,她極知足,要的極少,並不在乎賀尚心底另有所屬。

百合,她也是知道的,如宓自認不如她。賀尚心裏牽挂着百合,如宓覺得情有可原,而且感到安慰——起碼比她的男人牽挂着一個較她差的女人好吧!對於這點,賀尚只覺得僥倖,就算騎驢找馬,也不至連驢一起丟了。

“咚咚咚咚!”這回腳步聲顯得急促,賀尚來不及回頭,就確定是百合了。

“賀尚?怎麼坐在這裏?

“呃——”賀尚搖頭又點頭,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了,有事待會再說,小蔣出事了,我們先到醫院去!”

“小蔣?”又是小蔣,賀尚心裏不免犯嘀咕,但見百合急着,便不多說了。

示君在床沿坐了一天,有如沉思中的石像。

入夜了,他站起身,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一仰而盡;他點了根煙,朝窗縫外吐去,煙又被風吹回屋裏,籠在示君前頭——那是一股辛辣嗆鼻的味道。

示君把煙往地上一扔,用力踩熄了。他想,如果百合在,她一定會生氣的罵他幾句,然後把煙蒂拾起,輕輕的放進垃圾桶里,再拿抹布把灰燼抹凈。

他彎下腰,把煙蒂拾起,看了半天,想起在墳場時,百合抽掉他口中的煙的情景。他笑了,把煙蒂放進垃圾桶內,抽了一把衛生紙,往灰燼處用力抹幾下,一併扔進垃圾桶內。

他走到桌邊,把鬧鐘拿到眼前——十點零七分——又是十七!一個叫人心煩的數字!

“碰!”一聲,鬧鐘撞在牆上,鐘面落在示君枕頭上,鐘身則輾轉滑落在地上。

“誰在乎呢?能不能再回來都沒個定數!”

示君開了抽屜,取出一隻青蝶。

“今夜就看你的了!”示君將它放入懷裏,穿上鞋,去赴一場生死之約。

賀尚騎着機車送百合去醫院,在一個轉角處,百合突然焦急的喊停,賀尚差些被後頭的轎車撞上。百合也一個踉蹌,撞在賀尚身上。

“怎麼了?”

“……”百合望着遠處一個高壯的人影,半天沒說一句話;直到高壯的男人轉過身來,百合看清他的長相,才鬆了口氣。

“你看到什麼了?”

“沒什麼!”百台按住胸口,輕嘆着。怎麼那麼像?為著一個人影,她又怎麼會如此激動?“走吧!快到醫院去。”

在醫院裏,手術房外,一個婦人痴痴的望着那扇緊閉的門。婦人看起來清瘦而高挑,連身洋裝外套了件薄襯衫,淡紫碎花,有一種六○年代的美感。

夜裏,醫院的雪白牆壁與潔亮的磁磚顯得格外冰冷,而走廊盡處閃出的兩道人影,也就愈發顯得溫暖。

“伯母,我是余百合。小蔣他……”

“余小姐。”婦人握住百合的手。“如陽他……”兩道清淚滑過婦人臉龐。百合想着,婦人年輕時候是怎樣的美麗啊!瓜子臉,靈秀的雙眼與豐腴的唇,她肯定是個美人胚子。

“伯母,沒事的。”百合拍拍婦人冰冷的雙手,安慰她。

“如陽一直恨我,他一直就恨我;可我沒想到,他竟然會以結束生命的方式向我抗爭。你知道嗎?他真的是決心要尋死的;醫生說,他的刀下得好猛,傷口都深得見骨了……”

“沒事的,進了醫院,醫生會救他的!”明知安慰的話沒用,但百合也只能說這些了。

“余小姐,我希望你能多開導他。我知道他很喜歡你,他這次要真能活下來,你一定要好好開導他!如陽自殺時,連句話也沒有留給我,我養他廿幾年,他竟連句話也沒有留給我——倒是你,他寫了好長的一封信要給你,說你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他要把他所有的藏書全部留給你——你真的是很喜歡你。”婦人頓了一下,望賀尚一眼。“哦!對不起,我不知道……”

“這位是賀尚,我們都是同一個社團的!”

“哦!你好,謝謝你來看如陽。對不起,余小姐,有些話或許我不該說,我也不知道你和如陽已經好到什麼程度了。可是,他是——如陽是晏陽唯一的兒子,說什麼我也不能叫晏陽絕了后,說什麼也不能……”

“伯母,晏陽是……”

“我的前夫,也就是如陽的父親。”

“那小蔣……”

“他嘴裏不說,可我心裏明白得很,他討厭你們這麼叫他——自從他知道他原來不姓蔣,他就痛恨這個姓,就痛恨我。你知道那是多麼深的煎熬嗎?他從小就是和我最親、最信任我、愛我,而到了最後,他卻必須去恨他最親愛的母親,去恨他擺脫不掉的姓氏……”婦人泣不成聲了。

“伯母,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啊!”

“是!是我的錯。如果我不是那麼無能,如果我沒有再改嫁,如陽也不會這麼痛苦——可是,余小姐,我真的是不得已的啊!當初晏陽為了理想,籌錢、標會去做他自認轟轟烈烈的事。後來,他一撒手,丟下我們母子走了,留了一屁股債,我們孤兒寡母的,誰有膽子幫我們呢?如果我不改嫁,恐怕我們母子兩人都要活活餓死、凍死了!”

婦人哭得涕淚縱橫,掩着臉不住顫抖着。百合想勸,但被賀尚拉住了。

“別說了,傷心事越提越傷心。”

百合點點頭,對小蔣特殊的性格又多了幾分理解。至於小蔣對她的感情,恐怕只能“存而不論”了。

台灣四周環海,過長的海岸線成了國防警備的死角,卻是走私者的殿堂。

示君提前到了海邊,坐在一株卧着的枯木上,靜聽潮聲朗朗。

他原想去見百合一面的——也許是最後一面了;但偏偏百合不在,留了束百合花在門前,就提前來了海邊。

他想:也許他們真的無緣吧!連要向她剖白他的感情的機會都沒有,怕是真的無緣了。

“嗶——嗶!”示君取出呼叫器,點亮打火機看清楚;沒錯,是阿龍的暗號。

朝海面望去,隱隱的可以望見漁火。

“阿K,○○三呼叫;阿K,○○三呼叫。”

“收到,OVER。”

“訊號收到,準備,OVER。”

“了解,全力配合,OVER。”

樹叢後頭傳來腳步聲,示君一躍便躲進瓊麻叢后,看見人影一高一低逐漸走近。

“他真的要你先走?”是小蝶。

“是的,我擔心他會派警方的人來。”是阿龍,他居然是向著小蝶的!

“不會的。他雖然有膽量,可是他欠你,就斷不會再連累你!”

“還是小心為妙!我聽他的口氣,很有把握似的。”

“哼!他為了義氣,為了血氣之勇,已經做過不少傻事了,這次,也不會例外!”

“可是……”

小蝶狠狠盯住阿龍,像貓盯住老鼠,阿龍便自動停止所有的勸說。

小蝶望着陰雨的天,咬着牙。

“他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可是,對我卻棄如敝帚!當年,他為了朋友和大哥結下樑子的時候,心裏根本就沒有我!我懷了孩子,四處打聽他的下落,可是,他卻像斷了線的風箏,就這樣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了。”

“大哥恨他,連我的孩子也一併看成了眼中釘;當時我才十七歲,我才十七歲呀!大哥讓兩個漢子硬生生的把我的孩子打掉了!一拳又一拳,一拳又一拳,打在這裏!”小蝶指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淚光閃閃。“我整整躺了一個月,就因為我懷了仇人的孩子!”

“這——他恐怕不知道,否則……”

“知道又怎樣?他和我大哥一樣,弟兄們是手腳,不能斷,女人就像衣服,丟了可以再買!今天我就是要他知道,女人是不能隨便丟棄的!我要他付出代價!”

示君在瓊麻叢里聽得一身冷汗。

原來她為他受了那麼多苦,原來她恨他恨得這麼深!

示君伸手取出青蝶,一不留神,手臂被瓊麻刺划傷了,留下兩道貓爪抓過似的血痕。

無月的夜,暗得叫人傷心;青蝶呈現不出顏色,只在輪廓間,鐵絲的光澤略微可辨。

“小蝶,我對不起你,但,我真的無意如此……”示君喃喃自語,望着小蝶的身影,想着:這一路走來,自以為洒脫,究竟無意間傷了多少人呢?欠得這麼多,如何還得起?

又來了一批人,看樣子,不是什麼要緊人物。

“不行!隊裏的人馬上就要到了,得叫他們快點走才行!可是——他們怎麼才會信我呢?”示君略做思索,便自黑暗處走出來。

敏捷的小蝶首先警覺到,掏槍回頭對着示君。示君停住半晌,繼續往前走。小蝶在確定沒有別人之後,才收回她的槍。

“阿龍,你先走吧!”示君說。

“慢着!阿龍是我的人,憑什麼聽你的?”

“我們的恩怨,不要牽扯到他人。我知道你恨我,但阿妹是無辜的;何況,阿妹的肚子裏已經有了阿龍的孩子,將心比心,就放了他們吧!”

“你同情他們?哈——哈!哈!哈!你倒有良知起來啦!”小蝶笑里有哭泣的聲音。“好,只要你把命留下來,我就讓阿龍走!”

“一言為定!”示君取出自衛用的手槍,往樹叢里扔去!

“好!阿龍,你走吧!”

“我……”

“走吧!阿龍。這是我和小蝶的事,誰也幫不了我們的!”

“好!大哥,你保重了!”阿龍說罷,便迅速離去;他想:阿妹若知道他自由了,不知有多高興呢!

多少年不見了,小蝶依舊清瘦。

苦難使人堅強,怨恨卻使人蒼老,才廿出頭的小蝶,眼中卻有着深沉的怨恨,嘴角卻有晚秋的滄桑,與數年前那個單純的小蝶,狂悲狂喜的小蝶判若兩人。

“小蝶,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能換回我這幾年來的日思夜盼?就能換回我那張無憂無慮的臉嗎?你可知道,我這張臉有多久沒開心的笑過了?這顆心,有多久沒有溫熱過了?是你!是你——是你劃開了我的胸膛,划花了我的心,讓它多年來一直浸漬在冰雪裏,凍成……”小蝶臉上肌肉一陣抽搐,左手捂住左胸倒退兩步。

“小蝶,你怎麼了?”示君正要去扶她,卻見槍口直抵他的心窩。

“你不必貓哭耗子了,我不會放過你,也不會放過那個女孩……”

女孩?是百合嗎?示君心跳加快了。

“不關她的事!小蝶,別傷及無辜!”

“無辜?她無辜?那我呢?我的孩子呢?”小蝶冷笑兩句,收了槍,在手上把玩起來。

“小蝶,如果殺了我能泄你的恨,你儘管動手,我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哦——”小蝶眉毛一挑。“看來,你倒是比較擔心那個妖精了——我倒想看看,她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竟能叫你如此失魂落魄!”

“小蝶,真的不關她的事!”示君趁小蝶不備,衝上去握住她的雙肩。“小蝶,警方的人馬上來了,我不想抓你,你快走吧!”

小蝶臉色一變。“你報警了?”

“沒錯!”示君現在是兩難了,一邊是他的舊愛,又懷過他的孩子,而另一邊,卻是他的職責,他的理想。“我知道你是衝著我來的,現在我在你手上了,犯不着再冒這個險!”示君望着海上,漁火漸近。“船上的貨,就算了吧!”

“算了?”小蝶一把揮開示君的手,退了兩步,再次舉槍對着他。“這麼近的距離,你是逃不過的!”

“我沒想逃!你的槍法我不是不知道——哈!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該是我欠你的……”示君垂着頭,眼角餘光瞥見遠處的光點。“你快回去吧!”

“碰!碰!”兩聲槍響,緊接着是一陣劃破長空的尖笑。

“白示君!你以為你不怕死,我就沒轍了嗎?我告訴你,我可以不要你的命,但是,你奪了我的最愛,我一定會要回來!”

示君眼一掃,伸手去搶小蝶的槍,並湊近小蝶耳邊。“快走!警察來了!”可是,倔強的小蝶哪兒在乎呢?慌亂中一陣拉扯,又“碰”地一聲,子彈穿過示君右胸——

“啊——”示君一個踉蹌跌在地上,小蝶自他懷中飛出——

“示——”小蝶伸手想扶他,手在空中卻握成了拳頭!這一槍算得了什麼?死不了的!她不能心軟,這樣就心軟還能成什麼大器?

“蝶——快走!”

“我不會放過你的,我會再找上你,我不會放過你的!”說罷,小蝶便迅速潛回林子裏,消失在黑暗中。

示君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裏了!

“示君,你醒了?”

“阿自,事情怎麼樣?”

“被他們耍了,船上什麼也沒有。我們聽到槍聲,找到你的時候,開槍的人早就跑了,你可知道傷你的人是誰嗎?”

示君搖搖頭。“太暗了,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阿自知道示君有心隱瞞;以他的眼力,以他的機智,不會連被誰傷了都不知道。“你的槍……”

示君一怔,但沒表現出來……

“這件事跟你有關吧!你的傷看得出是近距離射擊的,而你卻看不清對方的模樣;而且警察是槍不離手的,但你的槍卻……”

“你到樹叢里去找找吧!約莫是我倒地的四點鐘方向……”示君嘆口氣,傷口處在隱隱作疼;對阿自的疑惑,甚至可能連帶的一切處罰,他都顧不了那麼多了!

小蝶太聰明,也太了解他了,要斗,他真是沒什麼辦法。現在,唯一叫他掛心的,是百合!

“阿自,咱倆搭檔過多少案子了?”

“七宗販毒,五件搶案,兩件兇殺,小案子,記不得了。”

“我們相處得怎麼樣?”

“生死關頭,彼此掩護,出生入死,親如手足。”

“好!既然你把我當兄弟看,那我就不瞞你了。這件事,的確是關係到我個人過去的恩怨……”

“示君,究竟是怎麼回事?”

“唉!說來話長,有機會再慢慢說給你聽,現在,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你說吧!我一定儘力。”

“幫我保護一個人。”

“誰?”

“一個很善良、很善良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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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親朋友,蜜蜜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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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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