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盈月坐月子期間,丁秀岩幾乎天天來探望,她煩惱着跟文家爭孩子扶養權的問題,也無啥心思理會丁秀岩。倒是心裏被攪得沒有主張的時候,他正好充當她的“情緒垃圾筒”,聽她說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直到後來,丁秀岩看李盈月為了孩子那般煩惱,知道事情不解決,她斷然無心思考慮接受他的感情,便兀自替李盈月做了主張,找上文明華!但這事彷彿又做錯了,李盈月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從此不肯再見他。
“你這是幹什麼?丁先生還不是為了你好!”李母忍不住抱怨起任性的女兒。
“……”李盈月只是沉默,腦海里不斷浮現起丁秀岩那羞忿委屈的神情、迅速轉身離去的背影,她想,他是不會再回來了。
不會回來了,正好!但為什麼她還會覺得心痛呢?
“元善都說明中的姊姊是為了財產才要孩子的,丁先生說乾脆把地給她,也沒什麼不對呀!盈月,你不會是捨不得那塊地吧,我不明白,你究竟為了什麼?明明是為你好,你偏偏……”
“為我好、為我好,你們每個人都說為我好,可是你們有沒有問過我,我要的是什麼呀?明中不肯娶我,說是為我好,可是我就愛他呀!他拒絕我就是羞辱我,我一點也不好!你也說為我好,結果我書念不好,什麼也不會,你還是說為我好!林柏翠為我好,我得到了什麼?我差點被謀殺了,可是我卻一點也不能怨他、恨他!每一個人都為我好,可是我得到了什麼?除了恩情,除了壓力,我什麼也沒得到,而偏偏在你們眼中,我還是個幸運兒,一個備受呵護的幸運兒呢!”
“你說這是什麼話?我做錯了嗎?”
“你沒錯,是我錯了,是明中錯了,是織巢鳥錯了!雄鳥沒有義務一再為織一個完美的巢而努力,雌鳥也沒道理平空去獲得一個安穩的巢,家,應該是兩個人共同努力的結晶,誰都不能一廂情願!”
“你在胡說些什麼?什麼鳥啊巢的,我看你先去睡一下吧!”
“媽——我沒病,我只是不想再被安排,再被一廂情願地照顧,再被捲入一些連我自己也無法掌握的是非里去……這些日子來,我想了好多。文家的地,丁家的桃色恩怨,林家的家庭糾紛,沒有一個是跟我相干的;可是,現在卻全和我李盈月的生活、我的未來累累相系了……我……我幾乎弄不清楚,真正的李盈月究竟在哪裏?為什麼會被這樣活生生地瓜分了去?我好迷惑,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李母對李盈月的話不甚明白,但她可以理解她此刻心情的紛亂,畢竟,這一年來,她的生命變化得太快,遇見的事太多了,一年,卻活得有一般人一輩子那麼長了!
“唉——”她長嘆一聲。“每次你說一大串我不能理解的話,一定是你又有什麼決定的時候。你說吧!我這輩子,全是為了償你的債來的。你這個討債鬼,有什麼事,說吧!”
“媽,別這樣嘛,我有這麼糟嗎?”李盈月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倒把母親逗笑了。
“少來了!你愈這樣我愈害怕,誰知道你心裏怎麼算計的?”
“我……人家不過想……想再念書。”
李盈月念書去了,孩子交給保母照顧。
丁家一切似乎又平息了,只是余孟芳失眠的情形加重,安眠藥過量食用的結果,使她的心臟、腎臟都出了問題。
丁築和林柏翠算是和好了,但林柏翠隱約可以感覺到,曾經滄海難為水,兩人雖然都將“李盈月”鎖在屋子塵封的角落,盡量不去觸碰,但誰也無法將它真正地拋開。
至於丁秀岩,拜託,他可是丁亦虹唯一的兒子,氣質丰采不在話下,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個個都是才貌雙全,又何必單戀一個李盈月呢?
沒錯,李盈月那次大發雷霆教他十分受挫,也傷心了好一陣子;但是,他把一切對李盈月的挂念與關懷畫成一個小圈圈,一個他體內,他心底那個屬於文明中的角落。
至於,他曾許下的承諾,丁秀岩自認已經儘力了;對文明中,他也只能說聲抱歉,更何況,當初他的決定,也是迫於無奈。
然而,儘管他這麼想,那個屬於文明中的角落仍然經常使他困擾。夜裏,他經常莫名其妙地夢見李盈月,夢見與她談天,甚而共赴雲雨;而丁秀岩知道,這些都屬於“文明中經驗”,只是,他無法擺脫,只能任其苦苦糾纏。
一天,他整理衣櫥,在一件外套上發現了一根細長微卷的發,他不自覺地停止了所有的工作,望着那根已然沒有生命力的髮絲,久久無法思考。
他將髮絲握在手裏,它細微到讓他完全無法感覺到它;他怕將它遺失,只好將它繞成小小一撮,夾在日記本里;後來丁秀岩還是不放心,用護背膠膜將它製成小卡片似的,寫着“盈月的發”,才安心地放入書頁里。
這個無法自主的動作,使丁秀岩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分感情。
李盈月和三個女同學嘻嘻哈哈地從教室里出來,也許是有個開服裝店的母親的緣故,李盈月的穿着比其他同學光鮮得多,卻絲毫不減那分年輕的稚氣,任誰也看不出她竟已是個孩子的母親。
“晚上我們去夜市吃東西,從街頭吃到街尾,怎麼樣?”一個微胖的好友說。
“吃回來再吃瀉藥減肥啊?神經!倒不如去吃棉花糖吧!好像吃了很多,可以滿足吃的慾望,又不怕吃得太肥!”高個子美女答。
“我從不吃棉花糖。”李盈月說。
“為什麼?”
“棉花糖的滋味,受騙的滋味!”
“哇!真深奧啊!連吃糖都有學問!”
“沒辦法,人家盈月多認真啊!哪像我們?”接着一串嘻笑打鬧。
以前的李盈月,下了課生龍活虎,上課就夢周公;而現在,可都是人家向她借筆記,考試她替人家護航的!她相信,只有讓自己不用靠別人,有能力作決定,別人才不會替她作決定!
她要做個有能力愛人的女人,不要只是做等着被愛、被決定、被支配的女人。
“李盈月!”一個清亮的聲音喚住她。
李盈月猛然回頭。球場上競賽的喧鬧聲,耳墜子樹隨風搖擺的婆娑聲,女學生們不知天高地厚的談笑聲,一個呼喚她名字的男孩……她似乎又回到了和文明中初相戀的日子。
李盈月的同伴們也聞聲回頭,驚艷一個年輕瀟洒的男人,懂得穿針織外套、富流行感的紳士,尤其是身後那輛紅色保時捷。
她們面面相覷,同時發出驚嘆聲。
“李盈月,你身價這麼高哇!介紹介紹吧!哦,天,酷斃了!”
“盈月,好久不見!”丁秀岩走上前來,生澀地寒暄着:“你們好。同學?”
“是啊!頂好的朋友!喂!”胖女孩用手肘碰了碰李盈月:“介紹一下嘛!男朋友?”
“不是啦!”丁秀岩的突然出現,教李盈月不安又……五味雜陳的,不知該如何搭話。
“我叫丁秀岩,一個……被她三振出局的朋友!”丁秀岩靠着這群天真女孩的鼓舞,竟在不規則的心跳中也能說出一兩句幽默的話。
“什麼?這樣的條件你竟也三振?喂!不會吧?”
“哎呀!別聽他胡說!你……你來幹嘛?”
“肚子餓了。”
李盈月知道丁秀岩是有備而來的,卻一時不知怎麼答他的話,心裏竟有些欣喜,又有些氣怒。
“我又不開餐廳,肚子餓關我什麼事?”
“那……好吧,算我來還東西的好了!”丁秀岩取出一個小皮夾,拿出一張名片似的東西,交給李盈月。
李盈月一接過手,女伴們比她還好奇,紛紛湊頭過來看。名片上有一條黑色細線構成的圖案,但看不出畫的是什麼。翻到背面才看見,上頭寫着:盈月的發。
“在外套上找到的,隨手留了下來,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我很珍惜它。”
天!這對大學新鮮人的女孩們簡直是電影上才有的情節,英俊高大的男人,細膩深情的心靈,以及那名牌跑車……女孩們的夢想,豈容李盈月現實的眼光使之破滅?
“盈月,你還等什麼啊?真愛只有一次,錯過就沒有了!”
李盈月望着卡片上的字,心中有如針扎着似的痛楚。她想起文明中,任何與愛情相關的情緒都使她想起文明中。這樣的她,有什麼資格再和其他男人談戀愛呢?
“盈月,去吧!好歹把話說清楚,人家在等你呢!”
“我……”李盈月抬頭看丁秀岩,她已經拒絕過他一次了,這個為了她差點死去的男人,如今,她要用什麼理由再拒絕他呢?
他在等她的拒絕,他其實知道她會拒絕他來,只為了證實。
“對不起!我同學說得沒錯,真愛只有一次;而我,我已經擁有過了!”
丁秀岩不意外,心卻依然被重重砍了一刀。他笑了,笑得很燦爛。“如果我也即將死去呢?難道真的失去的比較美,比較刻骨銘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唉——我肚子真的餓了!我走了,再見!”
丁秀岩真的走了。
唉——最難過的,莫過於李盈月的三個女同學。
李盈月不知道自己做對了還是做錯了,但她着實被那幾個女娃兒們罵慘了!
丁秀岩始終給她一種極其熟悉的感覺,有時在夢中,明明是她和文明中依偎着,但一抬頭,卻看見丁秀岩在朝她笑。他的笑沒文明中的燦爛,卻很溫柔。
“不!我不能接受他,我和媽約定好了,若再婚,娃娃就還給文家,我不能!”
李盈月丟下手中的筆記,在窗前不安地來回徘徊着,努力不想,卻又一再憶起丁秀岩在車旁溫柔的笑容,以及故作鎮定的幽默,她不由地自口袋中摸出那寫着“盈月的發”的小白卡紙,放在手上,情不自禁地滑下兩行清淚。
為什麼?為什麼要來惹我?我是無辜的,我和你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也不想跟你們有關係,為什麼偏偏你們能左右我的情緒,能干擾我的生活、我的未來?李盈月竟恨恨地怨起所有愛過她的男人。如果他們都不愛她,那她的生活將可以多麼單純平靜——
或許不見她會更好。
丁秀岩點了一大客豐盛的海陸大餐,卻一點食慾也沒有;打電話找同事“打屁”,人家聊得興高采烈,反倒是他提不起勁答話。無奈地掙扎過幾回,只好訕訕然回到住處去。
偌大的房子裏,裝滿了孤寂空洞的喟嘆,丁秀岩樓梯踩了幾格,回頭看客廳黑暗中重重疊疊的影子,丁秀岩的膝蓋竟提不起一點上樓的氣力,索性在梯上坐下。
他害怕這種無力的感覺,一如當初他看見母親在凌晨目送父親離去,明知母親傷心,卻又無力留住父親一般;一如當初二媽衝著母親謾罵,對着他吼叫,他卻絲毫不能反抗一般。
早熟的丁秀岩很小就知道媽是“細姨”,是“外面的女人”,是搬不上枱面的“黑市夫人”,而他自然也光采不到哪兒去。
但是,他絲毫沒有選擇的權利。
後來,當他“名正言順”了,媽也正式被娶進門,他卻也沒有一點喜悅;他覺得在他習慣了傷害之後,再將傷害轉移到同父異母的姊姊身上,無疑是使傷害加劇;但,他還是無力阻止改變。
“愛情”是不能努力的嗎?他不是那種宿命論的人,但他如何能左右李盈月的感情世界呢?唉——
丁秀岩禁不住這樣的折磨,他不是新手,卻從來沒感覺到如此的煎熬,這使他不禁懷疑起這種“煎熬”的來源——文明中。
文明中,一定是文明中,我丁秀岩是不會如此為情所困的!
“文明中!文明中!你給我出來!”丁秀岩衝動地朝客廳大喊,隨即飛奔文明中過世的那家醫院。
他在醫院來回地走着,望着潔凈無人的長廊一聲聲喚着文明中的名字,好幾次引來護理人員奇異的目光。
“先生,探病嗎?哪一科?你可以到護理站去查!”一個好心的俏護士問。
“哦,謝謝、謝謝,不用了!”丁秀岩連連道謝,然後佯裝若無其事地走了。
丁秀岩找不到他,也許他投胎去了,也許他現在有了軀殼,再也無法和文明中搭上線了……丁秀岩沮喪極了,他不知該如何處理體內那屬於另一個男人的情緒和感情,他的確苦惱極了!
“喂!你不會是想要自殺吧?”
丁秀岩身後響起一個甜美的聲音,一回頭,竟是那位嬌小的俏護士。
“哈——你真幽默!這裏是自殺勝地嗎?”丁秀岩這回瀟洒地有些窘了,前一刻,他的確苦惱得巴不得迎風躍下呢!
“我們醫院雖談不上是自殺勝地,卻真有人自殺過。”
“哦?”他猜她說的是文明中,不禁興緻勃勃:“你見過他嗎?”
“見過。一個癌症病人。他說,如果他減少幾天壽命能讓他的妻子少過幾天煎熬的日子,他死也甘心。好深情哦!”
“哦!的確。呃……”丁秀岩吞吞吐吐一番,才說:“你相不相信,一個死去的人能夠藉由‘穿透’的方法,使自己過去的經驗、感情……其實,是一部分的生命,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
“……”俏護士認真地思考着這段話。
“你能理解嗎?”
她點點頭、撇撇嘴,又搖搖頭說:“我不信!”丁秀岩正想開口替自己荒謬的言論打圓場,俏護士卻接著說:“我記得一本靈異書籍提過這種‘穿透’,可是,它只是將記憶輸入,被輸入者有如看影片似的,短時間內接收對方的訊息,傳達經驗是可能的;至於感情,那是完全主觀、完全自我的,怎麼可能被傳達呢?至於生命,那就更荒謬了,生命是單一的,除了活,就是死,一個生命若要寄托在另一個生命體上,除非把對方的生命體趕走!”
聽了俏護士的話,丁秀岩不知是憂還是喜,但情緒倒很是亢奮。“你是說,只要是感情,就不可能是別人的?”丁秀岩也不明白為何如此相信她的話,竟企求一個更明確的回答。
“當然!”俏護士的口氣變得很溫柔:“如果你覺得愛她,你就是愛她了。”
“謝謝!謝謝你!”丁秀岩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雙手,並熱情地給她一個擁抱,而後匆勿離去。
只留下四處亂竄的冷風及一臉茫然的白衣女子;她的白衣,隨風剝下一層紗樣透明的影子,隱約間,影子似乎灑下晶體般的水珠。
丁秀岩決定再試一次,即使兩次、三次,一百次、一千次也無妨,起碼現在他可以確定,愛李盈月的是他丁秀岩,不是文明中。
或許是過於興奮,丁秀岩一整天心神不寧,老做錯事,臨下班又是“急驚風碰到慢郎中”,急着等一份報告及商務信件,未婚又沒男友的秘書卻慢條斯理地哈着熱茶,眼看着李盈月下課時間將到,丁秀岩才匆匆交代了事情,慌忙走人。
丁秀岩到達時,校門口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學生,李盈月大概已經走了,有孩子的她,總不像其他人那般無牽無掛;但丁秀岩還是不死心地東張西望。
無意間,丁秀岩猛地全身毛細孔全開,發立膚悚,一部熟悉的寶藍轎車,車號HD326……是它,就是它!害他差些喪生輪下的寶藍色轎車!
而此時,一個丁秀岩期待已久,卻不願此時看見的人影悄然進入車內。
“盈月!不要——”丁秀岩見前車啟動,也立即發動車子尾隨而去。
他一邊盯着車號,一邊留意駕駛座上的人及李盈月的動靜。
丁秀岩確定駕駛座上的不是二媽,她年輕得多。當時大家認定一切都是二媽愛女心切下所做的糊塗事,幸好丁秀岩也沒事,便為了安寧,將一切都按下,也不提問也不追究,不料,卻忽略了可能錯判,忽略了危機仍在。
“她是誰?她究竟想做什麼?盈月為什麼會上她的車呢?”
對方車速奇快,亡命地不斷超車前進,丁秀岩為了跟上,好幾次差些撞上其它車子,惹來一陣陣忿怒的喇叭聲。但丁秀岩實在顧不了那麼許多了,只能儘力閃躲。
車子駛過市區逼近郊區時,天色已暗,能見度漸低,丁秀岩愈追愈慌,在一個紅綠燈后,他竟將對方跟丟了,只好妄自猜測行徑,繼續前進——
“我們要去哪裏?”李盈月不安地問着,雖然丁築說過,是要三個人明白把話說清楚,但在這山郊野地,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談話的地方。
“丁小姐,我跟林醫師真的沒什麼!”
“我知道。你是沒什麼,但他卻有什麼!”
“他已經回到你身邊了,你們一家人……”
丁築嚴厲地看了李盈月一眼。
“你以為我真的在乎他嗎?憑我的條件,一個林柏翠算什麼?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他有了我,居然還會喜歡上你!要找個比我強的女人也就罷了,居然還找個孕婦!哼!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這樣的背叛!”
“他沒有背叛你,他愛你,也愛你肚子裏的孩子啊!”
“孩子?他不會得到孩子的!”
“你……”李盈月愈聽愈糊塗,她不明白丁築究竟在想些什麼!
“李盈月,你不明白,你也不用明白。我不能當個輸家,我要的愛情,是完美無缺的。我不相信破鏡能重圓,只相信曾經滄海難為水,柏翠和我,就算現在沒有你,我們也不可能再回到過去,因為他記憶里、我記憶里的你,只會膨脹,不會再消失了——”
“丁小姐……”李盈月無奈地喚了一聲,她實在很想說:那關我什麼事?
“有人說,有種女人像罌粟,碰過了就會上癮,而且很難戒掉,是不是?”
“我不知道。”
“不知道?禍水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禍水!”
丁築的車在一個小山磯上停下,熄了火。李盈月向外望,只見腳下一片漆黑,究竟多深,不可臆測,再加上丁築一路上陰陽怪氣,教李盈月十分不安。
“你在害怕?”丁築有些得意了。
“丁小姐……”李盈月悄悄伸手開車門,卻發現車門已上鎖,不會開門又不懂車的她,實在不知該如何給自己解圍。不得已之下,明知無效,她仍努力勸說:“要怎麼說你才肯相信呢?真的不關我的事!我丈夫死了,留下我和孩子,柏……林醫師好心,勸我好好為孩子活着,我們真的什麼也沒有……”
丁築無動於衷地微笑着。這種笑冷冷地,有如武俠小說對殺手的形容那般,冷得可以置人於死的那種。
李盈月幾乎要哭出來了,但,哭又有什麼用呢?
在絕望之前,李盈月想起了上回的車禍。
是她嗎?真的是她嗎?當時事情發生得太快,李盈月什麼也沒看清楚,只是此時,她卻很清楚丁築的瘋狂。
丁築搖下車窗,任強勁的風吹散她的頭髮。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可理喻?每一個不可理喻的人,都有着無以言喻的悲哀,你知道嗎?我知道你怕,其實我也怕,只要我油門輕輕一踩,我們就同歸於盡,林柏翠就什麼也沒有了。哈……哈哈哈!一想到他那沮喪痛苦的模樣,我就忍不住得意起來。女人在三角習題里,永遠是輸家,但這回不同,我們不過是提前死亡,他卻永遠要活着受罪,這回,輸的是他!”
李盈月聽了,不住地搖頭:“如果你好好回去,你才是贏家,你可以贏得丈夫、贏得孩子、贏得一個幸福的家……若你執意要跟我同歸於盡,那麼,什麼愛情、婚姻、生命就全都輸掉了;而他,他可以再娶一個,換一個地方生活,把我們全忘掉啊!”
“不,不會的!他不是那種狠心的人!”
“那你為什麼還要恨他呢?”
“不要說!不要說!不要再說了!”丁築狂吼幾聲,伏在方向盤上喘息着,肚子突然猛地被踢了兩下,她按着肚子,悲從中來。
李盈月知道她動容了,想進一步勸她,丁築卻突然放下手煞車,奪門而出。
此時正好丁秀岩趕到,見到丁築隻身在車外,忙問:“二姊,盈月呢?”
丁築微笑看着車子,車子因失去煞車已向外緩緩移動,車內的李盈月也警覺到危機,急急拍打車門。“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而猛力地拍打,更加速了車子的移動。
此時的丁秀岩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大聲叫李盈月拉上手煞車,但慌亂中的她可能弄不清該動哪個開關;另一個則是,他冒險由門窗躍入車內拉起手煞車,但若來不及,可能和李盈月一起躍入山谷內。
丁秀岩當下直衝進車子,將半截身子快速躍入車內,於千鈞一髮間拉住手煞車,救了彼此的性命。在車子戛然而止的剎那,丁秀岩聽到落石松落山谷的清脆響聲,直教他逼出一身冷汗。
他抬頭看着李盈月,疲憊地笑了笑說:“別怕!沒事了。”
李盈月張着嘴,哼啊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不斷地抽搐着,不斷地搖頭,直到丁秀岩退出車子,替她開了門,她才一頭撞進丁秀岩懷裏。
此刻再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裏更安全了,他總能在她最危急的時候適時出現;他總是不顧自己的生死,將她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哪怕在他完全不認識她的時候,他也能如此勇敢!李盈月告訴自己,今生今世,她再也不要離開這個肩膀了!
丁秀岩還來不及向家人說出丁築想謀殺李盈月的事,丁築便自殺身亡了。
丁築死得很美。她將車子開到山明水秀的地方,在車裏放滿了玫瑰花,發動車子,並將排氣管的廢氣用管子導引到車內,死因是二氧化碳中毒——一種死得很快,又不難看的自殺方式。
丁築死了,帶着林柏翠期待巳久,卻來不及出世的孩子。
認屍時,林柏翠強忍着內心的激動與悲慟,只是喃喃地自問:我錯了嗎?難道……難道連一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錯了?錯了?我究竟錯在哪裏?
而丁築的遺書則告訴了他答案——
最轟轟烈烈的一生,就是在最頂峰、最無懈可擊時悄然地死去。我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死亡。
我不願像母親那樣因年華老去而遭遺棄;然而,我的丈夫卻在我仍青春美麗時愛上了別人,這是多大的諷刺啊!
既然無法在最美時死去,我又怎麼繼續在缺憾中生存?沒有人謀殺我,如果有,那便是上一代的愛恨,我童年時期對生命的理解——
丁築的死,每個人都有責任——
余孟芳的性格若不是那麼強烈;丁亦虹若是不那麼多情;季知顏若不是愛上有婦之夫;林柏翠若不是遇見了李盈月;丁築若不是那麼愛鑽牛角尖,那麼,一切似乎就會更圓滿了。
丁築的死,每個人都有責任,因此丁家上下,林柏翠與李盈月,每個人除了悲傷外,似乎都因自省而有了些許改變。
丁築死了,正如丁築所想,她的確奪走了林柏翠的一切,向來就不汲汲名利的林柏翠,此刻更加消極了;而在丁秀岩與李盈月的鼓勵下,林柏翠決定給自己三年的時間,旅遊也好,寫書、種樹也好,讓時間來治癒受創的傷口。
丁築死了,余孟芳一切的愛恨都不如喪女帶給她的打擊。她於是清心茹素,加入了慈濟功德會,獻身給社會救助與宗教,終於,她找到了丁亦虹之外的一片天空。世界,其實可以很大,只是很多人看不到。
丁築死了,誰也不會再去追究什麼車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