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熙倫少爺,小姐醒了!”小雲欣喜不已的表情在他面前晃動,敘述着這個才發生不過一刻的事。
他激動得不能自己,無法成言,只能遵循着心的腳步,一步步地走向那個光之源,就怕他去晚一步,什麼都會灰飛煙滅。
咚咚!咚咚!
他聽到自己的心在鼓動。
他的心為何跳動呢?那是因為能讓他心跳之人已蘇醒過來了。他的心只為她跳動,生死相隨,永不分離。多年前,他早已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當他在得知她有可能死去的那一刻,他也下定決心與她比翼雙飛,無論上天落黃泉。雖然這樣的決心因為一個承諾而有所阻礙,然而他相信,他們終將會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再分離!
腳步踏進君雪凝的房裏,雖已儘力滅去腳步聲,卻仍是因為太過急切而驚擾了她,可他已管不得了,他現在就想擁抱她,證明她的存在。
“熙倫。”坐在床上的君雪凝聞聲轉過頭,望着急步走近她的宇熙倫。
她被他狠狠地摟住,不留任何一絲空隙,用力之大,如同要把她嵌進骨子裏般,永不再分離。
君雪凝沙啞的聲調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是儘力地回摟着他,不斷喃道:“對不起、對不起……”她不該讓他這麼擔心的。
早知即將遠揚的她,無能再承受他的熱切情意,於是她逃了,用盡一切方法逃離他的身邊,寧可耽溺於夢中,也拒絕蘇醒。
要不是因為他日夜不停地召喚、不停對她說話,她都快要忘了,世上還有一個宇熙倫在等她……
所幸心裏殘存的曙光讓她擺脫層層黑幕,回到他身邊。受苦也不要緊,她只想跟他在一起。
他就這樣緊擁着她好一會兒才放開,但仍不敢離她太遠,只是放輕了力道。
“身體還好嗎?想不想吃東西?”
君雪凝浮笑,聲音仍是沙啞。
“很餓,我在做夢都夢到我吃山珍海味。”
“是嗎?”他的手輕刮她的肌膚紋理。“那你的夢裏有沒有我?”如果有他,為何不快醒呢?還是在夢境裏的他比現實生活中的他更吸引人?
君雪凝嘆口氣,知道他在怪她了。
“我已經跟你說對不起了。現在我肚子很餓,也很想沐浴……你還想繼續怪我嗎?”她楚楚可憐的神態令人不忍再多加苛責。
見她如此,宇熙倫也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好叫下人預備她的晚膳。
晚膳在半刻後送來,她還不太能動手吃東西,是他一口一口慢慢替她餵食。
“好吃嗎?”
她雖說餓,但也無飢不擇食之樣,依舊是慢條斯理地吃着飯。
“好吃,我餓極了,什麼東西都會變得好吃。”其實她壓根一點都無口腹之慾。
他不說她也明白,下次如果再昏迷,她就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又喂她一口湯,見她眉目含笑,不由得也露出笑意。
“我已經叫下人準備好了,等你吃完,就帶你去沐浴。”
“嗯。”她點頭,全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一直到浴池旁,她才恍然醒悟那番“帶你去沐浴”的意思。
她蹙起眉,望着他遣退下人,動手幫她脫下外衣。
“你不想跟我一起沐浴嗎?”見到她面現愁苦,似是諸多不願。
君雪凝遲疑了下,搖搖頭。“不是不願……”而是擔心。
他雖沒表現出來,卻可從他不斷親近她的肢體語言中看出他的恐懼;他怕他再一鬆手,她又會馬上昏迷過去。這次長達半個多月的昏迷,就是在他外出時發生的。
她不願他如此,這樣……教她如何放心走?
脫下她身上衣物,他輕輕抱起她,放在煙霧迷漫的熱水中,稍後他也盡褪外衣,下了水。
宇熙倫從背後摟着她,拿起一旁的毛巾,為她擦拭後背,力道溫存得毫無任何痛楚。她閉上眼享受這樣的觸感。“我……我曾想過,如果我醒不過來,你會怎樣?”曾思過任何她死亡的景況,她想窩在他的臂彎中,靜靜地合目。但這必定最不好,屆時他會是怎樣的痛心難過,她連想都不敢。
因此在夢中之際,一縷幽魂幾乎要隨着這樣的想法飄離他身邊,若非他無時無刻的深情訴語,她也許就這麼悄悄展開翅膀,自他身邊昂揚展翅了。
“喔……你覺得我會怎樣?”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來。”應該說,她不敢猜測,怕猜了,會成真。
泛落的黃花不會再有染艷的一天,逝去的也不會再回來了,再思也屬徒然。
“我會怎樣,既然你想不出來,那我告訴你好了。雪凝,我會怨你,怨你一輩子,什麼都不說就走了,連一句話都不說……”他的手勁微微加大,但不至於弄疼她。“所以我必須告訴你,你不能做這樣的事,知道嗎?”
君雪凝握起小拳,回頭望他。
她不敢明訴,她沒有把握能如此。如果她能掌控,她就會不顧一切地生存下來,而非在生與死之間苟延殘喘地活着。
宇熙倫看出她心中所思,揚起了唇角,將她拉到他面前。
“不要亂想,你只要記着你答應過的事就好了。”他指的是她曾被誘騙要嫁予他之事。
“什麼事?”君雪凝被分了心神。
“你曾答應我,不論我送你何物,你都照單全收的。”他眼神在告訴她,假如她當什麼都不知,他會給她一頓嚴懲。
君雪凝輕點頭,依偎在他胸口上。“我是這樣說過。”
“那很好。”很高興見她坦言無諱地承認。“在你昏迷的這幾天裏,我幫你添置了許多衣裳,還有很多首飾,以及叫全杭州最有名的針綉師父幫你綉制了一件嫁衣。明天那件嫁衣就會派上用場。”所有事都已齊全,只等新娘子醒過來,現在,她也醒了,明天就可以舉行婚禮。
“嫁衣!”她瞠大眼。“我不接受這個!”他還沒打消主意?該死!她就知道他不會這麼簡單就放棄他想要做的事。“不接受也不行,你就算不披上鳳冠霞帔也要嫁我!明天我就會綁你上花轎,這次就算你怨我、恨我都不要緊,你明天一定要嫁我!”再不成親,難保她隨時又會昏迷。
宇悠幀他們在她醒來的十天前已趕去蜀郡請齊紫旋,如果無誤,他們三人會在近期內趕回。本是想等字悠幀他們回來參加他們的婚禮,可是他等不及了,一刻都等不下去,誰也阻擋不了。
他的口氣異常嚴厲,說明他的不容拒絕,教君雪凝即使想說不,也無法啟齒。她知道這次,就算她怒極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心。
這樣看來,她明天非嫁他不可了。
那樣禁忌的耳語是不可觸碰的傷口,宇熙倫卻為了她而被荊棘刺得滿身,渾身流着血液。
沒有退路的他們,攜手向前的重重險阻,如今成了氤氳一片的未來。
她的逝去是必然的生離死別,而無止境茫茫然的命運正等待着他們,牽手相依的他們必有分開的一天……
沒有避開的可能,只能步步向前。
但他卻不顧一切地執守、與之相依,這樣的男子,她何德何能啊?
他看出她眼底的驚懼及忽悲忽喜的心情,輕吻上她額頭,說道:
“我說的話不作假,你應當知道,明日就算千軍萬馬來,也阻擋不了我娶你的決心。”他感到腰間環繞的手臂一緊。
她的眼裏浮上蒙蒙的霧氣。
“你確定嗎?你真的確定明天我就要嫁給你了?”她小心翼翼地問,怕換來的是什麼樣的答案呢?她並非不信任他,而是怕夢一碰即碎。
“確定!萬分確定。明天,就算天崩地裂,我,宇熙倫,娶定了你,君雪凝!”他吻上她的唇,話語自他唇角流泄而出。“如違此誓,萬劫不復!”
如違此誓,萬劫不復!
君雪凝閉上眼,淚珠一顆顆地掉在兩人緊密的身軀上……
???
“為什麼不救她?為什麼?”凝睇着正蹲在花圃前整理藥草的齊紫旋,尹灝縈冷然的眸不解地盯着她,不懂為何向來仁心仁術的她這次罔顧一條人命,竟然選擇漠視,撒手不管。
她款款起身,一貫的紫衣在微風吹拂中飄然。
“天命如此,我無能為力。”
“什麼叫天命如此!”尹灝縈衝上前捉住她衣襟,甩掉宇悠幀欲制止的手。“你什麼都還沒試,你就知天命如此了?你是個大夫呀,本就該秉持着濟世的胸懷,如今眼睜睜地看一條性命流逝,你於心何忍?你的手是用來救人的,不是用來殺人的呀!”怒急地喊出口,她蹙緊的眉是滿滿的無奈。
憂傷的眸淡淡抬起,裏頭映滿長年累月的滄桑及苦楚,她幽幽地吁了口氣。
“很多事,你不懂。”最後,她只得這樣說。
“我不懂!我就是不懂!”放開她,尹灝縈痛心地瞅着眼前這個曾經是懷抱着慈悲的女人。
當年無意間救了她后,這些年裏或多或少聽聞她闖出了名號,救助許多病人,但是現在這個女子卻已經不再是那個一心只為濟世的女子。
她現在跟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無異!
“告訴我,為什麼不救她?”沉痛地問出口,熟悉的心痛是她無法承受的夢魘,只得捉住宇悠幀的手以求支撐。
她非常在乎她,無論如何,她多希望過去那個滿懷熱血,在她身邊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濟世為懷夢想的女孩能回來,而不是眼前這個陌生女子。
齊紫旋抬眼望着這個她視若妹妹的女孩,只輕柔淡道:
“灝縈,你該知我的專長除了醫術外,還有預知天命的異稟……”
旋過身,斑斕衣袂淺淺一盪,道出了她這幾年來的辛酸及苦澀。
“這幾年來,我在預知的天命及醫者的仁德里掙扎……我每救一人,這樣的疑惑就越強烈,我不知道,我是要秉持着醫者的仁德而行,還是任由上天奪去他的性命?有一年,一人來尋我求醫。即使我明明知道這人必定會死去,我還是試着一線生機去救治他……可是灝縈……”她回首,冷絕哀凄盡在眉梢間,慢慢地走入屋內。“就算我成功地讓他免於病痛之苦,但是他還是死了,死在我預知的命數里,怎樣都逃不過……我不知道,我這樣做,還有什麼意義……我也不知道,我這雙手,真正能救的,到底是誰……”
餘音蕩漾間,她輕輕合上門扉,不願讓人見到她的脆弱,任由淚水潸潸地落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呆坐在炕上一整夜,她徹夜未眠,直到天際曙光乍現,她才整理儀容,打開門,迎接一天的到來。
“灝縈……”她怔楞地看着筆直站在她面前的男女,有那麼絲惶然。
“她堅持要在這裏等你。”宇悠幀浮出一笑,無奈地瞅着尹灝縈。“我想,你們需要談談,我先避開。”再度緊握尹灝縈的手一下,傳達他的支持后,他舉步離去。
直到他的蹤跡隱沒在兩人眼帘,尹灝縈才漾出笑,開口:
“我的想法沒變,我仍是希望你去救君雪凝。”
齊紫旋揪着一顆心,陰鬱的愁緒淡淡灑在臉上,她靜靜地等着她說完。
“我知道你的苦,也知道你的難,但是我希望你再仔細回憶一下。”
“回憶?”
她頷首。
“沒錯,回憶。回憶你當初救人的心情,回憶一條生命在你手中免於死亡的心情。人終究難免一死,但是若你不去試,就連短短剩餘的光陰都沒有。我不願逼你,再給你一晚時間,明天給我答覆,若你仍不願,我不勉強,我會馬上離去。”再度投給她一笑,尹灝縈轉身。“明天清晨,我來要你的答案。”話完,隨着宇悠幀的腳步消失身影。
齊紫旋倚在門邊,閉上眸靜靜思考着她一言一語,慢慢地……回億。
懷中的丹藥因為晨曦照耀而閃閃發光,幻化出微帶綠彩的神秘色調。
???
“君雪凝,快起來,快起來。”催命般的索魂聲飄蕩在冷凝的空氣里,一聲一聲地,讓她想充耳不聞都不行。
她踏在層層迷霧中,不知身在何處,每踏一步,便覺刺骨之寒;每走一步,便知自已離死期愈來愈近。
“跨過了這裏,你便了卻人世間萬般苦楚。君雪凝,快點!”不住地催促聲讓她瑟縮,他話中的誘因卻讓她想快些邁開這一腳,卻……有了躊躇。
為什麼躊躇?是……那個在塵世中等她的男子,是那個滿心歡喜要迎娶她的男子,這樣,她怎捨得走?
“不想走嗎?”不知從哪飄出的聲音淡嘲道。“你不走,也沒多少時間了,就算讓你圓了與他的夢,做了他的妻子,也不過幾日,這樣你也甘願?”
“我……”她不知如何回答。
她甘願,她當然甘願,卻不想見到宇熙倫痛心之樣。
讓他親眼見她死去,太過殘忍。
“你本是將死之人,能讓你再多活世上幾日,也是因你強硬的意志力所致,如今人世已留你不得,你再不走,更待何時?”
“我不想走。”她終於困難地開口。“我想做他妻子。”就算只有一刻也好。“我不走!起碼,要等到明日過後。”“是嗎?但是君雪凝,你不走,也應當知道你非死不可。你想選擇緩緩安靜地逝去,還是在他面前死去?”聲音瞧出了她的掙扎。“你不再多做考慮?”
“我……”君雪凝閉上眼,不想承認他的話。
他說的沒錯,如果她現在離去,反而會更好,否則熙倫會眼睜睜地見她死去。
“何況,你再不走,你死去之時必會痛苦難當,這樣的苦楚你受了多年,難道你還想再受?”他的聲音邪魅難辯,卻鼓動着她的心思。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害怕……
“雪凝!”遠處傳來一聲清朗的叫喚。
君雪凝驚愕抬頭,猛然警覺自己已不小心跨出了幾步,她趕緊縮回腳步。
聲音似乎將她的動作瞧在眼底,有些不悅。
“你再想想,宇熙倫的個性你非常清楚,讓他見到你的死亡,他會怎樣?”他彷彿深知這是她的弱點。“你了解他,應當知道也許他會立即毀約以跟隨你……他表面上是重諾之人,但要是讓他非常痛苦難當,你又豈知他不會毀諾。”。他不斷地說服她,君雪凝的腳又跨出一步。
“不……他不會。”她答得毫無肯定之意。
是的,他所言沒錯,在這事上,她不敢放心。
“不會?你在自己騙自己嗎?不妨告訴你,自他允諾的兩個月來,他雖答應了你,但心裏其實也無把握能守多久,這樣還值得你相信他有可能守他的諾言嗎?”他又見君雪凝踏出兩步,語調不由得上揚。“如何,君雪凝,決定要留或不留?”
“我……我不知道。”君雪凝顯得痛不欲生,只好蹲下來,阻擋自己不斷前行的腳步。痛楚敵不過對他的濃濃眷戀啊。
“雪凝,回來!回來!”宇熙倫的聲音劃過重重迷霧,傳進了她的心。
“熙倫……”
“君雪凝,快決定!”他似乎已有不耐,也是怕她再多想,宇熙倫的召喚聲會動搖她的決定。
“我……”君雪凝抬起眸,悲凄的眸淡淡然晃過堅決,她深吸口氣,斬釘截鐵地回道:“我要離開!明日,你再來收我的命吧。”
???
君雪凝渾沌的意識驀然清醒,用力地睜開眼,入目所即皆是熟悉的景色。
幸好她回來了,否則她……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鬆了口氣,望向一旁的宇熙倫,見他直冒冷汗,像是睡得極不安穩。
“熙倫,你怎麼了?”
君雪凝蹙眉驚恐喊道,卻見她的腰身驀然被他一摟,他深沉如子夜的眸忽然張開,直勾勾地望入她眸底。
“熙倫……”君雪凝怔楞,只感身子被他強大的力道嵌緊。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忽道:“幸好,只是個夢……”宇熙倫不斷地喃喃念着,模樣像經歷一場大戰,頭埋入她頸窩裏,不顧一切地緊摟着她。“我差點就要以為你要離我而去了……”方才夢中的情景讓他心驚肉跳,就怕一醒夢會成真。
夢中,他見到她與一名鬼魅般的男子在對話,男子一直蠱惑她往不知名的地方前去,似乎這樣一來,雪凝明日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他想阻止,卻被重重迷霧擋阻,只能眼睜睜見雪凝痛苦掙扎……如果不是他的呼喚,也許雪凝真的會跟那名男子走掉,不再回頭。
君雪凝心驚了下,忙安撫他。
“不會的,我們明日就要成親,我不會離你而去,絕對不會。”這樣的夢一樣纏繞她多時,然而她卻明白,無論夢境是真是假,她一定要當他的妻子,才甘心離去。
她不願熙倫連最後的願望也無法達成。她所能做的,也只有這樣而已。
“嗯……”他擁着她的力道依舊沒有放鬆,看得出來他的心有餘悸。
君雪凝眼波盈盈,靠近他的面頰,吻着他的唇,吻去他眉間的憂愁,及為她所受的苦。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呀……你不要擔心。”手指與他的交纏,她閉上眼感受他主動回應、柔弱輕微的細觸。“我不會離開你的,你要相信我……”就算生與死也分不開他們兩個,從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這個道理。
君雪凝眼中浮現淡淡霧氣……是的,即使是生與死……
“我想要你,雪凝……”宇熙倫抬頭望着她,細吻落在肩胛上,原本澄澈的眼此時染上了淺淺慾望。“我想要你。”君雪凝微微一笑,回吻着他。
“我也想要你……想要你一輩子……”然而,太過奢想的夢,她沒有能力要求。
宇熙倫解開了她的單衣,露出單衣內的柔媚馥光,及一副纖弱的身子,這副身子為了陪伴他,正忍受着無限苦楚……宇熙倫吻遍她全身上下,以虔誠無比的心情,以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心情……
“雪凝,你愛我嗎?”這麼久了,他未曾聽過這句話。
“我愛你。”她柔柔一笑。“我愛你,我愛你……”他們之間的情感,已非愛可以形容。
如此深刻的感情,早已將兩人化為不可分的一體,不管何種力量也無法分開
即使是生與死……也沒辦法……
???
隔天,君家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君雪凝着上心愛男子親手為她訂作的嫁衣,淡掃蛾眉,盈盈柳波之間呈滿的是對他永生不變的款款柔情。他為她所買的簪花插入她黑如檀木的髮絲中,抹上最後一道胭脂后,容光煥發的她步步走向自己這生最愛的男子,原本蒼白的臉色此刻有了興奮的潮紅。
她一步一步地走着,原本幾步的距離,但她感到彷彿千里遙。
新郎帶笑的眸正溫情蜜意地盯着自己,包含對她的萬般寵愛,她心激蕩,只覺再也不枉此生……
終於,她已走到新郎身邊,新郎溫厚的大手悄悄握住她的小手,傳達他的喜悅,及對她無盡的愛意。
在喜帕下的她微微一笑,但不着聲色地鬆開他手,掀開喜帕小小一角,對他訴諸無聲的言語:“這不合禮數。”
話完,接過那一縷紅綾,見到新郎也萬般不甘願的牽起紅綾后,她的嘴角一揚。
她與他,於此刻再也分不開。
她的身子依然虛弱不堪,即使站着也需要小雲的攙扶,但當她透過一縷紅綾,與他在眾人祝福下完成婚禮后,她美麗的容顏畫上淡淡的一道淚痕。
禮成之時,她因為支撐不住而跡近昏厥,眼角餘光瞥到的是,她那個甫完成婚禮的丈夫憂心地奔過來,抱住她下滑的身軀。
她不容許自己昏過去,反而給了她的丈夫一個美艷絕倫的笑容,輕輕以嘴型喃道:
“我愛你……”
滿堂賓客的喝采於此時響起,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早已容不得他們的眼中,他們望見的都是彼此的身影,而後,新郎抱着新娘入了洞房。
世間的塵囂煩擾都擱在他們的身後,她輕掀紅巾,在丈夫有些失了平靜的腳步聲里,看向他俊逸絕倫的臉龐,復望着他身後漸行漸遠的人們,不由自主地,她輕聲說道:
“再見……”道完最後一聲話別,拈起一抹絕美微笑,她不再留戀了。
她的神智已有些恍惚,卻驀然感到腰間的力道一緊,震醒了她些微意識。
丈夫的腳步略快,跑往新房,途中不斷地問道:
“你還好嗎?還可以嗎?……”
她浮起寧靜的笑顏,搖了搖頭。“我沒事。”
輕閉上眼,靠在他胸膛上聆聽他安穩的心跳,一下一下地跳着,眼皮慢慢合上,她就快睡著了……
喔……不行,她現在還不能睡,時間還沒到……
丈夫的聲音不斷在她耳邊響起,不久,她被放置在新房的床上,她幽幽地睜開眼,忽然感到心情從未像此刻澄澈清明。
身子被溫熱的軀體一擠,是丈夫偎過她的身邊,想吻她,她輕搖頭,示意還有事情未完成。他嘆口氣,依她的要求扶起她,拿過一旁的酒杯,交給她。而後,手挽着手,他們兩人含情脈脈地互相交杯,緩緩地完成最後一道儀式。
丈夫卻於此時猛然憶起,他忘記了掀起喜帕這道儀式,不禁懊惱地暗咒一聲。她看在眼底,笑在心底。
而後,丈夫終於決定重來一遍,將喜帕重新蓋好,拿起一旁的玉杖,說道:“我要掀了喔。”然後,她忍笑輕點頭。
喜帕一分一分被掀開,她的流轉眼波悄悄抬起,一如過往每個新嫁娘般的羞怯。傾世容顏上點綴的都是她方才不小心流泄的笑意,清顏麗姿,教丈夫一時看呆了眼,有些手足無措。
丈夫比她更能融入婚禮里。她噙笑暗想,有些羞赧地避開丈夫如炬的目光。因為他現在就像個標準的新郎般緊張不已,她過去還一直以為他是什麼事都無法教他驚慌失措的……
她的手忽感一層溫熱,是丈夫的大掌。
丈夫溫柔地執起她螓首,看入她的眼底,嘴唇輕輕覆蓋住她的——
“新郎,怎麼還不快出來,要不然我們要衝進去嘍。”
外頭的賓客忽然大聲喧嘩,打斷了兩人之間培養起來的濃情蜜致,丈夫又再次暗咒了聲,這次她終於無法剋制,笑開了懷。
丈夫警告似的瞪她一眼,續又咕噥了聲,對她道:
“你好好待在這裏,我等一下就回來。”他說話的表情活像要把外頭那些人除之而後快。
她斂起笑意,也佯裝不舍地輕輕點頭,而後,她才真正將笑意堆滿唇角。
宇熙倫,她此生唯一摯愛的男子,她終於嫁給他了,真好……最後的願望也完成了……
忽感有些疲累,回到床上靜坐着,等着丈夫回來。
一、二、三、四……數完了三十,還不見丈夫的身影,她的眼皮愈感沉重。
窗外夜歸的鳥鳴啼,她看向那一彎高掛的明月,在心中靜靜將明月的身形描繪出來,腦里浮起丈夫的身影。
丈夫仍沒回來……
她的身子愈來愈沉重……
外頭的紛擾依舊,彷彿聽見丈夫大喜過望的聲音,激動地說著:
“悠幀,你回來了,連齊紫旋也……”
最後的話她已聽不清,腦里嗡嗡作響,全身的力氣像是一點一滴地流失。
她蹙起眉,有些不悅地想着,誰是齊紫旋?有些熟悉,是誰呢?
不知為何,眼裏慢慢流出顆顆晶瑩的粉淚,沾濕了臉頰,她趕緊擦乾它,怕弄壞了小雲上了好久的粉。凝起眉想着待會如果丈夫回來,她要一反平日的溫婉柔順,一定不給他好臉色看,去了這麼久!
她的手無力地垂下……
好久,怎麼還不回來呢?他一定是怕她罵他……
她的淚愈掉愈凶……
怎麼直掉淚呢?今天是她嫁給心愛男人的日子,怎麼能掉淚呢……
但是,她已累了,想沉沉地睡去。
對不起,等不了你了,時間已經到了。
她唇邊含着幸福的笑,靠在床柱上,靜靜地、慢慢地閉上了眼……
萬籟俱寂。
燭火一閃一滅,映照她絕色容顏,遠方不知何處傳來一聲聲悠揚悅耳的歌聲,伴隨着一曲曲流傳於天地之間的愛戀悲頌……
???
半刻后,門“咿呀”地被打開,來者四人的發被風吹起,帶頭的那人身着新郎衣裳,面如冠玉,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輝,但在見到半卧在床榻上的妻子后,笑容有一些凝結——
他皺起劍眉,似不敢置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地走到妻子的面前,怔楞了一下,像想到什麼似的捧起她的臉,笑着低啞喃道:
“怎麼哭了呢?瞧,臉都哭花了。”將她輕摟進懷裏,他的笑仍持續,一顆淚卻自他臉上烙進他們之間緊密的胸口裏。“你現在不只是哭了,還睡了,真是的,我不是叫你要等我嗎?又睡!你昨天才醒過來沒多久,今天又睡,不怕睡的太多變豬公嗎?這樣我就不要你了,快醒來!快醒來!雪凝。”手中的力道一縮,他平靜的語調轉為急促。
宇悠幀來到他身邊,隨即撤過頭不忍再看,只輕道:
“熙倫,她過去了。”他狠下心提醒着這個事實。他們畢竟還是來遲了一步。
“紫旋。”尹灝縈看向齊紫旋,希望答應跟她回來的她不要又落得一身心傷。“她死了,不是你的錯,你千萬不要責怪自己。”
齊紫旋握緊拳,反倒一臉冷靜,行到君雪凝身旁,輕探她鼻息,隨即道:
“灝縈,請你跟宇悠幀先出去好嗎?我想盡最後一點力。”
尹灝縈欣喜地迎上宇悠幀的目光。齊紫旋這樣說,代表君雪凝還有希望。
不再多說,她和宇悠幀走出房外,掩上門扉,將一切都交給她,他們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們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他們心急如焚,夜晚的涼氣與心中的焦灼讓他們煩躁不安極了,卻無能為力地只能坐着枯等。
尹灝縈偎在宇悠幀懷裏,瞳眸盯着緊鎖的門扉。
“好久。”她終於嘆了一口氣,口吻呈滿不安及擔心。
宇悠幀正想安撫她,門卻於此時打開——
兩人倏地起身,瞅着款步走出的齊紫旋。尹灝縈露笑走向齊紫旋——
齊紫旋微側過頭,像是無法承受她充滿希望的眼神,原本靈動的眸此時充滿哀慟。
“對不起,我終究仍是讓她走了。”再看尹灝縈一眼,傷痛欲絕的眸是哀凄絕望,便轉身離去,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
尹灝縈呆怔原地,隨即思到齊紫旋目光的冷絕,心驚一下,連忙對宇悠幀道:
“你進去看看宇熙倫,我去找紫旋。”話完,立即跟着齊紫旋而去。
宇悠幀嘆口氣,無奈地回望宇熙倫。只見他抱着愛人的軀體,原本喃念的話也停止了,深如子夜的瞳眸此刻早已不再有先前的靈妙,他的眼裏只剩下她,什麼都容不下。
“熙倫……”宇悠幀想說什麼,卻不知要如何啟口。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有了反應。
宇熙倫仰起頭,閉上眼,淚流滿面……
“雪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