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喂,這麼高級的餐廳……我、我可能付不起喔。”霍如霏睜大無限驚惶的眼眸,四處張望這家裝潢頂級的日本料理店。她覺得自己被耍了!
打從齊若堯領着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她踏進這家名喚“樂磯亭”的日本料理店開始,一股被耍弄的直覺清楚襲向她腦海。
沒錯!她是答應了要請他吃一頓午餐,以報答他當時慷慨解囊之大恩。
然而!眼前所在之地,分明是高級消費,不是她區區小職員可堪負擔得起的。
他根本擺明了要給自己難看嘛.霍如霏心裏罵聲連連,卻也無法抗議,人都坐下了,還能怎樣?
這家店位於高級辦公商圈的巷底,寧謐的氣氛,全套原裝移植日本的和風擺設,精緻的碟、碗、杯、盤,仿彿軍隊操練一般,整齊劃一地排列於客人桌前。
縱使沒有太多機會上高級館子,霍如霏好歹也做過一陣子美食雜誌記者,以她的“專業判斷”,在這種餐廳簡單用一頓午飯,夯不琅當隨便也要去掉她近三分之一的月薪。
想到白花花的銀子即將飛走,沒吃下任何食物的她,胃已開始嚴重痙攣……
重金禮聘的日本級師傅,趨步向他們以流利日語介紹時令海鮮及各類菜蔬,霍如霏以她僅知的幾個日文單字句子已聽得快厥倒!
聽來聽去都是最貴、最拔尖的高昅料哩啊!
天啊,是怎樣?自己的臉長得一副待宰肥羊的模樣嗎?怎麼人家一出手就大砍特砍毫不留情?
“怎麼了?你臉色不太好?哪裏不舒服嗎?還是肚子太餓了?”
他傾身為她斟滿熱茶,語意關懷地問:“這裏的菜色不錯,你真的該吃好一點,身體虛弱的人,補充營養很重要。”
“嗯……我沒事。”她無奈地搖頭嘆息,拿起杯子喝茶。
“真的沒事?瞧你眼神落寞,嘴角下彎,似乎很沮喪的樣子!工作不順利嗎?日本那趟採訪應該還算順利吧?”
齊若堯微偏着頭,仔細觀看她的臉色,好像她臉上長了什麼怪東西似地,端看許久……
“也沒有。”霍如霏有苦說不出地搖搖頭。“你不要猜啦,都錯!”她嘴巴上不願說,心裏卻怨恨連連,怒火難平!
哼!順利個頭啦!
日本出差最不順的事就是碰上他,要不然也不會被他海削這一餐!再說,有哪個人在被人狠狠海削一頓之後心情會好的?
心裏正嘀咕個沒完,菜上來了
幾片白嫩、粉紅、淡橘的鮮魚片排在一隻深湛黑盤上,極富巧思的師傅精妙地將綠色配菜、蘿蔔絲、芥末醬與生魚片排列成層次分明、意象深遠的山水畫。
“哇,明明是一道菜,端上來卻像一幅畫似地……唉,這怎麼吃得下啊?”霍如霏左看右看,不知從哪兒下筷子才妥當?
“沒錯。不愧是搖筆桿的文字工作者,形容得真傳神。”齊若堯露出遇見知音的微笑。“上乘的日本料理,最高的境界就是做菜如作畫一般,除了色、香、味,還有意境!”
“意境?”霍如霏不解地皺起眉。“吃飯就吃飯,幹嘛搞那麼多花樣?”
真是的.霍如霏心底又開始叨念,人啊,有了錢就不一樣了,光是吃個飯,也來這麼多的規矩!
唉,虧他還有吟詩作對的心情?出了那麼大的事,他倒像個沒事人,自在開心得很;他究竟怎麼看待這樁醜聞?
當那張血淋淋的照片公諸於世,看過的人都在指指點點,毫不客氣論斷他是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他居然可以好整以暇地過他想過的生活,還可以陪着一個不很熟悉的女人大啖美食?
他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
他沒有心嗎?他沒有感情血淚嗎?
霍如霏以懷疑的眼光打量他自信的神采,內心疑問重重……
“是啊。就是意境,我很喜歡這裏的料理,簡單吃完一頓飯,倒像是歷經一趟豐富的心靈之旅……滋味難忘。”他微閉上眼睛,沉醉地滔滔不絕。
齊若堯很自然會把心中真實的感覺,完全坦誠無諱地說出來,他很難對不熟悉的人掏心掏肺,可是,在霍如霏面前,他就可以對她坦言無忌。
“喔。這一頓,想必很難忘……”她微低下頭,翻了翻白眼,並不認同他的浪漫。
“吃過一次你就懂了。”他似乎看得透她的不以為然,急忙補充道。
“美食,你也吃過、寫過許多了。很多眾人追捧的美食,都是盲目瞎鬧的。在我心裏,美食必須直通心靈,朋友也是一樣,要彼此了解的才真算知己……喂,你別光是看哪,快吃!”
“懂?呵……以我看哪,吃完這一次,我不見得懂,但鐵定‘垮’!”霍如霏癟癟嘴,看着一道道份量下多,但肯定“價位豐富”的菜肴端上來,它相信自己絕不會忘記這是讓她荷包失血陣亡的一餐。
“來,這裏的生魚片都是當天從日本空運來的,味道很鮮,你試試!阿……張開嘴巴。”
“啥?”霍如霏訝異他的舉動,當下不知該怎麼反應才妥!
他竟然夾好一塊沾了芥末的生魚片,微笑着舉箸在她嘴唇前方,這舉動會不會太超過啦?
霍如霏不自覺地自問,他跟我有那麼熟嗎?有熟到讓他餵食東西的程度?
“我、我自己來就好。”她閃避他精漀灼熱的目光,連忙自己夾了一塊生魚片,囫圖吞進肚子裏。
“啊?你怎麼這樣吃?沒沾醬料耶。”齊若堯訝異地睜大眼睛。
“新鮮食物要慢慢品嘗,你一下子吞進去,不是什麼滋味也嘗不到嗎?”
“晤!我、不……不用。”吞得太快,霍如霏差點兒噎到。
她說不出話來,只胡亂地揮揮手,指了指茶杯,示意要水喝。“咳咳……”
“等等,我舀點湯。”齊若堯體貼地為她盛了一小碗鮮魚湯,看着她一口一口喝下。
“對不起!”霍如霏漲紅臉龐,喝下湯后,為自己的失態道歉。“呵,不好意思啊,難得吃到高檔貨,連喉嚨都受寵若驚地哽到了。哈……”
“你太緊繃了。”他失笑地搖搖頭,有感而發的說:“打從一進來,你就眉頭緊鎖,一臉愁容,怎麼跟我吃飯倒像上刑場似的,有這麼恐怖嗎?”
“嗯……沒事啦。”霍如霏慢條靳理挾起面前的食物,方才的失態讓她有些窘迫,當下不知該說什麼才恰當。“吃東西吧,這一桌難得的好料理,別浪費了。”
“好吃嗎?”齊若堯仍把話題繞回食物上,仔細敘說每道菜的來由典故。
“我最喜歡這道小火鍋,材料非常簡單,但很神奇的是,正經過燉煮之後,呈現出來的滋味……思,怎麼形容呢!很豐富,從裏面吃到任一種食材,感受都不一樣。”
“湯很甜,完全是食物的原味。”霍如霏回想方才喝到他親手盛給自己的湯,“尤其在噎到的時候,喝下那口湯……哇,簡直像人間仙露一般。”
“呵呵呵!這絕對是你的肺腑之言。”齊若堯朗朗笑開。
英俊帥氣的眉宇間,在他開朗大笑的時候,很自然地開展出一種令女人為之着迷的豪邁與柔情。
霍如霏也是平凡的女人,她知道自己被他的笑容“電”到了!
然而,就在那道電流快速竄過全身的同時,她想到那張血淋淋的照片,猛地又是一陣雞皮疙瘩!
“其實,我滿佩服你的。”霍如霏頓了頓,緩緩道:“你經歷了那麼大的一樁紼聞,她……一個女孩子家,鮮血淋漓地癱倒在眾目睽睽下,為了你……”
本是隱住了不想提的,此時話題一開,霍如霏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給他大鳴大放了起來。“你不會覺得良心過不去嗎?你不覺得自己該負點責任嗎?”
“你現在,竟然還可以跟一個偶然相逢的女人開開心心地享受大餐?”霍如霏愈講愈激動。“還可以有說有笑的,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這讓我覺得,你這個人好可怕、好恐怖!”
“喔?你的態度好像在興師問罪?”他放下筷子,微抬起眉,精銳的目光鋒利地射向她。“整件事,你了解多少?知道多少?”
“那篇報導我看過了,我知道事情脈絡!”霍如霏低着頭,沒發現齊若堯已經變了臉色。
“哦?那種八卦雜誌有什麼脈絡可言?裏面幾個字是真話,你分得出嗎?憑什麼你能以有限的認知,來推測我品行人格?”齊若堯斂起神情,沉着臉,一字字清楚質問。
“我——”霍如霏驀地又哽住了,在他咄咄逼人的盯視下,她吐不出任何字句。
“唉……我本以為,你會有不同的角度、客觀的看法!”齊若堯黯下神色,感嘆道:“畢竟,你見過我最真實的那一面……至少,我以為你見到的是我最真的那一面。但是,你講這樣的話……可見,你一點也沒了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真實的那一面?
霍如霏紛亂的思緒被他這句話再度掀起波浪——
她細細咀嚼他話中的涵意,所謂“真實的一面”是指那晚的深刻交談嗎?
他把自己放在什麼樣的位置呢?是不同於一般泛泛之交的知己,是可以卸下面具袒誠相對、說真話的好朋友?
如果他是這麼定位她,霍如霏不免產生些許的愧疚了。因為,她一直沒這樣想,她只是一味地以為他是個戴有不同面具、心情複雜的偽君子……
“我有事得趕回公司,你慢慢吃吧。帳已經付了,別擔心,你盡量吃。”齊若堯完全失去用餐的興緻,淡然交代幾句,沒等霍如霏反應過來,就往門外走了出去.
“喂!你、你……”霍如霏沒料他當真轉頭就走,只能坐在位子上瞠目結舌,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直到他碩長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她視線之內,霍如霏才恍然大悟!
她驚覺,自己貿然提起這件紼聞,根本是踩到了一個大地雷,轟地一聲,將彼此還不算太糟的關係轟出一個大洞。
離開不歡而散的飯局,手機嘟嘟嘟地響起訊號。
看着秘書在手機里留下的簡訊,他深深嘆了口氣,猶豫着該不該改變行程——沉思半晌,他掉過車頭,改往另一個不在原定行程中的方向駛去。約莫一個多鐘頭的車程,齊若堯在北部某個靠近水庫的寧靜小醫院門口停下。他在一幢不像醫院,倒像是純樸單身公寓的白色建築物前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緩緩踱着步子走進去。
客氣有禮的護士引領他進入一間設備齊全的套房裏!
“逸萍,齊先生來看你喔!”
喚做逸萍的女孩子靜坐在床沿,聽見護士的通報,才緩緩轉身看了齊若堯一眼。“若堯……你來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急事?”齊若堯緊攢眉頭,走近她,靠着床沿坐下。
“我的秘書說,你有事找我,打了好多通電話!”
“嗯,我是打了好幾通電話,你整個下午都不在,秘書說你不在……”
“下午,我跟朋友去吃飯。”耐着性子,齊若堯對她的疑問提出解答。
自從上次驚天動地的自殺風波以後,齊若堯謹遵醫生的交代,盡量顯着她的意思,滿足她的要求,絕不輕易刺激她的情緒。
“朋友?是女朋友嗎?”胡逸萍把手放進他的掌心,憂慮的眼神投進他的眼底。“是那個模特兒嗎?叫尹琳的那個?我看到報紙,你帶她一起去日本……”
“不是她。只是一個朋友……出版社的特約作者,寫旅遊書的。”他篤定回答道。
“哦……旅遊書。”胡逸萍咕噥地從喉嚨里發出聲音。
她的眼眸迷漾哀愁,那對失焦無神的眼睛,令他害怕地別開視線,不忍與之對望。
“若堯,我們可以抱一抱嗎?”她怯生生地問,仿彿像個小媳婦。
“嗯。”他點頭,甚至沒有好好看她一眼,只是溫馴地展開雙臂,攬她入懷。
“若堯……我給你帶來很大的麻煩,對不對?”她濡濕的睫毛眨動。
“旅遊?好久了……”胡逸萍怔怔望着齊若堯,仿彿陷入久遠以前的記憶,洸惚的說:“你好久都沒帶我去旅行了耶。”
“呃!等你病好,就可以去旅行了。”
“真的嗎?你要帶我去嗎?我們可以一起去玩?”胡逸萍的眼睛亮了亮。“我想去希臘,好想去看四處充斥着藍與白的浪漫地中海。”
“嗯。”他拍着她的肩膀,像哄騙一個生病的小女孩。“等你病好,就帶你去。”
“真的喔?你答應啰,不可以黃牛喔。”
她緊緊依偎在他懷裏,雙手攀着他健壯臂膊,慢慢地壓贈着他厚實的胸膛。“若堯……我一定會好的,相信我!我會好的。”
“當然,你會的。只要乖乖地吃藥,乖乖聽醫生的話,不要亂想。這樣的話,病一定會好的……”
齊若堯直覺被她緊擁得有點喘不過氣,順勢拉開她的手,不經意地,他握到她腕上纏繞的白紗布,一陣心驚!
她居然可以狠得下心傷害自己!他簡直不敢想像,萬一,那天她再晚一點被發現,事情將會被渲染得多可怕?
為了他的絕情負心,而讓一個年輕女人喪命,在這個喜歡掀人瘡疤的變態社會裏,他將會遭遇怎樣血腥的攻擊?
齊若堯輕撫她腕上的傷口,緊鎖的眉峰更無法開展!欠下的這筆債,要如何才能還清?
“若堯,你可以常來看我嗎?”胡逸萍直直盯住他的眼睛,認真的問:“你常常來好不好?我好想你……”
“嗯。”幾乎沒有遲疑地,他點頭。“有空的話,我盡量。”
“你不能隨便敷衍我!”胡逸萍以她裹着紗布的手輕觸他的臉龐,似是無言的提醒。“如果你像上次,不聲不響地帶着女人跑到日本去……”
“逸萍!”齊若堯覺得心頭上沉重的巨石几乎叫他喘不過氣。“你又忘了我們之間說好的嗎?”
“對、對不起。”胡逸萍垂下眼帘,哽咽的說:“我、我以後不會了。”
“我公司里還有事,不能耽擱太久。”齊若堯深深嘆了口氣。“逸萍,記得好好養好身子,我有空再來看你。”
“嗯,我會。你去忙吧……再見。”
胡逸萍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舍地追隨他慢慢離開的身影。
從日本回國的聶宗言打電話給霍如霏,沒料到行跡一向飄忽的他竟這麼快就回國了。
“咦?你回台灣啦?幫我拍的那些照片有帶回來吧?”霍如霏最惦記照片的事。
“當然,若沒帶回,我哪有臉見你啊?”聶宗言似乎比她本人還興奮。
”嘿!不是我自誇,那些照片拍得棒極了!我特地把所有得意的作品統統帶回來讓你選。”
“真的?那太好了!什麼時候可以挑?”霍如霏也很迫不及待。
“現在就可以啊!我正好在談一本攝影專輯出版的事,你過來剛好。”
“嗯,好啊!你把地址告訴我。”霍如霏記下位置。
不消半小時,霍如霏已出現在他們相約的大型書店附設咖啡座!
“台北的咖啡店何其多,你怎麼選在這裏?難道,你跟旭東出版社很熟?”霍如霏一落坐,才發現這棟建築是沛東集團的營運中心。
旭東出版社的門市部就在大廈一樓,書店的角落裏附設咖啡座,很多人喜歡來此買書、喝咖啡,感受濃郁的文學書香氣息。
“普通熟吧,我跟旭東的老闆交情還不錯。”聶宗言興沖沖地從大背包里拿出他的得意作品。
“他最近有些新的計畫找我談……可能會幫我弄個攝影展之類的!”
“是嗎?他最近好像是非挺多的……”霍如霏心裏突然有點怪怪的感覺!
不知怎麼搞地,一連好幾天,不管自己如何兜來轉去,好像都脫離不了他的地盤範圍……
為什麼呢?這叫“有緣”嗎?她思緒涌動,關於齊若堯的種種,她存有難解的心結,遇不到時很虛空,遇到了又覺得全身不自在。
霍如霏也搞不清自己怎會對一個男人有如此異樣的感受?或許,就是在日本的深夜長談后,他就悄悄地駐進了她心底,就算再有他的負面醜聞干擾,也無法徹底將他驅離……
“哦!你是說那個女人的事啊?”聶宗言一邊忙着把作品攤在桌面上,一面隨意聊了起來。“其實啊,齊若堯算倒霉啦,他就是太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才會讓別人軟土深掘,得寸進尺地賴定了他!”
“什麼啊?”霍如霏聽得一頭霧水。“我聽不懂……感情是雙方的啊,哪有什麼誰賴誰的?”
“唉……別人的事,下說也罷。”聶宗言搖搖頭,把攤滿桌面的照片一一仔細檢視。“我們是來工作,可不是來聊八卦的!你看看,哪些可以用?”
“嗯,都很不錯啊!”霍如霏傾身向前,很快地便把注意力放在照片上。
“我覺得這張,你看|超贊!”聶宗言以非常自信的眼光欣賞他自己的精心大作。
“哇。真的耶!好磅礴的氣勢!”霍如霏看到入迷,自然而然地更換了座位,與他並坐。
看照片的時候,兩人看到忘情處,便自然地頭碰頭依偎在一起,仿彿一對感情深厚的情侶,對着同游留下的倩影,不斷地感嘆、驚讚,幸福的神情湧現在他們瞼上,凡是見到這一幕的人,無不羨慕他們自然流露的甜蜜笑容。
當聶宗言和霍如霏看到渾然忘我的時候,一個緊皺眉頭的男子出現在咖啡廳的另一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