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口乾舌燥,意識不清。

身體在顛簸,耳畔呼嘯的狂風翻卷着砂礫,房廷可以感受到熱毒陽光炙人的照射。睜開眼,發覺自己正坐在馬上,身後有具寬闊的胸膛支持着。

對方緩慢地執掌騎行,細心地為自己遮蔽日光,小心翼翼的姿態,教房廷剎那間生出一種尚在狂王懷裏的錯覺。

可是僅有半刻的迷茫,房廷便猛然記起——自己和狂王的緣分,早已終結於春祭的最後一晚。那天夜裏他逃離了「神之門」,逃離了狂王!

之後記憶的片段接踵而至,直到遭沙利薛毆昏的那刻……

對了!尼布甲尼撒派人迎接自己回巴比倫!

那座城市……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回去的!

這麼想着,房廷就在馬背上掙紮起來。

這種反抗在沙利薛眼中毫無意義,他環住房廷的腰,十分輕鬆地將其制伏,房廷張口還想呼喊,卻被美男子迅速捂住了嘴巴。

「笨蛋,你想讓沙子灌進喉嚨里去嗎?」

充滿恫嚇的聲音自頭頂上響起,沙利薛以頭巾矇著口鼻這樣說:「那麼想死的話,我現在就把你丟在沙漠裏!」

話雖說得粗暴,可接下來沙利薛卻以完全不搭調的溫柔動作,輕輕地替房廷掖上了面巾,又將自己的圍巾衣解下,搭在他在頭頂,遮擋驕陽。

沉默了一會兒,房廷的耳邊忽地一熱,是沙利薛湊近那裏,低語着:「喂……不回巴比倫的話,你想去哪裏?」

房廷一怔,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扭過頭,看到的卻是沙利薛一臉寵溺的表情。

「如果你不想回去,我可以……成全你。」

對方喃喃地吐出這句房廷做夢都想不到的話來,他不可思議地瞠大眼睛,直直盯着沙利薛,瞧得對方連露在外邊的臉孔都「噌」地一下變得通紅。

果然,和伯提沙撒待在一起,自己就會變得不正常。

看着房廷茫然而無辜的面龐,沙利薛不自覺地就開始想入非非。可他拚命壓抑住那些胡思亂想,沉聲道:「我是認真的……如果你不想回巴比倫,我就不送你去那裏;你若想到其它地方,我會陪你一起去。」

話音剛落,起風了。

漫天的沙塵撲面而來,迷離了房廷的眼睛。

就像看不清稍後將行的路途一般,他同樣也看不到自己所選擇的未來,究竟是怎樣的。

沙利薛的表白令他意外,卻沒有帶來太多的感動。離開巴比倫雖是他自己的願望,可是這麼做並未教他覺得快樂。

這一刻,房廷總算明白了……

原來獲得夢寐以求的「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

心碎的代價。

***

巴比倫,議事殿。

距房廷出逃已經過了八天,尼布甲尼撒於城中的搜捕未果,而派去各個屬國尋訪亦無音訊。就在他心急火燎四處覓人時,埃及再發挑釁。

這一回因為有法老的支持,腓尼基的推羅和西頓再度拒絕進貢,並加築城牆,準備了周詳的抵禦攻勢。

聞訊的狂王大發雷霆,甚至在朝會時候將埃及法老送來的泥版文書,當眾摔得粉碎。

「回去稟告你們的王,讓他在底比斯等我吧!我會把推羅和西頓的灰燼送給他做殯葬的祭品!」

狂王暴怒的恫嚇將來朝的使者嚇得面如土色,廷上的朝臣們無不戰戰兢兢。使者退下后,很快地他又下達了將守軍西遷的命令。

時隔數年的僵持不下,這一回,巴比倫是真的要和埃及開戰了。

近旁侍立的拉撒尼在感嘆太平日子太過短暫的同時,不禁開始後悔……

後悔那天晚上,不該放走伯提沙撒的。

「拉撒尼將軍,讓我走吧!」

「可是王需要你,他是那麼愛你……」

「那個……也可以稱作『愛』嗎?」

拉撒尼難以忘記房廷在春祭第十一天晚上遁逃,被自己截住時說的這句話,更難忘記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難以名狀的悲哀與絕望,寫滿了他蒼白瘦削的臉,那種感情恐怕是自己一輩子都無法體驗的。

「我不是天使也不是先知,我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更不應該成為什麼『伯提沙撒』……我只是時間的過客,總要回到來時之處,我既沒有權利干涉這個時代的一切,也不配承受王的寵愛……

「放了我吧,我的存在對巴比倫而言只是一個『錯誤』罷了!」

房廷所言,其實拉撒尼聽得並不十分明白,可一瞬間他卻動了惻隱之心,為其敞開了城門。臨行前,房廷不住感謝,一邊還告訴自己——

「是我求但以理送信的,請將軍不要再追究下去了……那孩子將來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賢者,請好好待他,他是巴比倫最後的希望……」

賢者?最後的希望?

難道他的意思是……將來巴比倫會亡國么?!

這種曖昧不明的諭告教拉撒尼一時間無法接受,不過轉念一想,締造一個巴比倫也不過二十年,斗轉星移,萬事皆變,除了神明與先知,誰又知道未來的事?

「他……還是沒有找到么?」

朝會散去之後,尼布甲尼撒沒有離開王座,大臣們一走,他便卸掉了先前的狠厲,頹喪地靠在椅背上,捂着前額問道。

「還沒有,陛下。」

「回王都的傳令官們也是一樣的答覆嗎?」

「是的,陛下。」

「外國的使者們怎麼說?」

「都說沒看到,陛下。」

這一成不變的單調對話,自房廷失蹤那天開始,每天重複上好幾遍,可是狂王總是不厭其煩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教拉撒尼非常擔心。

在這短短几天,狂王變得異常凶暴,宮侍們稍有不慎便會招來殺身之禍;而且就算有嬪妃的陪伴,也會徹夜難眠。

而自己也不只一次看到他獨自在寢宮裏,捉着伯提沙撒穿戴過的衣袍貪婪地嗅聞,那種痴態若不是自己親眼所見,一定無法相信。

雖然一向都知道狂王對房廷的「重視」,可是,拉撒尼從未料到那種感情已經到達此等地步。這種情形讓人十分憂心,因為他很難想像若是伯提沙撒真有什麼意外或閃失,自己的主人會變成什麼樣子……

就這樣,看着狂王鬱鬱寡歡的寂寞神情,忽而,拉撒尼不合時宜地聯想起一個月前,房廷在朝會上的釋夢——「……您將來可能會——『七年成狂』!」

這句近乎詛咒的預言還曾引起軒然大波,人人都說伯提沙撒瘋癲了、痴傻了,自己也納悶,他當時為何要說出這大逆不道的話來,可如今,拉撒尼倒是真的擔心了……

對於狂王而言,伯提沙撒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如果失去他,那「七年成狂」的預言是否會真的實現呢?

念及此,背後沁出一身莫名冷汗,拉撒尼重又細細端詳眼前神情黯然的狂王——這俊美、張狂、不可一世的巴比倫之王,集馬度克萬千眷矚於一身的男人,為何在此時褪去了王者的光環,好似個庸人一般苦惱?

難道說,這世上真有一種能讓「神祇」變成「凡人」的情感么?

不管怎麼樣,領略了這份情感的王看上去真的、真的……

好可憐呢。

***

巴比倫,下雨了。

五月初旬,巴比倫迎來第一場雨,淅淅瀝瀝。

藍色的伊斯塔爾,高聳的巴別通天塔……目光所及的一切,皆被籠罩在一片灰色霧靄之中。

雨勢漸大,惹得憑欄的尼布甲尼撒越加心煩意亂。

立於冬宮深處,一邊觀看着這熟悉的景緻,他腦海中浮現的則是一年前,從迦南戰場凱旋之後的情境——王妃去世了,作為人夫,他卻沒有太多的悲傷;就在那一天,他給房廷起了「伯提沙撒」的更名,並教其立下誓言,永不背離,兩人的牽絆便從那時開始……

雖說當初僅是抱着戲謔的心情去親近房廷的,可時至今朝,尼布甲尼撒做夢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弄得自己整顆心都陷落。

他甚至開始憾恨,設想着在房廷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時候便殺了他的話,或許現在就沒有那麼痛苦了。

可惜,時間無法如人所願地扭轉,就算能夠回到過去,再次面對着那個能時刻牽動自己心思的異族男子,自己是不是依舊會重蹈覆轍呢?

滴答,滴答。

水珠垂於冬宮殿門的雕飾之上,一滴滴掛落在地面,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拉撒尼近身,催促他早點休息,沒有被理會。正欲悄然退下的時候,卻聽到沉沉的呼喚:「拉撒尼……」

「在!」聽到主人沙啞的音調,拉撒尼心臟漏跳一拍,他偷眼觀看狂王,只看到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孔。

「他……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陛下……」知道王指的是房廷,拉撒尼不再吱聲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又聽得頭頂上命令道:「去準備一下吧,三天後,我要帶領王軍親征推羅城!」

***

敘利亞境內。

沙利薛一行離開札格羅斯山後,從辛賈爾出發一路南下。

因為途中隊伍需橫穿沙漠,酷熱難當,雖然沙利薛已經十分小心,房廷還是中暑了。

「真是沒用!」

雖然這般罵道,可沙利薛還是顧及房廷的身體,在要塞阿爾帕德城駐紮下來稍作修整。此刻,他們距敘利亞首府大馬士革不過一天的路程。

晚間,沙利薛問詢房廷的情形,侍從答飲過凈水且已睡下了。

還是不放心,沙利薛進入營帳查看,發現房廷安靜地躺在氈毯上。走近撥開他因為出汗黏在額頭的劉海,發覺那裏眉頭緊蹙,可想他是帶着濃濃愁緒進入夢鄉的。

這傻東西,又在煩惱些什麼?

沙利薛心疼地撫着房廷蒼白的面頰,回憶起之前自己與他在辛賈爾的約定——「您能送我去迦南嗎?我想回到耶路撒冷……」

伯提沙撒向自己傾訴願望,帶着一臉的渴望與感傷。

沒有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去那裏的原因,也沒有顧慮到此刻的迦南仍處於被埃及控制的範圍之中,看着房廷的表情,沙利薛不由自主地開口應諾:「我答應你,一定送你回去。」

聽到這話,房廷笑了,雖然笑得很勉強,仍教沙利薛興奮了好幾天。

如今,眼看即將抵達大馬士革,耶路撒冷近在咫尺(注一),沙利薛卻油然而生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他並不是在後悔違背王令私藏了伯提沙撒,而是……越靠近伯提沙撒理想中的歸屬之地,他就越覺得迷茫。

一年前,作為狂王的衛隊長,沙利薛親自帶人上了錫安山,火燒了所羅門的聖殿;目睹着猶太的僧侶、祭司、先知們各個哭得泣不成聲,目睹着血海與火焰淹沒了整座城池,目睹着由自己親手鑄成的一幕幕人間慘劇。當時,唯有快感與得意充滿了他的整個胸臆。

「劊子手」尼甲沙利薛,嗜血、酗虐、殺人如麻,從來不知道何謂「仁慈」;就是這樣冷血的傢伙,居然會在一年後,為了一個耶路撒冷的虜臣,一個原本會被埋葬在廢墟里的異族男子,怦然動心……

怎麼想都不可思議。

可初嘗這感情,偏偏甘之如飴。

伯提沙撒,伯提沙撒……你這聰敏又善良的傻瓜!還記得嗎,在王佔有你之前,還是我最先發現你的呢!

沙利薛一邊想着,一邊挪動指尖在房廷的面廓上流連,直到滑到嘴唇,那裏柔軟的觸感,教他不自覺地再次萌生想要親吻的衝動。

口乾舌燥。

沙利薛盯着房廷那兩瓣微啟的柔軟,怔怔出神。他心虛地朝四下望了望,沒有旁人在場,如今狂王又遠在巴比倫,已經沒人能阻撓這不斷膨脹的妄念——

是不是可以就這樣心隨意動,放肆地去碰觸那熟睡的人呢?

沙利薛遲疑着,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俯身試探般在房廷露出的額頭上印了一記親吻。他似乎睡得很沉,沙利薛又把唇湊上他敏感的耳郭,對方仍是毫無反應。

旋即沙利薛變得大膽起來,小心地將舌頭伸進房廷的口裏,輕舔其間的齒列,牙齒啃嚙那裏柔軟的唇舌……混沌中,直至房廷發出不適的嗚咽,沙利薛方才依依不捨地鬆開他。

澎湃的情慾,呼之欲出!

一旦開始,哪有那麼容易就中止?

這天晚上,看着房廷蒼白的睡臉,沙利薛都覺得自己鬼迷心竅了,他從沒與男人有過肌膚之親,可是現在卻迫切地想要侵犯一個男人。

待意識回歸的時刻,他的手指比心思更快,已經解開了房廷的腰帶,撩起了他內袍的下襬,精瘦的胴體一如之前在帕薩加第所窺見的白皙。平實的,沒有起伏的,不過卻是狂王貪戀的肉身,每晚每晚……那麼……

銷魂。

沙利薛胡思亂想着,尚未嘗試,甜蜜的感覺便在鼠蹊流竄……他終於忍受不住,正要一逞慾念,忽然,一記細聲的囈語,頃刻間將他所有的熱情統統澆熄。

「陛下……」

房廷喃喃地吟哦,不消細說,沙利薛也明白他在夢境中呼喚的是什麼人。強烈的羞恥感驀地襲上心頭,他急急退離房廷的身體,狼狽地跌坐在帳篷內的氈毯上。

動靜驚醒了房廷,他睡眼惺忪地坐起,看到沙利薛一臉慌張的神情,不明就裏地正欲詢問,沙利薛卻猛地站起身奪門而出。

一覺醒來,觸目的敘利亞戈壁,與巴比倫尼亞的景色並無二致。

一樣的黃沙漫天,一樣的烈日灼灼;不一樣的只有風聲喧囂,千里阻隔……聽不見情人的愛語呢喃……

第二天,房廷的身體總算恢復了一些,他起身走出帳篷,此時東方已經露白。

矗立在他面前的斷垣殘壁,乃是阿爾帕德,它是烏拉爾圖統治時期,北敘利亞最堅固的要塞、大馬士革的衛城;但在百年前,遭亞述王提格拉特帕拉沙爾三世攻陷,大馬士革也於不久之後被焚毀,自此敘利亞淪為亞述的行省。

除了史書上殘留的隻字詞組,沒人還記得在這曾經繁榮的城市中發生的故事,就像自己鍾情的巴比倫一樣。

亞述人、迦勒底人、波斯人、馬其頓人……統治者如走馬燈般更換不迭,可千年之後,巴比倫死了,城市湮滅了,大多傳說消弭在砂礫中,唯有戰爭亘古不變地持續。

這個時候,房廷又想起了狂王——尼布甲尼撒,自離開那時起,雖然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去想他,可是實際上卻無時無刻地,心中充盈着對方……他的音容,他的身軀,他的不可一世。

「喜歡的話,等塔上花開的日子,我每天都陪你來這裏……」

房廷還記得,自己在觀看那未建成的花園時,尼布甲尼撒對自己的許諾,只可惜,兩人間的朝朝暮暮、點點滴滴,到如今皆已成過往。

就像一個應被歷史銘記的偉大君王一樣,房廷知道,尼布甲尼撒的事迹將鐫刻在泥版和浮雕上,「空中花園」的曠世愛情千古流傳……

就是在這樣的傳說面前,房廷自慚形穢,他喪失了勇氣和機會向尼布甲尼撒傾吐思念與愛慕……

這段感情無疾而終,只因為……他什麼都不曾說過。

天剛亮,戈壁中的寒氣未消,背上忽而一暖,教房廷拉回了綿長的思緒,他轉過頭髮覺是沙利薛,正替自己披上一件禦寒的鹿皮外套。

沙利薛神情訕訕,看上去不太自然,他也不像往常那樣,一開始就衝著房廷大呼小叫,而是安靜地陪其站在沙地上,任涼風吹拂。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吶吶地開口:「你那麼喜歡陛下的話,為什麼不幹脆留在他身邊呢?」

房廷心頭一刺,沒有吭聲。

「耶路撒冷就在大馬士革的下邊(西南方向),我現在便能立刻送你過去。不過一旦到了耶路撒冷,你也許一輩子都沒辦法再回巴比倫了。這樣的話,也不後悔嗎?」

定定地望了望沙利薛認真的表情,房廷輕輕頷首,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說不後悔全是騙人的。

他的胸中滿是悔恨,可是已經……

太遲了。

***

雖然遭到群臣反對的諫言,狂王仍執意西征。

五月,他集結了國內約兩萬士兵,向西面的推羅城挺進。

推羅,腓尼基的海城,它位於迦南之西北,黎巴嫩以南,瀕地中海,該城易守難攻。早在二十年前,納波帕拉撒爾王便使得小亞細亞南面的諸國臣服,但唯有推羅是個例外。

六年了,北方的米底與呂底亞的紛爭持續了六年,同時推羅也頑強地抵抗着巴比倫。六年間,雖然推羅也有順服朝貢的時候,可是迦勒底的軍隊卻沒有一次能成功地打破那座頑強的壁壘。

洪水尚未退去,便要進攻推羅,狂王的決定不免有點意氣用事。

不過誓要拿下這座鐵鑄城池的他,在出征之際還是一如十幾年來馳騁疆場時的意氣風發——角龍的王冠上頂着旭日,俊美的巴比倫王駕着他的金色戰車,伴隨着馬度克的號角聲,一路由新月沃地駛向了地中海。

是月尾梢。

迦勒底人的軍隊繞開了敘利亞沙漠,花了近半月的時間上溯約旦河抵達黎巴嫩。

一晚的休憩之後,便雷厲風行地展開攻勢。狂王旨在速戰速決,不過,在首戰中他很快便發覺自己太低估對手的實力了。

投石機、攻城錘,迦勒底人的銅戈鐵騎——過去戰事中巴比倫無往不利的神話,似乎在推羅的防禦工事前相形見絀。因為恃有埃及的庇護,腓尼基人甚至敢於出城迎戰。

十幾天對峙下來,令雖然持有重兵但是卻不佔優勢的狂王焦躁不堪,他預備從各個屬國再次抽取兵力,卻被拉撒尼勸阻。

「陛下,敵寡我眾,但是推羅瀕海,埃及可以從海上源源不斷地支持它,而我們又不能阻斷運送的航道,還得勞師動眾地從東方攝取糧草,養活士兵——再調人馬太不明智。」

「那你說該怎麼辦?」

一個多月了,尼布甲尼撒原本設想,如果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征戰之中,便可減輕思念帶來的苦楚,誰知適得其反,房廷失蹤生死未卜,他根本沒法從容。

一個多月的坐卧難安,一個多月的夜不能寐,折騰得他身心俱疲,加上這邊戰事又毫無起色,無疑又是一重大打擊。

「陛下……」拉撒尼跪下親吻狂王握有令牌的右手,說:「您是馬度克的戰神,請相信巴比倫會獲得勝利。所以這種時候,請您一定要冷靜。

「請不要再擔心伯提沙撒大人——他是『神之護佑』,一定會受到馬度克的庇蔭。只要他還在小亞細亞,假以時日,一定可以找到的。」

狂王沉默,因為拉撒尼的勸慰而稍稍寬心,他蹙着眉,努力平復最近越來越無法控制的暴躁心緒。

拉撒尼見狀,繼續諫言,道:「其實,如果對推羅來硬的不行,陛下何不換一種攻城的方法?我有一個主意……」

***

敘利亞。

原本抵達大馬士革之後,便準備出發去迦南的沙利薛與房廷,因為狂王突然西征,不得不推遲了行程。

「要去耶路撒冷勢必沿約旦河南下,可是陛下這次進攻推羅,軍隊就駐紮在河邊……」

說到這裏,沙利薛神情有些黯然,他對狂王這次征戰沒有召回自己和鷹之騎頗為介懷,再怎麼說他都對狂王忠心耿耿,卻未曾料到相伴二十載,末了卻被自己最尊崇的主人遺忘了。

「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閣下……」房廷知諳沙利薛的心思,這般歉聲道。

「和你沒關係!」沙利薛臉孔一熱,急忙打斷了房廷的話。雖然遭貶謫是因房廷而起,不過那晚的失儀卻是他的責任。他不該對狂王的情人存有染指的念頭,所以落得如今的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了吧。

此刻也沒有工夫繼續感傷,既然選擇了背離王意的道路,他只得繼續沿着這條路走下去了。

「現在不可能取徑他處,所以要走河邊的話,不得不等陛下退兵……」沙利薛說道,瞄了一眼房廷。雖然自己口頭上答應及要早送他回耶路撒冷,可潛意識裏,總希望能多挽留他一些日子。

可能的話,戰爭一年半載都不會停止,那麼長時間,伯提沙撒和自己說不定能夠……

該死!又在胡思亂想了!

沙利薛擰緊了眉頭,正要把邪念擠出腦袋,忽然聽到房廷輕聲地嘀咕:「十三年……」

「什麼?」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沙利薛問道。

但見房廷一臉悵然,答道:「陛下要花十三年的時間才能攻陷推羅。今年,是第六年……還有七年的時間,巴比倫才會退兵。」

聽聞,沙利薛一怔——重新打量着房廷,感覺有點不可思議。雖然早先他就知道伯提沙撒預言未來的能力,今天親耳聽到,仍舊十分驚奇。

「將軍!」

出神之際,忽然傳令官入內稟報,拉回了沙利薛的思緒。

「怎麼了?」

來人遂在耳邊說了一句,令沙利薛的臉色驟然大變。

***

「跟我去推羅。」

昔日同僚會面的時刻,連最基本的寒暄都盡數省去,撒西金冷硬地直言,教沙利薛猝不及防。

「是陛下讓你來的嗎?」

「你說呢?」撒西金的回答讓人摸不着頭緒,聽得沙利薛正要發作,又聽他接着問道:「他在你身邊吧。」明明是問句,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誰?」沙利薛心虛地反問。

只見對方露出一抹罕見的戲謔笑容,道:「令吾王不眠不休、瘋狂找尋的戀人,除了伯提沙撒——還有誰呢?」

此話一出,沙利薛立刻把手按在了劍柄上,惹得撒西金笑意更深。

「放心吧,陛下還不知道,我對你們的故事也沒有興趣,倒是你的反應……很有趣呢。」

沙利薛把手放了下來,頭別向了一邊,「我現在不能跟你走。」

「又是為了他?」撒西金旋即收斂了笑容,「這就是你所謂的忠誠嗎?」

沙利薛不吱聲,眼看撒西金一甩圍巾衣大步流星地離去,他把牙關咬得死緊。

「你全都聽到了?」

看到房廷立於營帳之外,沙利薛詢問,房廷點了點頭,神情看上去有點異樣。

「我現在必須去推羅,你可以選擇留在大馬士革等我回來……或者,我派屬下送你去耶路撒冷,有些冒險,但是你執意要走的話,只能這樣。」

握住房廷細瘦的肩膀,此時沙利薛期待的答案,是房廷說願意留下等待自己回歸,雖然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但他仍抱着一絲希望。

望着沙利薛,房廷欲言又止,感覺對方有些不耐地箍緊了自己的雙肩,他低下了頭。

「對不起……」房廷顫顫地說,不敢直視沙利薛企盼的目光。

「請帶我去推羅……」

一剎那聽到房廷所言,沙利渾身僵直,愣在當場,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於是使勁晃着房廷的肩膀再次確認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請帶我去推羅……請讓我再見他……再見他最後一面!」

就在房廷最終決定去留的時刻,因為撒西金的話,一股難以名狀、強烈的思念之情盈滿了他的內心,使之動搖起來。

「你在戲弄我嗎!」

沙利薛惱羞成怒地低吼了一聲,將他一把推開。

房廷朝後踉蹌了幾步,眼看沙利薛就要疾步離開,趕緊上前拽住他的袖袍,不依不饒地哀求道:「對不起……這是最後一次了,請幫幫我!如果教閣下為難的話,我可以自己想辦法再從推羅去迦南……」

就好像春祭最後一夜他所下的決心,在剎那間被一種莫名的、前所未有的恐慌扯得七零八落。

不知為何,他忽然好想再見到狂王,哪怕只是一個模糊的背影,他都願意追隨……

但是這麼做不但冒險而且困難重重,期間可能還要付出難以估量的代價,他恨透了自己的優柔寡斷,恨透了自己的舉棋不定,偏偏卻又壓抑不住那想要見面的衝動。

「你——」

使勁甩也甩不開房廷的鉗制,沙利薛此時真想痛揍他一頓,然後置之不理。可是一旦看到那張蒼白清秀的面孔,那對黑曜般清澈濕潤的瞳仁,自己又如何硬得起心腸拒絕他呢?

「好吧,我幫你……就見最後一面。」

注一:地理位置上,走直線的話,相對大馬士革與巴比倫,大馬士革與耶路撒冷的距離大約只有前者的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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