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湯琪瑤回到飯店,侍者拿了一疊留言給她。當她出了電梯進到自己的房門前,發現地上放了把粉紅絨紙包紮的香水百合和桔梗。

不用看也知道送花的人是誰,湯琪瑤又皺起眉,腳還有些疼,但看見花更讓她頭疼。根本不想把花帶進來,丟掉又嫌可惜,於是抽起卡片,用腳將花束移了移,推到對面房門的走道上。

這樣的驚喜讓別人感受好了。

將全部署名於中愷的留言與卡片隨手丟在梳妝抬下的粉紅色垃圾筒,背包擱在一旁,她整個身子拋向柔軟的床墊,把整個臉埋進去,聞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讓她想起腳上的傷,和那雙溫柔的手。

昨晚如果不是他見義勇為,恐怕她早就慘遭毒手。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有點恐怖。他對她算是不錯的,也沒有惡意,但自己卻對他相當不友善,或許應該再找一天,專程向他道謝。

雖然明知他是同性戀的機率很大,這年頭好男人不是結了婚,幾乎就是同性戀,但她滿腦子都是那個男人的影子,想再見一次面的念頭很強烈。

好怪!為什麼會這樣呢?

湯琪瑤突然跳起身,坐在梳妝枱的鏡子前。“魔鏡……魔鏡……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一定是我撞暈了頭,腦袋不太清楚,我怎麼可能會對一個初次見面的男人有好感呢?喂喂,對吧……”

她又在進行“鏡子治療法”,但電話卻不識相地響了起來。

“喂。”

“Tiffany,我等了你一個晚上,拚命地撥電話,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等到你了。”

毫不猶豫,她將聽筒丟了回去。

煩死人了!她現在需要的是洗一個澡和安靜的睡眠,不是惱人的電話。才剛坐起身,電話又響了,她試着不去理會,讓它響了幾十聲,但鈴聲似乎準備永無止盡地響下去,最後她終於捺不住性子,又接了起來。

這回不給對方有說話的機會,她搶先喊道:“去你的,別再打來了!本姑娘沒心情聽廢話!”

掛上話筒,她立刻撥了飯店服務。

“我不接任何電話。”

***

有時事情會比想像中簡單,但有時以為很簡單的事最後總變得複雜。

湯琪瑤沒想太多,只想好好把一個月的演出盡全力表演好,畢竟這是她的熱愛、她的職責。

演出的第三個晚上,和前兩天一樣,湯琪瑤在舞台上用盡全力演出,下了台準備回飯店,於中愷在路上將她攔了下來。

“給我五分鐘。”

這一次的表情不再是嘻皮笑臉,而是嚴肅又認真,他帶着黑眼眶,滿臉胡破,甚至還喝了些酒,衣衫凌亂,讓湯琪瑤看了心驚肉跳。

她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更不想聽他說話,撇開視線,想掉頭離開,卻又被他阻攔下來。

“我想知道原因。”

“什麼原因?”

“你不願接受我的理由。”

這些對話聽起來真是耳熟,湯琪瑤記得很清楚,十年前,她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只不過立場不同。

她冷冷一笑,“你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愛情其實沒有什麼道理。”

“可是我愛你。”

這句話讓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渾身上下不舒服,她掛了搓手臂。

“那是你的事,難不成有什麼法條規定因為如此我也必須愛你?哼!”

於中愷因為她的奚落情緒變得激動,“你難道不能給我機會?你可知道我為了你整天無法安心工作?我沒辦法把你的影子從腦海中抹去,打電話你拒接,想見你一面又不肯開門,我只有苦苦等候你晚上演出完畢才能真正與你見上一面。太痛苦了,你真忍心看我因得不到你的愛而心如刀割?”

真是太可笑的求愛詞,於中愷當真還以為她像當年的十五歲小女孩?她不屑地回了一眼,想狠狠地嘲諷,但殷心筠意外地出現在他的身後,讓她噤口。

殷心筠的眼眶泛紅還有淚光,紅腫的眼皮看得出剛大哭過。

於中愷注意到她的異常眼神,轉過身,看見殷心筠一臉委屈的注視着他。

他有些心慌,但神情卻是不快,“你來這裏做什麼?我以為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

殷心筠沒有回答他的話,經過昨晚的攤牌,明白了中愷的想法,她並不想刁難他,只是放心不下。殷心筠明白Tiffany不是橫刀奪愛型的女人,如果不表明自己願意放棄中愷,她是不會接受他的。

殷心筠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然後竟跪了下來。

“Tiffany,我求求你,給中愷一個機會,他真的很愛你。”

“這是做什麼?”她被殷心筠的舉動嚇了一大跳。

不單單是她很詫異,就連於中愷都不知所措。

這是怎麼了?她趕緊將淚流滿面的殷心筠拉起來,就這樣在馬路上搞八點檔劇情不太好吧?

但殷心筠不領情,固執地跪着。“我想通了,讓所愛的人能真正得到所愛,這樣才能幸福吧!這幾天你的拒絕讓他痛不欲生,我從來沒見過中愷這個樣子,他真的是愛上你了。”

愛?愛是什麼?

怎麼可能在見了她幾次面、談不上幾句話后就愛上她?湯琪瑤想大笑,這樣的愛情未免太神話、荒唐。

她瞪着於中愷,語帶玄機地問:“你真的懂得愛嗎?”

只見他拚命地點頭,宛如一隻哈巴狗。“懂,懂,我當然懂,我愛你呀!”

十年前某一晚的記憶,突然在她的面前冒出來——

在鋪滿月光的沙灘上,她被他緊緊摟在懷裏,身旁的浪濤聲混和着他的心跳。

他親吻着她的額頭,“小瑤,我會永遠愛你。”

“真的?”她抬起頭望着他深情的臉,“我也是。”

天啊,太過分了!為什麼老天會把家殷心筠那樣好的女孩送給於中愷呢?

“我真是受不了你們兩個!”

她不想管別人的事,但卻無法控制自己突然激動的大笑,笑得淚流不止。她隨手攔了輛車,根本不想理會自以為懂得愛情的那兩個人。

***

到底招誰惹誰?為什麼這個於中愷就是不願放過她?

她的漠視並沒有讓於中愷死心,最後搞得全團的人都知道這件事,甚至還接到團長的電話。

“如果再這樣下去會演變成醜聞的,我們的舞蹈團不能有這種事發生。”團長訓了她一頓。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的噩夢愈來愈嚴重,常常一個晚上被驚醒好幾次,被掐着脖子無法吸氣而醒來,全身都冒着冷汗。

湯琪瑤決定出走,找一個於中愷找不到的地方,除了晚上的演出,絕不現身,這是她一向最拿手的。躲藏,她對於棘手、無法解決的事的最高處理原則。

這回老天幫了她一個忙。

一早,她拿起行囊離開,剛踏出電梯,無意間瞟了一眼飯店大廳中一個醒目的人形招牌,頓時停下了腳步。

等等,這怎麼回事?

以為自己眼花,她走到招牌前仔細盯着。這個人形招牌簡直就是拿她的相片去製做的,湯琪瑤盯着它,還以為自己在照鏡子。她看見招牌下方有一行字“WAnet網際產品發表”。

這是什麼鬼東西?一定是從哪裏拿到她的相片,做成人形看板,真過分,難道不懂她本人可是擁有肖像權,沒經過她的同意,是不能擅自做這種東西的。難怪剛才坐電梯時,有好幾個人老盯着她瞧。

湯琪瑤沿着指標找到了二樓的產品發表會現場。

她不懂什麼是網際產品,更沒聽過WAnet,但光是擠得水泄不通的會場,就夠讓她側目。站在最角落,但仍然能看見講台上的人,他正解說著投影在牆上的電腦畫面。然後她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在螢幕中慢慢長大,最後還變成一個女人,而這女人的臉正是自己的臉。

“啊?”她吃驚地捂住自己的嘴,深怕引起眾人的注意。

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電玩女主角,噢,不會吧?這……是怎麼發生的?納悶之餘,湯琪瑤看見了那個同性戀男人慢慢地走到台前,當主講人介紹他是“產品創作者”時,一切謎底揭曉了。

她沒想過會再遇見他,而且是以這種奇特的方式。太好了,真是天助,她一定要跟他算這筆帳,湯琪瑤告訴自己。

***

“之澈,你真是天才!”

“我們侍會見到哪裏慶祝?”

望着夥伴興奮的神采,殷之澈也被感染了。

沒想到發表會如此成功又熱烈,比起他們上次的創業酒會人潮更多,殷之澈相當意外。國祥說,都是小莉太逼真漂亮了,所以吸引了人潮。當然這是玩笑話,但也有幾分真實。

夥伴忙着收拾會場,殷之澈拿起宣傳單,盯着小莉出神,完全不知道有個人正悄悄地來到她的背後。

湯琪瑤拿下掩住臉的宣傳單,撞了他一下。

“喂,你準備要付我多少錢?”

殷之澈先是愣了一下,但當他看見宣傳單下是他朝思暮想的臉孔,興奮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喂喂,說話啊!”她追問。

殷之澈高興地笑着,“那得看你今晚床上的表現如何?”

這個賊小子!

湯琪瑤故意板起臉孔瞪着他,雙臂交抱在胸前。“一千萬,不二價!”

“哇!行情太高了吧?處女之夜的價格也沒這麼貴。”

“處你的頭啦!”她指了指如真人般的人形招牌。“我的廣告處女秀,就這樣被你使用了,連通知一聲也沒有。”“我到哪裏去通知你?天堂之路一百號?還是地獄巷一百號?”

“反正……你這樣做就是不對,害得我老被人盯着瞧。”想起電梯裏的異樣眼光,她討厭被人當成商品看。

“好吧,你說我該怎麼賠償?”

湯琪瑤瞄了眼自己的袋子,心裏盤算着,與其到陌生地方尋找棲身之處,不如到他的窩去躲躲。

“把鑰匙拿出來。”

殷之澈愣住了,不曉得她又想玩什麼花樣?“做什麼?”

她將手掌攤開移到他面前。“家裏鑰匙拿出來,我要暫住一陣子。”

“啊?不好吧?”他的心裏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喜悅和矛盾。

“一千萬和鑰匙,你選哪一個?”

看來她是勢在必得,殷之澈現在才看見她撲了個旅行用大袋子,應該是早就準備好要離開。大概有什麼事情發生,使得她必須暫時離去吧!

殷之澈沉思一會兒后,便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拿去,我六點半會到家,如果你要先出去,就把鑰匙留在信箱裏。”

他的爽快讓湯琪瑤遲疑了一會兒才接過鑰匙。“呃,你不問原因?”

殷之澈咬了咬嘴唇,故作可憐樣,“我欠你的,因為我拿不出一千萬啊!”

她愉快地接過鑰匙,走了幾步路后又退了回來。“對了,還有件事……屋子裏該不會還有別的女人?我可不想壞了你的好事。”

“放心,只有我一個人。”

湯琪瑤鬆了口氣,但走了幾步路后又想到一件事。

“等等,還有件事——”

殷之澈笑着兩手一攤,“我沒有老婆會衝進來突擊檢查,更沒有情人,房東是個好人,不會隨便進來——”

“我知道,我不是要問這個。我只是想知道……”

“嗯?”

“你的名字。”湯琪瑤繼續說:“我總不能住在陌生人的家裏,至少我得知道你的名字。”

“是啊,我們好像都還沒有相互介紹過。”他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是殷之澈。”

她注視着他明亮的雙眼,也伸出手。“我是湯琪瑤。”

兩人雙手接觸的瞬間,似乎都感覺到有股異常的電流竄過,但沒有人說出口,只是將這種感覺藏在心中。

直到湯琪瑤的身影離開大門,殷之澈還發愣地盯着。

“剛剛那女孩是誰?”孫雁祥在湯琪瑤走了之後,就湊到殷之澈的身旁,曖昧地對他笑着,“小莉的靈感?亂正點的,沒看過你交女朋友,原來是在等最好的出現。”

殷之澈微微苦笑,並沒有多做解釋,過多的歷舌只會讓事情愈描愈黑。再說,事實的真相是他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利用了她的臉做成小莉長大后的模型,讓出房間讓她借住一陣子也無可厚非。殷之澈記得公演好像只有一個月,她很快就會離開台灣,就當是萍水相逢吧!

鮮少人知道殷之澈的過去,也很少人提起。在他固執的外表和急躁的脾氣掩護下,他成了辦公室里最不受歡迎的人,他樂得讓別人這麼認為,因為他實在不想花太多的時間在與人的交際上。

人是最複雜的動物,也是最不易搞懂的。

對於猜測別人心思的遊戲,他在三十歲前已經完膩了,也夠了,那些老奸巨猾的伎倆,他實在不想碰。以他留美電機碩士的身份,又在美國矽谷工作五、六年的資歷,足以在大公司獨領風騷,但他卻選擇與朋友開創名不見經傳的網路公司。

做自己想做的事,是他三十歲以後的目標。

至於愛情……就隨風而逝吧!

儘管身旁的人成對成雙,三不五時歌頌愛情的偉大,但殷之澈敬謝不敏。那是有閑、有心情的人才配擁有的遊戲,他並不屬於那一類的人。

他清楚得很,愛情是比人心更複雜的東西,既不能操縱,又不能自由選擇。三十歲前,他已有多次的戀愛經驗、失戀的痛苦,當然知道愛情是怎麼回事。自他最後一次從愛情陷阱逃脫之後,他發誓,再也不讓自己深陷泥沼。他討厭心碎的滋味,更討厭自己被愛情捆綁。

但他真能保證當愛情降臨在他身上,可以不為所動?

當他遇見一個讓他心動的女孩,真的完全不會採取行動?他真的可以視而不見?

殷之澈從不去想這樣的問題,只是當他下班準備牽車,經過藝廊門口又無意瞄到那張海報時,他的心開始蠢蠢欲動。

接着,他做了令自己驚訝的事——

買下紐約現代舞蹈團的人場票,從今晚到最後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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