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踩着快捷、謹慎的腳步,佟奕馨雙手穩穩地端住木盤,上頭放着珍兒悉心熬燉的雞湯,她埋頭向前走,深怕送慢了又要給珍兒數落個沒完。
小心越過屋外迴廊上幾個彎,驀地,前頭竟冒出一道高大黑影,踏着沉穩步伐向她靠近,緩緩地,那步履停了下來,黑影里綻出兩道燦亮眸光,定在前方某個點,均勻呼吸聲清晰可辨。
沒待佟奕馨見到黑影,他先出聲了,“都這麼晚了,匆匆忙忙上哪兒去?”
“啊?”佟奕馨顧着走路,怎麼也沒想到夜晚還會有人站在廊外,嚇得往後一踉蹌,差點兒把手中的盤碗給打翻了。
“小心。”薩濟爾敏捷矯健地伸手一握,輕鬆地穩住了晃動的木盤,聲音穩定地說:“誰的?怎麼這麼晚才送?照理這時間你們全該休息了。”
“這……這是……”吞吞吐吐地,佟奕馨猶豫着不知道能不能說實話,“是珍兒說要我端去——”
“珍兒?怎麼又是她!?”聽聞此名,薩濟爾不悅地眉頭聚攏,沉聲道:“她讓你工作到這麼晚嗎?哼!就會仗勢欺人,八成見你是新來的好欺負。”
薩濟爾冷哼好幾聲,逕自伸手接過那隻盛着熱湯的木盤,命令道:“我自己端去房裏就好,你趕快回去歇着吧!”
“不,不行。”佟奕馨慌張搖頭,謹記着要把湯先送去珍兒房裏,遂解釋道:“珍兒叮嚀過,要我親自送去她房裏。”
“什麼?為什麼要送去她房裏?這湯不是給我的嗎?”薩濟爾更不了解了,珍兒心機深沉他早就見識過了,但這會兒他想不出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他沉吟一會兒,暗自思忖:難道,這鬼丫頭又想耍什麼怪招?太后指婚的懿旨就要下達,在這節骨眼兒她還有什麼花招可玩?
“大人,我、我還是趕快把湯先送去給珍兒吧!”佟奕馨伸出雙手,恭敬地想“要回”雞湯。
雖然她也想不明白珍兒的用意,但她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上頭交代的事,她一概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完成,如此一來誰也欺負不到她頭上。
“來,你把這湯端進我房裏去。”薩濟爾一貫冷靜穩重,不容推拒,“跟我走就對了。走吧,小心點,別燙了手。”
“啊?端去您、您房裏?這、這不行啊、萬一珍兒她……”佟奕馨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別怕,這王府里我說了算數,我說可以就可以。”炯炯目光投向她充滿恐懼不安的臉蛋,薩濟爾感到微微疼憐,語氣溫柔地道:“你不必怕她,你們在府里的地位一樣,她沒資格指使你,懂嗎?”
珍兒跟她同樣是下人,只是比她資格老些,她犯不着怕珍兒怕成這樣啊!
偌大府邸里,她孤零零地在陌生環境裏生存,有沒有誰可以讓她依靠?誰可以給她一點溫暖和力量?
“可是我才剛來,白嬤嬤要珍兒教我規矩,我不敢犯了規矩——”
他溫柔的語氣和疼憐的眼神竟喚出她的委屈心酸,硬撐的堅強一下子瓦解了。
“有我在。”拍了下胸膛,薩濟爾給她信心,“她有什麼不高興,就說是我說的,讓她來找我理論。”
“嗯。”大人話說至此,佟奕馨無言再推拒,只得乖乖跟着走進他位在王府最好位置的廂房內。
“大人,熱湯給您放這兒,您請趁熱享用,不打擾您休息,奴婢先下去了。”
佟奕馨放好東西就立刻行禮告退,怕珍兒等不到人要發飆了。
“等等。”薩濟爾喚住她,從擺放經書的大書櫃裏拿出一副精巧的瓷碗筷,擺在案上,輕鬆道:“別急,既然都來了,不妨陪我一起把湯喝了。”
“不不!不行!您、您自個兒享用,我、不!奴婢不敢——”佟奕馨搖頭又搖手,拚命拒絕。
違反珍兒交代,擅自把湯端進都統大人房裏已經太嚴重了,怎麼可以跟大人同坐飲食?簡直不成體統。
“唉,我真不習慣你現在的樣子。”薩濟爾搖頭,逕自在瓷碗裏盛滿雞湯,推向她,“草堂里,我們聊起天來自在多了,現在開口閉口奴婢,聽起來真煩。”
他皺了皺眉,目光誠懇的望向她,“先過來坐下。趁熱把湯喝了吧,這裏只有我跟你,就別拘束了。”
“可是,您是都統大人,我是府里的丫鬟,怎麼可以?”佟奕馨怎麼也沒膽子照做,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會做任何逾越分際的事。
“以前你在草堂里也常幫我準備茶水點心,不然,就當是——當作是我感激你當時為我做的,這麼說總行了吧?”薩濟爾態度認真地道:“別蘑菇了,總之你不喝完它,今晚就別想走。”
“大人……您、您別為難我了。”
佟奕馨不知如何是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來,坐下。”看不下去她手足無措的樣子,薩濟爾索性伸手拉她坐在身邊,硬把一支瓷湯匙塞進她手裏,“快喝,喝完了回去睡覺,一大早一定還有很多活兒要做,不是嗎?”
他定定看住她的臉,熱切眼眸就是要逼着她快些把湯喝掉,這是最實際有效的關照方法,縱使他再如何挂念着她,在王府里總是身份尊卑有別,過度的關注極可能為她帶來麻煩。
“嗯。”再無法推卸了,佟奕馨只能拿着他給的瓷湯匙乖乖喝起湯來。
“這陣子在王府里,過得還習慣嗎?”
薩濟爾關懷備至,此時他不是都統大人身份,只像是普通的老朋友。
“還可以。”輕輕嘆了口氣,佟奕馨故作堅強道:“平常有凝兒陪着我,她教我很多,也幫我很多。至少,夜裏睡不着也不會寂寞。”
她臉上的落寞神色已說明一切,薩濟爾看得出來她一點兒也不習慣。
王府底下傭僕眾多,彼此傾軋欺負是常有的事,對一個從小在荒漠邊際地區長大的女孩兒而言,她肯定欠缺心眼,太沒心眼就容易遭人欺壓。
她的樣子令他心疼,薩濟爾心知肚明在此紛亂的時候,自己忙着抗拒太后指婚已夠焦頭爛額了,照理不該有多餘心思想別的事。
然而,在草堂里認識,幾番相談之後,薩濟爾感覺自己意外撿到一位“知己”,喜歡跟她談天,喜歡跟她聊起那些不是為外人道的心事。
“別想太多了,日子過下去,總等得到順心如意的時候。”薩濟爾以平和語氣安慰她,“在府里盡量讓自己吃飽睡足就好,其他別的事就不要多管,懂嗎?”
“嗯。”
佟奕馨點點頭,被他這麼一說開,她一直專註在學習新事物的心思鬆懈下來。
她想起重病的父親,自她離開家有一陣子了,不知道阿瑪過得好不好?想着,手中的湯匙停住了,佟奕馨只覺喉間被愁緒撐滿,什麼也吃不下。
薩濟爾一口一口喝着湯,瞥見她心事重重的愁眉苦臉,內心升起憐惜,禁不住伸手輕觸她哀愁的粉頰,嘆道:“別胡思亂想了,要保重自己才要緊。”
“……大人,我……我擔心我阿瑪,我好想回去看看他。”不說還好,一說起挂念至極的病父,佟奕馨徹底崩潰,眼淚狂奔。
“唉,你別哭。”拍拍她抽動不已的肩膀,薩濟爾低聲勸道:“我知道你挂念他。前幾天,我到盛陵也順便到牛二家裏探過,佟督軍現在狀況不錯,如果你想跟他說什麼,我可以幫你帶個訊息。不過,首先你得照顧好自己,別讓督軍擔心了。”
“他、他真的還好嗎?”
“真的。”為了讓她安心,薩濟爾只得說些讓她安心的小謊話,“我說你在府里很好,他很欣慰。佟督軍交代了要我多看顧你,所以……無論如何你要照顧好自己。”
“好。”點點頭,佟奕馨告訴自己要堅強,“請您告訴我阿瑪,我一定會好好的開心過下去。”
“放心。”應許她的託付,薩濟爾握着她冰寒的小手,允諾,“我一定轉告他。”
“謝謝您,大人。”佟奕馨感動涕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您才好。”
“把湯喝完就是最好的感謝。”
再一次,他催促她喝湯,佟奕馨看着他,笑了。
滋味甜美的雞湯喝起來很暖,或許溫暖她的心的並不是湯,而是他一再對她付出的關懷。
初來時一再纏繞的惶恐不安得以停歇了,佟奕馨總算在都統大人身上找到一點安定的力量。
至少,他是唯一當她是朋友而不是奴婢的謙謙君子。
“該回去歇着了。”喝完湯,薩濟爾把空碗放在木盤上,幫她端到房門口才交給她,“事情快快弄完就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好,您也早點歇着。”
“我,其實——待會兒要出門去。”薩濟爾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喔!”彷彿心意相通,佟奕馨不必多問也知道他出門的理由,“那麼,路上小心了。”
“我知道,你快回去吧!”
送她立刻,薩濟爾回到房內,走到書案前,提了筆寫了些字,那是他每次固定帶去伊蓉墳前燒化的功課。
唯有在安靜寫字的時候,薩濟爾才能徹底拋開公事、私事的紛擾,現在他最大的難題是太后硬把皇上之妹穎佳格格指給他,這無疑要耽誤了穎佳格格一生幸福。
這事兒他也向皇上提起過,但對於穎佳這個凡事有自己主張,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的妹妹,皇上也只有搖頭的份。
該怎麼解決這棘手問題?冰雪聰明的你,給我答案吧!
薩濟爾低喃地對紙筆說話,這是他尋找心靈力量的最好方式,他深信摯愛的女人會以他可以接受的形式告訴他答案。
膳房
“馨兒!我問你,你把雞湯端到哪兒去了?”佟奕馨端着都統大人用完湯的空碗,剛踏進膳房就聽見珍兒竭斯底里的斥吼:“不是交代過你,雞湯熬好了要先端到我房裏來嗎?你到底有沒有聽進我說的話?”
“我、我本來是想端過去的,可是……”珍兒凶神惡煞、張牙舞爪的可怕樣子,讓佟奕馨明明有理也嚇到說不清,很努力想解釋:“我……我要往你房裏走過去的時候,就、就遇到薩濟爾大人,大人他……”
“哼!騙鬼!誰信你說的鬼話!大人根本不認識你,一定是你自作主張進主子的房裏是吧?可惡!”
珍兒氣呼呼的用力一甩長袖,一陣刺痛熱辣掃過臉龐,瞬間佟奕馨粉嫩的頰邊浮現明顯紅色傷痕。
“噢!好痛!”如針刺骨的疼痛鑽人心扉,佟奕馨眼眶蓄滿熱淚,她一輩子不曾被甩耳光羞辱過,珍兒這一巴掌不僅打痛她的臉,更打碎了她的自尊。
“痛?你還敢叫痛?”珍兒目露兇惡青光,一步步向她逼近,“你才進府里多久,竟敢大刺刺進到主子房裏?你有沒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啊?是誰准你這麼做的?你好大的膽子啊你!哼!”
珍兒愈說愈火,氣惱的她幾乎喪失理智,惡狠狠地用力一推,還端着厚重煲碗的佟奕馨終於穩不住身子,砰的摔掉碗盤,整個身子往後傾倒跌坐在地。
“啊!我、我的手……手、手好痛呀!天!流血,好多血。”
跌坐地上的佟奕馨不慎將手劃過摔成碎片的破碗堆,鮮紅的血液如小噴泉一般急猛地自傷口流出。
一陣陣暈眩害怕襲來,她幾乎要被狂噴的血給嚇暈了。猩紅血水停不住一直流出來,不知所措的她只能拉起衣角勉強包裹住傷口,淚水啪嗒掉個不停。
“哼!怎麼?這點小傷就要死要活啦?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啊?就是個賤命一條的賤婢!哭啥?還哭得忒可憐的?呸!”
抓狂發瘋的珍兒不但不立刻為佟奕馨處理傷口,盛怒的她更在此時往傷口撒鹽。
“對不起,下次不會了。”佟奕馨低聲下氣地道歉,“我、我初來乍到,很多規矩還不懂,請你原諒。”
手上的傷口沁血不止,佟奕馨失去與眼前瘋狂女人對抗的力氣,她只想趕快回到自己的房裏去敷治傷口,縱有萬般委屈也只得一口咽下去。
“原諒?哼哼,隨便兩三句話就想胡混過去嗎?告訴你,門兒都沒有,今晚大家都別想睡!”
珍兒不知哪來的膽子,竟敢提腳癱坐在地上的佟奕馨身上猛力狂踹。
“啊!不要!不要踩!”護住脆弱胸腹,佟奕馨又怕又痛,連呼救的力氣都么沒有,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點小事會讓珍兒如此暴怒?徹頭徹尾地想不透!
珍兒全心全意燉了雞湯是想給都統大人享用,而最後也確實是大人享用了她的心意,只差別在由另一個人的手把湯端到都統大人房裏而已。
只差這一步,小小一個不合她意而已,犯得着讓她忿怒發狂至此?
佟奕馨疼痛凄楚地搖頭,她一向以阿瑪所教導的“寬厚待人”原則處事,無法想像珍兒的暴戾從何而來。
最絕望而無助的時刻,她不敢大聲呼喊凝兒來解救,只能把自己緊緊蜷起,沉沉地哀傷,泣不成聲。
“裝什麼可憐?”見她不張口呼救,珍兒益發大膽了,伸手捏着她臉頰,啐罵道:“你知不知道?今晚是我最後的機會,要你千萬得把湯端到我房裏,那可關繫着我一生的榮華寵辱!”
怒火讓人失心發瘋,珍兒表情猙獰,壓低嗓子說:“我好不容易打探到大人今晚會在府里,在他正式下聘穎佳格格之前,只要他願意喝下我的湯,只要一口就好,極可能我就是未來的側福晉了——”
“珍兒?你……”沒想到,那看似普通的雞湯學問這麼大。佟奕馨臉色慘白,大口喘氣,吃力地道:“你、你敢在湯裏頭動手腳?珍兒,你好可怕。”
“哼!女人一生中能攀上枝頭的機會不多,我好不容易才逮到這次機會。”珍兒整個人狀似着了火,用力掐住佟奕馨的脖子,“都是你!最後的機會讓你搞砸了!可惡!可惡!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咳……咳!咳咳!不要!放開我!啊——”
珍兒失心瘋地掐緊佟奕馨脖子,任她如何用力掙扎也掙不開,佟奕馨無助地揮舞已受傷流血的手,期盼睡着的凝兒會醒過來救她。
可是,夜已那樣深沉,凝兒一定睡死了,怎麼可能醒過來救自己?佟奕馨愈想愈慌,逐漸地,竟感覺眼前一片漆黑昏暗。
“珍兒!你在幹什麼!?快放手!”
緩緩失去意識之際,佟奕馨耳邊傳來凝兒高聲的呼叫。
“我看你是活膩了,敢在王府里動粗?”
混亂間,只見凝兒壯實的身軀一個箭步向前撞,用力把發瘋的珍兒撞倒,再一把用力抓起她衣領,勒住她脖子,“要不要試試?看誰死得比較快?你還不放手啊!找死!”
耍起狠的凝兒亦不是省油的燈,她手勁兒強到幾乎要扭斷珍兒頸子。
“啊!要死了!你給我放手!”終於,珍兒撐不住先投降,“哼!不要以為……今晚過去就算了,我、我珍兒絕對不會放過你們!哼!給我記住!”
狠狠一甩衣袖,珍兒像是發瘋般張牙舞爪離開膳房,驚嚇失魂的佟奕馨整個人癱倒在凝兒懷裏。
“馨兒?你還好吧?”見佟奕馨似乎完全失了神的模樣,凝兒真是嚇壞了。
“我們……凝兒,我們一定要留在這裏嗎?”佟奕馨哀痛落淚,呻吟道:“難道,我們一直要過這樣的生活?”
“是呀!除了這兒,也沒別的地方去。”凝兒誠實回答,一邊掏出手帕為她包住手上的傷口,“馨兒,別怕啦,以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他會保護你。”
“他?誰?”哭紅了眼的佟奕馨疑惑地問。
“啊,不是啦,講錯了。”凝兒眼神閃爍,緊急糾正過來,“我是說我,我會小心看着你,以後不會有人敢這麼欺負你了。”
一邊為她擦去眼淚,凝兒一邊好聲安慰:“相信我,這是最後一次,往後再沒人敢欺負我們!”
“為什麼?珍兒她、她怎麼可以這樣?”她心裏好不平!明明都是下人,為什麼珍兒舉止行徑如此囂張?
“唉,算了啦!”凝兒抱着傷心的姐妹,一再安慰:“以後記住離她遠一點就好,誰教福晉喜歡她呢!之前還千方百計,想盡辦法讓都統大人要了她,好讓她為敬王府增添子嗣,自此她以為自己鍍了金,身份大不同。說到底,她現在也還只是丫鬟、奴婢而已。”
“大人不喜歡她嗎?”
“大人心裏只有少福晉,其他女人都不可能。”凝兒斬釘截鐵道。
“喔!原來如此。”恍惚地點點頭,佟奕馨流下感慨又感動的淚,嘆道:“少福晉有像大人這麼專心一意愛着她的丈夫,這輩子沒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