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千里追蹤
“我發誓,我沒見過臉皮比你更厚的人,男人女人都包括在內。”
“很高興知道你不重男輕女。”
“你知不知道你很討人厭?至少很討我厭。”
“第一個,不知道。第二個,你會不會犯了一般女人的通病?”
“什麼通病?”
“口是心非。”
“哼,本人非一般女人。”
“啊哈,那麼你是口非心是啰?”“我才不像你,狡猾、險詐,明明精明得像個鬼,假裝老實憨傻。”
“嘿,我沒說過我老實哦,雖然我的確老實。憨不憨,傻不傻,我就不知道了。當局者迷嘛。”
他由洗手間回到座位后,展喬板著臉孔。不管她如何不理不睬,他兀自一旁說個不停,從“你的頭髮留了多久留這麼長”,一直問到她的鞋子,甚至問到“你的指甲幹嘛剪得這麼短?至少留一隻嘛,有時可以挖挖耳朵啊鼻孔的,搔癢也要用指甲方過癮啊。”
她搞不清楚他自己有那些噁心的壞毛病,還是想惹她笑。前者呢,不干她的事,只要他別在她面前挖耳朵挖鼻孔;後者嘛,她偏不笑。
等到她全身他都拿來當過話題了,他的目標又轉向別人。
例如:嘩,那雙腿那麼粗,還敢穿那麼短的裙子。我知道了,好散熱。
或,那個女人睫毛比頭髮還長耶,可能嗎?
或,我發現一件事。男人都對着我看,女人都看的是你。這是什麼道理?
以及,注意看哦,那邊那個人,我數到十,他就會起來上廁所。
和,你看到那個女人沒有?看一下呀,那邊,穿紅衣服那個,我數到七,她就會把頭轉過來看後面。
不管他是精明還是傻,展喬給他弄得好氣又好笑,也被他唬得一怔一怔的。
下了車,她才終於忍不住了,開口諷刺他,而他照樣對答如流。
“我問你,宗康,你怎麼知道那個男的要上廁所,和那個女的幾時轉頭看後面?她在看什麼?”她其實在火車上就好奇死了。
“觀察嘛。那男的每隔一下就跑廁所,我看他跑得臉都綠了,八成拉肚子。
那女的有個小孩坐在後面,她不放心嘛,所以老轉頭看看小傢伙有沒有安分的坐着。”這麼簡單。展喬白他一眼。“你窮極無聊啊,觀察這些。”
“你不理我嘛,我只好理別人。現在我們要去哪?”
石先生告訴她,到了嘉義,搭客運往東石。
時正中午,他們在火車站附近隨便吃了個午餐,順便打聽客運站在何處。
是宗康用閩南語問的路。
“你會說台語?”展喬很驚訝。
“在我們那,除了當地語言,台灣去的,不是說中文就是福州話。福州話和閩南語差不多。”
“你的父母都是台灣本島人嗎?”
“一半是。我們去東石做什麼?”
“有一位顧客委託我幫他找舊日的戀人。東石過去有個六腳鄉六南村,是他和初戀情人的家鄉。”
宗康神情愕然,驚詫萬分。展喬走去售票口,沒有看見。
買了票,他不知哪去了。她以為他去洗手間,車子來了,還不見他出現。車子不等人,她更不會等他。他會說台語,她聽也只聽得懂三兩句而已呢。
車子要開了。咦,這個人,半路跑了嗎?不要是在廁所拉肚子拉得出不來吧?
展喬跳到司機後面。“等一下,等一下,還有一個人還沒上車。”
正喊着,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宗康上車了。
“你跑到哪裏去了?”她對他大叫,一面把他的那張票遞給車長。
“哇,不等我就上車了,差點被你放鴿子。”她等着拿票尾時,他大搖大擺先去坐下,他過來,她開口就抱怨。
“放了你,你也活該。你……”展喬打量他。
“怎麼?一時三刻不見,如隔三載五秋嗎?”
“少臭美了。我是看你有沒有拉肚子。”
“嘖,一片好心,反被你詛咒。”他把一本周刊放在她手上,他手上是一份報紙。
這下她有點不好意思了。“你幹嘛跑去買這個?”照凶不誤。“錢多啊!”。
“我問過了,到東石要一個多小時。你坐車要嘛呼呼大睡,要嘛當我不存在,給你個東西看,打發時間,我呢,”他搖搖報紙。“也不會太無聊。坐這班車沒有多少人供我觀賞。”
何止沒有多少人。展喬前前後後看一下,除了他們。只有一位老先生。那老先生一坐下就夢周公去了。
“你倒是觀察入微。”她悻悻咕噥。
“哪裏,我只是牢牢記住你的教示,隨時提高警覺,自動自發自愛自……”
“好啦,算你孺子可教。”
宗康攤開報紙。“沒有其它訓示的話,我要看報啦。”
“我不看這種三姑六婆雜誌。”
“那你來關心國家大事、世界政局和又有多少人被搶劫謀殺,我來三姑六婆好了。”他的報紙和她交換。
展喬看不到兩分鐘就看不下去了。政府官員互相拳腳相向,流氓火併仇殺,青少年飈車打架,父母將親生女兒賣去當雛妓,年輕女孩貪慕虛榮出賣自己,無辜者葬身火窟……“什麼世界!”她把報紙捲起來。
宗康瞥她一眼,不覺好笑。
“三姑六婆有三姑六婆的娛樂和趣味性吧。”他揶喻。
“這種雜誌專挖人私隱來大公開。自己日子過得乏味無趣的人,才拿看別人的醜聞當娛樂。”
“你又怎知公開的私隱是被挖出來的?何以見得不是當事人自願被發現?有人愛表現,有人愛看,有周瑜,有黃蓋嘛。”
“嘿,這些我當然知道,但是我沒興趣在這種族群中插一腳,不行啊?”
“行行行,當然行。”宗康合上雜誌。他根本沒看,他在想心事。“你知道嗎?有人說過,當你看到一男一女在公共場所,其中之一或兩個人都在看報紙,互不交談,這兩人絕對是老夫老妻。”
展喬斜睨他一眼。“或這兩人根本話不投機,或互不相識。”
“我們是哪一種?”
“我是你的上司,你是我的……我想起來了。你真的請了個助手?”
“騙你幹嘛?我剛剛還打電話,看他有沒有做好交代他做的事。我很盡責吧?”
展喬對他嘿嘿笑。“很盡責,很盡責,為了獎勵你,你的助手的薪水從你的薪水裏扣。”
“啊?可是……”
“不過你不用擔心,不會扣太多,因為我們回到台北,你就要辭掉你的助手。”
“為什麼?”
他還敢問為什麼呢。“你請助手之前問過我嗎?誰說你可以有個助手的?”“你呀。”
“我?我幾時說過這種話?”
“你叫我跟着你好好學習。我想,我跟着你,辦公室沒人怎麼辦?你又說我應該自動自發……展喬,你不舒服嗎?”
她抱着頭呻吟。
“你是不是暈車啊?不要緊,我買了暈車藥,要不要吃……”
“我需要的是鎮定劑!”她吼。
還好車上沒有其它乘客。後面的老先生張着嘴睡得不省人事。
“鎮定劑?我沒買耶,到了東石……”
“你去買一瓶毒藥,越毒越好,吃下去立刻死亡的最好!”
“哎呀,你要自殺呀!”
“給你吃的!”
“我……”宗康忍下笑的衝動。“你在生我的氣啊?”
展喬轉轉眼珠。“還真能察言觀色。”
“我不知道你坐車要吃鎮定劑,下次我一定記得……”
“宗康。”她很溫柔地喚他。
“什麼事,展喬?”
“閉、嘴。”她咬着牙咆哮。
然後像在火車上一樣,她靠着椅背,閉上眼睛,不理他了。宗康注視她一會兒,把臉轉向窗子。
怎麼會冒出一個初戀舊情人呢?原來他是雇展喬幫他找人。那麼,她不是他的秘密情婦。這件事,令宗康很高興。
早知道,他一開始便可以道明來意,也不必掩飾身分了。不過還不一定,展喬說的,未必是他所想的同一個人。他卻希望是,因為他越來越喜歡她了。
宗康轉回去看她,發現她張開眼睛了,在發獃。
“彆氣了,到東石,我去買瓶毒藥毒死我這個笨蛋,好不好?”
展喬給了他一記白眼。“你要死,也死得離我遠一點。”
“連收屍都不替我收啊?”
“叫你女朋友或老婆來收。”
“都沒有耶。”
“哦,天下女人之幸也。保持這個紀錄。”她拍拍他。
宗康咧一下嘴。他其實很想大笑。和她在一起,實在開心。
“你剛剛在想什麼?不是真的想如何毒死我吧?”
“這種卑微的事,留給你自行了斷就好。”
“想男朋友?”
“哦,太多了,他們想我就行了,我想他們,太累了。”
“你最喜歡的是哪一個?他很有錢吧?多大年紀?你和他認識很久了嗎?”
展喬瞄瞄他。“問得比我媽還詳細。你是關心他還是關心我呀?”
宗康嘻嘻一笑。“當然是你啰。身為男人,我說不定可以給你一些有益的意見和建議哩。”
“不必啦,反正他們沒有一個像你,我很放心。”
“那我可擔心了。”
她好氣又好笑。“你擔哪個東風心哪?”
“是這樣的,”他一本正經地對她說。“我媽常常說,女人要嫁像我這樣的男人,忠實又忠厚。我爸總是說,像我這種腳踏實地、安安分分的男人,才是女人的理想可靠對象。我姊姊說,我顧家、愛家、戀家,不知哪個女人有這個福氣嫁給我這樣的男人。”
“太好了,我竟看不出你如此十全十美。”她諷刺道。
他彎彎身,對她笑道:“感謝你熱烈的掌聲。”
“哼,不必客氣。我倒認為,你的福氣呢,不防留着自己用,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女人有這麼大的福分。”
“有耶,有一個。”
她瞪他。“你不是說女朋友或老婆都沒有嗎?”
“還沒有嘛,但總會有一個的。你放心,我是傳統的一夫一妻制型男人。我最憎惡和輕視的,就是那種家有嬌妻、賢妻,猶身在福中不知福,在外面拈花惹草,搞早妻、午妻、黃昏妻、消夜妻或秘密情婦的男人。”
展喬忍不住笑出來。“我放哪個西風心哪?你要有幾個妻,干我何事?”
“沒關係,我很有南北風耐心。”
“什麼心?”
“東風西風你都說了,南北該我了吧?”
展喬眨眨眼睛。“哎喲,搞了半天,你想做我男朋友啊?”“我沒這麼說。”
她本想糗糗他,不料他暗示了半天,又一口否認,令她頗覺沒面子。
她疊起二郎腿。“沒有嗎?那就好,你能自知有幾兩重,還不算太笨。”
宗康一臉驚訝。“台灣的人秤體重是論斤論兩的嗎?哈哈,豈不是像秤牛秤豬一樣。哈哈哈。”
展喬疊得好不帥氣的腿掉了下來。她暗暗發誓,給她逮到機會,她非殺……
不,殺了他太便宜他,她還得坐牢。她要想個法子,令他生不如死。
“展喬,你的臉白裏透紅,紅里透白,好不美觀呀。”他嘲謔道。
她本來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這下簡直要發青了。她猝然站起來,走到另一邊座椅去坐。
沒一會兒,他跟了過來。這會兒她坐在靠窗,沒法說走開就走開了。
“這麼多空位,又不用對號,你非坐我旁邊不可嗎?”她嫌惡地質問,心裏其實蠻高興。他若沒有過來賠不是,她才真要火上加油的氣死了。
“不是呀,你看,司機、車長都在看我們哩,他們一定在奇怪,這一男一女,一忽兒像老夫老妻,一忽兒像一言不合的情侶,究竟怎麼回事?”
“我管他們怎麼想!我不要和你坐。倒了八輩子楣才和你是情侶。”
“你知不知道,生一次氣,要死五萬六千個細胞,減少至少十年壽命耶。”
“好啊,二十五減十,我現在只有十五歲,越氣我越年輕。”
“嘩,照你這麼算法,等我們到東石時,我豈不是要抱着一個變體超級巨嬰下車?”
“什麼跟什麼?”“哪,你現在變成了十五歲,你的身體和外表卻沒變。我看呢,你還要氣上好一會兒,那麼你的年齡就要變成像個剛出生的嬰兒,而你的樣子還是二十五歲,不是變體超級巨嬰是什麼?”
當然,他知道她是胡說的,她也知道他知道她說的是氣話,而他實在夠胡扯。
但若那情況真會發生……
咬住嘴唇半晌,展喬終是忍不住,爆笑出聲。宗康的笑聲接着加入。
“天哪。”展喬笑出了眼淚。“變體巨嬰。真虧你想得出來。”
“你也不賴。氣一氣少十歲。”他搖搖頭。“大家都要爭先恐後的來氣了,誰還需要研究長生不老秘方啊?不久這個地球就充滿了氣,很快的到了飽和狀態,砰,爆炸,嘖嘖嘖,比大地震的威力還嚇人。”
“你的中文很棒嘛。昨天假裝不會發音,其實你……”
“雖然發音是真的很困難,但為了學發這幾個音,學校教室的牆和我家的牆都倒了。”
“又在那瞎扯。”
“是真的,給罰面壁嘛,牆壁看我的臉看得煩死了,我一站過去,它們一看‘又是你!’受不了,轟,倒了。”
展喬笑得捧腹。“馬來西亞的學校教中文教得這麼認真?”
“何止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我念的學校可多了。大家一致認為我的有問題。你呢?你的中文更棒,你以前是個聰明的學生吧?”
“我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中文還說不好,就該去撞牆了。”頓一下,展喬輕嘆,告訴他。“我本來想去當女警察的。”
他很訝異。“為什麼?又為什麼沒去?”
“我爸爸是警察,他去世了,因公殉職。”“哦。對不起。因此你想做警察?”
她笑笑。“我爸是很優秀的警察,他是我的偶像。”
以及,她一直覺得,她父親希望她是男孩,他始終把她當兒子對待,買給她的玩具,都是男孩愛玩的東西。她大一些時,他帶她去學射箭、射擊。他教她打棒球和桌球。他送她去學空手道和柔道。別的女孩在交換女生心事,和男人眉來眼去,偷偷約會時,她練了一身的功夫。
男孩或男人,都不敢打她的主意或占她便宜。都不敢追她。來和她相交的,他們把她當兄弟般。她對他們,也差不多。
“沒去,是因為我媽聽說我要念警校,嚇得花容失色。”展喬對宗康扮個鬼臉。
她沒告訴他,她報考警校,是她和父親瞞着母親去報的名。她都去考了,警校和大學聯招,都錄取了,但她父親在那時去世了。她不想令已然悲痛欲絕的媽媽,心驚膽跳地害怕她步父親的後塵,選擇了念大學。
展喬未曾覺得犧牲,亦不曾後悔。大學的中文系是她填的第一志願。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告訴父親去做的一件她想做的事。她不以為她會考得上,填志願時當好玩。不料她不但考取,而且分數相當高。
假如讀警校,未必完全為了取悅父親。在中文系的四年,遨遊於詩詞歌賦間,展喬發覺她也有女性詩情畫意的心思和情感,無奈她自幼至成長,受的是勇士般的教育和訓練,男同學們看她,只見到一個身材高姚,外表幾近不修邊幅,言行豪邁如兒郎的女子。
尤其有一次她在公車上差點扭斷一個“公車之狼”的胳臂,這事傳開以後,她“展大俠”的威名便不徑而走。哪個男人要個功夫高強的女人做女朋友啊?
她曾聽聞有句話在男生間傳來傳去——“搞不好,給她拆了兩根肋骨去當筷子。”
她有這麼威猛嗎?真是“一時英名毀了一生”喲。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遇到個知音,體會她其實也有溫柔婉約的一面。不過她自己都覺得溫柔婉約這四個字,用在她身上,哈,怪格格不入的。怎麼回事?想起這些事來了。
“想什麼?”
想男人啦。彷佛做賊給當場逮到,她的臉馬上紅了一大片。
“嗯,哦,我在想我們今天晚上回到台北不知道幾點了。”
“有約會,怕來不及啊?我幫你打電話好了。”
“要你多事。”
“咦,我是你的助手嘛,接電話、打電話本來就是我分內的工作。”
“那麼請問你幹嘛請個助手來做你分內的工作,而你卻坐在這呀?”
“我跟着你好向你學習查案嘛。”
“哼,也是有道理啦。”他一咧嘴笑,她馬上指着他提醒道:“不過你的助手的薪水,不管你答應給多少,是要——”
“從我薪水裏扣,我聽到你說了。”
“光聽到不夠,要記住。呀,我想到了。守則第六條,未得主管許可,不準擅自採取行動和作任何觸犯公司利益的決定。”
“這麼多條,只有這一條聽起來比較……”
“怎麼樣?你有何意見?”
“嘻嘻,不敢。展上司永遠是對的。”
“不用展了,你不到二十四小時就犯了所有的規則,再不當心點,我拿你斬首示眾。”
東石到了。“很快嘛。”展喬看看錶,的確坐了一個多小時。多個人扯談,時間竟過得不知不覺。
小鎮風光和都市有如天壤之別,街道大概只有台北的一半寬,兩旁建築大部分古意盎然,新樓摻夾其間,反而很可笑。
展喬深深為四周的淳樸氣息吸引,很想到處溜達看看,奈何她和宗康有公務在身。抵達的時間比她預計的晚了許多,不快點,恐怕今晚便回不去了。
昨晚石先生對她說過,由此往六腳鄉沒有客運或其它公共交通工具,小鎮地方小,連出租車也沒有,除非有從市區進來的,可以議價,不跳錶。
展喬四下張望,出租車不見半輛,腳踏車和摩托車倒不少。
她突然想起來,咦,她有個死皮賴臉跟來的助手嘛,叫他去找交通工具。
“喂,宗……”
這小子,又不見了。
她站在原地轉來轉去地東張西望。看到他了,他在一家中藥鋪門口和一個妙齡女子有說有笑,聊得可開心呢。那女孩穿着白衣花裙,嬌俏天真,仰頭看着他的表情則一臉嬌羞。
宗康俯身不知說了什麼,女孩笑瞇瞇地點點頭,柳腰一旋,跑進中藥鋪去了。
他還對着人家的背影望了半天,才悠哉悠哉朝她晃過來。
他一到面前,展喬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就喊:“第七條,執勤時不準擅離職守!更不準和女人調情!”
宗康的頭往後閃了閃她險險戳上他鼻子的手指。“這麼大的火氣!我哪有和什麼女人調情啊?”
“還辯!我親眼看見了!不是調情,難道你忽然得了急病,要吃中藥?”他回頭看看藥鋪,哈哈笑。“那個呀,她哪是什麼女人?她才十五歲而已。”
“十五歲的少女你也去調戲,你不知恥。”
“哎,我進去借廁所,她跑來問我從哪來的,就聊了幾句嘛。”他俯視她。
“展喬,你這樣真像打翻了醋缸的母老虎。”
“嘿,少出言無狀,我是你的……”
“展上司。你不是叫我別展了嗎?自己又老愛提。”他伸手環着她的肩。
“我們從哪查起啊?”
她扭頭看着她肩上他的手,感覺……蠻喜歡,但她決定不要太喜歡的好。
她嚴肅地拍掉他的手。“幹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我們來辦公事,又不是來度蜜月。”
“耶,這裏卻是個度蜜月的好地方。你感覺到那種與世無爭的淳樸沒有?”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清新乾淨無污染,沒有交通堵塞,沒有……”
“行,你以後就帶你老婆來這度蜜月吧。現在呢,你去問問,我們要去六腳鄉六南村,怎麼走,有多遠?”
“是,展上司。”他行個禮,然後微笑。
因為展喬心裏想着別的事,所以她也沒留意他惡作劇的表情。
“等一下,”她改變主意了。“我們一起去問。”
“你怕你不在我身邊,我又去拈花惹草,所以跟着我監視我啊?”
她,這個,唔,還真有這點想法。
“少不要臉了,我是讓你跟着我。”她跨幾個大步,走到他前面,回頭命令。
“好好跟着,學着點。”“遵命,展上司。”他欣然道。
辦了這麼多案件,跟蹤、調查過各式各樣的人,宗康心想,屬這一次最好玩。
展喬放眼四望,問誰好呢?前面有個水果攤,小販接觸的人多,她想,便走過去。她剛擺上微笑,禮貌地要張口詢問,攤子後面的中年婦人堆着一臉友善的笑容,說了一串她聽不懂的話。
“她說什麼,宗康?”展喬繼續對婦人微笑着,一面孺動嘴唇,小聲問。
他沒答理。
展喬轉頭,不禁氣得七竅生煙。他“又”不見了,根本沒跟在她後面。
“對不起。”她向拿起一個蘋果給她看的婦人說,不好意思地轉身走開。
這個死傢伙,如果給她逮到他又和女人搭訕,立刻叫他滾回台北。不,滾遠點,滾回馬來西亞。
當她掃描的眼睛瞄到他和先前那個女孩一起由中藥鋪走出來,她幾乎用她的眼珠先滾過去——輾斃他。
展喬先深呼吸,竭力控制住升到頂點的怒火,冷靜地用巴不得就把他踢得遠遠的腳,推動她彷佛裝了高射炮、蓄勢待發的身體,朝他而去。
她快走近時,宗康看見她,對她招招手。
笑,他還有臉笑。他還敢笑。
“展喬,這是小慧。”宗康介紹道,無視她冒火的眼睛,一手環搭上小慧的肩,把她攬到他身邊。“小慧,這是展喬。”
小慧。已經叫得這麼親昵了。但展喬卻不便發作。
而且她還得微笑。“你好。”
小慧害羞地回她一笑,瞄宗康一眼,跑了進去。機會來了,展喬抬起一腳,準備使勁地踹宗康。
“我找到車了。”他說。
展喬的腳懸在空中。“什麼車?”
“小慧的哥哥送貨去了,假如我們可以等十分鐘,他回來,車子就可以借我們用。”
“哦。”踹是不踹呢?她考慮着。“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將功抵罪嗎?”她不踹了,改為踩在他鞋子上。
可是沒踩到,他跳開了。
“腳抬了那麼久,你動作太慢啦。”他說,還撥了一下她垂到肩上的馬尾巴。
她氣壞了,把馬尾巴甩到背後。
“幹嘛要踢我?”
“你假公濟私,沒當下開除你,只踩——”她這次說踩就踩,踩着了,得意地揚起下巴,然後繼續說:“你一下,夠客氣了。”
宗康低頭看看他的運動鞋上的她的運動鞋印。她是真踩耶。一點不是裝模作樣唬他。
“哎,我走到半路,看到小慧在店門口,我靈機一動,順口去問了她一下,她就去問她爸爸,人家馬上答應幫忙。這怎麼算假公濟私?”
“小慧,小慧,叫得挺順口嘛,你怎麼不會叫成小費啊?”
“她告訴我她叫小慧嘛。”宗康笑。“展喬,看不出來你這麼會吃醋耶。”
“你臉上的皮若是金子打造的,我還可以喝醋給你看呢。”
展喬別過身,表面上是被他得罪了,不理他,心裏可着實不自在又納悶。真是的,她好象反應得是挺……怪異的。
“怎麼又生氣了嘛。”
他的手放在她肩上,她轉身甩開它。
“喂,不要動不動就跟我勾肩搭臂,我可不是你的兄弟。”
他會把她當兄弟般才有鬼。但是她眼中的驚惶、困惑,是她嚴峻的聲音掩飾不了的。那使宗康吞回了想嘲弄她的玩笑話。
她來此是為了工作,而她顯然是個工作時絕對認真的人。他何嘗不是?兩者皆然。事實上就他這次的工作來說,除了認真,他還要格外小心謹慎。
展喬若發現她是他的目標,恐怕不只是踩他一腳那麼簡單就放過他。他的腳趾到現在還在鞋子裏呻吟呢。她也許年輕,辦案經驗未必有他的豐富,但她絕不是好惹的。
“好吧,展喬。”他稍稍收斂弔兒郎當。“既然我們要等車子,你何不告訴我,我們的委託人和他要找的人,姓什麼,叫什麼大名,以及目前你有哪些線索?”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也許因為我是你的助手,我若知道我們在做什麼,要做什麼,我就不必像瞎子一樣,跟在你後面,等你帶路,等你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必要的時候,我們若分頭行事,我也有個頭緒。”
他是對的,展喬沒想到,因為她從來不曾跟着老包查案辦事,他覺得她差不多了,就放她單獨作業,只在她回辦公室報告時,給她些提示和意見。
“委託我們的人來自印尼,是位橡膠大王。你在馬來西亞也許聽過,石江山。
他要找……”
石江山三個字,像一聲轟雷撞上宗康的腦門,雖然他不是太意外聽到他的名字,他意外的是他聽到的展喬接着告訴他的故事。
事情比他來台北之前所以為的複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