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這次真是迷糊得離了譜了,詩若!比那次帶小詩出去,回來牽了別人的女兒還要離譜。”
“那女孩和小詩長得好像嘛!而且她自己來牽我的手,又猛叫媽咪,我哪知道她會叫個陌生人媽咪呢?”
“你坐錯公車坐到了龍山寺,打電話回來告訴我你迷路了。“我想我大概到了鹿港了”,”雲英學着詩若當時茫然的聲調。“天下有你這麼……這麼氣死人的人嗎?”
詩若咯咯笑。“結果你為了找我,反而百忙中終於抽空去了鹿港。你一直好想去的,記不記得?”
“每個人都長了個跟你一樣的大腦,不早就天下大亂了?”雲英瞪她,瞪着瞪着,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像我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天下無大事。”
雲英翻翻眼珠。“是哦,大夥盡忙着收拾你的雜七雜八小事,誰還有功夫去製造大事?”
“那就天下太平啦。”詩若笑嘻嘻地。
電梯到了六樓B,雲英掏出鑰匙。“慈禧再世碰到你也要投降了。”
“?,那就沒有八國聯軍那場混戰了。”
“好啦,好啦,敗給你了,好不好?”
項小詩聽到開門的聲音,立刻跑到玄關來。
“馬麻,媽咪,你們肥來啦!”
“小詩。”詩若抱起她,親她的頸窩。“唔,小詩好香。”
“嘻嘻,痒痒。”小詩咯咯笑,縮着脖子。
雲英把鑰匙丟在茶几上,皮包扔上沙發。“小詩乖不乖啊?是不是老師送你回來的?”
“嗯。”小詩用力點頭。“小詩很乖,沒有和陌生人講話。”
“唔,果然乖。來,馬麻也香一個。”雲英湊過來親女兒圓嘟嘟的粉頰。
“他說他不是陌生人哦,他是媽咪的朋友。”
“什麼?”雲英和詩若失色的對看一眼,同時問:“什麼朋友?”
“嘖,媽咪的朋友嘛。”小詩從詩若身上掙下地,跑進她的房間。
詩若和雲英都趕緊跟進去。雲英緊張地四下搜尋,甚至趴到地板上往孩子床底下看。小詩則把英明交給她的東西,拿給詩若。
“叔叔說這是媽咪的。”
雲英跳起來,白着臉。“什麼叔叔?”
“嘖,就是媽咪的朋友那個叔叔嘛。”小詩一副馬麻好笨的口氣。
詩若茫然看向她。“他把我們的駕照和行照送回來了。”
“誰是他?他又是誰?算了,別告訴我,問你也是白問。”雲英拿過那疊東西,這一下她的表情也茫然了。“修車單。車子沒丟,他把它送修了。”
詩若靠過來看那張藍色修車單,好像上面會有張照片似的。“誰把車送去修了?”
“我哪知道?問你呀!”
“哈,你都不知道的事,問我可問對人了。”
雲英蹲到女兒面前。“小詩,這個媽咪的朋友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小詩搖搖頭。“他沒有告訴小詩。”
詩若也蹲下來。“他長得什麼樣子,小詩?”
小詩偏着腦袋,白皙圓胖的食指點在嘴唇邊,做思考狀。“唔,他好高好高哦,小詩這樣看他。”她誇張地用力仰起頭向上望。“後來他就和馬麻和媽咪這樣高了。”
“你開門讓他進來了?”雲英緊張地屏住呼吸。
“沒有哇,小詩不嫩識他嘛。”小詩很驕傲地說。
“好孩子。”雲英獎勵地摟摟她。“後來呢?他說了什麼?”
“他問小詩嫩不嫩識媽咪。”小詩把小手放在頭上。“他摸小詩的頭,說:“東西要放好,別忘了交給媽咪喲”。”她學得有模有樣。“小詩有放好。”
“他摸你的頭!”雲英喊,“他摸哪裏?小詩,你頭痛不痛?啊?有沒有不舒服?”
“哎喲,拜託,雲英。”詩若嘆道:“他要是有壞心眼,我們回來小詩就不會在家了。”
雲英也明白她是緊張過度,可是還是忍不住生氣。“這個劉老師也真是的,她明明答應可以陪小詩直到我回來。怎麼可以把個四歲的小孩一個人留在家裏呢!”
“都是我的錯。”詩若罪惡地說:“還好小詩沒事,車子也沒丟。”
“這個人居然找到家裏來了!”雲英站起來,環顧女兒房間,想到不久之前有可能有個壞男人闖進來,而她的寶貝心肝一個人在家,她渾身發起抖。“不行,他來一次,就會來第二次。不行,我要搬家……”
詩若也直起身,心裏的罪惡感加深。“你不要急嘛,雲英,他不過把證件送回來,而且他還把車子送去修了,足見他沒有惡意啊。”
“你還說呢!撞了車你還去玩什麼過五關,玩得車子不見了都不知道。你居然把車鑰匙交給一個長得什麼樣子你都沒看見的人!還把駕照、行照全留在車上,否則他怎麼會知道這裏的地址!”
“小詩有看見哪。”小詩插嘴道。
“看見什麼?”兩個女人又蹲下來。
“那個叔叔啊,他長得好像劉德華喲。”
雲英頹然往後坐在腿上。小詩看任何她看得順眼的男生都像劉德華,光是她讀的幼稚園班上就有十幾個劉德華。
“我想我還是回家去住好了。”詩若用手抹一下臉,咬住下唇。“否則不等我爸媽回來,你這裏就會因為我而出大亂子了。”
“哦,詩若。”雲英歉然摟住她。“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對你大吼大叫。我沒有怪你,我是聽到小詩……我太急了。”
“我知道。要是小詩今天真的有什麼意外,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更沒有臉再見你了。”
“好了,好了,小詩沒事,車子也沒丟,事情過去就算了。你可不許回去。你一個人在家,萬一來個開錯瓦斯,弄錯插頭搞得電線走火什麼的,乾爹乾媽回來,我可沒法向他們交代。”
“可是……”
“別說啦,今天算是一場虛驚,走,我請客,我們出去大吃一頓。”
“?,馬麻請客,去麥當勞啰!”小詩高興地拍手歡呼。
詩若最怕麥當勞,不過每次為了小詩,她也只有勉為其難。“不,今天媽咪請客。”
“你請什麼客?我還沒發你薪水呢。你上個月的錢早就丟到水裏了吧?”
詩若對經濟和數字全無概念,往往不知不覺,錢怎麼花光了都不知道。雲英常笑她簡直是把鈔票丟進水裏,連聲音都聽不到。
“噫?慶祝我找到新工作啊!”
“你?”雲英大感意外。“你今天去應徵,被錄取了?”
“我不是告訴你我去過五關嘛。”
詩若詳細報告她的過關過程,十分得意。雲英聽得目瞪口呆。
“你真的告訴人家他們該自己檢討和反省?”
“對呀。”
“還讓公關經理去挨罵?”
“如果是他的錯,有什麼不對?”
雲英一掌拍下額頭,大聲呻吟。“而他們居然錄用了你?”
“是啊,下星期一開始上班。”
“你說的對,他們公司是有問題。像你這樣滿口胡言亂語,筆試交白卷,竟然能過關……這家船運公司叫什麼名字?”
““英明”。”
“我看該改個名字,叫“胡塗”。等等,“英明”?怎麼這名字好熟的感覺?”
“大概“英明船運”很有名吧。哎呀,”詩若大叫,“我本來可以至少答對一題的嘛,“列舉國內外五個著名船運公司名稱”。“英明”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雲英搖搖頭。其實她常常羨慕詩若的迷糊勁和她的無憂無慮。若她也能如此就好了,也許她會快樂些。不過有些人,像詩若,迷糊歸迷糊,卻傻人有傻福,經常奇迹地逢凶化吉。
她就沒這麼幸運。她這一生就那麼一次胡塗,便一失足成千古恨。
小詩是那次錯誤中的唯一收穫,女兒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輝。
“雲英,你怎麼啦?”好友眉間的愁郁,使詩若停止述說今天在“英明”的奇人奇事,關心地拉起她的手。
雲英gg她的手。“我在擔心哪,你這麼心無半點城府,去到那上班,可不像在補習班這麼單純。公司里爭名奪位,勾心鬥角的,我看你做不到三天就要被判出局,再不嚇也嚇跑了。不過沒關係,去練一練也好,說不定會教你的腦子練根筋出來。反正我這隨時歡迎你回來。”
詩若不是不喜歡補習班的教課工作,她也自知她不適合太複雜的環境。正如雲英說的,她腦子少根筋。不過她不相信她這輩子只能教教小孩子英文,她固然很快樂,可是人生還有比快樂更重要的事,不是嗎?
問題是,那是什麼?
***
啊,又是下雨天!真要命!上班第一天,眼看着她就要遲到。她為了以防萬一,還特地提早了一個鐘頭出門。
詩若從好不容易擠上去的公車。一連迭聲一路喊著「對不起……借過……”,好不容易又擠下公車,結果發現她竟到了南港。
唔,至少這次她沒有笨得以為到了鹿港,或某個南方小鎮。但是她把雨傘忘在公車上了。等她終於攔到一部計程車,她特地昨晚就挑好的米色亞麻套裝,準備今早隆重登場,已經成了水麻貼在她身上。透明絲襪也緊緊黏着她的雙腿,變成名副其實的第二層肌膚。
今早起床發現下雨,她就該另選一套衣服的,明知道麻料一碰到水就會皺縮的嘛。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司機先生,拜託,能不能請你快一點?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我快遲到了。”
司機扭頭看看她。“沒問題,小姐,不過你要先告訴我你要去哪裏呀。”
“我還沒說嗎?真對不起。我到敦化南路“英明商業大樓”。你知道吧?”
“開玩笑,台北沒有我不知道的啦!看我的。”
咻!車子像火箭又似蛇般地開始在車陣中穿梭,詩若嚇得閉上眼睛,緊緊抓住車門上方的扶手。
***
現在氣象報告還真准,說下雨就真的下雨,半點沒有折扣。
說到折扣,今天約喝早茶的香港仔客戶,是討價還價的頂尖高手,英明最厭煩和這種人打交道,儘管他是常勝將軍,打這種仗總有種打泥水仗的感覺,贏得不爽又不快,實在有違他父親為他取名“英斷、明快”的豪名。
坦白說,英明很不喜歡他的名字。尤其不喜歡他父親把公司和大樓都以他的名字來命名。掛一張他的放大照片不是更顯目明確嗎?害得每回有人問他的大名,他總要如此回答:““英明船運”的英明”,或““英明大樓”的英明”。
瞧,搞了半天,倒像他是以公司或大樓而取的這個名字。
英明也很討厭人家稱呼他“老闆”,“婁先生”勉強可以接受。好歹總要讓人對他有個稱謂。他固然不喜歡“英明”其名,他更不愛作興取個沒名沒堂的英文名字,碰到外國客戶,他們便叫他Ming。這個不錯。中文顯得土氣的“明仔”,英文念起來,一口一聲Ming,很有點他是他們的命的調調。殊不知他是要他們的命──鈔票。
他看看錶。小羅怎麼開個車開這麼久?正張望間,一輛黃色計程車衝鋒車似的刷地來到英明面前。他往後閃得快才沒被它撞倒。
英明剛立穩,計程車後座門砰地打開,這回他沒防到,給門打個正着,當場一屁股跌在地上。不料更糟的還在後面,一個炮彈彈出車門,不偏不倚降落在他身上。
詩若急着下車,沒注意看,只覺鞋下一絆,膝蓋一彎,整個人便臉朝下撲了下去。
“啊呀!”她喊。
“哎喲!”另外一個聲音呻吟。
不好!詩若發覺在她身體底下的是個人。是個男人!
她掙扎着站起來,偏偏越掙扎越和他扭成一團。
英明倒很樂在其中。隔着衣服,他仍能感覺到她美妙的曲線在他身上摩擦的熱力和誘惑力。而且,老天,她的上衣鈕扣繃開了,肉色胸衣內的雙峰渾圓稜線一覽在他眼底,他的身體立即反應,某個部分感到堅硬的刺痛。
“喂,你怎麼搞的?放開我呀!”詩若難堪極了,她不用看也知道四周聚集了一群有趣的眼光。
“喂,小姐,是你壓着我呀。”英明愉快地反駁。這時他看見了眼前的姣容,更不在意延長這個糾纏的局面了。哎呀,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噫?他是對的。詩若再次試着掙紮起身,無奈就是起不來,反而又重重跌回他身上。
“對不起。”她懊惱萬分。
“沒關係。”他是真心的。
“你可以幫我一下嗎?”
她的禮貌和溫和令他十分意外。
“當然,沒問題。”
他實在捨不得結束它,畢竟機會難再呀。英明設法讓他們兩個人都站了起來。
“對不起。”詩若又說,但,天哪,她眼前一片模糊。“眼鏡!”她大叫。“我的隱形眼鏡掉了!”
“別慌,別慌。”英明安撫她。“我幫你找。”
然而他的眼睛不肯自她胸前移開。接着他看見周圍的男人也都盯着這道免費春色。不知怎地,英明心裏老大不高興。他脫下西裝,由前往後地包住她。
“我不冷,我要找我的隱形眼鏡!”她進開他的衣服。
“穿着!”英明命令。“眼鏡我幫你找!”
小羅在車裏等了半天,不見前面人群散開,他只好撐了傘,下車走過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他看見他的老闆上身只穿着白襯衫,袖子還卷了起來,半跪半趴在地上,他嚇了一大跳。不知道老闆掉了什麼寶貴的東西,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淋着雨趴在地上,找得臉都要黏上地面了?
小羅想過去幫忙,無奈看熱鬧的人太熱烈了,不肯讓出空隙給他過去。他只好站在外圍,伸着脖子干著急。
“找到了!”英明高喊,站了起來。
四周的人響應地歡呼拍手。小羅吁一口氣,露出笑容,又愣住。他老闆獻寶似地小心的拈着手指中間的東西,走到一個濕答答,狀似十分狼狽的女人面前。她身上反穿着老闆的西裝!
只要有點皺摺,老闆馬上脫下來不穿的名牌西裝,竟穿在一個女人身上。還倒着穿呢!小羅看得呆了。
“謝謝你。”詩若盲目地接過兩片滑不溜丟的薄膜。
“不客氣。”英明着迷地看着她。她這副凌亂的樣子,簡直像剛在床上打過滾,他想到,感覺小腹打起結來。
慢着,她在謝他什麼?她這個樣子怎麼去上班呢?一向好脾氣的詩若窘迫得惱怒起來。
“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你擋在我車門外面做什麼?”
她竟然翻臉才真教他感到莫名其妙呢。
“小姐,是你的車門先打到我,我摔倒了,還來不及起來,你又像一團肉彈一樣跌在我身上,怎麼能怪我呢?”
“你不擋在那,我開門的時候就不會打到你啦!”
“你的車開那麼快,沒撞傷人已算你運氣好了。”
“那不是我的車!”
“你坐在上面不是嗎?”
“我……我……”詩若感到她眼淚快流出來了,她氣惱地扯下他的西裝上衣扔過去,也不管他是不是接住了,然然她腳一跺,轉身就走。
“小姐!”英明喊,她的模樣實在太……秀色可餐了。他發覺他受不了其他男人盯着她的色迷迷眼光。
“你不要跟着我!”她半轉身,纖指兇巴巴地指着,“你敢跟着我,我就叫警察來!”
其他人的眼睛立刻一齊朝他瞪來,彷彿他真是個大色狼。英明氣得要命。
管她的,他保護她幹嘛?她又不是他的女人或私有物,她有老公有女兒的。想到這,他更生氣。
“老闆……”小羅總算挨到了他面前。
英明虎眼一瞪。“老闆在家!”
“呃,是婁先生。是不是……”
“算啦,算啦!”英明揮擺着手,看到另一隻手上的西裝上衣。“先送我回家換衣服。”
小羅過來接他挽在手臂上的西裝。
“幹嘛?”
“不要送去洗嗎?”
“不洗。這件不洗。”
他坐進車子,用雙手抱住那件丁詩若穿了一下下的衣服,要不是小羅好奇的眼睛在後視鏡里偷瞄,他想他準會抱着它聞她的味道。
怪異,他想,皺緊眉頭,不曉得着了這女人什麼魔!
***
進了洗手間,看到鏡子裏自己的狼狽德行,詩若方恍然大悟為什麼那個男人堅持她穿上他的西裝。
她還是視線模糊,可是看自己的糗樣這樣已經夠清楚了。
再也忍不住了,她蒙住臉羞窘、懊惱地哭起來。她這輩子從來沒這麼丟臉過。
怪不得她在電梯裏老覺得大家都緊盯着她看。她一出電梯,櫃枱小姐就發出一聲尖叫。進了辦公室,她依稀看到許多人影,卻四下鴉雀無聲。
還是金鈴過來幫她的。“丁小姐,你怎麼了?”
她還勉強微笑了一下。“章副理來了沒有?”
“來了,在他辦公室。”
“麻煩你帶我去好嗎?我……呃,我的眼鏡掉了,看不清楚。”
金鈴便牽盲人般將她牽到章人傑辦公室。
“老天,丁小姐,你發生什麼事了?”他一見到她就猛抽了一口氣。
她差點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對不起,我又遲到了,是因為……”
“沒關係,沒關係。我想你先到洗手間去……嗯,整理一下吧。我叫金鈴陪你去。”
“好,謝謝。可不可以借一下你的電話?”
“當然。你打電話,我去找金鈴。”
她聽到他出去,並周到的關上門。摸索着撥了雲英的電話號碼,她力持鎖定地請她為她拿套乾淨衣服來公司。
“你淋濕啦?我不是看見你帶了傘嗎?又忘在公車上了,是不是?”
“我現在沒法說清楚。還有,我梳妝枱上有一副新的隱形眼鏡也幫我帶來好不好?”
“好,好,我儘快過來。”雲英頓了一下。“詩若,你沒事吧?”
“沒事,我很好。”
***
她一點也不好。雲英聽她的聲音就聽得出來。詩若不是個愛哭的女孩。天若塌下來,她會當是粒芝麻掉在她頭上,再糟的情況,她頂多皺一下眉頭,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二十六歲的詩若,骨子裏就跟孩子一樣天真。
雲英比她才年長兩歲,卻已歷盡滄桑。而在她走投無路,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是詩若的父母和詩若的樂天,將她自泥沼中拉了出來。詩若一家於雲英是恩人,也是親若家人的親人。
雲英走到“英明”船運接待櫃枱前。
“小姐,麻煩你,我找丁詩若小姐。”
櫃枱接待的表情讓雲英覺得自己好像是動物園管理員什麼的。她沒回答雲英,不過很快拿起內線電話,撥了分機號碼。
“章副理,這邊有個人要找那個丁詩若……好。”放下話筒,她對雲英說:“你等一下。”
詩若一定出事了,不僅因為櫃枱接待的反應奇怪,辦公室那邊迅速走出來的一個男人的神情,也教雲英全身立即緊繃起來。
“你好。你是……”
“我是丁詩若的姊姊。她在哪?她怎麼了?”
“呃,她在洗手間。請跟我來。”
雲英緊隨在他後面。“她怎麼了?”她又問。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章人傑不敢告訴她,詩若看起來像被人強暴了似的。
到了女用洗手間門口,雲英逕自急急推門進去。裏面沒人。
“詩若?”
一間廁所門迅即開了,詩若兩隻眼睛紅通通地出來,她衣衫不整的樣子讓雲英倒抽一口氣。
“詩若,你發生什麼事了?”
“我……”詩若扁着嘴。“我好丟臉哦,雲英,全世界都看見我的內衣了啦。都是那個大色狼,抓着不讓我起來,扣子一定是那時候鬆開的。其實也不是他抓着我,他拿他的西裝給我穿,我壓在他身上。他絆了我一跤嘛……”
“等一下!”雲英聽得頭昏腦脹。“你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哎,反正好丟臉就是了。你有沒有帶我的隱形眼鏡來?”
雲英提起手提袋。“哪,都在這。”
詩若走到廁所裏面去換衣服。“小詩呢?”
“上幼稚園去啦。”雲英對鏡以手理理齊耳的短髮,“詩若……”怎麼問呢?她竟無法啟齒。
她一直沉默到詩若換好衣服出來。
“什麼事?”詩若一面戴隱形眼鏡,一面問。
“你……你說的色狼……”
“哦,那個人啊!”詩若笑起來。
眼睛還是腫的呢,她已經雨過天青了,雲英翻翻白眼,真拿她沒轍。
“他心地其實還滿好的。”詩若說。戴好了眼鏡,她快樂的眨眨眼睛。“啊,重見光明。”
雲英緊張地看着她。“詩若,究竟怎麼回事?你可別傻兮兮的。那個人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有啊,我不是告訴你他害我絆了一跤嗎?”詩若重新把長發編好。“噫?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一個黑黑高高的男人帶我來的。”
“黑黑……啊,那一定是章副理。章副理!”詩若拍一下腦袋。“糟糕,不跟你聊了,我要去上班了。謝謝你幫我送衣服,雲英。”她跑出去。
雲英跟在她後面,兩人都在門外頓住。章人傑還在那。
他禮貌地向雲英頷首,關心地望向詩若。她看上去又容光煥發,笑容可掬了。他不由納罕起來。
“丁小姐,你還好吧?”他小心的問。
“我沒事啊。”詩若悄悄由眼睫下看他。“我是不是被開除了?”
人傑鬆一口氣,露出微笑。“誰說的?你都還沒開始上班呢。不過,你要不要從明天開始?我是說你……你真的沒事?”
“是啊。”詩若把裝着她換下來的臟衣服的袋子遞給雲英。“這個麻煩你幫我帶回去,雲英。”
“詩若……”
“我上班去了。”她揮揮手,跑過走廊。
“去向余主任報到。”人傑大聲告訴她。
“知道啦。”詩若扭頭,又揮揮手。
人傑的目光移向雲英。忽然兩個人都局促起來。
“唔,詩若就是這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做事也大而化之。”雲英說:“可是她心地很單純,也很善良。”
“我看得出來。”人傑搞不懂他幹嘛如此彆扭。她是他屬下一名職員的姊姊。他卻好像在跟她相親似的,手腳都無處擺。
結果他把一隻手伸向她。“我叫章人傑。立早章,地靈人傑的人傑。”
雲英只用指尖碰碰他,迅速縮回她的手。“謝謝你這麼關心詩若,章先生。”
“應該的。”
兩人又陷入尷尬的一陣沉默。然後同時開口。
“我要回去了。”
“到我辦公室坐一下吧?”
兩人一齊笑起來。
“再次謝謝你,章先生。”
“不用客氣。”
“嗯,再見。”
“我送你。”
“哦,不用了。”
他送她到電梯口,目送她消失在合閉的電梯門裏。電梯下降了,他的魂也給帶走了一部分。
他忘了問她的名字。轉身要向辦公室時,人傑忽然想起來。
他和英明不同的地方是,他很少容許自己被異性吸引。英明常為動人、迷人的女子吸引,不過他的外表更常吸引住她們,接着是他各方面的優越條件令她們芳心大動。英明風流自風流,倒還有選擇性。就人傑所知,英明雖不花心,可是對誰都不真心。
人傑則一直很小心維護他的感情。通常他和外面的女人沒有私交,跟辦公室的女性絕對保持適當距離。
大家都說感情上,女人是弱者,容易受傷害。其實男人在這方面比女人更脆弱,他們不表現出來而已。
詩若的姊姊之所以吸引他,倒不是她的漂亮。也不是說她不漂亮啦,她的迷人處,在於她身上散發的那股堅毅的氣質,同時眼中又滿是教人不解的陰影。
她們姊妹倆是如此的不同。詩若活潑、爽朗而坦率,姊姊正好相反,顯得謹慎、內斂和沉靜。她們的外貌也截然不同,毫無相似之處。
但他和他的同母異父哥哥也一樣。長相、個性全然不同。
只有一點他們四人似乎是共同的。兄弟、姊妹間的感情很親密。
想到這,人傑想起英明最近的異樣。他把丁詩若的人事資料放在他桌上,但他提都沒提,問都沒問起新來的職員。人傑早上來時去找他,要問他幾點和丁詩若面談,因為凡新加入“英明”的人,不論什麼職位,英明都要親自面談過,資料才入檔,新人也才算正式定位。可是當他走近英明的辦公桌,發現放丁詩若的資料夾壓在其他送給他過目的檔案夾下面,英明連動都沒動。
這不像英明的作風。他向來不堆積公事,十分貫徹地實踐當日事當日畢,因為他每天要處理的事太多了。
從上個星期五,也就是丁詩若來應徵的第二天開始,英明彷彿變得神不守舍,失了魂似的,跟他說話,非得重複兩、三遍,他才恍然大夢初醒,努力集中他的注意力。
這,越發的不像英明。他的約會名單比廁所的捲筒衛生紙還長,可是英明一向公私分明,而且絕對以工作為第一優先。
“女人比全世界的螞蟻還要多。”他總如此說:“螞蟻嗅甜味,女人聞銅臭味,一聞到就蜂擁而來,一不小心就會踩死一堆。”
每當公司臨時有事,英明會毫不猶豫的打電話取消他和某個女子的約會。人傑就親耳聽到好幾次。
他的理由直截了當,一點也不溫柔婉轉。“抱歉,我要開會,今晚走不開”,或“臨時有個客戶來,改天再吃飯吧……什麼時候?不知道,我再和你聯絡好了”,然後就掛斷電話,立刻開始談公事。
英明還沒有到“英明”上班前,死都不肯在他父親的公司工作,寧可在個普通的進出口貿易公司當一名苦哈哈的業務員。他當時有個交往了兩、三年的女朋友,後來她甩了他,和一個據說擁有忠孝東路一段到四段整片地皮的有錢小開訂了婚。英明受此打擊,一氣之下才回來認祖歸宗,一改他過去打死也不承認他是“英明”老闆兒子的死硬脾氣。
那女人後來發現他皮小開背着她,至少也送了三個女人同樣大小的訂婚鑽戒,同時知道了英明其實是“灰王子”,把戒指退還給小開,回頭找英明,想當他的牽手。英明包下整個餐廳,雇來一組小提琴樂隊,只請她一個人吃晚飯。
她吃得心花怒放,正為丟了個金龜,釣回來一隻鑽石Z而十分得意,英明和她握握手,謝謝她賞光,叫車送她回家。
也許英明因此一竿子把所有喜歡他或愛上他的女人,全掃進大西洋。但如此未免對某些真對他有情有義的女人太不公平。
話說回來,人傑苦澀地想,他自己何嘗不是大同小異?
唉,往事不堪回首。
嗯,說不定老天看他懦弱得可憐。年過三十,既未娶妻成家,又孤零零地一個人,特地派來丁詩若的姊姊,試探他的勇氣。
好花堪折直須折,是這麼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