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晶珊的感冒痊癒之後,換成了淡菲輾轉病榻。她的咳嗽愈來愈嚴重,並且間歇發著高燒。
勉強撐着上了幾天班的她,終於不支倒了。
請病假當天晚上,周策捧了一大東丁香和百合,又帶了最昂貴的水果禮盒和補品,找上淡菲在天母寧靜巷內的家門。
在家照顧淡菲的是淡菲的母親和,二姊。
“伯母,我是淡菲的同事,周策。”
周策一身筆挺西服,衣屐光鮮,一副備極斯文、禮數周到的樣子,暗中讚歎魏家老少女子那一無二致的美貌與出眾的氣質。
“我來看淡菲,這幾天她在辦公室咳嗽得很厲害,我一直催她去看醫生,她就是不肯。”看魏家母女打量着自己,他急忙又補充說明着,彷彿怕被她們看穿了他是何等自作多情。
“周先生,謝你關心淡菲。她二姊帶她看過醫生了,情況不太好,我們很擔心她感染了肺炎。”魏太太輕顰蛾眉回答着,並請周策出下。
“哦?會這麼嚴車嗎?”周策愁眉苦臉地問。
“醫生說,今天晚上到明人之間觀察看看,如果燒還不退,就要住院了。”
魏太太回答,又對二女兒說:“蘭菲,去告訴小妹,說周先先來看她。”
“不用了,淡菲不舒服,不要打擾她。”周策口是心非地說,其實心裏有一萬個希望,想看見伊人芳顏。
蘭菲進了淡菲的卧室,把周策來訪的事告訴她。
淡菲後腦枕着冰枕,臉色泛着桃紅,精神極其萎靡地躺着,望着天花板發獃。
聽了二姊的話,她不置可否,只是把眼珠了動了動,看了看二姊一眼。
“你要不要出去謝謝人家一下?”闌菲又說。
淡菲眼見逃不掉,乾脆用力搖了搖頭。
“那,我說你已經睡着好了。”蘭菲不想勉強她,只好帶了門出去。
這就是現實和人生!
淡菲百般心痛她感嘆着。她想到的,不是周策的探望代表着他對自己有着九命貓或不死蟑螂般的痴心,而是晶珊和秉文的自私和無情。
她在乎的,只有她和他兩個!
每當晶珊有事,她總是牽腸掛肚地趕緊告訴馮秉文,如今自己病得奄奄一息,她和他在哪裏?“他們”在何方?
她昏昏沉沉地感嘆着,傷心着,虛弱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過了多人,她聽見有人輕輕地、連續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淡菲、淡菲、淡菲……”
是那該死的周策嗎?為什麼他還不上?
她睜開了眼睛,聚焦細看,低俯在眼前對自己友善甜笑的,竟是晶珊。
“是你。”淡菲勉強笑了笑,想坐起身來。
晶珊連忙幫着撐起她,讓她舒服地靠坐在床頭,自己才在床沿坐了下來,並伸手去探她的額頭。
“還是燙燙的,怎麼病得這麼厲害?”晶珊縮手又探觸了自己的額頭,焦慮地說。
淡菲沒有回答,一時間,氣氛忽然凝重窘迫起來。
盼望着見面,卻忘不了那橫生的芥蒂也得去面對。而晶珊看起來,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難怪嘛,在她們之間,她是唯一的勝利者。在愛情的戰爭里是絕對不可能雙贏的。
沉默中,還是晶珊先打破了尷尬,握住了她的手說:“都是我害你的!淡菲,該倒下來的人是我!都是我約你出去,又淋了那場雨……是你千辛萬着把我送回家,把乾衣服先披在我身上,又濕淋淋地回家去!是我害了你。淡菲,這些病都該我來受的……”這些話才說到一半,晶珊就紅了眼睛,掉下淚來。
“你不是也病了?只是你好得快。我生不生病都是一樣的自生自滅。”淡菲只覺得曣不下一口氣,忍不住這樣說。
晶珊聽了心中大痛,哀腕地求她:“淡菲,你不要這樣說好不好?我不知道你病了,秉文傍晚才告訴我。他也來了,和周策一客廳里,不好意思進你房間來。他也很着急,很心疼你……”
“他心疼我?會嗎?如果會,也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愛屋及烏。”
淡菲知道,秉文在辦公室的時間並不多,全省的據點他那要自己跑,但他對她刻意的冷漠與躲避,使她自傷自恨到了極限。
“淡菲,我求你,不要這樣說,不要這樣想,好不好?秉文很痡苦,我也很痛苦……”晶珊急急地搖着頭,淚水滴滴在淡菲的睡袍衣袖上。
淡菲卻是無悲無淚的神情,只茫然她喃喃說道:“一切那變了……都變了。記得上次我生病,你帶花果茶和煎餅來看我,你的心和我的心都是坦坦蕩蕩,輕輕鬆鬆,自由自在的,即使是生病都覺得好美,好快樂,好浪漫!而現在,你帶着很大的心理負擔來看我,我雖然只是生病,卻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不,淡菲,沒有變,我們沒有變,我還是一樣疼你、愛你。”晶珊心痛難抑,痛哭低喊。
“是變了,絕對地變了,徹頭徹尾地變了,再也沒辦法復元了。這是事實,不是否認或逃避就可以不存在。你記得很清楚吧?國父念紀館那一晚,我們已經用解剖刀把對方和自己都切割得血淋淋的。那是一個事實,我們回不到過去那個純凈的境界裏去了。”
淡菲漠漠地說著,如同陳述一個不相關的故事。她的頹廢,萎靡和麻木令晶珊更加悲痛心碎。
淡菲又說:“我這樣倒下來也好,就算是神在干預吧,誰教我介入別人的愛情故事?就算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好了,這樣的結局再完美不過,人家沒有話說。”
“淡菲,你不要再說了好不好?我求求你!你很恨我,是不是?我雖然很愛秉文,卻從來沒有除掉你的念頭,我要你好好的,比我還要好,還要幸福,只是,有些事情,我們是無法平分,無法共享……淡菲,你不要恨我!我不能沒有秉文,不能把他讓給你!”晶珊失聲痛哭,把臉埋在自己的手掌心裏。
“你不用讓,晶珊,誰叫你讓?反正我要死了。那天晚上,我們互相詛咒,希望對方死掉,現作它靈驗了,你的愛情比較大,上帝和馮秉文都護着你,所以你贏了。”
“不!你不會死,我不要你死,我從來沒有真的要你死!”
晶珊像忽然瘋了一樣,撲過來死命抱住淡菲,伏在她肩頭上大哭。
“我不死,秉文就要讓給我,你怎麼辦?”淡菲虛弱地說,唇角一抹慘澹陰暗的苦笑。
“我……”晶珊哭着,遲疑着,還是說:“我不能,我愛他!”
淡菲冷冷接着就講:“那就我死!”
“不!不!如果你真的會死,我讓,我讓!”晶珊終於說了。她還是緊緊擁着淡菲,一張濕臉貼着她的耳鬢,在她耳邊答允着。
“那也沒用啊,秉文不愛我,這算什麼?”
“他愛你,我知道他也愛你。”
晶珊放了淡菲,坐回床沿,失魂落魄地瞪着對面那片鵝黃色的水泥牆,自言自語說著:“如果沒有我,他一定會愛你,我知道,我看得出來。”
“他告訴你的?”淡菲半信半疑,自然不肯輕信。
“我看得出來,我了解他。他左右為難,進退失據,可見他也愛你。”
晶珊的熱淚再一次滾落下來。淡菲卻淺笑了起來,拉起她的手說:“好了,晶珊,你哭夠了,別再哭了。剛才我是故意氣你,讓你難過的。誰教你不早一點來看我下?讓我憋了一肚子氣,恨你們是這麼重色輕友。我知道我不會死,所以你根本不必擔心要把馮秉文讓給我。再說,我們把他像個香皂盒子般地讓來讓去,搶來搶去,這像話嗎?”
晶珊聽着,慢慢把手放下來,表情也是半信半疑。於是淡菲繼續說:“我對他只是一廂情願,暗戀加上單戀而已,除了每天上班碰面,我和他根本沒有約會過。”
晶珊聽到這裏,不禁想起了和周策共飲咖啡的那個周末下午,但她寧願相信淡菲說的是實話。
“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愛我的,他是一個正人君子,怎麼會左右搖擺,腳踏兩條船?”她的口氣像了嘲訕,而且這嘲諷的意味愈來愈重了。“再說,魏紫姚黃,左擁右抱,他有這麼大本事嗎?他有這麼大的色膽和色心嗎?”
說著說著,怪聲怪氣地成串笑了起來。
晶珊手被她握着,卻同時也被她的怪異言談搞胡塗了。她不懂淡菲為什麼會這樣的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又顛三倒四?她究竟在想什麼?她究竟怎麼了?
她知道淡菲對秉文絕對是深愛不移的;她忘不了那個雨夜淡菲說的每一句話。
她從看到秉文那一刻起就愛上了他,卻一直隱忍到現在,那種深切的苦楚要比自己不知嚴重、尖銳多少倍?她怎麼會輕易放棄,輕易後退?周策不也說過,他對淡菲絕望了,看淡想開了,可是如今,他不也是痴痴地守在外面,痴痴地不曾死心?
淡菲的種種表現,令晶珊有着椎心的痛與迷惘。望着那張因發熱而艷紅如桃花的臉,她只有按下滿心凄迷,輕描淡寫地附和她說:“你說得對,他不會這樣做。
你起得來嗎?要不要出去看看他?”
淡菲想了一下,點點頭。“好吧,主管來探病,怎麼能不見?晶珊,你幫我整理一下。”
她在晶珊的攙扶下起身,走到梳妝狼白了下來,攏攏自己的一頭如瀑烏絲,病懨懨地對鏡淡淡一笑。
晶珊拿起梳子,為她梳開打結的長發,剪不斷,理還亂,正是她和她共同的、難解的無盡心事。
鏡中那兩張愁怨的臉龐,正是--魏紫姚黃,為誰憔悴減容光?
※※※
淡菲的病情如同醫師的預測,在高熱不退下逆轉成為肺炎,住進了醫院。她咳不出痰、胸痛、呼吸因難、高燒不退、寒顫、劇烈地咳嗽。
“這一片白色,不透明的地方,就是感染肺炎的區域。”主治醫師指着燈箱上的x光片,對圍攏在一起的家屬說明。淡菲的雙親、二姊、小弟,還有晶珊及周策都很用心地傾聽,人人臉上愁眉不展。
這是淡菲入院后的第二天。
“醫生,這個情況是怎麼樣?嚴重嗎?”淡菲的父親憂心忡忡地問。
“肺炎在以前是是以致死的,現在的死亡率已經明顯降低。這個狀況算是中度感染,最重要的是防止它擴大感染其他的肺葉,同時也要很小心它可能會引起的併發症。”醫師回答。
“什麼併發症?”晶珊立即問。
“腦膜炎,這個併發症的危險性比Pneumonia更嚴重。”
“啊?這怎麼辦?”眾人臉色驚惶,面面相覷,然後一起向醫師呼救。
“把她交給我們吧。你們要好好照顧她。病人會因為肺擴張不全而呼吸困難,再加上有痰,這些氣體交換障礙會使她很不舒服。是重要的,肺炎會嚴重消耗體力,要讓她多休意,才有足夠的抵抗力和病原作戰。”
“是,是,謝謝醫生!”
主治醫師交代護士全天候為淡菲打點滴,以促進體內水化作用,使痰容易咳出,並定時聽診胸部。
眾人面色凝重地回到了病房,只見吊著點滴的淡菲仍在昏睡。
魏媽媽走到女兒床邊,噙着眼淚望着,喃喃地說:“女兒啊,你可要好起來啊……”
說完已經泣不成聲。魏爸爸在一邊呆立者,臉上一片愁苦。
“爸、媽,你們不要太操心了,回去休息一下吧,你們一夜沒睡,撐不住的。”二姊蘭菲扶着母親勸着。
“小弟,你也回學校去,明天不是要段考了?”蘭菲又對小弟說。
晶珊說道:“對,伯父伯母、小弟,這裏讓二姊和我留下來就好了,你們回去休意吧。”
兩人好一番勸說,才讓他們回家上,病房中,剩下蘭菲、晶珊和周策三人。
“二姊,腦膜炎會怎樣?萬一……”三人各找一張椅子坐着,望着淡菲發愁。
晶珊忍不住問道。
她的問題,正是所有人心中最深的疑慮。
蘭菲茫然答說:“我也不知道,我不敢去問,不敢去想……”
難道淡菲會成了白痴?天哪!他們真的連一點點胡思亂想的邊緣都不敢去碰觸。
眾人沉默着,不敢再交談。
“晶珊……秉文……你們去……那裏……”
淡菲含糊地夢囈着,由於張口說話,她即又咳嗽起來,咳個不停。
蘭菲和晶珊並即撲過去,一個順她的胸口,一個拿紙巾,但是淡菲很難把痰咳出來,一陣后又虛軟地睡去。小騷動之後,病房又恢復了平靜。
蘭菲坐到晶珊身遠,小聲地問:“晶珊,秉文這個人是誰?淡菲常念着這個名字。”
“他……”晶珊看看周策,猶豫了幾秒鐘,才回答:“是淡菲辦公室的上司。”
“哦?”蘭菲神情閃爍,看了看周策。她以為,周策才是淡菲的上司。
周策識相站起來,說:“我去外面走走。”
待他上了,蘭菲才說:“淡菲和那個什麼秉文的,還有這個周策,到底怎麼回事?”
她完全不知道晶珊才是三角關係中的關鍵人物。
“淡菲很愛馮秉文,周策只是一頭熱。”晶珊只有這樣回答。
“是嗎?難怪她連作夢都念念不忘,不停地咕噥那個名字,也咕噥你的名字,即使她醒着,也是一副悶悶不樂、心事重重的樣子。晶珊,你知道這件事有多久了?淡菲是不是暗戀那個馮秉文?還是他已經結婚了?”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晶珊既不安又無奈,只有向蘭菲打太極拳道:“二姊,淡菲現在不太肯把心事告訴我。”
“淡菲感情上的狀況怎麼變得這麼複雜?以而是那個司徒志剛,現在又是馮秉文、又是周策的。”
蘭菲嘀咕着,沒有再把話題延續下去,倒是深深觸動了晶珊內心最沉重的那份愁思。
真正複雜的就是她自己!
無論淡菲怎麼樣寬慰過她,她們兩個人之間的糾結永遠是事實。淡菲口口聲聲說秉文並不愛她,但她深愛秉文是改變不了的。
晶珊愁腸百轉,仍舊不知如何是好。
接近中午時,淡菲在一陣狂咳中醒來,她咳得臉色發青,終於咳出一些帶血的痰來。
眾人大驚,周策拔腿就去找醫生。
“晶珊……二姊……我會不會死……”淡菲躺在抬高四十五度的病床上,胸前抱着一盒面紙,背後塞了一個墊子,有氣無力地按着胸口的問。
她看到了自己咳出來的血。
“怎麼說這種話?把痰咳出來才好。”
蘭菲比較鎮定,晶珊則嚇得幾乎要哭出來,微微地顫抖着。
“晶珊,我想我真的要死了。”淡菲又說,向晶珊招招手。
晶珊靠近去,用手背拭去自己的眼淚。
淡菲拉着她,懨懨地又問:“我像不像薄暮藍光?晶珊。你記得吧,像夢境和仙境裏才有的,那麼漂亮、迷人的藍光,知道去欣賞它,擁有它的人可能只有我們兩個……。”
“淡菲,你身子虛弱,別說那麼多話。”晶珊含悲忍淚告訴她。
淡菲卻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她兩眼空洞迷茫,又懨懨地講:“我要是像那淡藍的餘光那麼美就好了,你告訴過秉文嗎?那是我們的秘密,但是你現在可以告訴他,如果我死了,以後就是你們兩人獨享……”
晶珊聽了肝腸寸斷,淚如雨下;蘭菲則是一頭霧水。
倓菲說話的口氣全變了,這是不祥的徵兆。
淡菲還想再說,周策帶着醫生、護士都到了。
醫生看過淡菲咳出的啖,再看淡菲虛脫的樣子,安慰說:“別把自己嚇到了。
我們正嚴密監測你ABGS值的變化,不要太緊張,OK?胸口還很痛嗎?呼吸覺得怎麼樣?”
醫生對她笑笑,拍拍她的肩膀。
“常常覺得喘不過氣來。”淡菲回答。
“多做深呼吸,多休息,嗯?”醫生像對待小女孩一樣哄她,轉身帶着護士離去。
晶珊追了出去,焦灼地攔着問:“醫生,請告訴我,淡菲的情況究竟怎樣?”
醫生想了想,對她說:“在沒有使用人工通氣管,或沒有出現意識混亂以前,情況都算是好的。”
晶珊聽了,只覺得背背一陣麻冷。
從迴廊外的樹梢間,她看見了對面街道上一座教堂的尖頂。
“上帝,神啊,我請求?聽我說話!我已經改變了心意,收回那個我永遠不離開秉文的誓言。請?讓淡菲活下去,我願意退出……”
她合十立在廊檐下,對着那神聖莊嚴的教堂尖頂含淚祈禱。
※※※
傍晚時分,馮秉文三步並成一步匆匆趕到了病房。
淡菲正好清醒着。整個下午,她又咳了幾次血啖。
“淡菲,很抱歉,我到高雄去了,趕不回來。你還好吧?”他走近她,俯下身來情真意切她問。
淡菲緊合著嘴,流露一點笑意看他,態度和平時的冷傲幽怨回然不同。
“秉文,我和二姊出去透透氣,你陪淡菲聊聊。”
晶珊拉了蘭菲往門外走去,秉文卻追過來問:“她的情況怎麼樣?”
“整個下午咳出來的痰都有血。”
晶珊看見秉文來了,如同救星降臨般頓感得別依靠,聽他提起淡菲和病情,更是忍不住淚光閃爍。
“去陪她,嗯?”簡短把話說完,她把他推回去,那對看着他的眼睛,同他傳遞着複雜難以排解的悲情。
秉文進了病房,臉上堆着溫柔的淺笑,歉疚地說:“沒帶什麼東西來給你,等你病好了,再慶祝好吧?”
淡菲仍是閉嘴了語,只睜着一對微微塌陷的大眼睛,帶一點兒若有似無的笑意與怯意有着他。
“怎麼那不說話?”他又問,拉了椅子在床邊出下來。
再一次地,她覺得和他靠得這麼近。
她只好盡量抿着嘴開了口:“我的嘴好腥,我要漱口。”
“好,我替你倒。”
他替她倒了水,她緩媛一口一口把它喝光。
她從來不敢着想有這麼一天。為了這麼一天,她可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也許是生命的代價……漱過了口,她覺得自在了些,也舒服了些,於是開口對他說話:“DataBase一再出狀況,現在怎麼辦?”
自從秉文接掌里安業務部之後,資料庫的建立就是因為晶珊和淡菲的接連出事而一波三折,淡菲不得不為他感到憂慮與抱歉。
秉文卻說:“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好好養病,我另有安排,不要再牽挂辦公室的事了。”
“我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哪!以前你不是說我公私不分?我總得在還來得及的時候表白自己。”
她的幽怨又來了!他是怕的,就是她這種幽怨的嫵媚、危險的魔性魅惑,使他感覺着極度的不安全。
“你只是生一場病而已,為什麼要這樣說?別人聽了會難過的。”秉文的聲音和神情一樣的無奈。
“是嗎?如果真的是這樣,你會坐在這裏陪我?晶珊又為什麼要躲開?這就是對一個來日無多的人仁慈施捨的證明。”
“淡菲,你這樣說,對你自己,對晶珊和我,都太刻薄、太殘忍,你為什麼要這樣呢?”秉文動了怒也傷了心,但他極力剋制着。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體,我的胸口像火在燒一樣。
從前常常有人戲言,如果生命只剩下短短几天,你會做什麼?現在,它已經變成了我自己的問題。秉文,如果是你,你會做什麼?”
她的頭斜斜地、無力地靠在床頭,有氣無力的裊裊餘音,讓他聽來真是百感交集。她蒼白的唇,透着酡紅的雙腮,真是憔仲又凄美得教他不忍再看。
“我會停止胡思亂想,求醫師把我的病治好,並且向上帝禱告,讓我的親人因為我的痊癒而得到喜樂平安。”他苦口婆心地開導她。
“不,我不相信你會那樣,那根本不實際,而且一點也不浪漫。你知道我想做什麼嗎?”
“如果你非講不可,我就聽聽看。”
“我想的,就是和現在一樣,和你在一起。即使只是同情和施捨,也是好的,反正以後的事,我不必去面對了。”
說到這裏,她蒼白焦燥的雙唇,綻給他一朵最溫柔嬌憨的微笑。
“淡菲,你真的這麼頹廢悲觀,還是只為了要讓我感到罪過、難過?”
“不,我只是真的想把握這些表白的機會,等我不能動了、不能說了,就來不及了!”
她的微笑如清晨的夜合花漸漸收斂,晶燦如鑽的淚光在眼中閃動。
“你表白什麼?你還要說什麼?”秉文垂頭喪氣地望着雪白的床單低聲吶喊,不敢也不願上迎接她那能令人崩潰瘋狂的目光。
“我要說!我還要說!直到我死了才會放過你!”她坐直了上半身往前傾,像抓着浮木一般抓着他的手臂,哀哀切切地向他傾訴。“秉文,你說,我是不是一個三心二意、用情不專、把感情當兒戲的人?晶珊是不是告訴過你,我曾經有過一個海誓山盟的男朋友?如果是這樣,我是不是就沒有資格再去愛另外一個人?你說!
秉文!你說!你告訴我!”
她望着他那令她夢魂牽繫、朝夕渴慕的英俊臉龐,不禁落下潸潸不絕的傷心淚。
“我告訴過你了,這一切已經太遲,你為什麼執迷不悟?”
他反過身來也抓住她,一轉念間,又頹然把手放下,低頭咬牙,咀嚼着自己的痛苦。
“我本來決定不再騷擾你,不再騷擾你和晶珊,但是,我怕我沒有時間了。讓我自私這一次,放肆這一次,可以嗎?是後退出的人還是我,我如果死了,是死得其所,是順應天意的完美消失,我沒付怨言,因為我是多餘的!”
她倒在他肩上痛哭,緊緊抓着他。
他任她箍着,內心痛苦交戰。
她哭岔了氣,又引起一陣猛咳,抱着胸口往後仰靠在床頭。
他眼看着她猛咳,困難地喘息。如同看着一個溺水的人而無法伸出援手。他想攙扶她、擁怉她、撫慰她,為她分擔痛苦,然而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在她面前兀然僵立,徙露滿臉焦灼、憂慮、疼惜與無奈。
“我……去請醫生來。”當他再也無法袖手旁觀,他終於這麼說。
“不要……”她長長地伸出手,從喉間掙扎迸出兩個字,然後咳出了一口血痰。
她筋疲力竭地靠倒在床上,只是用一隻空洞靈秀的大眼無力地、迷茫地凝望着他。
他從她手中抓着的那個紙巾盒子抽出一長紙巾,小心溫存地替她擦拭唇角殘留的血污。
“抱我,吻我。”
她虛疲得似乎連意識都模糊了,望着他翕動着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
秉文進退失據,但終於伸手握住了她的。
“吻我,吻我。”她仍翕動着只唇祈求。
他對她輕輕搖頭。
“因為我沒漱口?”
她又露出一抹最淡的淺笑,掙扎着向他進行是后的一次誘惑。
“不。因為我吻過晶珊。”他堅毅地回答。
“你不也吻過其他女人?”她露出凄慘苦笑。
他朝她輕輕點頭,那其中含有很多曉以大義和期許。他告訴她:“因為你是淡菲。”
他的手緊緊包覆著她的,濕熱而有力。
“好吧,這樣也好,”淡菲絕望地閉上眼睛,用僅余的力氣迸出最後一句:“我寧願含恨以終,也不願親身驗證一個男人失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