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有人說,想看台北的名人和明星,最好的方法就是到東區看午夜場。事實上的確是如此,人們不僅可以看到許多名人和明星,多多少少甚至還可以挖掘出一些他們的緋聞。

比如新出爐的影帝羅旖魁,近來的報紙和雜誌總喜歡把話題圍着他身上打轉,甚至有一家八開雜誌社總常報遵他和邰芷菱出雙入對的花邊新聞,還刊出了他們戴着墨鏡在真善美戲院看電影的照片。

這家雜誌社說,他們有一個女記者專門負責全天候盯住羅旖魁的行蹤,儘管旖魁的警覺性相當高,經常行蹤詭秘無法掌握,卻還是讓記者發現他和芷菱相戀的蛛絲馬跡,並且是言之鑿鑿,十分有自信,因為羅旖魁“失蹤”的時候,邰芷菱也“不見了”,而羅旖魁又在某時現身的時候,邰芷菱也同時曝光,他們認為,這就是他和她“在一起”的證據。該雜誌杜還以煽動的口吻質疑說,屏幕的英雄人物和情聖是不是在名利雙收之後迷失了?是不是被成功沖昏了頭而忘記自己過去所擁有的完美形象?……

對於這些繪形繪影,唯恐天下不亂的花邊報導,羅旖魁感到相當困擾。當然,他也有他的一套,當別的記者向他探詢此事的真實性,他總是作出一副無辜又身不由己的樣子,說:“那些都是巧合和誤會,更可能是蓄意的渲染和宣傳手法。把在一起拍戲的男女演員在戲中的關係延展到戲外,說他們日久生情、假戲真做,這就是製造花邊新聞的老套!我是個有家室的男人,我的妻子賢淑完美,我怎麼可能對其他的女人動情?”

“那麼,你和邰芷菱看午夜場的照片,又怎麼解釋?”記者的追問毫不放鬆。

“那純粹是好事的人製造出來的假象!沒錯,照片上的人的確是我和邰芷菱,可是在我們的左右前後,還有很多在一起的人,我們是晚班收工后一起去的,記者們偏偏要拿我和邰芷菱作文章,我有什麼辦法?”

旖魁說得振振有詞。他也用同樣的理由和說詞拿回家對略有風聞的芷英做如是解釋。

“芷英,那些小報記者為了飯碗可以天花亂墜,不負責任地胡扯瞎辦,你可是我老婆,不會不相信自己的老公吧?”

聽着丈夫的告白,芷英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的確,對於旖魁和別的女人的花邊新聞,她可以不在乎,因為她對他的感情已經稀薄如白開水了,但是如果他風流的對象是芷菱,她實在法忍受這種姻親通姦的醜聞!

“儘管這世風是如何墮落,名譽是人的第二生命這句至理名言總不會式微的呢!不然,為什麼杜會上還有這麼多所謂身敗名裂的人呢?”

芷英故意說。

“老婆,聽你的口氣,好象你也不諒解我似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為一個公眾人物,就是會招來這麼多閑言閑語,何況,樹大招風嘛!誰教我現在大走鴻運,那些好事之徒不放過我也就罷了,如果連你也懷疑我,那麼我的成功還有什麼意義呢?”

旖魁發揮他的最精湛演技,苦惱又悲哀地說著。他想,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使出一招“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來感動芷英呢!

善良單純的芷英這哪是旖魁的對手,想着近來他對自己溫存的改變,不由地心軟了。她甚至以為,只要他不要再狂暴地需索她,她願意用感激不盡的心情來和他相處。

“好,我相信你,不要再說了。”

“真的?你真是一個開通明理的好老婆!只要你能諒解,我們夫妻一條心,就能對付那些無聊的記者!”

旖魁抱了抱芷英,輕吻了她的秀髮以示感激。如果在以往,只要一靠近芷英,他就會有想要她的強烈慾望,但是現在,一則他已有了出路,二則也想留住芷英的心,他已經能剋制自己不再衝動激昂,任意行事了。

“備魁,對付記者是你的事,請不要拖我下水。”

芷英意興闌珊她推開了他。

“不不,芷英,我當然不會讓你去被那些不上道的記者圍剿,我只要你去攝影棚探探斑就夠了。”

旖魁滿臉溫存地央求。

芷英的神情猶疑閃爍,不知要不要答應他。

“去吧!一次就好了。明天”碧血黃沙倩女魂“殺青,很多記者會來採訪,你這個時候來亮個相,表示我們夫妻恩愛,伉儷情深如舊,那幫好事之徒也就沒輒了,好不好?我可愛的好老婆?”

芷英物不過,只好點點頭。對於這些甜言蜜語,她早已沒有絲毫感覺了,但是旖魁畢竟是她的丈夫,對於他的事,在道義上來講,完全撤手不管總是說不過去。

於是,芷英果然在“碧血黃沙倩女魂”的拍攝現場出現,參觀最後一場殺青戲的錄像。

在旖魁的安排下,芷英帶來大批水果和點心,讓所有的工作人員及參觀採訪的記者們吃得盡興又開心。

唯一不開心的只有一個人,就是芷菱。

任何和芷英在一起的場合都使她滿肚子不痛快,何況又有旖魁在一旁表現得一副“嬌妻第一,閑人迴避”的殷勤體貼勁兒,更是叫她渾身充滿尖酸的嫉意。旖魁現在是她的人,但在公眾面前,他永遠是芷英的丈夫!她邰芷菱永遠無法心服這一點,偏偏這又是鋼鐵一樣的事實!

最後一場戲拍的是女主角傷重垂危,躺在男主角懷中訴說情衷,交代遺言后香消玉殞的情節。旖魁忖度這個場面只是中等程度的感情戲,應該不在刺激芷英的範圍之內,才敢讓嬌妻蒞場參觀;他也私下交代過芷菱,表演要安分守已,適可而止,這才開始正式錄像。

然而芷菱並沒有培養好正確的情緒,為了心中一股嫉意和不平,她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又似乎是故意刺激芷英,在旖魁懷中情意綿綿,不勝苦楚地磨蹭了三遍才算把戲拍完。

“志剛,春蠶到死絲方盡,我雖然不能風風光光地嫁給你,做你的妻子,和你長相廝守,但是,在九泉之下,我……我做鬼都認定自己是你們孟家的人……,你要記得我……志剛……永遠記……得……我……。”

說完,女主角斷氣了,男主角抱着她哭得淚如雨下,他的臉擦着她的臉。

副導一聲CUT,哭着的人立即笑了,斷氣的人又活了過來,攝影內一片慶賀的掌聲。

現在,是芷英感到不耐。

她希望趕快離開這裏。看到丈夫和姊姊親密的鏡頭,她沒有吃醋的感覺,卻有強烈尷尬和羞恥感,她不喜歡這些場面,不喜歡這些人,不喜歡這個行業。

然而,她卻得跟着在這裏做戲給別人看!這就是她所過的無可奈何的日子!她厭惡這樣的人生!

為了籠絡記者,旖魁出了大手筆請他們和所有工作同仁一起去酒廊吃喝玩樂了一場。這一回,芷英可無法像以前一樣託詞告退了,在旖魁的要求下,她不得不全程奉陪玩到天亮,並且被迫喝了不少酒,這才算功德圓滿,為旖魁演完一出“羅旖魁與嬌妻鴻蝶情深、形影不離”的鬧劇。

聽到管成霄的電話錄音,芷菱的感覺是既矛盾又複雜。

喜的是他竟然會打電話主動邀約她,不妙的是她預測他極可能是來興師問罪。管成霄的思想再怎麼出世棄俗,他到底仍是生活在這十丈紅塵之中,那些她和羅旖魁之間的花邊新聞傳到他的耳朵里是遲早的事。

不過,她邰芷菱也不是省油的燈,早準備好了對策來應付他。

“演技一流的人,就是能在真真假假之間進出無礙!”

關掉了電話錄音,芷菱喃喃地自鳴得意,朗誦着一個戲劇大師的名言。對她來講,這種功力豈止在戲劇中才可得到效應,根本早已成了她的人生哲學了!

管成霄既不約她吃飯,也不帶她去COFFEESHOP,過了晚餐的尖峰時刻才載着她來到八裏海邊吹海風。

“成霄,你是不是很累?”

當成霄把車子停在沙灘與濱海公路之問的碎石路上,放平了座椅仰躺着一語不發的時候,芷菱打破了沉默小聲地問。

成霄重重嘆了一口氣,才懶懶地說:“心力交瘁。”

“怎麼啦?不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累嘛!”

芷菱作出心疼的表情,伸手去拂開成霄散落在額角上的頭髮。

“連着三天替好幾個兔唇顎裂的小孩做開刀矯治和修補重建的手術。看到這麼多顏面畸形的小孩,心情實在沒有辦法好起來。”

成霄只想找到發泄苦悶的對象,芷菱卻說:“對啊,兔唇的小孩多難看!現在到處是先天性的畸形兒,多可怕,所以我們生小孩時怎麼辦?”

芷菱一語雙關地乘勢說道。

成霄聽了,只覺堆積了好幾天的頭痛症更加劇烈嚴重了。她缺乏愛心的輕浮言詞使他大倒胃口,他為兩人的毫無靈犀相通感到悲哀。

“以後?你還會想到以後的話,就該多顧着眼前。我看我們現在的狀況是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了。”

他的雙眉緊鎖,說話的聲音無比沉重。配合著車窗外強勁的海風和翻滾着的巨浪,芷菱覺得,這場景真是蕭條肅殺得極適合拍一幕情侶分手的大悲劇,這簡直太符合她現在所需要培養的入戲情緒了。

“成霄,我聽不懂你話里的意思,難道說,是你變心不要我了?”

“哼哼!我變心?恐怕是你變節吧!你知不知道,現在我被多少人指指點點,連皆院襄的護士都把我當成笑話看。”

“到底怎麼樣嘛!你說清楚一點啊!”

芷菱心裏有數,卻故意逼迫他。她正享受着報復的快感。這一石二鳥之計多麼管用,既刺傷了芷英,也報復了成霄。他既然愛當聖人,就讓他當個徹底。

“到底怎麼樣?邰芷菱,你不要和我裝迷糊!”成霄終於克服了自己羞於啟齒的障礙,彷佛鼓足了所有的勇氣才能把話說出口一般低吼道。

“就是你和羅旖魁的事!到處都是你和他的花邊新聞,難道你完全沒看見?還是根本不在乎?”

“成霄,你理智一點好不好?我是一個演員,那些人要怎麼寫我,我也沒辦法!難道你叫我去告他們?打這種官司,只有把新聞愈炒愈熱,白白便宜了他們,倒霉的是我們自己!”

芷菱又氣又急地說著,到了最後,豆大的委屈淚水掉了下來。

見成霄不說話,芷菱抽着鼻子再講:“成霄,我一直想不透,在你的心目中,我到底是個什麼角色和地位?到底有多少分量?你這樣對我不即不棄、冷冷淡淡的,好象對我的存在一點也不在乎,卻又怕我讓你戴綠帽子,給我綁手綁腳的……。我一直把演藝工作當成我的第二生命,但是到了今天,我覺悟了,只要我們結婚,我就退出螢光幕!我寧願要你,不要演戲了。只要我成了你的妻子,就再也沒有人敢對你興風作浪、造謠生事了。”

芷菱這一招哀的美敦書一出籠,果然使生性忠厚、道德感強烈的成霄為之語塞。看他心虛不語,芷菱又說:“還是,你選擇拋棄我?這樣的話,以後我的事就和你的榮辱一概無關了。”

說完,她傷心欲絕地伏在儀錶板上哭了起來。

成霄滿腹矛盾與懊惱,不知怎樣去收抬局面。他對她已完全沒有情愛,卻又狠不下心拋棄她。何況,關於她和羅旖魁的緋聞,他也只能半信半疑。面對她的低姿態和眼淚,實在難以狠心決絕處斷。

他看着她哭得柔腸寸斷,竟然想不出一句體己溫存的話去安慰她或表白自己。他告訴自己,到了今天,看來他對她的情愛已經走到了盡頭,之所以還狠不下心提出分手,完全是無法對抗自己那與生俱來的強烈道德感。他更感覺出無論在感情、精神或實際生活上,她都成了他的禍害,可是,他就是沒有辦法拋棄她!

直到芷菱哭得有些不耐煩,啜泣聲收斂下來的當兒,他才順勢說:“好了,不要哭了。”

他的頭痛欲裂,簡直有撐不下去的感覺。

芷菱緩緩抬起頭,偷偷打量他的表情。

這可好!看他的樣子是心軟了,他已被她整得七暈八素、頹喪灰心,沒有剩下多少男性的雄風與氣概了。於是再幽幽地開口道:“成霄,你老實告訴我,你的心裏是不是另外有人了?”

成霄心虛地抖擻了一下,以強硬的口吻回答:“哪有這回事?我心裏會有什麼人!”

“成霄,既然你今天主動問我,我們不妨彼止開誠佈公,好好談一談這個問題。我有很多緋聞,你也有啊!是不是?我知道有很多女人追你,只是那些事沒上新聞而已。這種事,對我難道公平嗎?”

邵芷菱果然厲害,幾句話說得成霄無辭以對。

“告訴我,你是不是另外有了意中人?”

芷菱步步追問,成霄陣陣後退,只有閃避地說:“沒有!你想到哪裏去了?”

“沒有嗎?”

她一點也不放鬆的執意着使他心中暗驚,莫非她看得出來他的確是心有所屬?但,那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不會知道。

事實上,芷菱的虛張聲勢只為了一個目的,她並不知道也不在乎成霄的心裏想些什麼。

見成霄心虛不答,她終於說:“既然沒有,為什麼你一直不和我結婚?”

成霄最怕聽到的話,終於出現了。

“你既然沒有另結新歡,沒有變心,為什麼不要我?”

芷菱的聲調是柔軟悲切的,詞意卻是銳如尖刃,咄咄逼人。

“或者,你不信任我,想要休妻,也得拿出證據啊!”

最狠的一句話說完,她把整個身子軟軟地撲到他懷裏去,嗚咽地說:“成霄,不要找理由拋棄我!不要這麼殘忍!記得你當初是多麼愛我嗎?我自始自終都愛你、等你、要你,你為什麼不要我呢?為什麼變心了?你不喜歡我拍戲,我就收山,我們結婚好了嘛……”

她故意把嘴貼在他胸膛上講話,讓她的噓息吹觸他,她在他懷裏揉搓,想挑起他的情慾,藉以主宰他。

可是,成霄就像一座辟邪的石敢當一樣,絲毫不為所動。他一心想着自己的苦惱,幾乎到了神志出竅的地步;芷菱所挑逗着的,只是一具沒有了知覺的軀殼而已。

兩人就這麼荒謬地僵持着,直到她聽到他一聲濁重的呻吟,才抬起頭來問了一句:“成霄,你怎麼了?”

他的臉色發黑,,兩道濃眉皺到一塊,眼睛緊閉着。

“頭很痛,劇痛。”

他呻吟着回答,身子動也不動,眼睛仍是合得死緊。

芷菱聽了,坐直了身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施展了一整夜的媚功,原來是對着一個木頭人演戲,白費了那麼多眼淚和力氣。看他一副難過樣子,她一點也不心疼,原先她還以為他一直抱着她靜坐思過呢!

“既然你不舒服,我們回去吧!你還能開車嗎?還是讓我來?”

她的聲軟而面冷,反正她知道,他不會看她。

他搖搖手,發動汽車。

他支撐着,把她送回石牌,再回到東湖。把車子開進車庫時,幾乎撞上牆。

芷英的柔夷在鋼琴的黑鍵、白鍵上還是那麼婉約曼妙地撫觸起伏,琴聲依舊是那麼清亮動人,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如何地心不在焉。

打從她一進門,靚君告訴她“爸爸生病了”開始,她就芳心大亂了。只有她自己明白,每周三次來教靚君彈琴時,她是懷抱着怎樣的期待與神往心情而來。來到管家使她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喜樂與眷戀,那是她全部生活中最具意義與吸引力的部分,是她生活中的精華與重心……。但是,那重心中的焦點又是什麼?那是她內心最深處的秘密,沒有人明白。

上課到了半途,她終於沉不住氣,停下手來問靚君:“靚君,爸爸生什麼病啊?”

“爸爸沒說生什麼病,他頭痛,兩天都沒吃飯了。”

小靚君顯得不勝憂愁,嘟着嘴說。

“兩天沒吃飯?爸爸沒去醫院上班嗎?”

“有啊!有去醫院啊!但是他晚上都沒吃飯,昨天晚上沒吃,今天也沒吃,就這樣兩天都沒吃飯了。”

“爸爸現在在哪裏?”

“在睡覺啊!”

“噢。阿姨知道了。靚君不要憂愁,還是要用心練琴,好嗎?爸爸很快就會好起來,嗯?”

芷英安撫着小靚君,然而心中卻是一片若有所失與牽挂。

好一段日子以來,每當她給靚君上課,成霄必然在大底陪着。現在沒有了他在一起,她連這生活中的重心與精華也失色無味了,她的指尖竟然流不出一些些感情和感動,她只剩下動作,沒有了感覺,沒有了歡喜……這使她的秘密只剩下空虛和焦慮,使她覺得天地變色、自己只剩下軀殼。

這個秘密竟然是這麼重大,這麼有分量!她現在才知道!

終於課程結束了。她心裏盤桓的是該不該上去看他。

葉嫂送上點心來時,靚君說:“芷英阿姨,我們不要吃蛋糕,上去看爸爸,好不好?”

芷英不期然沉吟着,看了看葉嫂。葉嫂說:“芷英小姐上去看看先生吧!他平常是個悶葫蘆,和我說不上三句話。現在身體不舒服,總要有人去探望探望他,就請你和靚君上去看看吧。這兩天他一下班回來就躲在樓上房間裏,也不下來吃飯,我又不敢去吵他。看他的氣色不太好,靚君又這麼小,不懂事,還真需要你上去看看呢!”

既有葉嫂通情達理的慫恿,芷英帶了靚君上樓。在成霄的房門外,她停下了腳步,對靚君說:“靚君,你先進去告訴爸爸,問他說,阿姨來看他好不好?”

靚君點點頭,進了屋去,很快地,門又打開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大個子站在門口,竟是管成霄。

芷英嚇了一跳,沒想到成霄會迎了出來。

“芷英,抱歉我沒下去陪你們練琴。”成霄的臉色是蒼白中泛着樵粹,他對芷英微微地笑,招呼着說:“如果不介意就請進來坐,這裏算是我的書房。”

芷英看看屋內,果然是一間書房的樣子,雖然裏面擺着一張單人床,看見幾件衣服,卻並沒有卧室的私隱味與隱密性,這才輕手輕腳走了進去。房間很大,大多是書框和文件、資料架,一張大書桌,幾幅畫,一套音響,還養了一大缸神仙魚,地板上散置幾個軟枕,此外還有一套藤椅組。

看來,這就是一個失婚男人所擁有的全部私人生活內容了,它所呈現的,是一個大男人缺少了女人的照顧和關愛的冷清和生硬,還有相當多的單調和寂寞。

芷英在藤椅上坐下,成霄坐在另一邊。他顯然是和衣卧過,西裝褲已壓縐了。

“抱歉,我本來想下樓去的,但是實在提不起精神。”成霄一隻手支着右側頭部,靠在椅背上懨懨地說。

“姊夫,你看起來好象不舒服,有沒有吃藥啊?”

芷英本來想說,你有沒有看醫生,又想到這句話有點荒唐,才改口問。因為成霄自己就是醫生。

成霄擺擺左手,右手仍然撐着他的太陽穴。

“不用吃藥。”

他說,自暴自棄似地。

“生死由他。”

又喃喃一句,更加頹廢自棄了。

芷英聽了好一陣難過,忍不住說:“姊夫,你為什麼要這樣?”

“不要叫我姊夫!”

成霄竟然低聲咆哮起來,隨即又緩下聲音對靚君說:“小寶貝,你回房間去玩拼圖,把愛麗絲和撲克女王拼好了,明天給爸爸看,好不好?”

靚君聽了應聲好,過來觀了成霄,成霄也親了她,小姑娘這才離開了書房。芷英再一次看出來,他對孩子充滿了耐心與愛心。

沉默了一會兒,芷英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見成霄說了:“不要再叫我姊夫,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叫!”

他是在生氣。還是傷心?從他激動的聲調里,芷英猜不出端倪。她怯怯地問:“是不是和姊姊吵架了?”

成霄像被刺了一刀,抱着頭低吼:“不要提她!不許你提她!”

他像要爆炸一般,抱着自己的頭左右搖晃,似乎痛苦不堪。

芷英趕緊拿了一個軟枕墊在他腦後,並且極其小心溫柔地扶着他的頭靠下,讓他放鬆下來。他照着她的擺佈做了,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讓她離開。

“芷英,讓我告訴你,為什麼我不許你再叫我姊夫,也不准你提起她好嗎?並不是因為我和她吵架或鬧翻,而是,我多麼希望你和她沒有一點關係,沒有一點瓜葛!你知道嗎?這樣我就不必在看到你時就聯想到她,就不必承受那些該死的道德感的折磨!”

突如其來的衷曲,把芷英嚇壞了,然而她的駕嚇之中也有歡喜,她任由他緊緊抓住,並不抗拒掙脫,並且勇敢地迎向他灼熱的眼神,不再退縮。自從那一次擁抱之後,她已在那短暫的幾秒鐘之內溶化了,她再也無法抗拒他。

看到了芷英柔順而堅定的眼神,那脈脈的情意和信任霎時轉換了成霄的情緒,他舒緩了下來,不再激昂衝動,對她深情款款地凝視,說:“芷英,好在我還有你,才不至於在摔得體無完膚的時候找不到一點支撐!你知道嗎?今天晚上我一直在盼你來,一直想看到你。我幾乎要撐不下去了,一心等着你上來。你,知道我在等你嗎?”

芷英想點頭,又想搖頭,她整個人靜止不動,望着他的雙眸卻掉下淚來。

“大錯特錯,荒謬透頂的大錯特錯!為什麼是芷菱?而不是你?你才是我想要的女孩子,為什麼是她,不是你?那時候,你躲到哪裏去了,大錯特錯的惡作劇!為什麼你會嫁給羅旖魁?為什麼我遇上了邰芷菱?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管成霄哭了。在淚眼迷離中,他和芷英心碎地相望。

“我不要當你的姊夫,芷英,我恨你這樣叫我。芷英,告訴我,你是不是也這樣想?老實告訴我,你不快樂,不幸福,什麼都不要再隱瞞……。”

芷英轉了,再也忍不住悲傷和感動,她倒進了他的懷裏,哭訴着說:“成霄,我都告訴你,全都告訴你。我恨羅旖魁,他逼我墮胎,他強暴我!我完全不快樂,沒有一點幸福可言!我要告訴你,全部都告訴你……。”

她哭濕了他的胸襟,哭得渾身顫抖。即使是對韻芳,她也從來不曾這樣徹底哭訴過。

“你們一開始就是這樣嗎?”

成霄沉痛地問。

“不,初戀的時候,我們也有過一段甜蜜的日子,但是自從他逼我把孩子拿掉之後,我就恨透了他。我愛孩子,他沒有權利剝奪我愛孩子!他自私狂妄,他是個色情狂,我厭惡他!”

“旖魁會是這種人嗎?會不會是你怨根他而把他醜化了?你們到底是夫妻嘛!”

他撫摩着她的背,柔聲地安慰。

“過去的感情已經完全變質了。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只有黑暗和痛苦,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就為了他逼你拿掉孩子嗎?”

“我恨他的自私霸道,他把我當洩慾的工具,他骯臟,他是一隻禽獸。”

“芷英,你的反應太激烈了。你們不是曾經相愛過嗎?怎麼可能變質得這麼厲害?”

成霄心地忠厚,一心只想化解她的心結。

芷英伏在他懷中,感受着的是前所未有的,連她的生父和丈夫都不曾給過她的安全溫暖和信賴,她緊鎖的心靡此刻完全為他而敞開,沒有絲毫猶豫與顧忌:“成霄,我要把我所有的不幸都告訴你,我再也不能忍受獨自躲在不見天日的角落裏舔允傷口的人生了。

我是一個私生子,我的父親從來不曾抱過我,因為我就是我母親不貞的證據。芷菱輕視我,父親厭惡我,從小我就在母親的疼惜下長大,雖然她受到的輕規和痛苦是那麼多,那麼不堪,但我得到的母愛並不比別的小孩子少,雖然那經常是以偷偷摸摸的方式背着父親和芷菱而做的。

儘管我除了母愛之外,不曾擁有其它來自家庭的溫暖,但是我很滿足,很快樂,我可以用它來抵銷芷菱處處對我的敵意和欺負,我並不抱怨。可是,惡劣的命運似乎是不肯放開我的。

在我念高二的時候,因為芷菱總是帶很多人回家跳舞,我常常只得留在學校看書複習功課。有一天晚上,我在學校外的空地上等我的同學韻芳,被一個變態的中年男人偷襲,我那時心中狂喊,這一輩子必定是毀了,我完全無法掙脫他的魔掌。就在最危急的時候,那個變態男人忽然口吐白沫、全身痙攣,正好韻芳也趕到,才拖着我逃跑。這件事除了韻芳,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從那個時候起,我天天作惡夢,厭惡男孩子的親近,性使我覺得恐懼、骯髒,令我作嘔。雖然韻芳對我百般安慰開導,這個惡夢一直無法自我心中揮去。

後來旖魁出現了,他溫柔體貼、處處為我設想、以我為重,使我消除了對性的畏懼而和他結婚,我用了好長一段時間去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和他共度夫妻生活。

可是,當我長久渴盼的第一個寶寶在我身體內逐慚成長時,他卻說他只想享受魚水之歡,不想要小孩,拿墮胎藥騙我吃下,使我失去了孩子。而後,他總是不顧我的感覺,用強橫粗暴的方式逼我滿足他的肉慾,而在別人面前,宣稱我們是一對恩愛夫妻……。

我過的,就是這種滿天烏雲的黑暗日子!”

沉沉心事幽幽吐盡,芷英的淚水卻像流也流不完地繼續滴落着。

成霄擁着她,重重地嘆息再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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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遍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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