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儘管已是夜幕低垂，市區內仍有人懷着不安的情緒尋求解放。
柔和的燈光讓他們卸下白晝的偽裝，伴隨着爵士樂，和眾人共享自在、寂寞的夜。
「需不需要談談？」看着夏季雩喝光第三杯酒，李奧憂心地問。
這麼狂飲下去不醉才怪！
他認識的是充滿自信，永遠開懷大笑、大口吃東西的她，不是此時這個哀聲嘆氣、令人擔心的夏季雩。
「不用。」她盈盈笑着，揮手拒絕，繼續佯裝堅強。
一眼就看穿她的偽裝，但李奧沒有逼問她，大手重重地落在她的肩上，給予無言的安慰。
面對他的體貼，她終於崩潰了，眼眶盈滿淚水，開口說道：「李奧，我覺得自己活得好窩囊。」
「沒有的事！」他否定她的話。
「我連一件簡單的事也做不好。」
方領碎花連身裙，配上一頂華麗的摺邊帽，她像極了流浪的吉卜賽女郎，然而迷人的裝扮下竟是苦澀的心情。
「李奧，為什麼別人都有事做，就只有我沒事可做呢？」找不着好友項喬昀的她，對着李奧大吐苦水。
「有嗎？」他不清楚的聳聳肩。
「我最討厭男人裝酷，ㄍㄧㄥ什麼啊！要放鬆自己，OK！」她動手捏捏李奧總是酷酷的臉。
雖然，夏季雩這些話比較像是在說她自己。
「了解。」他沒排斥的任她胡鬧，夏季開心就好。
她此刻的心情非常複雜，她真的很想不在意，但憋了多日的情緒，令她忍不住重重一嘆。
門外走進一道黑影，那個人選擇坐在角落，背向門口的她並沒有看見。
「心裏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吧！」李奧鼓勵着她。
他的體貼與關心，讓她感動的笑了。
「我……李奧，你真的是個好人。」
「你說，我聽。」他要她說給那道「黑影」聽，因為他覺得她的煩躁絕對和華其威脫不了關係。
「那個華其威還是不肯簽約。」
賓果！
「拿出誠意跟他談。」
「談過了，不過事情被我搞砸了，我還對他發脾氣。」她懊惱的趴在吧枱上。
也許是酒精起了作用，加上店內的音樂太輕柔，她沒經過太多考慮，很順口的便把心底的委屈和自我的反省說了出來。
「有沒有補救方法？」
「有！」她肯定地回答，看他停下擦拭酒杯的動作，她輕嘆了一聲，「還是一樣，童潼不願意……」
「沒有別的？」
「沒有。」她一臉挫敗地搖着頭，見李奧沒回應，夏季雩自言自語道：「放棄吧！夏季……」
「這杯『熱情的夏季』給你。」李奧遞上一杯特調雞尾酒，為她打氣。
「夏季沒了熱情。」她秀眉一擰，露出苦澀笑容。
「夏季是熱情的！」他的聲音低沉、態度堅定，不容他人質疑。
「謝謝，夏季會保持熱情。」她一口飲盡杯中酒。
不遠處的華其威雙手插在口袋，偏頭看了她一眼，心疼得攢起眉心，原來她還在為發表秀一事傷神。
「夏季還可以要一杯夏季巴黎嗎？」
「你確定？」
依她那種牛飲的方式，不醉也難。
「拜託……最後一杯。」
李奧露出淡淡的笑容，動手為她調配。
她打了個酒嗝，雞尾酒的後勁也開始發作，坐在高腳椅上的她微微晃動了下。
華其威忍不住走上前，好心提醒：「夏季，該回去了。」
「我還想再喝一杯……」夏季雩深吸了兩口氣，跳下椅子，待站穩腳步后才發現身旁的人，「咦？華大少，是你呀！」
「我送你回去了。」
他濃眉緊蹙，憂心忡忡的伸手扶住她。
「不……」她頓覺空氣稀薄、呼吸困難，眼前一黑，整個人暈了過去。
「夏季！」他驚呼出聲，及時接住夏季雩，將她攔腰抱起，「李奧，酒錢下次一起算！」話才出口，他便快步往門口奔去。
李奧將一切看在眼裏，不多話的他繼續自己的工作。
好事將近！
月光下，夏季雩的身影美得像幅畫，軟綿的嬌軀緊緊偎着華其威，現在的她和白晝的她有着大大的不同，就像一隻溫馴的綿羊。
憶起這些日子的她，率性的、狡詐的、憂愁的，他忍不住的笑了。
彷佛有道神奇的電流竄過他的四肢百骸，不可否認清麗可人的她真的很美，讓他怦然心動。
心猿意馬的華其威連忙喚回自己的理智，不讓她留在夜店是怕她遭人傷害，然而現在，他真怕自己才是那個會傷害她的人。
用儘力氣抑下衝動，他迅速將她抱上床。
他是個正常男人，再不離開，他難以保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喝醉酒的夏季雩意識不清又愛睏，加上自他身上傳來的溫暖，更教她不願醒來。
低頭端詳她的睡顏，華其威的手無意識的撫上她玫瑰色的臉頰，赫然發現她的臉看起來清純可人，卻帶着柔媚的笑容。
「其實你長得真的很美。」他讚歎道。
華其威的手指彷佛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撥弄起她棗紅色的長發，輕觸她小巧的耳珠，接着來到她的額頭，畫過她的秀眉、羽睫，順着鼻子停留在她的櫻唇上，心中倏地感到眷戀不舍。
思及她盈滿淚水的眸子，他十分懊惱，很想將她擁在懷中。
驀地，他驚覺自己踰矩了，連忙收回手，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他在做什麼？他怎麼會對她產生好感？
她身上的馨香在他的手指上久久不散，如同方才的觸感一般，彷佛已烙在他的手上與心底了。
鈴……鈴……
手機鈴聲響起，被驚醒的夏季雩半夢半醒地翻身下床，微睜着眼尋找手提包掏出手機。
「喂……」她的聲音還帶着濃濃睡意。
「夏季，你還在睡啊？」童潼稚嫩的聲音里有着不可思議，都十一點了。
「嗯，已經被你吵醒了。」她揉着眼，打了個呵欠。
「我答應你。」
夏季雩迷迷糊糊的應道：「哦……」
童潼沒作聲，兩人安靜了許久。
突然，她意識到童潼說了什麼話，「你要答應我什麼？」
「下禮拜二晚上，我有空。」
「然後呢？」夏季雩搔搔頭，還是不明白。
「你跟他說吧。」
「跟誰說？」她聽得一頭霧水。
「華大少啦！」童潼不悅的尖聲道。
她的吼聲喚醒了夏季雩，「啊……」
「你到底醒了沒啊？」
「醒了、醒了！」她披着一頭如瀑長發，睜着一雙黑亮的眸子，拍拍臉頰，睡意頓時消失。
「不要忘了。」
「嗯！我不會忘的。」她高興得想大叫、想大哭，不知何時她竟變得這麼情緒化，像個麻煩的女人一樣，「等、等一下，你說什麼時候？」
「夏季！」童潼沒好氣的再說一遍：「下禮拜二晚上。」
「童潼，謝謝你。」夏季雩的淚水已盈滿眼眶了。
「不用謝了，拜！」童潼有些心虛的回應着，為了避免自己會突然後悔，她立刻掛上話筒。
夏季雩興奮不已地手舞足蹈，並未發現房門被打開了。
「你在高興什麼？」華其威好奇的探頭一問。
愉快的心情頓時被破壞，夏季雩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不解的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一直都在這裏。」他不以為意的回答，比較關心她的事，「發生什麼事了？你怎會高興成這樣？」
夏季雩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這裏並非她的辦公室，更不是她在山上的住處。
太陌生了……這兒是哪裏啊？
「啊——」伴隨着響徹雲霄的尖叫聲，她重重地跌坐在床上。
高分貝的尖叫聲在華其威的耳畔響起，差點沒震破他的耳膜，華其威趕在天花板被震裂前，連忙捂住她的嘴。
「夏季，這是我家。」華其威的手仍捂着夏季雩的嘴，見她想開口，他一臉嚴肅地道：「你保證不再亂叫，我才鬆手。」
見夏季雩點點頭，他才放開手。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難掩慌張的問：「為什麼我會在這裏？」
「昨晚你喝醉了，問不出你住哪兒，我只好帶你回來……」
「哦！」聽完他的解釋她才恢復冷靜，他的體貼令她動容了。「謝謝你。」
「不客氣。」
「我沒有客氣，謝謝。」
「不用謝了。」她的客氣，讓他感到不自在。
「真的很謝謝你。」她慎重的朝他一鞠躬。
「別客氣。」
「謝謝……」
人家梁山伯與祝英台是十八相送送不完，這兩人是十八相謝謝不停。
「這兒真的是你家？」
這個房間的裝潢是以咖啡色係為主，德國鄉村的風格令人覺得穩重踏實，四周擺放着深褐色的原木傢具，牆上掛着歐洲鄉村的風景畫，空氣中飄散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
角落還有一個造型簡單卻極富創意的小吧枱，不難看出設計者的巧思，厚重的牆壁則予人一種實在感。
「是。」華其威重重的點頭。
「怎麼跟你的氣質一點也不相符？」她道出內心的懷疑。
「怎麼說？」他不懂她話中涵義。
「你這裏應該……」她想不到好的形容詞，微微蹙眉。
放蕩花心的華其威與這裏的感覺格格不入。
見她蹙着眉心，他急了，「應該怎樣？」
「有蕾絲才對！」她揚起嘴角，開心的笑了。
「什麼嘛……」他無法接受的攏起濃眉，「大男人的房間用蕾絲裝飾？能看嗎？」
床鋪的左邊是一片落地窗，乾淨無塵，夏季雩走了過去，笑着說道：「謝謝你。」
她淡淡的笑容讓他看傻了眼，忘了回應。
「第一次感覺到你還是有讓人喜歡的地方。」除了感謝之外她更加感動，夏季雩發覺他並不只是一個花心大蘿蔔。
華其威以天之驕子之姿出現，理所當然的擄獲了眾美女的心；大家都知道他花心，他也不刻意掩飾，卻不曾聽說過他曾對誰始亂終棄。或許他還保有善良的天性也不一定，她是這麼認為的。
「我就這麼顧人怨……」
她的雙眼竟藏有一抹難得的溫柔，華其威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
「你才知道啊！」她瞪了他一眼，忽地大喊：「啊！對了！」
「什麼事？」
「童潼、童潼！剛剛的電話是童潼打的，她說……」她高興得大叫，上氣不接下氣的說著。
「她……怎麼樣？」
「她說她下禮拜二晚上有空，可以跟你約會喔！」
「嗯……」
能與童潼約會，他以為自己會有興奮的感覺，但是他竟然一點也不期待，也沒有欣喜之情。
華其威無法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反而是一旁的夏季雩好不快樂的大吼大叫。
「她答應你的約會了，那你也該答應給我Case。」
「嗯！」他點頭，昨晚他就打算簽下合約了。
「太好了……」一陣喜悅竄上她的胸臆，她眉飛色舞的嚷嚷着，臉上也散發出耀眼的光彩，她要求道：「我可以看看要發表的作品嗎？」
她的喜悅感染了他，他微笑應允：「可以。」
「謝謝！」愉悅的她驀地往他臉頰一親。
得到香吻的華其威並不開心，反而有股醋意自他胸口蔓延開來，因為夏季雩也曾這般吻過李奧。
夏季雩專註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臉上有着不敢置信的表情。
「這就是你要發表的衣服？」她看了看手中的男裝，蛾眉擰緊了。
非中非西的男裝不僅親和力差，過分繁複的設計令人頭暈，一旁的女裝亦是糟透了，沒有流行性、沒有自我風格、毫無新鮮感可言。
「是！」華其威微微點頭，順便補上一句：「重點是布料。」
夏季雩沒將他的話聽進耳朵，直接問道：「設計師是誰？」
那個人的設計完全凸顯不出布料的特性！
「我……」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的話便毫不留情的劈了下來。
「是誰設計這麼沒品味的衣服！」
聞言，華其威撫着胸口，心想：還好沒說……
另外，顏色的搭配又是考驗設計師的另一道難題，服飾講求的是變化性與實用性，除了可以配合各種場合混合搭配之外，最重要的是穿得舒服。
夏季雩又是嘆氣又是搖頭，嘆氣、搖頭、嘆氣、搖頭……她不斷地重複這兩個動作。
「這些衣服的樣式不好嗎？」自己的作品遭到批評，華其威的怒氣緩緩上升。
他的男性自尊正遭受前所未有的打擊！
「安靜，別吵！」沒空理會他，她的心思全放在手中的衣服上了，冷冷地說完她開始改造手邊的衣物。
忘了不悅，華其威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望着夏季雩。
不一會兒，她滿意的泛起笑容，抖抖手上的「新作品」。
「你看！不賴吧？」
她將一件中山裝縫上胸線，開了不規則的斜肩領，以黑色皮繩為裝飾，袖子也改成蝴蝶袖，並在臀線上加了同色腰帶，立即成了一件式的短洋裝，而下擺則做成寬百褶裙的樣式。
她巧妙的把充滿男人味的布料用在女裝上，不僅新鮮感十足且極具張力，讓俏皮的流行服飾，也能穿出成熟韻味。
「嗯！」他點頭。
「這件洋裝單穿也行，搭配七分褲也很有味道……」
「找不到合適的設計師，所以這些衣服是我設計的。」佩服不已的他只好承認了。
「難怪！」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他不平的道：「在你的心裏，我真的這麼糟？」
她嫌惡的望了身旁的衣物一眼，「這種作品的發表會，我寧可不要！」
他動怒了，負氣的說：「既然這樣……這場發表會就算了！」
「不爭氣！遇到一點挫折就投降，將來怎麼做大事啊！」夏季雩伸出一隻手揉揉他的短髮，像個慈母般淡然一笑。
華其威受寵若驚地看着她，怒火漸消，陷在她難得的溫柔中。
看似寵溺的動作，實際上她只是壞心眼的想弄亂他的發，順便抹去髮油。
莫名其妙的被她削了一頓，華其威兩手一攤，將問題丟給她，「不然我現在該怎麼辦？」
夏季雩兩眼一翻，撇撇嘴角，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我來！」
「你？可以嗎？」這下懷疑的人倒成了華其威。
「你懷疑呀！」
嗚……又被凶了。
瞧着她快冒出火的雙眼，他故作害怕的往後退了兩步，囁嚅道：「沒、沒有……」
「這樣還差不多！」她雙手叉腰，輕哼一聲，好不驕傲，繼而拿起桌上的布料，「這些衣料是彈性綿，色彩明亮，恰好可以用來延伸春夏明亮的感覺，所以我打算在內里鋪上一層薄綿，就這個羅！」她隨手拿起另一匹布料，「這樣不僅輕盈，又可以保暖……」
華其威連忙搬出更多布料供她選擇。
夏季雩不但點子新，又創意十足，不僅符合潮流講究混搭方便，更大膽的採用多元化的色彩。
「今年秋冬的街上一定熱鬧繽紛，不再死氣沉沉啦！」她的臉上泛起笑意，兀自稱讚自己：「我真是聰明呀！」
他打從心底佩服她，也發現她的眼底綻放出充滿希望的光彩。
「對了！手繪圖案；我想民族風這些年還不會退，未來秋冬服飾會越來越鮮艷，嘿！你可以考慮生產這類的布料。」她建議。
「嗯……手染布料，你覺得呢？」
她轉了轉眼珠子，笑咧了嘴，「不錯喔！」
「嘻……」難得受到讚賞，他不好意思的笑得含蓄。
沒去看他的笑容，她繼續尋寶，「有現成的麻紗或絲綢嗎？」
「在工廠。」
「準備一些給我，還有這些也給我。」她提出要求。
「你要做什麼？」
「布料還能做什麼，當然就是做衣服羅！」夏季雩沒好氣的回答，垂下頭計算時間，「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得加快速度在兩個月內完成。」
距發表會還有四個月，扣除綵排與舞台裝潢的一個月，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她得先研究布料的特性，再設計、裁剪、縫製、模特兒試衣、修改、試衣、修改……越瑣碎的工作越不可輕忽。
秀導的工作除了指導模特兒的表情動作之外，連舞台的佈置、燈光音響的設計、串場音樂的安排、發公關邀請函等工作都得親自參與，並得將各環節緊緊扣住，做到最完美的配合。
「嗯……閉關。」她下定決心地自言自語。
「什麼？」華其威不解地問。
「我去閉關了，十天後見。」
「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你只要記得找關曳補簽合約，還有不要忘了下星期二晚上和童潼的約會。」交代完畢，她便抱着數匹布料離開。
看着她離去的背影，華其威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心情好不輕鬆，因為他百分之百的信任夏季雩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