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誠然,我是由方萱所生,但我摯愛的母親,就應該是這樣:
中年發胖,早早穿起老式阿婆衫,零打碎敲地炒股,永遠跟人家屁股,永遠套牢。
5元買進,在4元被套,好不容易千難萬難捱了兩年,哇,漲到6塊,媽媽極其振奮地拋出,殺雞殺鴨地慶祝。然後股市繼續高開高走,直到8塊,所有的股評家都說還會漲,媽媽動心了。
———又一次被套,而且價位更高。
整天聽她打電話與股友周先生同去股市看股,或者交流心得,偶爾還說說小燕子,說時臉紅緋緋的。
又與周先生去蓮花山旅遊一趟。拍若干合影,被我和錦世痛笑一頓,她不大高興地藏起來,不給我們看了。
而那方溫潤玉石上,到底鏤刻了什麼心情,令痴男怨女們皆不能忘懷?
錦世到底聰明一回。自抽屜里悄悄找出后,一刻,趁眾人不備,塞進我手裏,來勢兇猛,我吃一驚,龍文側臉莞爾,只裝不覺。
過一會,龍文端了朱紅印泥與我。
用盡全力蘸得飽飽,深深印下。
「有一女妖嬈如玉」。
靜靜凝在紙面上,筆跡纖細,卻是艷紅的、血滴滴的七個字,彷彿一刀一刀割在紙的肌膚上。
這是全心全意地,嘆賞不止的讚譽,在一個妖嬈完全不被允准,甚至目為邪惡的年代。一個男人勇敢地,對他心愛的女子說出。
但愛與媚惑,都只是一剎那的事。
在這變幻大城裏,談什麼天長地久,說什麼恩愛永遠。
我哭了又哭。
簡直像要脫水乾涸而死。
躺在床上十分無聊,盼望人們看顧,但直到銀行的人事處長來訪,我才恍然想起:
我原來是有單位的。雖已遭棄,在理論上,我仍然是它的人。
他攜旺旺雪餅一大袋及一個消息:
單位即將送我們進行崗前培訓,考核上崗,入儲蓄所,從基層工作做起。
為我送來黨和人民的春風,他對自己很滿意:「小庄,這是好消息啊,你趕快做點準備。」
但我只心中茫然。
雖然沒在儲蓄所干過,但我知道的。
數錢?每一次出入都得手工三次,機器兩次,客人老是搞不清利率或是比率,耐心解釋直至煩躁之極,「不知道。」賬每天結,一個月軋一次,年終一次大軋。只要不少錢也不多錢,就萬事大吉。
這樣看來,做編輯有何不好:搶作者,搶稿子,大打出手都不在話下,成與敗都十分刺激。天天遇到種種奇人異事,神鬼怪談,生命的絢爛多姿我全盤領教。
兩份職業,是我的新歡舊愛,難比高低,只糾結於心,一思一想,便氣血翻騰。只迷惘地,跟自己掙扎。
是否,我已經回不去了?
我已自百合女子開成仙人掌花的強悍。
母親卻高興得不得了,「好好,又可以上班了。」不停念叨,團團轉,不知該如何發泄心頭喜悅,最後只好給周先生打電話。
方萱眉頭一皺,「去儲蓄所?」思量半晌,「你先去培訓,我自會安排。」語氣平穩,卻不容置疑。
彷彿木已成舟,只待我跳上船去,它便開動,一往無前向著康庄大道。
但還有條賊船,等着我。
寶兒多日前就與我說過,廣州有家刊物,叫《姐妹花》的,長年虧損,此刻妝奩求嫁,她已托良媒上門說項。單人獨馬打不了天下,怎麼也得七八個人,三五條槍,對我,她承諾:擔任編輯部主任,起薪3000,年底分紅。
白手興家,獨立擎起一片天,多麼大的挑戰。
彷彿有陰影,如悄悄來臨的鬼魂,隱匿在門邊進退不得。我百忙之間偷空看一眼,手便萎了。
深黑西裝,幾乎與暮色渾然一色,但沈明石的眼眸,仍猛獸一樣晶亮。
坐下是虎踞,站起是龍抬頭,行走間是豹的矯健與輕靈。
他黑衣之下,竟藏了那麼多獸的本質。
「聽說你病了。」如此開場。
我低頭:「是。熱傷風,沒留意,轉成肺炎了。」
「現在怎麼樣?」他走近幾步,把懷裏的花放在小几上。明黃康乃馨、素白馬蹄蓮、粉碎滿天星,是送病人的經典組合。
「好多了。謝謝你的花。」我中規中矩答。
彷彿只是尋常探病與被探。
吞吐半晌,他終於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
我答:「法律上有一種罪,應該知道應該注意卻疏忽了的,叫過失殺人。沈明石,你真的不知道?」
他十分不安,「錦顏,我知道你們的關係,否則我不會讓你做這個。沒有母親會讓自己女兒參與違法的事。」
我咄咄逼人:「那麼,關於危險呢?死亡的可能性?你也不知道?」
他沉默許久,方道:「對不起。」
「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是廢話,可是錦顏,我絕對不會存害你之心。」他一字一字說著。
門外有喧嘩響起,誰吱啞推開門,高聲:「沈主任,我剛才在樓下就看到你,我那個事……」
他止住他:「我來看一個病人。回頭再說吧。」坦然之至。
我震動一下。
他升了?他還是升了?十分嘲弄。原來他並不需要我為他出生入死。我不過是他賭局中最小的那一枚籌碼。
我脫口而出:「是我活該,沈大主任官運亨通,我卻跑去攪擾。誤了人家大事,千刀萬剮都贖不回……」
甚至唱起來,笑灧了一臉:「都是我的錯,是我愛上你,讓你嘗到被愛的滋味……」
他始終不發一言,任我泄憤。
我卻說不下去,只是左右轉頭,屋裏除了灰暗,再無其他。我並不知道,自己在搜尋什麼,靈魂深處卻有非常清晰的疼痛。
「錦顏,」他喚我,隔一會兒又喚,「錦顏,」像那闋叫做「聲聲慢」的詞,聲聲喚着,「你會不會———」
他頓凝。彷彿百般不可出口。
我只微笑:「不。」
他怔一下:「你還不知道我要問什麼?」
我一直看向他眼睛裏去。他的眼睛,是我永生不會再遇的海。「無論你問的是我會不會恨你,或者會不會原諒你。我的回答都是不。」
卡門說:「我愛過你,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愛你了,而且我為我愛過你而恨我自己。」
我也同樣說:「我愛過你,我為我曾經愛過你而恨我自己,但是我現在仍然愛你。」
甚至笑着。我的笑是蓮子心,青翠而馨香,緩緩浮蕩,像在水上飄,染得一室皆春。
他悸動。大概只有我知道,他是怎樣一口一口啜飲,任那苦進入他的口腔,直到他心頭,終身在他體內循環。
世事可以苦到什麼程度呢?我自此懂了。
「我以後,可能也不會愛什麼人了。」
他彷彿還有千言萬語待要出口,卻只低聲說:「你要好好養病,如果有事還是來找我,」亦說不下去,「那,我先走了。」
等他走到門口,我突然喊住他,輕輕地、無比絕望地問:「明石,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他不轉身,卻緩緩解開外套,褪下襯衣袖子,讓我看見一條十幾厘米長的傷疤,斜斜穿過他的背,如刀鋒銳利筆直。
他喚「錦顏」,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喚我的名吧。
「這是我20年前,在戰場上受的傷。20年來,它一直在慢慢痊癒,可是永遠不能完全癒合,也不可能消失。而我常常做夢,夢到受傷,轟一聲炸彈,夢裏一樣滿身血,一身的疼。」
「錦顏,你是我的傷疤。」
他背上肌肉輕輕顫動,但他只是穿回襯衣,將外套系好,傷疤重又沒在那堅挺冷淡的黑西服里。一隻鳥急促地叫着,從我的窗前經過,隱在黑暗裏。
天徹底徹底地黑下來。我只躺回床上,緩緩提起毯子蓋住臉。知道自此終生,我不會再見到他。
不久也就出院了。
仍為著去不去廣州的事與母親糾纏不休。
我時時往外跑,坐着龍文的小牛犢。
那一日,等我上了車,龍文才說:有一份禮物要送給我,慶祝我的康復。我笑,「什麼芝麻綠豆,也值得一慶。」墨綠小牛犢緩緩停下,他說:「到了。」為我打開車門。
我抬頭,整個人凝在一腳踏出車門的姿態。
一家小店立在街的轉角,橫街豎街兩列店鋪紛亂的交匯處,它卻是透明羽翼的白孔雀,陽光自由進出它的落地長窗。巧克力色的門,巧克力色的長窗窗帘高高挽着,巧克力色的招牌:「錦顏之夢———巧克力專賣店」,沉褐而嫵媚的字體,像東方女子顧盼的眼眸,含着笑。
有小小歪扭稚氣的字跡,寫在明凈的窗上:「錦顏說,她一生唯一的夢想,便是在一個巧克力色的下午,坐在陽光里,咬一塊香濃的巧克力,喝一杯釅苦的秋茶,看一部叫做《威尼斯之死》的電影或者叫做《金閣寺》的小說,而人生並沒有更苦的事了。」
很沒有情調地,我以為我又一次中暑。
而在死亡之前,會通過白光的隧道,平生所有不曾實現的夢想,都會一一重現,彷彿壁畫在兩側鋪陳,宛如生命般不可挽回。
我目瞪口呆:「龍文,這店……是怎麼回事?」
龍文只說:「不想進去看看嗎?」
推開門,一地零亂,工具丟得到處都是,有工人跪在地上細細打磨着木質地板,笑着抬頭與龍文打個招呼,但夕陽直射進來,牆上一片虹霓。
那上面掛滿巧克力盒子:桃紅的一顆心,鐫着唯一的「真愛」;扁平的大方盒,一絲不苟地畫著一排排衛兵似的巧克力;黑錦囊,金絲銀絲地繞着,是聖誕節情人之間互送的瑰寶吧?……
我禁不住撫過它們,恍惚而迷亂,只極輕極輕,彷彿觸着銀河的邊緣。盒子們被曬得如許溫熱,彷彿吃掉了的巧克力的舊魂魄,還在記憶里香濃。
什麼東西交到我手裏,我下意識一握。龍文說:「是你的了。」一串鑰匙,「下星期開業。」
大滴大滴的汗,落下來,「為什麼?她其實沒有必要……」悲涼意如此無中生有,「你不要對我說,她覺得對不起我,因而想要補償。太連續劇了。」
龍文淡淡道:「我還以為,她只是想幫你實現夢想。做父母的,為孩子設想,是分內的事。」
「我哪是做生意的料。」
「誰要你做生意。」龍文笑了,「有時間過來坐坐,喝杯茶,吃塊巧克力,看什麼不順眼就管一管,沒時間就算了。」輕描淡寫,「錦顏,不要去廣州了。我們都不放心。」
「然後年底分紅?」我挑明了問。
「你要願意,按月拿也可以。」龍文亦挑明了答。
我口裏發乾,「大致是多少?」心裏砰砰跳。
「只要是正常開支———」龍文語音拖長,賣着關子,驀地一錘定音,「任何數目。」
我靜默片刻:「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
龍文忽然諷刺我:「開一張支票出來當然最方便,只怕你突然高尚起來,撕個粉碎,
還口口聲聲:『我要我的氣節。』」
——可以不上班了。不必在清晨的公共汽車上跟人吵架。也許會有私家車。一幢湖畔的小木屋,後園種滿黃水仙。呵還有我的氣節:我自此可以做一個率性清高的女子,
隨時隨地驕傲地說:「不為五斗米折腰。」因為已經有了十斗。
眾人都是為名為利擾來攘往的工蟻工蜂,獨我是穿着紅繡鞋一塵不染的公主。
不能抵擋的,究竟是誘惑,還是心底起落的慾望?
我遲疑着,「但是……」不知如何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