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心初前
星期三下午是我覺得最舒坦的時光。連着兩堂的體育課,鬱悶的心情被驅散了不少。
其實我的體育是一等一的差;我喜歡的,不過是趁着活動展開的混亂之際,偷空在空曠的操場四處亂跳。反正在升學為主的前提下,大家都沒有把體育活動看得太認真。甚至連體育老師——我看啊!他自己都快跑不動了。這樣說,也許大誇張了。老賴雖然年逾五十,看起來其實還是強壯硬朗得很。只不過不知為么,學校一些體育老師,全是些老弱殘兵,每每看見他們帶着學生四處奔跑時,都暗替他們捏把冷汗深怕他們一不小心,下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此嗚呼哀哉。
在操場亂跑,實際上並不是那麼有趣的。而我貪圖的,不過是在正常的體制下,一些脫軌的快感。奔馳在操場上,那種偶爾一點放肆的心情,讓我覺得,我真的正值燦爛的年華,美麗的青春歲月。
學校是呈凹字型的建築,樓高五層。左邊是各實驗教室、烹飪教室、軍訓護理教室、福利社和體育館的組合,右邊則是音樂、美術教室,圖書室、閱讀展覽室交錯叄雜着.正中間巍麗的建築,則包括了校長室,各級辦公室和各年級各班的教室。那凹洞的一大塊空白,就是我們可愛的操場,大得一如撒哈拉沙漠。而缺口處的左下角,忠實的校工老愛有事沒事就在那門口附近竣巡,向右延伸過去成一直線,則是一排不及我胸膛高的圍牆,正好讓我趴在上面,覺得很舒服。
說起圍牆,真人覺得好笑。防止我們逃學?“拜託!矮得跟土墩一樣,我腳一跨就過去了!”玫瑰說得倒不算誇張,對我們這些沒什麼形象、又不顧斯文的人來說,這道牆,實在突兀得有些可笑。那麼,圍着只為好看的?但又不太像。牆的顏色保待着水泥最始的本色,加上風吹日晒,歲月的刻痕,斑駁脫落得令人不忍卒睹。
“活脫像長痔生瘡,被剝了皮毛的老鼠。”
玫瑰儘管誇張,這比喻,我還覺得真貼切,雖然有一點噁心。
那麼,圍這道牆,為的是什麼?”
“我看,八成是怕我們一不小心,給車撞死。你看!這外面是紅磚道,再過去就是馬路了。有道是,馬路如虎口,我們這些嫩羊,可經不起摧殘!”冬瓜雖然沉靜,顛起來可和玫瑰不相上下。我雖然覺得她的說詞破洞百出,可也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解釋。
學校離市區有一段距離,依山建築而成,山坡平緩。才幸運得能有那麼一大片的操場。這圍牆,正對操場,依牆而立很有一種君臨天下的威風凜凜之感。
不過,趴在上面會更舒服。如果倒轉過身,背靠着牆,將頭枕靠在上面,雙手橫向撐開,搭在圍牆上,仰望浮雲,聽任和風吹拂撥弄——唉!那真是人間天堂。
像現在,我就是處在這樣的仙境。冬瓜和玫瑰則在兩旁,一個頭枕着雙臂注視牆外的車水馬龍;一個雙手抱胸,背抵着圍牆,看着操場上的同學尖叫嘶喊。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不太願意講話;可是兩人都不出聲,倒讓我覺得反常。往常這時候,她們兩人老喋喋不休,煩都煩死人,今天是怎麼回事?
我立直了身,轉頭向玫瑰:“怎麼了?老不說話!”
玫瑰嘆口氣,回過身,面向操場。
嘿!還是不說話。
“冬瓜?”
“也沒什麼。冬瓜變換一下姿勢,將手放在腰帶上。
“上星期六去看電影,和李奎意見不合。李奎說了句‘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玫瑰一氣,將雪糕甩在他臉上,就這麼砸!”
“原來如此!怎麼沒人跟我講?”我問。
“打電話給你,老沒人接聽,到了學校,你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玫瑰收回漫無焦點的視線:“那你幫——”
“自己的事,自己負責。”我打斷她:“別指我幫你。”
“好吧!我自己來。”總算恢復了一點生氣。接着話題一轉——唉!本性難改!“你沒去,李奎那兩個同學失望極了!”
“得了吧!他們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少灌這種迷湯。”
“真的!我不蓋你!冬瓜可以作證。”玫瑰舉起右手,信誓旦旦。
冬瓜也笑了:“是真的!李奎早不知跟他們提過你幾百遍了。”
“失望是有一點吧!”我睨了冬瓜一眼,故意將聲音拉長:“起碼有九十九點是。既高興又滿足吧?”
果然!冬瓜紅了臉,靦腆的笑了一下。看樣子,一場電影又成就了一樁好姻緣。
那麼,勞勃瑞福和裴健雄呢?她們心裏,又將如何對兩人作安排?
其實,我可以了解她們這種心態。十六、七歲的少女,情竇初開,瀟洒迷人的男老師自然容易令人傾心。然而,那也只是一時的迷惑而已。瀟洒英俊的男老師畢竟是太遙遠的對象。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話。不怪她們。媽咪禮拜天提早到南部后,我就把電話關掉,鈴聲怎麼響都礙不到我的耳朵。到了學校,看見勞勃瑞福,星期六下午的事不斷擾亂我的心。這事又不好對她們說,難怪她們看我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那現在打算怎麼辦?”我看着冬瓜,冬瓜雙手一攤、一副沒轍的樣子。
我沉吟了一會,然後問玫瑰:“你向他道歉了嗎?”
玫瑰搖頭。
“電話?”
又搖頭。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是你不對,你一定要先向他道歉,除非你真的不甩他了。否則,指望他先跟你道歉,也許可能,不過機會很渺茫。意氣用事,搞不好你們就這樣冷淡成真,永成陌路了。”
我一邊說,一邊覺得很奇怪。奇怪自己怎麼這麼冷靜,這麼有條理,不像是一般十七歲懵懂無知少女。
早熟嗎?大概吧!我討厭這個字眼。這不是我心甘情願的成長,我寧願無知一點,蠢得像一般正常的十七歲少女。可是在媽咪眼中,我一向自律又自愛,在冬瓜、玫瑰眼中,我既堅強又可依賴。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真正的渴望。我是多麼希望望有人可以讓我撒嬌使賴,像對爹地一樣。
不!我一點也不堅強,我只是尋常的十七歲女孩。
暗戀一下自是無妨,沒有人會對此太認真,那只是成長期中,必經的過渡現象。對她們來說,同齡的男孩,才是她們煩惱的所在。
這樣,也許真的是幸福的——而我,也許也是幸福的吧!
我執意的只是真情真性。人類不過是皮相的動物,老了青春就什麼都不是了。若說有什麼可貴感人的,不過就那份執着。聰明的人類,卻不知為何總偏偏固執於那份青春和皮相,為愛情的年齡設限,甚至條件、家世、學歷——什麼事,一談起了條件,也就談不上什麼純真了。
十七歲的我,有一顆太蒼老的心。因為看得太明白,了解得太多,我只求那份真情真性。唐明不自量皇和楊貴妃的愛情。讓我質疑的,不是因為年齡的差距,而是他們彼此心裏是否存在着那份真。
話雖如此,美的事物總是令人賞心悅目的。儘管是一時的迷惑,成熟、俊美充滿男性魅力的男老師,總能輕易地蠱惑缺乏任何色調、純潔、寂寞、少女芳心。何況,我們那長大到可以談戀愛的年齡了。就算不敢明目張胆,偷偷的幻想總可以吧?
所以,我很了解,也諒解冬瓜和玫瑰的心態。她們既不像我,漠視成人世界一切禁忌規範,又抵不住本能感情最原始的呼喚和波動——勞勃瑞福和裴健雄真的是好看、又深具魅力的人。那麼,在心底偷偷喜歡又何妨!
但女孩子,明明只能愛一個人、嫁一個人,她還是希望天下每個男子都傾慕她、寶貝她、注意她。玫瑰和冬瓜不見得把勞勃瑞福和裴健雄的份量看得重—一玫瑰也許更喜歡李奎,冬瓜也許更傾慕令她緋紅了臉的那個人—一可是她們心裏還是希望他們能注意到她們,多看她們一眼。
很奇妙吧?女孩子微妙的心理!這很難有合理的解釋,大概算是天生的虛榮!——虛榮?那我呢?我對於他們又是怎樣的心態?……
“閔懷椿——”玫瑰的叫聲,將我拉回現實來。
“你在想什麼?叫你好半天了,應都不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沒什麼!”
不是的!我對他們不是那種虛榮的心態,我不是——
“還騙!臉上的肌肉都僵成好幾條了,不說就算了!”
玫瑰祭出這招殺手鐧,我倒真不知如何應付。當然,我可以不理會她的撒潑,可是,今天因為心裏真有秘密,我無法無視她的不滿與埋怨;何況冬瓜也以一臉疑惑的表情對我。
可是,該怎麼說呢?難不成告訴她們,我們對勞勃瑞福和裴健雄的心態,都只是女孩子一天性的虛榮!我不是!我不愛裴健雄,也不愛勞勃瑞福,我只是——天!我倒底只是什麼?
“好吧!老實告訴你們?”我攤開雙手,聳聳肩:“我剛剛在想的是——老師在吹哨子催大家集合!”
說完,我一溜煙就跑開。玫瑰愣了一下,然後也跟着跑起來,一邊跑,還一邊咒罵。
整好了隊,點過名,下課鐘還未響,老賴就早早放牛吃草。
操場的地勢比教室略低,中間又橫隔一條柏油道,其間的兩道階梯,遂成為雙邊必經的橋樑;教室又遠在四樓邊境的廁所旁邊,怪不得玫瑰每次一踏上這些天梯,總要高聲朗誦一遍孟子天下篇。那實在是肉體的一種苦難!
教室所在這棟大樓是長方形建築,每層樓兩端各有一個大型漱洗室,兩邊也各有樓梯出入,此外,正中央尚有一個樓梯出入。各級辦公室則集中在一、二樓中間樓梯的兩側。
現在,我們正走向左側面對校門口這個樓梯口,也就是鄰近體育館這個樓梯。高二、三班好死不死就在四樓左側的廁所旁!玫瑰突然叫道:“勞勃瑞福!”這些同學三三兩兩,有的已經上了樓梯,有的還在我們身後,聽到她的叫聲,好些人回過頭探個究竟。只見勞勃瑞福意態悠閑、從容地從體育館的方向走入陽光里。那些人這才知玫瑰指的是誰。勞勃瑞福是我們私底下對他的稱呼,同學們當然不知。不過我想,總是有幾個人知道吧!這種事又不是秘密,平常我們言談間自是不會多加遮掩。
勞勃瑞福可能是察覺有多雙眼睛正注視着他,朝我們的方向看來,然後走近身,展露一個迷死人的笑容。我回頭時,正好撞上他的笑臉,心頭一驚,他已經來到我的眼前。他停頓了一下。許多人和他打招呼,然後,沿路打着招呼,就這樣穿過我們之間。
我暗吸了口氣,催促冬瓜和玫瑰兩人回教室。
第八節輔導課一下課,我急忙整理書本,抓起書包就要離開。媽咪明天就要回來了,這些日子,我聽任自己放肆得有些離譜,家裏一片散亂,我急着趕在媽咪回來前整理好。
才到門口,服務股的大嗓門就在身後響起:“閔懷椿,你想溜啊!清潔工作請先做完才回家!還有,別忘了!你今天是值日生,同學打掃完了,要負責把垃圾倒掉。”
老天!屋漏偏逢連夜雨。清潔工作不是上節課就做完了嗎?值日生?真要命!
我抓起掃把,快速將份內的工作做完,然後環顧其它打掃的同學——天啊!簡直悠閑得讓我心焦。
別班的同學差不多都走光了,我那些親愛的同學才總算將打掃工作做完了。我拎起垃圾筒,飛步跑下樓,果真欲速則不達,才不過踏空一格階梯,整個垃圾筒就啼哩嘩啦的滾下去。
結果,我重新掃了一遍樓梯,同學一個個悠閑地打我身旁經過離開。“雞婆”還故意走到跟前說:“值日生!好幸苦哦!”然後才得意開心地笑着離開。
我急着收拾殘局,無心和她計較。玫瑰走過來,幫我把垃圾筒擺好。“閔懷椿,冬瓜有事先走,她說下次一定補還你這次的份。”
什麼?我聽不懂玫瑰在說些什麼。
我看一臉不解的樣子,玫瑰笑了:“值日生啊!你忘了,你和冬瓜是一道的。”
值日生,哦!對了!難怪我老覺得怪怪的,像少了什麼似的。
“東方秀呢?值日生!哼!”
“我說了啊!你沒在聽。”玫瑰陪着笑:“冬瓜說她有事必須先回家,請你多勞累一下,下次她一定補還這次的份。”
“那你——
“對不起啦!我也沒辦法幫你。我媽今晚有事要出門,特別交待我早點回去看家、煮飯。”玫瑰一臉抱歉的表情。
玫瑰的媽媽,我見過幾次,標準的賢妻良母,和玫瑰的人來瘋相差十萬八千里。
“沒關係,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來就可以了。”都這個地步了,心胸不寬大點行嗎”
等玫瑰下樓后,我草草地將灰塵掃散了事。反正該回家的都回家了,也沒人看見。經過這一折騰,再加上等車、坐車回家的時間——我不敢再想了!拎起垃圾筒,三步並兩步下樓,往垃圾處理場的方向跑去。
不是我要批評,學校真是故意折騰人,好好個垃圾場,故意和教室距離個三千五百里,相隔南北極,遠在圍牆最偏僻的那一角。我們戲稱它“好望角”。
平常還好,遇上這種節骨眼,急得我怨聲載道。
等我總算倒好垃圾,穿過操場,爬回四樓,進入教室將垃圾筒放好時,早累得癱趴在桌上。好一會才起身,去廁所將手洗凈,順便沖把臉。胡亂用衣袖擦乾了臉后,才走出洗手間,卻在轉角處碰見到了勞勃瑞福。
這樣說,其實是不正確的。事實是,我和勞勃牆福撞個滿懷。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冒出來的,大概是為高三加強功課吧!可是高三教室在三樓,辦公室在二樓。
我還不及勞勃瑞福的唇線高,是以,撞到他時,整個人幾乎全撲在他懷裏的。鼻子給重重撞了一下。我捂着鼻子,還來不及看清撞到的人是誰時,他已伸手扶在我的肩膀,親熱的撥亂我的頭髮——又來了!這個動作。我突地一顛,聽得他輕輕地笑:“莽莽撞撞的!你最近好嗎?”
我抬頭看着他,手仍捂着鼻子,舌頭卻打了結。
他又輕輕一笑,手仍扶住我的肩膀:“鼻子給撞斷了?跟個孩子似的!”
說罷,又一次撥亂我的頭髮,然後下樓離去。我獃獃地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然後回過身子。這一回身,猛一驚嚇的,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結了似的。
裴健雄正朝着我的方向走來。
距離並不遠,那麼表示,剛剛的一幕,他都看在眼裏了?他走過我身旁時,冷淡地掃了我一眼,然後下樓離去。
上天真是愛跟人開玩笑。為什麼會碰到他們呢”明明中間有個樓梯,距離又近,他們偏不走,偏要挑廁所邊的階梯;四樓也不該是他們放學后,應該出現的地方,偏偏他們都挑了這地方出現了。我真是倒霉——
沒時間多想了,我得趕快回去,把家裏好好地整理、清掃乾淨、還有把冰箱裏剩的那幾包泡麵處理掉,媽咪明天就要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趕到學校,朝會已經開始了。
昨晚收拾完畢,再洗個澡,到能上床睡覺時,已經是凌晨時分了。今天早上能趕上朝會,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精神可嘉。可惜。負責值日的老師並不領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趕鴨子似的趕我入隊伍,我只好快步地人列。冬瓜疑惑的眼光探視過來,我對她淡淡一笑。懶得多作解釋。
朝會一結束,冬瓜一臉抱歉的神色就兜了過來。我擺了擺手,露出諒解的微笑,示意她不用再多說什麼。
回到教室我就輕輕趴在桌上,實在困得一身細胞都不知要往那兒擺放。不一會,玫瑰就輕輕拍我的肩膀,耳語着告訴我上課了。我坐直了身子,努力睜開雙眼。但是因為趴睡過的緣故,一時間仍不是看得很清楚。
這時裴健雄已經站在講台上,先是淡淡地掃了全班一眼,然後,一言不發,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五道數學題。
大家都為他這個舉動感到莫名萬分,若說是講課。講義筆記,也不是這種抄法;那麼考試?怎麼事前毫無徵兆?
幾乎每個問學都面面相覷,一臉狐疑。
裴健雄再度掃了全班一服,郎聲說道:“開學至今快兩個月了,一直不知各位對到目前為止所學的東西了解了多少。今天這個算是小小的測驗,只是了解一下各位到底學習了多少。黑板上的五道題目,請各位現在開始作答,三十分鐘后交卷。”
慘了!他果然玩起陸佳禾那一套!小考、抽考、隨堂考,外加臨時小小考。這兩個月來,西線一直無戰爭,所以,我一直以為他自恃是留洋回來的,搞什麼啟髮式的教育,不屑也不時興考試測驗那一套古老的玩意兒。因此,我一直放心得很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哪知人算還是不知天算——虧我當初聽得江山易人,還那麼興奮,以為擺脫了陸佳禾這個夢魔,還大肆慶祝了一番自己的好運道——看樣子,我是天真過度,樂觀得太早。
冬瓜數學好,一向不煩心這個;玫瑰東拼西湊,也勉強上得了檯面,我就不行了。那一道道數學公式看在我眼裏,題題是無字天書,就算我內功精湛,也不知從何練起!
所以,這時我只是苦着臉,面對一張白紙,不知如何下手。
時間滴答地過,眼看只剩下不到十分鐘就該交卷了,索性亂寫一通。運氣好,搞不好讓我蒙對了幾題。
說來也奇怪,其實並不怕碰教學,甚至每一道題目找都可以解得頭頭是道。問題是,解出來的答案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鴨蛋抱多了,害得我信心大失,就此對數學這東西沒什麼好感。
學校雖是清凈的殿堂,但在升學的前提下,有時還是很現實的。所以,各科教師對那些成績好的學生心多歪偏了一些自是無可厚非。這一點我一向看得開,也不理那些個對我冷嘲熱諷的人。好在我只有數理不堪見人,尚不至於丟盡祖宗八代的臉。
不過,我倒真是怕將來裴健雄鴨蛋看多了,情緒失控,仿效陸佳禾,臨了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那我可就消受不起。話雖這麼說,如果我實在這麼不爭氣,怪得了誰!那也只有怨老天——閨怨不閨願啊!
更糟的是,一星期六天上課中,倒有五天要和數學先生打照面。對我這種心虛的人來講,這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已經很努力在學習了,但也許別人比我更努力。在這方面,我有着很深的挫折感;當然,旁人是看不出來的。數學不好,死不了人的。他們看到的,一向是一臉無所謂的閔懷椿。像現在,時間到了,交上試卷后,碰上玫瑰的眼光,我也只是聳聳肩,沒什麼大憂大愁。再大的暴風雨都會過去的,一旦過盡了,一切就海闊天青了。每隻狗都有它猖狂的一天,更何況是人!數學既然不好,我再擔心也只是杞人憂天,幫不了什麼忙的,倒不如對自己好心一點,少給自己心理壓力。
裴健雄收齊了卷子就開始上課。看着他,我才猛然想起昨天放學的事。他是否看到了……算了!看到了又怎麼樣,最怕胡思亂想!我還是不要想太多的好。
下課鐘響了,一些同學立刻湧上去,圍着裴健雄提出各種問題。我很佩服那些同學用功進取的態度,雖然天知道她們問的到底是什麼阿貓阿狗之類的事。
玫瑰撇了撇嘴角,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冬瓜因為背對着我,所以不清楚她的情緒。其實我倒很羨慕、佩服那些同學有那等勇氣,對自己心中欽慕的人直接付諸行動。至少她們勇於表達自己,換作我,大概只敢在心裏偷偷暗戀着,等着對方在萬紅千紫中發現我這顆珍珠。
所以,每回看見受歡迎的男老師,身邊環繞着一堆修飾得萬分漂亮的同學時,我的反映不至於象玫瑰這麼不屑,那些人實在是勇氣可嘉。這是個重視包裝和自我推銷的年代,由小窺大,說不定將來那些。同學都是些叱詫風雲的人物。
”嘿!你們兩個,今天放學有什麼節目?”玫瑰從座位傾過來半個身子。
“別問我。我媽咪今天出差回來,我那兒也動彈不得。”
“那,冬瓜?”
冬瓜仍背對着我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冬瓜!”我拍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來,”玫瑰問你放學後有沒有什麼事?”
冬瓜看着玫瑰,遲疑了一會.然後說:“我有約會。”
“約會?”
這下子玫瑰簡直發現了新大陸。她乾脆把椅子搬到我的桌子旁,三人鼎足而坐。
我也不禁有點好奇。東方秀濃眉大眼,五官分明,三分英氣迫人。雖然不似一般女孩的柔媚,卻自有一番清麗。我知道省中好幾枚小呆瓜喜歡她得緊,但約會!這還是頭一遭聽到的。冬瓜有她的標準,我倒真想不透什麼人可以到達這個高標!如果是裴健雄,也許還有可能,但那畢竟是太遙遠的對象。冬瓜做夢是做夢,現實和幻夢之間可從來不會弄混淆。
“不勞你們倆傷腦筋了。是饒斌。”
饒斌?我還不明白。
“是他呀!冬瓜,看不出來,你還真人不露相哦!”玫瑰暖味的語調和神情讓我更加疑惑。
“你們到底在說誰?”
“就是李奎的同學嘛!上次一起去看電影的——我就說嘛!上次你只顧着和饒斌那傢伙說話,害我又要招呼李奎,又要應付李敬業的,原來是這麼回事!”
“你別亂說了。昨天他才打電話約我的,剛好我今天下午沒事,所以才——”
說到這裏,冬瓜居然粉紅了臉,打住了話。
我看着冬瓜,心中悵悵的,竟為她的初戀不安起來。十七歲的我們,儘管將初戀看待得如此重,卻怕和生命各階段的故事糾結成團后,貶值成不過是過渡時期的一種情緒。
而初戀總是沒什麼好結果的,初戀的誕生也為聰明的人們提供了絕佳的借口,所以,聰明的人類理直氣壯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道出一首又一首的戀曲,而諾言啊!不過是每段戀曲中一句叫座的名詞。什麼真情,什麼執着,都是講給說書的聽的,好留傳後世,讓一些像我這樣的傻瓜聽在心裏,追求什麼真情和真性。
有一天,冬瓜也會變得和那些人類一樣聰明,忘了什麼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什麼是除卻巫山不是雲。
那麼,我呢?
一大早就被電話吵醒,好好的星期天就這麼醜陋的開始。
該死的電話!
“喂!”吵醒了瞌睡的靈魂,當然不要冀望我會有好口氣。
對方察覺出我不友善的語氣,仍然是一派溫和有禮的口吻。是一個充滿磁性、有魄力的男性聲音!
原來是編號三!
媽咪的仰慕者眾多,我從來也沒見她對誰熱衷過。編號三是我看得較順眼,而媽咪恰好對他也不太冷淡的一個。其實媽咪那些個仰慕者,都不是等閑之輩,大多是事業有成,地位有型的那類。然而,也許正因為那些人大都少年得志、平步青雲,所以言談舉止間不免流露出一些驕人的傲氣,或者志得意滿的高張氣焰。對自己太有自信、信心滿坑滿谷不是什麼壞事,可是看在別人眼裏,卻囂張刺眼得厲害。我欣賞自信十足的人,可是不是那一型的。說句不中聽的,他們的“不凡”,不過多半因為幸運地生長在富裕的家庭,父母用金錢將他們堆砌成材罷了!所謂天才,其實有九十九個需要靠栽培。這世界之所以大智大才的人如此稀少,泰半因為財富極度不均的關係;一文錢壓死一個天才——這也是為什麼,我從來不相信所謂的權威。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他們之中倒有幾個讓人覺得很有些好感,編號三就是其中之一。
編號三亢久明,位居某電腦公司的總裁,風度。魅力自不在話下,沉穩又多禮,十足的紳士風度,溫柔得可以醉死人,四十多歲的人了,歲月卻沒有錄下大多的刻痕,反而平添好幾分誘人的丰采。
我把話筒擱在一起,然後喊醒媽咪。
然後我回房補睡回籠覺。卻了無睡意、一直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咪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噓噓,奶奶打電話來,你沒有去看他們?我打電話問過外公,你也沒去外公家。”
我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和奶奶說好了,這個周末去看他們。外公那兒,下個周末再過去。”
我點點頭。
“如果沒事。今天就請你待在家裏,媽咪有事要出去。”
我再點點頭。媽咪準是和編號三約好了。她不講,我也不會問。
我繼續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那是個無趣的景象,可是,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做的。
我在想如果媽咪像別的媽咪一樣,比如像玫瑰的媽媽一樣、每天煮飯做菜哄小弟弟和孩子們又叫又笑又鬧的,氣不過時罵他們一句“死小孩”——如果媽咪也像這樣,會是怎樣的景象?”
我拿起枕頭,用力砸向天花板。
一早陽光着照,萬里無雲萬里睛。
裴健雄從陽光下走來,剪裁合宜的服裝,使他看起來更加冷漠傲人,有種貴族的意志。
裴健雄的冷,反而成為他吸引人的特質;如果他像勞勃瑞福一樣展露着迷人的微笑,說不定眾色女子反而要大失所望。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個好看到可令人心動不自在的男子。
他站在講台上,用着和表情一樣冷的聲音說:“看到各位這次考試的成績,老實說,我很懷疑,各位將來憑什麼和別人競爭考大學?要知道,實力是一點一滴累積的。而考試正證明了各位有多少的實力、考試不是考給我看的也不是為了好玩的,而是藉由它告訴各位,自己有多少的實力可以和別人競爭。我希望各位對這個科目,對我指定的考試能夠認真地學習對待。以後每個星期一固定出些題目作為各位的練習,每次的成績都將列入學期的成績計算,我們以六十分為基準,標準以下的同學當周周末留校加強輔導。希望各位好好努力:充實自己的實力。關於這次的測驗成績,很抱歉,也必須列入學期的成績計算之內。收到試卷后,四十分以下的同學,本周六放學后請自動留下來。上課的地點仍在本教室,我會在場督導各位。”
慘了!他果然來了這招!
“閔懷椿!”
我快步跑上講台領回試卷,他連眼皮抬都沒抬一下。
低頭一看——完了!
走回座位,我獃獃地坐着。玫瑰直問我考得怎樣,我也懶得理她,只是惦記着這周末得去看爺爺奶奶……
玫瑰傾過身子想看我的考卷,我把它往抽屜一塞,不肯讓她看。她賭氣不理我,我也在乎不了那麼多了。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對她的舉動厭煩起來,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的考卷。
講台上裴健雄已經開始上課。我攤開筆記,卻完全聽不懂他的在講些什麼。我試着集中精神去了解,意會地話中的內容意義,卻完全白費了精神,還是不懂!
我支着頭,長嘆了一聲,看着他的身影,心煩意亂起來!
整個禮拜我都在想,怎麼講最合適最恰當——告訴媽咪,這個周末我不能和她一起去看爺爺奶奶。
難!
我想過各種理由:肚子疼!胃痛!牙疼!冬瓜和玫瑰有事找我!班上臨時有事!或者塞車誤了時間——不行!這些都不行,全不是理由,到了媽咪那裏一定會行不通的。怎麼辦!我該怎麼辦?要怎麼說?
我也想過,缺席跑回家算了!可是想想裴健雄那張撲克牌臉和那些話,再加想陸佳禾送我的那碗補湯——我實在不敢冒這個險!那麼該怎麼辦呢?我要用什麼借口?
想得我的胃絞痛起來。
提起胃痛,倒讓我想起勞勃瑞福。他是我這一星期來感覺最溫柔的事。自從那個黃昏后,每次相遇,他總會叫住我,像個老朋友一樣,充滿笑意的眼和淡淡的笑顏里,毫不掩飾的親近友善總讓我有種受疼愛的感覺。知道了我有胃病的毛病,玩笑似地敲打我的頭,說道:“壞孩子!你一定常常不吃飯。”然後遞給我一個麵包。那一剎時,我心裏對他湧起一股難以解釋的親近和熟悉感,覺得他是最可以倚靠和信賴的人。
我們的關係微妙的滋長。勞勃瑞福像是個老朋友,有一種溫暖。
不過現在我不敢多亂想。現在我滿腦滿思緒都是一個問題:該怎麼辦?明天留校是鐵定的事實!可是媽咪已說好要去爺爺家,如果我沒去——唉!我實在不敢想!
怎麼辦?
胃痛得更難受了!
剛剛看見裴健雄從走廊經過,我不顧一切衝出去,盤算着請他明天放我一馬、一近身,碰到他兩道冷電似的眼光,打得美好的如意算盤就全部都給凍住我僵在那裏,不知該如何開口,他也不問什麼事,筆直站在那兒像尊雕像似的。到最後,我還是什麼都下敢說。
我的舉動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裴健雄離開后,玫瑰滿臉疑惑將我拖回教室。
“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我看她一眼,沒說什麼。
“你說話啊!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對悲裴欲言又止的。難得你有這麼大膽的舉動!”玫瑰的口氣有點酸。
女孩子就是這點小心眼,明明不是認真對待的對象,她還是希望只有她一個人能獨佔他的注意力,可愛的玫瑰終歸脫逃不了女人嫉妒的本能。
玫瑰看我還是不回答,有點動氣,更加催促着說:“你到底說不說嘛!神秘兮兮的!上次發考卷時也不肯讓我看!
我抬起頭,很不幸的,就那麼接住胡柔柔投射而來輕蔑的眼光。我不知道我又是那裏得罪她了,她好像看我特別不順眼。
我清了清喉嚨;“這關你們什麼事?這麼雞婆!”
“雞婆?你什麼意思嘛!不說就算了!罵人家雞婆!”玫瑰氣得回座位,不再理會我。
看情形我非得讓步不可。我不是個輕易妥協的人,雖然心裏覺得厭煩,但實在沒必要為了這等事破壞彼此的友誼和氣。
“算了!你們既然想知道就告訴你們吧!我明天下午得留校,可是我和我媽咪約好有事,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這跟裴裴有什麼關係?”
“我原是想請他通融一次。不過,還是算了!想也知道,說了也只是白說,自討沒趣。”
“那你打算怎麼辦?”冬瓜聽了半晌,才蹦出這句話。
“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覺得煩!
“跟你媽咪說了嗎?”
我搖頭。
玫瑰見我搖頭便說:“老實告訴她不就結了!”
我瞪着她,不知該罵她白痴還是低能。這個死沒腦筋的!如果可以老實告訴媽咪,那我還煩個什麼勁!
“我看你最好還是找個借口,如果不想讓你媽咪知道的話。”冬瓜說。
我苦着臉。這當中有許多內情是冬瓜不知道的。倘若真的有事,那還無所謂,我怎麼告訴媽咪,我是因為數學測驗考零分才被留校的?媽咪是絕對無法忍受我這項被留校的事實!何況她又很在意我所有的表現傳到親戚間對她的影響。而且,爺爺是和大伯、二伯住一起的,我們那些公、叔、伯、姑、表之類我永遠也搞不清楚關係的關戚也都住得不遠,到時候我那張零分的考卷,還有因為被罰留校而遲到的事實——唉!我可以想像得出媽咪的臉龐上晶凝出的冷漠寒意。
怎麼辦?
冬瓜和玫瑰討論了半天,還是討論不出個所以然,兩個人一起望着我。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只有自求多福了!
這時上課鐘響了,勞勃瑞福帶着一身陽光走進教室,溢滿一室晚秋的暖意。勞勃瑞福當然是屬於陽光的,那麼裴健雄呢?裴健雄應該是一顆寒星,閃着青冷的光,卻沒有一絲熱。
奇怪,我怎麼會想起他!我抬頭,眼光四處游移。十月午後的陽光正透過窗玻璃暗自挪移,光影交織錯落在無聲靜謐的世界中。我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有點不舍和惆悵。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美麗,終將會過去,青春,慢慢在老去,每一季都有新的陽光,可是流年在暗中偷換,每個日升月落,再現的,不過是多了幾季滄桑的陽光。
我收回遊移的目光,落定在講台上勞勃瑞福的身上。他正看往我的方向,我望着他,忘了迴避,竟怔忡起來。
我和勞勃瑞福可能有未來嗎?他心裏對我怎麼想?他對我好,只是一種禮貌的關懷嗎?——是的!我看他對每人都一樣好。可是,他對我的態度,那種老朋友似的溫暖——唉!我的心糾結紛亂,越想越迷亂。我還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
下課鐘聲隨風飄送,勞勃瑤福收拾好課本離去,我的心隱隱有些痛,為的是什麼,卻說不上來。
回到家后,媽咪還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坐在黝暗的客廳,胃還在痛着。這時候,我竟然一點也不擔心明天的事,人在某種哀傷過後,總會有種意外的清明,大概此刻我的心就處在這種清明中,我竟然一點也不擔心明天的事。
我就這樣一直坐在黑暗中,直到午夜將至,夜有點涼意了,才聽得大門開啟的聲音。
媽咪打開廳燈,看見我坐在客廳里;神情依舊淡淡的,沒有一絲訝異或疑問。她自顧忙着自己的事,我依舊坐在客廳中,一動也不動。
一直等到她卸好妝,洗完澡,一身清爽的回到客廳,我才移動一下身子,把擔心了一整個禮拜的事說出來。
“媽咪,明天我不能跟你一起去爺爺家。”
媽味不說話,只是看着我。我看着地上繼續說:“明天下午數學老師補課。所以,我是說,請你自己先到爺爺家,我等下課後再趕去。到那裏大概是五點半左右。”
我實在不是說謊的料,這麼一點小謊都說得結結巴巴巴,口齒不清。
“補課”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今天上課的時候,老師臨時宣佈的。”我仍然看着地上。
“好吧!我會告訴爺爺,你下課後立刻過來。”
媽咪說完這話便起身離開客廳。我繼續呆坐了好半響,才關掉電燈隱入黑暗中。
今天的天空藍得像太平洋一樣,高高闊闊的,涼風輕輕地吹送,滿天灑滿璀璨的秋光。秋末冬初最多是這怡人的日子和陽光。我趴在桌上,耽溺在這樣如夢的境域中,幾乎忘了自己所有的立場。直到裴健雄的聲音從遙遠的那方傳來,我這才一驚,回到現實的框框。
裴健雄正重新講解一遍上星期六的考題。被留下的同學都聚精會神地融入其中。我算了算,包括我在內,總共十一個。難怪他上次氣成那個樣子!十一個,佔全班的五分之一強!這還只是四十分以下的,那麼,不到六十分基準的人豈不更多?我還奇怪他明明說以六十分為基準,怎麼今天才留校四十分以下的。原來!
我想起自己那枚刺眼的鴨蛋,心頭一暗,勉強自己集中精神,注意裴健雄波動的所在方向。
好一會,學校的課鍾在星期六無人的午後依然忠實地響起。我沒有帶表的習慣,不過,憑經驗斷定,那是四點的下課鐘。
講解已經告一段落了,我原以為可以圓滿閉幕了,誰知裴健雄竟回身在黑板上寫下五道題目,然後面對大家說:“請將這些題目做完交上來。先寫完的人可先行離開。”
我愣在當場,良久,才回過神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抬起頭來,只見裴健雄悠閑的坐在講台上,身前攤着一本書。四周的同學只剩下三、四個而已。
我還有一題尚未解答出來。這時鐘又響了,陸續又有一、二位同學交卷離開。我看見裴健雄瞥一下腕錶,心裏更急。五點半一定得趕到爺爺家才行!
在最後一位同學的身影遠離視線以後,我終干寫完最後一個字。我丟下筆,快步跑上前交卷,趕得太急,竟忘了講台是築高於教室平面的,結果腳踝狠狠踢上水泥台壁面,重心不穩,整個人撲倒在裴健雄身上。
那一踢,那種錐心的痛,讓我不禁鎖緊了眉頭。我急着想站直身子,可是不等那種劇痛過盡,着實難於行動。
然而,這情形又實在叫人難堪我不小心跌倒,撲靠在他懷裏,他竟然也不扶正我的身子,倒像是我主動投懷送抱——我扶着倚背,撐直了身子。這一牽動,痛得眼角滲出了好幾滴眼淚。
我勉強站立,面對着他,心中有股莫名的恨意,覺得無限的委屈。
他伸手抹去我眼角的珠淚,說:“愛逞強就是這樣的後果。”
我驚愕地看着他,忘了適才心中所有的恨怒和委屈。他突然着魔般,粗魯地把我推開說:“還不趕快走!”
我又看了他一眼,是一張冷漠沒有表情的臉。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差錯?剛剛——我再看了他一眼,他一把把我拉過去,冷漠地威脅:“我那麼好看嗎?你那麼依依不捨?”
我掙脫他的手,一踱一跛地跑到校門口,攔了輛計程車。結果,還是遲到了十幾分鐘。我喘口氣,走到媽咪身旁。媽咪一張漂亮的臉,粉凝了毫無表情。
“怎麼現在才到!”
我低着頭:“下課晚了,趕計程車過來的。”
“快去和爺爺奶奶請安。”
我四處張望,還來不及開口叫爺爺,二伯母就尖着噪子,皮笑肉不笑地走過來。“我說噓噓啊!什麼時候來的?正等着你開飯呢!”
我笑了笑,瞥了媽咪一眼,媽咪還是沒什麼表情。
找到了爺爺和奶奶,大伯和他的寶貝兒子正圍着他們說說笑笑。
看見我,大伯點點頭。他的小兒子閔懷仁看我還穿着制服,誇張的說:“閔懷椿你這麼用功,現在才下課!”
我瞪了他一眼。閔懷義——大伯的大兒子,Y大的學生,往我的方向走過來,搭着我的肩膀說:“別理閔懷仁胡說,你還沒跟爺爺和奶奶請安吧?”
我叫了聲爺爺、奶奶。
爺爺笑呵呵的:“噓噓到了!爺爺還以為你不來了!”
奶奶也笑駕着:“小沒良心的,這麼久都不來看奶奶!”
我也笑了:“我這不是來了!我是怕常常來看您們,把您們給看老了,那多不孝!”
“小丫頭伶牙俐齒的。”奶奶又笑又罵:“你要真有那個心,把奶奶看老了也沒關係!”
“好了啦,奶奶!大人不記小人過,我跟您鞠躬賠禮。”
說完,我深深一鞠躬,奶奶開心的又笑起來。
吃飯時,兩個大圓桌密密麻麻地,坐了二十幾個人。
兩個大圓桌,長輩和小孩隔開了坐。大人那桌除了爺爺、奶奶和媽咪外,還有大伯、二伯夫婦以及大姑和大姑丈,再來就是小姑和她未婚夫,還有小叔。小孩這桌則除了大伯的兩個兒子和女兒閔懷靜,還有二伯三個寶貝蛋;老大閔懷禮,雙胞胎懷智。懷信兄弟。此外就是大姑的兩個女兒:尹若雪、尹若霜,還有我。算起來,今天晚上聚在一起的都是“自己人”。還好,其它那些個叔公伯公姑婆的都沒上門——光是想,就叫我頭昏。
我們幾個小孩年齡都相當,除了懷義和懷禮上大學,若霜還在國中念書外,其餘的都在高中念書,所以彼此的功課成績,常常是每次聚會時,伯姑母最喜歡談論比較的話題。每次家庭聚會,就見她們幾個女人湊在一起,比手划腳的,一點上流社會貴夫人應有的氣質也沒有。每回我總看見媽咪耐着性子的微笑着,常是一言不發地直到曲終人散。
我實在是不懂媽咪,明明是厭惡至極,為何還要一次一次地忍耐着?當然我的不爭氣帶給她很大的難堪,只不過在人前,媽咪永遠不動聲色,永遠是高貴美麗迷人的貴族名媛形象。
媽咪的確高貴又美麗,的確動人又大方。閔家每個男人都喜歡她,包括最野最不受教的閔懷仁,每次看見媽咪都漲紅了臉,懾嚼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閔家的女人,我想除了奶奶,大概都對她又妒又羨。總算爹地死得早,我又不爭氣,媽咪沒什麼和她們在爺爺奶奶面前爭寵的,妯理之間才顯得那麼平靜和氣。饒是如此,我還是看得出來,爺爺奶奶最鍾愛他們這個美麗動人、又溫順柔靜的三媳婦。
像吃飯這種小事,就看得出來他們對媽咪的偏愛。
大圓桌子,爺爺奶奶大位上座,爺爺坐在右首邊,依次是大伯、二伯、大姑丈、小姑的未婚夫、小叔,奶奶坐在左首,她旁邊的座位照理應該是大伯母,奶奶硬是偏心,讓媽咪挨着她坐,再過去才是大伯母。二伯母、大姑和小姑。起先大伯母自是不悅,好在媽咪一向周到,又安撫着奶奶,一場風波順利平息。久了,大家也就習以為常。
我想,媽咪的處境也是難艱的。爹地的家庭是地方上的望族,財大氣粗的,多土又多金,一半一動隨時都有人在旁叮嚀監視,外公雖然書香傳家,家訓開明,但豪門既入,一切便都由不得自己。所以,媽咪並不只是單純的嫁給爹地,而是嫁給整個家庭。爹地當初之所以堅持搬出來在外面組織小家庭,我想,也許正表示了他對媽咪的溫柔和體貼的愛意。閔家三少奶奶雖然是很誘人的頭銜,畢竟有它磨蝕人心的為難處。然而,爹地一片體貼媽咪的愛意,終究是惘然。豪門既入。一切就都由不得自己了。閔家,造就了媽咪的美麗高貴,造就了社交界的一顆珍珠——螞咪原來可以將一切掌握的那麼好!天生的豪門中人!可是就因如此,我的童年記憶,甚至慘綠年代,不識“母家”這種溫情的深切滋味!
我正想得出神,突然飛來一根雞骨頭。
我抬起頭,閩懷仁那傢伙正啃着一塊雞骨頭,不懷好意地笑着。“嘿!聽說你暑假熬了一碗當歸大補湯,滋味怎麼樣?”
我吃我的飯,鐵了心不理他。
“什麼當歸大補湯啊?”若雪睜大雙眼,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
做作!
“若雪,你不要聽懷仁胡說八道。”懷義好歹是個大學生,比起懷仁有氣質多了。
“大哥,你就是偏心,老是坦護懷椿。”懷靜跟她母親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任性又驕縱,處處以自我為中心。
“懷靜,你別聽懷仁胡扯了,他自己被當了一屁股,差點高中要念四年。”懷禮含了一口“雪裏紅”,半開玩笑的說。
“閔懷禮,你竟敢掀我的底,看鏢!”
說著,一塊雞骨頭橫過桌面,直搗懷禮的腦門。
雙胞胎兄弟見狀,一人一手碗盤,將“飛鏢”截下,“當”的一聲扣落在桌上。
敢情他們平時就是這樣打打鬧鬧的。若雪姊妹在旁拍手叫好,懷靜埋怨她的裙子被弄髒了。我看着他們胡鬧,有種不關己的冷漠。
我安靜吃我的飯,全然不管他們正鬧得天翻地覆,偶爾接受到懷義傳來微笑的眼光,也是不理的。懷靜在一旁一直叫着“不要鬧了!”也沒人理她,整個桌上早已杯盤狼藉,骨頭紛飛。怪的是,長輩們竟沒人出面制止。
終於泯懷仁抽空瞥見了我“安穩”的吃着飯,大叫“休戰”,氣呼呼地坐下來:“不公平,我們斗得死去活來,你卻安如泰山吃你的太平飯!”
“你們鬧,關我什麼事!”
“當然有關!要不是因為你的‘當歸大補湯’,我們怎麼會打起來。”
“懷仁,你別又鬧了!”懷義喝他一聲。
“大哥,你都是偏心,有什麼不好說的!害我裙子都弄髒了!”懷靜憤憤不平地說。
懷智撇了撤嘴,很不屑地說:“女孩子就是多嘴又好事。”
“閔懷智,你說什麼!你說我多嘴又好事!”
懷智聳聳肩,攤了攤手,一副“我可沒說什麼,是你自己說”的吊兒卿當。
懷靜氣得抓起筷子朝他丟過去,一場戰爭又從此開始。
我皺了皺眉,飯也不吃了。懷禮閃到我身邊說:“你真了不起,一桌子的人因為你吵翻天。”
我轉過身子面對他:“自己吃飯撐着,閑得沒有做,何必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嘿!你很不友善。”
“你錯了!我一向很友善的。不過,那要着對象是誰。”
“這麼說,你是衝著我的?”
“隨你說吧!”
說完我便想起身離開,突然傳來大伯母的聲音:“你們在鬧些什麼!還不都坐好!”
“都是懷智啦!他說我——”懷靜先告狀,說到一半即咬住嘴唇,頓住了下面的話。懷智和懷信雙臂交叉,相視而笑。
“沒什麼啦!媽。我們只是鬧着玩!”懷義息事寧人,企圖粉飾太平。懷禮笑看了我一眼。
“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孩一樣,全都安靜坐好。”
也許是我敏感,我覺得大伯母說那些話時,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
懷靜忿憤地坐回自己的位子,若雪和若霜忙着低聲安慰她。過一會,三人就有說有笑,當我不在場似的。
“喂!你到底有沒有喝了那碗當歸大補湯?”懷仁不曉得什麼時候又溜到我身旁,壓低了嗓子,就跟作賊一樣。
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閔懷仁,你未免大無聊了,剛剛的教訓還不夠吧?”
“我只是好奇,”懷仁聳聳肩:“聽我媽跟二嬸說得活靈活現的,不弄清楚我怎麼甘心!”
我倒抽了一口氣,原來!
“好奇心那麼重做什麼?你自己不也差點升不了級!”
“還說呢!被我媽罵慘了!你呢?有沒有被刮?”
我遲疑了一會,然後輕輕地搖頭。
“我就說嘛!你命真好!我就知道三嬸絕不會像我媽那麼沒氣質。”
“閔懷仁,”我白了他一眼。“你不要這麼大嘴巴好不好?口沒遮攔,看你剛剛鬧的。”
“我只是陳述事實罷了!誰叫老天偏心——”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我打斷他的話:“男孩子這麼多嘴,當心以後大舌頭。”
“尖嘴利舌的,奇怪你怎麼跟三嬸差那麼多?”
我狠狠瞪他一眼,隨即離開座位,離開那些是是非非。
臨走時,奶奶將我拉到一旁,悄悄塞給我一團鈔票,我沒有拒絕,只是對她會心的一笑。奶奶這樣倒不是怕其他人吃味,而是這樣偷偷摸摸的舉動,算是我們彼此之間貼心的小把戲,奶奶喜歡這樣表示一種親密的愛意。秘密啊!那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兩人之間一旦有了某種共同的秘密,就更容易生出某種親近的貼心。奶奶樂此小把戲不疲,我也就陪着她遊玩下去。
我走到門口,懷禮突然跑過來,扳住我的肩膀,往我臉頰親了一下,笑說:“再見了,親愛的堂妹,希望很快就再見到你!”
這傢伙,算準了人多我不敢發作。可惡!我抬頭看着他,用力踩在他腳上,臉上堆滿了笑。“謝謝你,親愛的堂哥,很高興見到你。”
他那哭笑不得的表情,真是滑稽。活該!這下子准讓他痛上一個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