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紗!”
偉風青灰一片的臉色霎時如同春風拂過,迸出發自內心的驚喜呼喊。
眼前的人兒,穿一套剪裁優美的淺色套裝,頭髮綰起,膚如凝脂,面如冠玉,正是一位光華奪目,高貴端莊的白領麗人,雖然和往昔一襲花洋裝的浪漫女子造型迥異,他卻是可以一眼認出。
面對偉風的熱情呼喊,她只是無奈而又寬諒地淡笑道:
“說好不再見面的,你又何必把大家害得這麼苦?”
她看了小鳥依人的可倪一眼,溫暖地向她笑着。
銀夜一旁冷笑道:
“只會說風涼話,如果不是這樣千辛萬苦,哪能顯得出一片情深義重?人家哪像你,輕描淡寫就想一筆勾銷,就想掩盡天下人耳目。”
“你既然要心胸寬大做好事,費心安排我們重逢,就先讓我們好好敘箇舊再開庭判罪也不遲,是不是?”
藍霞以一副有備而來的、出奇平靜的情緒與語氣轉臉詢問銀夜。
“哼,你認定了我奈何不了你們,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銀夜看着藍霞出現,氣焰和氣勢都矮了半截,代之而起的是化解不開的舊怨和妒恨升上心頭,她忍住氣,逞強地怨罵著。
藍霞不理會她,只向偉風道:
“為了什麼事找我?我告訴過你,我們彼此不需要探究,但是現在,似乎連所有的雜誌都需要放到爛嬪俠闖平錇哿劍一樣一樣地討價還價才能解決,我不欣賞你這樣濫情的方式。”
“不要責備我,我不知道狀況原來是這麼複雜。”
偉風解釋着,下意識地瞄了銀夜一眼,才又道:
“我看你天天酗酒,又是滿懷心事的樣子,那邊的人告訴我,你抱病離開了,我沒有辦法置之不理,是的,也許我是太濫情了,我猜測你出了狀況,而我無法置身事外,我想了解你、幫助你,只是這樣而已!”
“現在你看到我了,我毫髮無傷,你可以放心了吧?”
藍霞回答。
偉風認真地打量她,認真地說:
“你瘦了,而且還帶着病容,也許,你看起來完美如初,但是有誰看得見你內心的創傷?你把它掩藏得非常嚴密,但是我能感覺出來。”
他的聲音充滿了感情,令藍霞無法不為之動容,她忍住心中逐漸激蕩的悲情,用一種固執的語調告訴他:
“在我的生命里,一個強過一個的浪頭正接二連三的扑打過來,我明白我終必要在某一個浪頭下滅頂,而你只是正好趕上了這個浪頭而已,我不想對誰說抱歉,而只能告訴你,我很遺憾!”
“你終究還是吐露了內心真正的感受,我也始終相信你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
偉風感動又欣慰,歡喜又悲傷地告訴她,而在這一段時間內,他始終不忘緊捏着可倪的手。他又迫切地問着藍霞道:
“告訴我,你遭遇了什麼麻煩?是不是西靖廣不放過你?還是銀夜她──?”
藍霞搖頭苦笑:
“我和她唯一的解套方式,就是終結其中一個人。”
她把眼光投向了銀夜,平靜而溫柔地問她:
“是不是?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
“你想甩了我,這是永遠不可能的,連上帝都不能終結我們之間的一切。”
銀夜以迸發而出的歇斯底里呼喊回應,又伸出雙臂向偉風和可倪揮舞着,開始傾倒她充天塞地的悲怨控訴:
“我們十八歲就在一起了,我們手牽着手,包着同一件舊風衣走過大半個地球,我們啃同一個黑麥麵包,分着喝每一罐冰冷的礦泉水,直到我們一起名成利就,開始同享榮華富貴,可是,她開始想甩掉我,把我當舊包袱一樣甩掉,沒有錯,你,袁偉風,你只是倒霉正好趕上了這個浪頭面已,我和她總有這麼一天要攤牌,要解決個水落石出的。”
“你口口聲聲說她是你的,你只是想佔有她,你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愛,該怎麼樣做才叫愛。”
偉風脫口而出糾正銀夜。於是,她又一次被激怒了。她伸出了手指,把攻擊的矛頭指向了偉風身邊的可倪:
“你,現在輪到你,你為什麼始終不說話,你們都說愛情不是佔有,那麼我請你說說看,你的老公和這個女人上了床,你甚至親眼看見他個互相吐露交心體己的綿綿情話,你有什麼感覺?你還能說得出愛不是佔有,你對這些一點也不在乎嗎?”
“我……我……”
可倪悲淚盈眶,哽咽着說不出話來,銀夜見狀又逼近一步再說:
“我還有更精採的謎底要告訴你,你睜大眼睛看看,她是誰?”
她指着可倪,又指着藍霞。
“你老公口中的花紗,你心目中崇拜的偶像,就是同一個人,就是她!她就是你們千疼萬愛的衛藍霞。”
“啊──!”
可倪和偉風目瞪口呆,完完全全陷入了巫師一般的銀夜所營造的驚悚情境之中,恍惚不知今生何世。
“衛──藍──霞!”
可倪催眠一般,落着淚,迷離失措地呢喃着,重複着這個令她百感交集,內心波濤澎湃洶湧的名字。
藍霞定定站着,如同被釘上了十字架的耶穌基督,靜靜承受着一切的質疑與撻伐,一切的否定與折辱。
“怎麼樣?可敬可愛的崇拜者,你的偶像和你的老公上了床,這個震撼夠刺激吧!”
銀夜的臉上浮着亢奮的獰笑,大聲地向可倪挑釁着。
“這──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可倪茫然地、無助地、驚訝地搖着頭,掙脫着被偉風緊捏着的手。
銀夜再追進道:
“怎麼,傻女孩,我不是告訴過你,一個大人物也得在某一個時間和某一個地方做某一件事嗎?那麼,一個名設計師要和某一個陌生的男人偷情做愛,不就和一個著名的模特兒和某一個陌生的女孩會面同樣具有可能性,而且是絲毫不足為奇嗎?是不是?告訴我,小傻瓜,現在,你還是這麼崇拜你的衛藍霞嗎?你當面告訴她,告訴她啊!”
“我──”
可倪顫抖着,哭着,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仍舊下意識在掙扎着想擺脫偉風的執握,但是,偉風不放開她。
“哈哈哈!衛藍霞,你這個自戀狂,自私鬼,你現在的滋味怎麼樣?被崇拜和被厭惡、被仇視的滋味撞在一起,是什麼一種經驗啊?告訴我,你告訴我。”
銀夜撲向藍霞,搖晃着她,瘋狂地呼喊。
藍霞漠然不動,任她搖撼着,然後在突兀中出手揮出一個巴掌,打中了銀夜的臉頰,冷峻地瞪着她,一字一字說道:
“你贏了,你徹徹底底懲罰了我,徹徹底底打垮了我,徹徹底底摧毀了我,現在,我正式向你宣告,衛藍霞已經死亡,已經消失,已經粉碎無形,你已經終結了我,以我的宿命終結了我,我們解套了,從今以後,銀夜和衛藍霞不再互相依附,我已經死了。”
“你,你是什麼意思,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銀夜不顧臉上火辣辣的炙痛,挺直了身子大聲問道,一對美麗的眼睛盈滿着不安的惶恐。
藍霞不理會她,只向可倪走近一步,哀慘地向她笑道:
“我向你保證,你將不會因為再看見衛藍霞的衣服而觸景傷情,我向你告罪的方式也許不足以抵償你所受的創傷,但是至少會帶給偉風一個省思的題材,這一次的浪漫只是終結了一個名辭,如果他還有一個情慾的探險,當心別危及社會安寧或者甚至拖垮了整個世界。”
她笑得非常非常美麗,渾身泛着奇幻的亮光。
“衛藍霞,你不必這樣做,偉風只是難免一時寂寞,我不會怪他的……”
可倪擠出帶淚的笑容,軟弱又善良地望着眼前那張如幻似真的面孔。
“我一定得付出代價,我非常自戀。”
藍霞笑了笑,堅決地轉了身走出房間。
“你別走!藍霞。”
銀夜呼喊着,同時又轉過臉來責罵可倪:
“你為什麼要放過她?你為什麼不幫幫我?我替你懲罰了她,你為什麼不幫我留住她?你為什麼不替我說話,告訴她我愛她並沒有一點錯!”
可倪大聲告訴她:
“銀夜,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任何人必須被說服的!”
“你胡說,我為她付出了一切,為什麼要落空?你會後悔的,你會和我一樣後悔,熊可倪!”
她的臉上掛滿了淚痕,無比陰慘悲愁地掃視了可倪和偉風一圈,痛泣着追逐藍霞而去……。
尾聲
隨着一個金屬回收反應器系統安裝的執行計畫,他又來到了濱海的小鎮。
他工作得很認真,卻又時時心神不寧。
居高臨下站在河海交匯口上方的丘陵上,他的思緒起伏,如同滾滾浪濤那般澎湃無有止息。
幽思之間,隱約聽見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
“袁偉風……”
是他的同伴在山腳下呼喊他,他看見同伴的身旁還有另外一個人影。
“老公……”
是可倪的聲音。
他想不透可倪為什麼突然找來,他們之間並沒有近期的約會,當然他朝她衝下山丘去了,她也朝他沿着山坡跑上來,兩人交會在一點。
“你怎麼來了?”
他曬得黝黑的手臂揉着她的肩膀,對她露出兩排健康的白牙。
“我……我來憑弔兩個人。”
可倪憂傷地告訴他,低頭拉開背包的拉煉。
“你看,銀夜死了,她死了。”
她遞給他一份摺疊整齊的散頁雜誌,睫上掛着淚水。
他打開它,看到這樣一則報導的標題:
-知名模特兒銀夜服藥過量身亡
時裝設計師衛藍霞經證實已收山歸隱
西靖廣服飾公司將經銷邱華蘭品牌
擁有黃金比率的服飾界金三角宣告瓦解……-
偉風閉上眼睛不忍再看,仰天長長吐出一口氣,才問:
“說給我聽,他們怎麼寫?”
“他們說,銀夜這一年來一直處於精神衰竭狀態,每天靠安眠藥過日子,終於支撐不下去走了,衛藍霞為了追念她,決定CLOSE掉這個她們一起打出天下的品牌,這是西靖廣對媒體的公開說法。”
可倪已經把所有的資訊倒背如流。
“難道還有另外一種說法?”
偉風的雙眉緊鎖,沉沉地問。
“還有別的雜誌說,銀夜是因為藍霞要撤掉品牌,退出時尚界才崩潰致命的,他們說,藍霞的設計室早在一年前就停止作業了,所以今年的春裝根本看不到衛藍霞品牌的-埃
“她的確是太自戀了,根本不能容忍自己的任何瑕疵和失誤!”
“她到哪裏去了呢?據說連西靖廣都找不到她,銀夜的喪禮上也沒有她的人影……”
可倪悵然若失,難過了好久才說:
“我覺得,她就像賈寶玉消失在茫茫的白雪裏,不見了,教人好惆悵,好懷念。我見過了她,我忘不了她的,我也忘不了銀夜,忘不了自己目睹一個名牌終結的真相,老公,我真的有些承受不了這些,為什麼會是我?會是我們?為什麼會是我們和銀夜、藍霞?”
“我也不知道。”
他悠遠地將目光投向遠遠的海面,幽幽地說。
“也許,只是我們恰好趕上了一個浪頭,就是那麼簡單,那麼自然!”
“我們還會恰好趕上什麼呢?一輩子還好漫長,你也會一直在出差!”
“別再擔心了,我知道當艷遇變成奇遇時是多麼危險,我寧可帶着保險套去嫖妓,也不願再去目睹一個信仰的破滅,一個名師的死亡……”
“我真的再也看不見衛藍霞的衣服了嗎?”
“你放心,像她那麼自戀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忍受沒有信徒的掌聲而終老?也許有一天,你身上又穿着她的衣服,卻不知道自己被同一個人征服了,對她而言,要擁有美麗的化身是很容易的,她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花紗,你記得嗎?”
他告訴可倪,望海的面容浮現了微笑。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