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晨的朝陽正由山嶺間緩緩升起,天幕抹染上一片金銅、橘、紫色光芒,像似一個彩色盤。沿途夾道的老樹伸着發了新綠的枝芽,一切都是靜止的,連風都輕悄而柔和。
拗不過她的要求,以初答應帶她回金瓜石。她保證她不會突然消失無蹤,她只是要回到她降落的地方,看看她遺失的她辦公室門上的磁卡--以初猜對了這個,和她的支付卡,是否遺落在那。
“支付卡,嗯,就是以華說的你們的信用卡,若被人撿了去,我不出一天就會被人由我卡戶中洗劫一空。而且沒有它,我沒法出去買東西。”
以初不想提醒她,她的支付卡在這就算給人撿了去,也沒法使用它。也沒人能用她的磁卡進入她的辦公室竊取她的病人資料和重要檔案紀錄。他若這麼說,等於同意、承認了她不屬於這個年代,不屬於他。
他給她一些現鈔,她當紀念品般開心地收起來。他告訴她,她可以用那些錢去買她想買的東西。
“哦,我不會用,會出洋相,很難看的。”她從以欣那學了些“現代用語。”
以欣、以華和他們的母親仍然在以初去上班時,輪流來陪伴她。她越來越常不經意地做出些恩慈慣做的事和動作,但她也還是會慣性的忘記她身在何處,對門、對電視、對一些她習慣了電腦全自動化的器物髮指令。當她露出這些行為,以欣、以華捺不住好奇,又向她詢問二三OO年的一切。
當他們聽她說所有汽車,亦即她所謂的“鐵龍”,都以秒速百里在空中飛駛,而且只是一種日常生活最尋常的交通工具,幾乎和這裏的腳踏車、機車那麼普遍,以華恨不得能親自去看,親身經歷一下那種超紀元的科技。
“她說的一定是科幻電影。”以欣私下對以初說。“怎麼可能?車子成了‘鐵龍’,開門、關門,至啟動引擎,只要像對小狗發令一樣,就完全照指示翻滾、站立、坐下、握手?我才不相信。”
儘管不相信,她還是津津樂問。她和以華的問題,章筠一律有問必答。
“我喜歡你弟妹的好問精神,”她告訴以初,“假如他們生在二三OO年,有完整的科學教育,他們可以成為極出色的科學家。”
她說任何話,只要和二三OO年有關,以初都答以寵溺的笑容。她的目光由窗外優美的風景移向他的則面,那柔和的線條令她想起狂熱的檄情佈滿他的臉時,他溫柔又灼灼的神情,引起她體內一陣暖暖的燥痛。
假如她真的能找到回去的線索,她知道,她將會非常非常地想念他,正如她此際還在他身邊,望着他,想着過去和他相處的每一刻,白天引頸期盼他結束工作回來,及夜晚的澎然熱情繾綣。
她甚至一面希望尋到回去的方法,一面極度不願想和他分離的可能。她不敢再痴望着看他,趕忙把視線轉口窗外。
旭日已亮麗地照得天空一片錦藍,山風幽幽,窗外盡逝而過的儘是鮮艷的綠和美不勝收的繁花百草。
“真美。”她輕聲說,困惑着再度輕霧般籠上來的熟悉感。
他瞥了她一眼。“你最愛的是秋天的葉變色時,多彩多姿的神妙變化,和冬天一些葉盡枝禿的卓然屹立樹木。現在是春天,夏季百花競放的濃艷,你也十分喜愛。你愛大自然的一切。很快你就可以重溫夏季的美了,尤其在清晨時到山上來,看日出,看景物在金色陽光中蘇醒。”
她把臉整個轉開,因為她知道它正蒙上一層哀愁。她看不到夏季,或秋天、冬天的大自然變化,她的記憶中將只有春天這一幕,和他們短暫的相戀時光。
於此,她悲傷地向自己承認,不論該不該、對與錯,她愛上了以初。最最教她惶惑的,她越來越經常的迷失她的真我,讓凌恩慈的鬼魂侵入她、佔據她,和以初重溫舊情,尤其當他們翻雲覆雨時際,章筠就覺得她每一個部分都是凌恩慈,而她次日竟並不感到不安和焦慮。
“你要不要去看望媽?”
他的問題將她的神思拉回來。
“什麼?”
“我們既然到了金瓜石,是不是該去探望你媽?”他不完全是探詢。
章筠洞悉了他的動機,本應立即否決和拒絕,不料她聽到她的聲音竟是猶豫的。
“我不想嚇到她。她經歷了那麼多次痛失親人的打擊,我如此突然出現,不大好。”
他一手伸過來握住她的。“事實上,念慈看到你之後,已經打電話告訴她了。她比你想像中要堅強和冷靜,恩慈。她打過電話給我,我告訴她你回來了。”
煩亂、困擾了她好些時的情緒,令她一下有些失控地甩開他的手。
“我告訴過你,我母親早已不在人世。帶我去見恩慈的母親,不能幫助你說服我改變我是誰的事實,以初。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明白呢?”
他深深凝望她一眼,,緩緩將目光移回蜿蜒曲折的山路。
“那就不去看她吧,她了解你需要時間復原。”
“我是需要復原!”她無法遏制地喊,“我需要回到我的生活里去,而不是在這被一群人當做一個透明的身體,每個人都想透視我、研究我。我是個人,不是個實驗對象,我更煩透了被你當作另一個女人,以宣瀉你無法熄滅的愛和欲。”
他突然把車靠山邊停住,臉埋進靠在駕駛盤上的臂彎中。他的背部急劇起伏,繃緊的肌肉撐着他的斜紋襯衫,他的呼吸急促,但他沒有發出聲音。
章筠懊惱地、猶豫地伸出手,輕輕放上他緊繃的肩,感覺到他的顫抖,她的心欲為之碎。
“對不起,以初,,我……”
他驀的轉身,一把將她拉過去,緊緊地擁住。
“你非離開我不可嗎,恩慈?”
“我不是離開你。我不屬於這個地方,及你的生活……”
“沒有你,我有何生有何活可言?”
她不喜歡他這句話背後的意義。她退開,也推開他,嚴肅地看着他。
“以初,你不能只為一個你所愛的人而活。你四周還有你的親人,我體會得到他們同樣愛恩慈,失去她,他們也很難過,但他們不能因而停頓在悲傷里,我看着你變得頹唐、了無生趣,你這樣太自……私……”
她伸手掩口,眼眸大張。
“怎麼了?”以初奇怪地拉下她的手握着。“怎麼了,恩慈?”
“沒……沒什麼。只是想到,我也和你一樣自私。”
他微笑。“哦,恩慈,你是世上我所見過最不知自私為何物的人。”
“我是自私的,因為我不是恩慈。”眼淚毫無預警地湧上,並淌下她臉頰。“你們口中的恩慈那麼好、那麼完美,我想過去幾天我下意識的希望自己真是那個美好的女人,因此我容許你們把我當作她,但我不是她。我不是。”
“噓,別哭,恩慈。”他重新摟住她,溫柔地撫着她的頭髮。“不要緊,沒事的。”
“有事。”她吸着鼻子。“我被你們弄得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他卻輕笑着。“你是誰都不要緊,我愛你。”
她坐直,讓他用他溫柔的手指抹掉她的淚痕。“你真是無可救藥的頑固。”
“你以前說過。”
她翻一下眼珠。“唉,真被你打敗了。”
他深情微笑。“還要去金瓜石嗎?還是要回頭回家去?”
“我要去金瓜石。”她堅定地回答。
失望掠過他臉龐,不過他點了點頭,發動車子。
餘下的十幾分鐘車程,章筠令自己專註地欣賞風景,阻止她的腦子胡思亂想。
車到九份,以初把車停在一處半圓形空地。“天氣很好,我們走過去,好不好?”
章筠同意,她來下車已經被周圍的山景迷住了。站在車外,她放眼往下望,一條條曲曲折折的山道無盡無源地延伸到看不見的山銜處,坡度和緩的山丘上樹影層疊,一畝又一畝的綠色農地美得教人屏息。
“走吧。”
以初牽着她的手,卻並不帶路。自他“找”到她以來,他一直努力幫助她尋回她失落的記憶,現在他要看她來到她兒時故居,可否有一丁點印象。
當他們沿山道而行,經過幾處家舍,來到一條伸向山高處的長長石級道口,她駐足時,他的心跳不覺加速。他鎮定地也停住腳步。
章筠完全不曾留意他的表情,她的身體被一股難以言喻的強大力量牽扯着,再一次,它和她的思考力脫了節,她的身體轉了彎,雙腳開始隨着那牽引力拾級而上。
石級彷彿沒有盡頭般直伸向天際,但她已脫離她自主力的意識似乎並不擔心。行了一段之後,她的雙足轉向經過的數條房舍中間的巷弄之一。接近一間低矮的屋子時,章筠有些朦朧地知道了她來到何處。她剩餘的薄弱理智拉着她退走,和驅着她前進的莫名地激動起來的情感抗爭着。
那股沒來由的情感贏了。她跨過門檻,進了大門敞開的屋子裏,一間窄小但整潔的廳室。她立定,喉嚨里奇異地梗塞着。
“這是……她才啟口對以初發問,廳室右側一幅粗布門帘揭開,走出來一位頭髮花白、身材微僂、穿着素凈鄉下農婦衣褲的老婦人。
看着她,章筠忽有一種面對她母親的錯覺。但老婦人和好身材高挑、體格健美的母親截然不同,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
老婦人緩緩地來到她面前,仰着滿布皺紋的疲臉打量章筠。她今天沒有穿恩慈的衣服,穿回了她的白襯衫和黑長褲,以及她的白色醫生外衣。
恩慈的母親舉起操勞一生、粗糙的手,慈愛地摸着章筠的臉,溫暖洶湧的河流般流過她全身,她發現她在顫抖。她站着動也沒動,雙手緊握着靠在身體兩側。
“返來就好。”老婦人低低地說,點在飽經風霜的蒼老面孔的笑容,看上去令人備覺辛酸。“返來就好啦。”
章筠覺得她應該聽不懂她的方言,但是她驚悸的聽懂了。
“坐啦。”老婦人接着用生硬、土腔濃厚的國語對以初說,“駛車駛那樣遠,喝茶。”
“不了,阿母。我們去山上看看。”
“要去爬山喏?好啦,好啦。返來呷飯。”
“下次再回來。下午我還要上班。”以初說,“只是--”
他看呆立的章筠一眼,“先來看看你。”
“好,好,返來就好。”
章筠不知道她如何離開的,那股沒來由的依依之情強烈得教她手足無措。她似乎應該說點什麼,但說什麼呢?她一走進那間陰暗的小廳室,不需要時光機,她便似乎穿過了時光隧道,來到一個曾是她歸屬的地方。那嚇壞了她。
他們登上她“降落”的山坡石階時,以初才溫柔地打破沉默。
“你生我的氣了。”
“沒有。”她應得很快。“又不是你帶我去的。”
他笑了一下。“那麼你是在生自己的氣。”
她沒有馬上回答,不過等她回答時,聲音里滿是蕭索。
“你告訴她,像你告訴你的家人,我失去了記憶,所以她對我的毫無反應絲毫不意外。”
“你有反應,恩慈。你看不見而已。”
“不要再千方百計企圖‘喚回’,以初,沒有用的,你在白費心思。”
到了她當初抵達的那片草野,她不急着找她此趟回來要找的東西,先走到凌恩慈的碑前。
“遠遊。”她哺念碑上的字,現在她懂了。她心中響起他母親的話。
在他心裏,你不但學死。你隨時有可能回來。
“你為什麼這麼確信她沒有死?”
以初靜靜凝望她,彷彿他目光所見便是再真確不過的答案。
她嘆一口氣,走開到草叢中尋找她遺失的磁片時,他站立原處,望着她。
什麼也沒找到。章筠同時感到輕鬆和失望,但回不去和可以繼續和以初在一起,都令她十分沮喪。
她無心觀賞風景,回程的路上,她閉着眼睛,懶得理會翻騰的情緒。以初邊開車,邊輕快地哼起歌時,她瞥他一眼,不知不覺地,他愉快的心情竟感染了她,驅走了她的愁緒。
她想道,看樣子,在她能回去之前,她最好適應這個她什麼都不懂的時代里的一切。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會有意外的收穫。總比終日和自己掙扎的好。
看着手心裏以初給她的鑰匙,章筠猶豫着要不要出去。
以初被她說服,不再要他的家人來輪班陪她。
“我覺得像個被監管的囚犯,但是我希望有在家裏自由自在的感覺。”
她是利用了以初對恩慈的百般造就,不過她發覺她真的對這屋子越來越生出“家”的情感。傢具對她不再陌生,庭園的花朵似乎也和她熟念起來。他們自金瓜石回來后的兩、三天,她每天都在一定的時間到院子去,呵護照料那些美得教人炫目的花木。她也說得出幾種花的名稱了,而沒有人教她或告訴她,她是自己脫口而出。
這世上若真有鬼魂這種東西,她想凌恩慈的鬼魂必定偶爾不定時的到她軀殼裏來暫住,支配着她的思想和一言一行。
回去以後,這倒是值得研究的一件事。
躊躇之後,章筠還是決定出去走走。她口袋裏帶了些以初給她的錢,不過她不認為她會用它們。
她沿着山道緩步而下。陽光明媚,風柔軟地拂得人神清氣爽。她看見一些人或站或坐的聚在一個只有一片尖弧頂蓋,四邊四根柱子的奇怪建築底下,好奇地,章筠也走過去,看這些人伸着脖子,張望、等着什麼。
一輛比以初和於婷的車都大得多的交通工具,停在這些人前面的路邊,前面和車身中間的門都開了,人們一一登了上去。
原來不是所有的門都要用手去拉或推的。章筠跟着上了車,發現上面坐了好多人。她朝後面的空位走去。
車子每行一段路便停住,下去一些人,又上來一些人。
或只有人上,或只有人下。章筠看得迷糊。她幾時應該下去?
到了某處,章筠不自覺地站起來,走到她上來的鄰近駕駛的門,車子停了,門自動打開。
啊哈,他們也有不需用手操作便可開關的門嘛。
“喂,小姐,投幣呀!”她走到門邊時,司機叫住她。
“投幣?”章筠聽不懂。
在她後面的兩個人往一個透明箱內丟了幾個銅幣,繞過她先下去。
“哦。”章筠明白了。但她只帶了紙鈔,沒帶以華給她的銅幣。她從口袋掏出錢,隨便抽了一張丟進透明箱。“這樣對不對?”
公車司機瞪着那張千元鈔,眼珠子都突了出來。“車子不找零的啊!”
“不對嗎?”章筠把一疊紙鈔伸過去。“你要哪一張?”
司機看她的目光像她是個瘋子。
“瘋子?”她告訴以欣時,她大叫,“他以為他碰到凱子啦!這下公車處可賺到了。多幾個像你這種乘客,保證他們不會再嚷嚷要漲車價。”
章筠沒有說出她接下來的經歷。她下車后,漫無目的地順着騎樓往前行,經過一家店,她直覺地轉進去。一個男人見到她,立即笑臉迎上來。
“凌小姐,你終於來啦。你的畫表好好久了,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畫?章筠不解地看他一眼,他轉身到裏面去了,她環視着室內排在牆上和擺放在地上,大小不一的畫框,有國畫,油畫,水彩畫。
章筠直起身發愣。她“應該”不懂這些才對。
店主回來了,拎着一個大畫框。“你好不好拿,凌小姐?
我幫你拿到車上去吧?”
“我沒有車。”她回答,好奇地彎身看。畫框裏是一幅染畫,抽象的圖案她倒認不出來,但是她很喜歡畫上的典雅色彩。既是恩慈的,她順便帶回去好了。
“謝謝你。”章筠接過來。
“凌小姐。”當她走到店外,店主追了出來,仍滿臉笑容。
“你尾款還沒有付呢。”
“尾款?”
“對。兩千六。”
“兩干六?”
“你可以刷卡。我知道你出門不帶太多現金的。”
哦。章筠懂了。她不確定要用掉她口袋裏幾張紙鈔,便把以初給她的五千塊,付了車資后剩下的全掏出來。
“你要幾張?”
店主收了錢,又找她錢的怪異表情,讓章筠決定她得向以初問清楚他們的幣值。
提着沉重的畫框,她繼續向前走。經過一個櫥窗,看到裏面掛着的衣服和恩慈衣櫥里的很像,她遂又走了進去。
這回是個帶着親切笑容的女人,從一張覆著典雅桌布的桌子後面走出來。
“呀!恩慈,我以為你失蹤了呢,怎麼這麼久沒來呀?是不是又和你老公出國玩去了?頭髮剪這麼短,你怎麼捨得呀!”
章筠完全答不上話,只能以微笑相應。恩慈都在這買她那些柔軟舒適的衣裳吧?否則不會和這家店的主人如此熱絡。
但店主的另一段話卻教她大吃一驚。
“你是不是又帶新做好的新衣來啦?也該是時候了,上次那批早賣完了,我打了好幾次電話,你家都沒人接。好些顧客買不到都問我能不能訂呢,我告訴她們,你每一組的設計都不同,而且有一定的量,賣完就沒有了。”
恩慈自己設計、製作衣裳,還拿出來賣?章筠對自己說,又是一個她不可能是凌恩慈的證明。
“哎,恩慈,除了我這,你的衣服沒拿去別家吧?要是有,你又不告訴我,可就砸了我老跟顧客說‘只此一家,別處絕買不到相同的’的招牌羅。”
“沒有。”章筠聽到自己對店主保證,“老朋友了,我還騙你嗎?不是你當初口沫橫飛的說服我,我哪裏是做生意的料?”
“是哦,好看的衣服就你一個人穿。我橫豎有個店面,你不過出力、出點子,拋頭露面的工作我來做,時間到了還把錢專程送到府,你還不滿意啊?”
這個女人口才流利又伶俐,章筠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又說,“當然羅,沾你的才氣和巧手,賺多少錢這種俗氣的事就不說啦,我有你這個朋友也挺風光的。”她親熱地挽住章筠的胳臂,“衣服在車上是吧?你車子停在哪?”
“我沒車。”章筠說,有股要逃出去的行動。“我只是出來走走。”
離開了那間服飾店,章筠不敢再走下去了,卻發現她不曉得如何回去。
“幸好我們每個人都留了電話號碼給你,你也曉得沒法打公用電話時,去向人借電話,要不然就慘了。”接了電話去接她,把她送回來的以欣,到家后還把以初也叫了回來。
“再有類似情形,你可以打電話去學校。”以初因為她沒有找他而找以欣,有些失望。不過至少她平安地回來了。
“我打了,”章筠不大自在。“那個人問我是誰,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這實在很危險。”以華是“順路”上山來看她,正好碰到她們坐的計程車到門口。“萬一她下次出門忘了帶我們的電話,那可麻煩了。大哥,你應該再給她買部車嘛。”
“我不要。”章筠立刻說,“你們的車子在路上前擁后擠的,更危險。”
“以欣,你下午沒課嗎?”以初問。
“拆橋拆得真快。”以欣咕噥,瞄以華一眼,“人家下逐客令啦,還不走?在這當電燈泡?”
“大哥。”以華向以初示個要和他私下說話的眼色。
“你休息一下,恩慈,我送他們出去。”
章筠點點頭。“謝謝你,以欣。”
“小事一件,不必客氣。”
以欣匆匆跟着她兩個哥哥出去,要聽他們說些什麼悄悄話。
“我今天去了醫院。”以華說。
以初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皺皺眉。“做什麼?”
以華聳聳肩。“好奇。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你懷孕了?”以欣戲謔道。
以華瞪她一眼。“你才要臨盆了呢。”
“哈,我要是當了未婚媽媽,你未見得光彩到哪去。”
“哎,你們倆有完沒完?以華,你還嫌情況不夠複雜是不是?”
“大哥,裝迷糊要有個限度,何況我是為了你好。你知道嗎?幾天前撞得頭破血流那個傢伙,快要出院了,聽醫院裏的人說,沒見過手術和縫合傷口技巧那麼神妙的。”
“以華……”
“還有,大哥,我去了病房,那個人很得意的讓我看他頭上的縫合傷口。他那副炫耀的模樣,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傑作。”
“他的傷口到底怎樣嘛!”以欣催促道。
“簡直看不出來動過手術。”以華看着以初說完他帶來的消息。而且我還聽說他手術時幾乎沒失多少血。大哥你明白這是表示什麼吧?”
“裏面的恩慈,或不管她叫什麼,她不是我們的嫂子。”
以欣答,語氣遺憾。
“這表示,”以初沉着地說,“那個人身體很健康,復原得很快,這事和恩慈沒有關係。”
“大哥……”以欣和以華同時叫道。
“這事到此為止。以華,我不要你向恩慈提你今天去醫院的事。她的恢復狀況每天都在改善,有些你們也親眼看見的。我相信她會越來越好,或者不需要太久,她就會記起一切。”
以初反身進屋去了。
“你為什麼這麼急於證明她不是恩慈?”以欣質問以華。
“用得着我來證明嗎?”以華悻悻道,“你是白痴兼聾子是不是?她連公車都不知道。”
“又如何?恩慈以前出門都自己開車,她不懂坐公車要投多少錢,不代表她是外星人。”
“她不是,你才是外星人。搞不清狀況!”以華氣悶地走向他的車子。
“啊,你不但當我是白痴、聾子,還把我當瞎子啊?”以欣跟着他,坐上他的車。“我知道你擔心一旦她回去二三OO年,大哥的無限希望落了空,他就慘了。”
“哼,看在你還有一丁點腦子的份上,送你一程。”以華髮動引擎。“她來自所有一切都屬高科持的年代,她沒法習慣我們的生活和環境的。所以不是一旦,她是一定會回去。
而我必須在情形無法挽救之前,使大哥清醒過來。”
“我看已經無法挽救了。”以欣嘀咕。“大哥那麼固執,又那麼深愛恩慈,他好不容易失而復得,你非要挖空心思斬斷他的希望,你不是要他的命嗎?”
“任他盲目下去,等她走了,他就會比較好嗎?什麼失而復得?”他瞪她。
“至少大哥如此深信不疑呀。而且你能否認她的確越來越多舉止像恩慈嗎?”
“本來我也很困惑,但今早去過醫院以後,我想到了,那是因為我們,尤其是大哥,為了幫她恢復那些屬於恩慈、根本和她無關的記憶,都對她說了太多恩慈如何如何,她不知不覺開始表現得像恩慈,是我們大家的錯。”
以欣想了想。“噫?你說的好像有幾分道理。”
“長你幾歲可不是虛長、白長的。”以華自得地撇撇嘴。
“如何?你是不是該和我同一陣線?”
“幹嘛?幫着你把她弄走?我才不幹!”
“幫我?你離我遠點吧。我說的是幫大哥。”
“怎麼幫?你有什麼主意?”
“找些證據,使大哥接受她不是恩慈,及她遲早必須回去的事實。只要他認清這一點,她走的時候,他即使仍會痛苦,起碼不會痛不欲生,因為他並不是再一次失去恩慈。”
“那麼,”以欣思索着,“我只要一有空就往山上跑,到他家和恩慈膩在一塊兒。”
“你要記住,我們都還是叫她恩慈,叫她大嫂,但她……”
“並不是真的恩慈。”
“不錯。”以華嘉許地點點頭。“別把我剛剛為你打開的智慧弄丟了,這可是個大任務。”
以欣喜歡極了這個任務,它新奇又刺激,不過她可不會在以華面前表現得太雀躍。
“既然你找我做幫手,你付我多少鐘點費?”
“咳,讓你加入我的救親計劃,我沒向你收入會費就不錯了。”
唯恐和他爭下去,他決定獨力去進行,把她撇在一邊,以欣只好讓他贏一次。
“既然為了大哥,我姑且犧牲好了。”她說。
“真偉大。”以華諷刺她。“事成之後,你找大哥領賞,說不定他會把他的保時捷送給你。”
“少自鳴得意,大哥已經答應我,等我明年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他要送我一輛車,由我挑。”
“女男平等又一新證。”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你這顆酸葡萄,誰吃了誰瀉肚子。”
“你……”以欣氣惱地捶他一拳。
以華大笑。“說真的,以欣,我真希望大哥的惡夢早點結束,我們大家都好回到過去的相親相愛,和樂融融。”
以欣哀愁起來。“沒有恩慈,他永遠不會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