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和以華回到家時,以初也是同樣的表情坐在沙發,望着門的眼空空洞洞。看見她,他很慢很慢地站起來,眨了好幾下眼睛。
“我……”他咽一下乾澀的喉嚨,“我以為你走了。”
章筠心中充滿酸楚,靜靜地說,“我不會不告而別的。”
以華在他們之間看來看去。“你要走去哪?”他的火氣升上來。“要走也不該是你走。大哥,你怎麼可以……你太令人失望了!”
以初只渴望地緊盯住章筠,她的意識和整顆心也只有他。
“你明明仍深愛恩慈,你怎能……難怪你那麼輕易就和向偉志交上朋友,說服得他服服帖帖;那麼容易就安撫了媽。我實在想不到你……”
“向偉志!”忽然,章筠聽見了。她望向以華。“你剛剛說‘向偉志’嗎?”
“是啊,就是我跟你說了半天你沒聽到的愣小子嘛。他……”
章筠轉向以初,目光炯炯。“你見到他了?我那個朋友,偉志?”
“你的朋友?”以華迷惑了。
以初很慢地點一下頭。“他來找你。”
“他來了?偉志來了?老天!”
以初以為他不可能更絕望了,她興奮的反應卻又把他推入更深的冰窖。
“他在哪?偉志人呢?”她抓着他的胳臂急切地問。“我要見他!我馬上要見他!”
機械地,以初又點一下頭。“我帶你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向偉志怎地變成恩慈的朋友了?”
以華問。
沒人理他,他們已走出去了。他也趕忙跑出去。
“以初!”開門見是他,偉志很高興。“我以為明天才會見到你。你聯絡得到……小筠!”
以初站開一步,注視章筠和偉志互相伸手緊緊一握。
“偉志!”
“小筠,我說不出有多高興看見你平安無恙。”
接着他們笑着擁抱。以初看得出那是好朋友、好夥伴的擁抱,仍然,他感到滿不是滋味。
“謝謝你,以初。”偉志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謝謝你送小筠來。”
以初百感雜陳。在他心目中,她是章筠也罷,是恩慈也好,她都是他的妻子。眼前的局面,卻像似他將她拱手讓人,連個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他並不心甘情願,可是他既成了局外人,他能說什麼?
“你們談吧。我回去了。”結果他說。強持着冷靜,他面向章筠,“你……走之前,我還會見到你吧?”
“會的,以初。”她柔聲承諾。
門關上了,以華才結結巴巴找到他的聲音。
“大哥,這是……怎麼回事?恩慈要跟他走嗎?他叫她什麼?他到底是誰?”
以初推着他僵硬的身子走過飯店走道,走向電梯。
“他是恩……章筠二三OO年的朋友。他來接她回去。”
“二三……哎喲!”以華轉彎時一頭撞上牆壁。
“你不回去?”偉志愕然。
她搖搖頭,低聲說,“暫時不。”
“為什麼?”他打量她。“你變了,變得……”
“女性化?”
“有魅力。”他想起以初用的字詞。“你愛上他了?他告訴我,你是他的妻子。”
“我有個問題,”她筆直望着他,“若我們是好友,你就該誠實坦白的回答。”
“你要知道你的手術。”
“不止是面部整型吧?我整個人幾乎是凌恩慈的再版,從頭到腳都是。她穿的衣服、鞋子,尺寸和我的完全吻合。”
“我們是從事科學研究的,不相信巧合。”他嘆一口氣。
“這裏面其實還是有好些奇妙的巧合,小筠。”
聽他詳述完,她張大眼睛,吸口氣。
“所以我來到這裏,有點像是冥冥中的安排。”她喃喃。
“原來我用的是恩慈的身體。來此後,我的感受非常奇異,好像原來已死的一些東西,一點一點、一件一件的在復蘇。”
“唔,這個現象值得我們下次做同樣轉換時做進一步研究。”
偉志還是那個滿腦子除了實驗就是研究的偉志,章筠原來也如此,遇上不尋常的現象,首先想到的就是進一步探討。現在,她不一樣了。她的軀體中,她的生命中,多了許多生活化、感情化的東西。
“我最初急着要回去,可是沒有幾天,我很快融入了這裏的一切,人、事、物,就像我一直是它們的一部分。我愛上了以初,幾乎一開始就愛上了他。”
偉志踱開了幾步,然後轉過身。“你為了他決定留下?”
“不單是他,偉志,但他是主因。”她又吸口氣。“凌恩慈死之前似乎留下許多未了的事。她的車禍,我懷疑和那些事有關。”
“你找出來又如何?既成的事實,不能因為你代替她活着而改變。”他跨一步到她面前,面容嚴肅。“你的病人、你的工作怎麼辦?人不管了嗎?”
“我關心我的病人甚於我自己,你知道的,偉志。”她懇切地說,“但他們不是唯一需要我的人。”
“這裏的人--我想你指的其實只有以初--需要的不是你,小筠,面對事實吧,他或還有其他人,需要的是凌恩慈。你不是她。”
“我是!”
他們同時震愕地望住對方。
“就某方面而言,我是。”她半昏亂、半清醒地補充。
“你不僅外表改變,你變得不像你了,小筠。你一向理性,頭腦清晰,條理分明,從不感情用事。”
“也許因為我不是我,你們把我放進另一個女人身體的一部分了,記得嗎?”
“思維組織是你自己的,小筠,我們為你借來的軀體,是拿來接受你的思維掌握,做更多有益國家社會的事,救更多人的生命,你現在由這具軀體來操縱你,是本末倒置了嘛!”
她煩亂地走開。“你怎麼知道章筠的腦組織完全、徹底的取代了凌恩慈的?也許恩慈仍有她自己的意識。你們使章筠的意識復活的同時,她的也蘇醒了。”
偉志露出笑容。“聽聽你說的,小筠。凌恩慈是腦死,再加上她冰凍了三百年,她的意識還會蘇醒?你得先說服你自己。”
“是真的。”她轉向他,臉上閃着他從未見過的柔美光輝,同時又有一股女性的楚楚可人。“她在一點一點的蘇醒,偉志。就在這兒,”她指着她的腦,“這兒,”她的心,“還有這具冰凍三百年的軀體。她活着,偉志。我活着。”
她伸手覆面,輕輕啜泣。
偉志看了她許久。“我從來沒看你哭過,小筠。”他輕聲說,有些手足無措。
她緩緩放下手之前,用手背抹抹臉。“我不能走,偉志,現在還不能。”
他又望着她好半晌,終於屈服的嘆口氣。“好吧,我等你,你需要多少時間?兩天夠不夠?”
她失笑。“我哪裏知道。你不能等我,你得回你的實驗室……”她張大眼睛。“你要如何回去?”
他從他衣服口袋拿出轉控器給她看。“有這個,就可以回去了。這是我後來研究出來的,若不是你忘了拿走,就是我還來不及告訴你。”
“你沒告訴我。”她看過之後還給他。
換了來此之前的她,定要鍥而不捨問他一大堆這個轉控器的研究過程。偉志搖搖頭。
“你倒很慶幸你不知道有這個東西似的。”
“你錯了;我走的時候若已知道有它,我絕不會不帶的。”
他點點頭。“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我沒有說不回去。”但她的口氣並不堅定。
“這樣吧。你今晚再想想,明天你若仍決定暫時留下,我就先走,過些時間再回來接你。”
章筠一時想不出其他方法,她的確還在走與不走間徘徊,真正牽引住她的,還是以初。她菇最後還是要走,沒有偉志的轉控器,她仍回不去。
她撥電話找以初來接她,電話沒人接,放下聽筒時,看到偉志的表情,她不禁莞爾。
“你已經比我學得快了,我來了好幾天才會用手開門。”
“我觀察,並將視窗里吸收到的立刻輸入行動組織,而且,”他向她眨眨眼。“我沒有雙重身分的困攏阻礙我的專註。”
“是,你歷害,科學家。”
“找不到以初,你如何回去?”
“哦,不要緊,我口袋有錢,我現在會叫計程車了。”
“計程車?”
“你還有得學呢,科學家。”.
章筠在醫院時搭過電梯,因此她駕輕就熟地用手指操作它,回到大廳,結果以初就在那等着她。
“你是……來說再見?”他全身緊崩。
“我找你帶我回家。”回家兩個字如閃電般又敲醒了她部分仍處於昏亂的意識。她挽往他的胳臂,輕聲說,“我們回家吧,以初。”
是的,這兒是她的家。她怎麼還猶疑着要回去二三OO年呢?她幾乎想立刻上樓告訴偉志,她不走了。
以初眼中升上一層濕霧,驟來的鬆弛感幾乎使他站立不住。他勾緊她。
“好,我們回家。”他快樂地顫聲低語。“我……現在該叫你什麼?”
“恩慈呀,這是我的名字,不是嗎?”
章筠沒有聽到電話響,是以初起床的動作驚醒了她,但她醒了一半時,仍在夢中的一半卻聽到了電話鈴聲,迷糊中,她看到以初坐在床側的背影。
“我馬上來。”他小聲地說。
我馬上來。
另一個以初,另一個聲音在她腦中重複。她閉上眼睛試圖分辨、以初正好回頭,見她熟睡着,他消消下床,很快地穿衣,出去了。
章筠聽到輕輕的關門聲,撐起上半身,看床頭的夜光鍾。一點四十五分。這個時候,三更半夜的,他去哪?會不會他家人出事了?
她立刻起來,穿了衣服,跑下樓,正好聽到以初的車子開出大門。
接下來她的行動和反應完全是下意識,不在她思考能力中。她上了以華的車,順利地啟動,加足油門,追了出去。
章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追以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裏。
這個時候,他去見什麼人?
這個疑問是她腦子裏那個糾纏了她好久的聲音,不是她的。
當她看到以初的車在前面不遠處時,她十分意外,他出門時開得很快,她不以為她追得上他。
傾盆大雨沒有半點預警地忽然嘩嘩而落,豆大的雨點敲打着車頭和車窗。章筠驚駭地看着她熟練地握着方向盤的手,然後她的眼睛有自主意識般,賣力地穿過濃密的雨霧,盯住以初的後車燈。
他的車駛上了以華帶她去念慈住處的山路。一個閃電照亮了迷濛在大雨中的以初的車子。她眼睛眨了一下,再向前看時,她的身體忽然開如發冷。
以初了解。他對我好……我沒有和你爭……他對我好……
她甩甩頭。
他了解……他統統了解……他對我好……你不了解……你沒有痛過……你不了解……
“念慈。是你。原來那些神秘的電話,是你。你和以初……我的親妹妹,我最疼愛的妹妹和我丈夫……”
雨突然停了,像剛才那場驟雨,是她的想像一般。她停了車,注視以初下保時捷。
當他把撲向他的念慈擁住,章筠--恩慈,腦子裏一片空白之後,所有被冷凍的一切都回來了。
不這不是真的。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發生過的事是一場惡夢,她現在又在作相同的可怕的夢,她不要再經歷一次。
你錯了,念慈,我會痛的,你用這種方法來教我認識痛嗎?你知不知道,當你小時候,你受盡病魔的折磨,你那麼的瘦弱,我有多心疼?你沒法上學,在學校受人欺負,我多心.痛?我必須離家去學校,沒法再在你身邊保護你、照顧你,我多心焦?我每個星期趕來趕去,為的就是要回家來看看你啊!
“你走了……你丟下我……你走了……”
她想走,想離開,她的四肢和身體都不聽她的大腦使喚。她木然坐着,等着,好像她手無縛雞之力,可等着她已知將會看到的打擊來擊得她粉身碎骨。
破曉時分,以初出來了。一切都和上一場惡夢-樣。當他呆若木雞看向她,她僵硬的手腳才去發動車子。
以初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上帝,不,別讓同樣的事再來一次!不!
“恩慈!”他喊着,跑向她。
她掉轉車頭時,他跑到她車窗邊,用力敲打。
“等一下,恩慈!聽我說,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他飛快地說著,但還不夠快,幾乎把他撞倒在地上后,她飛也似的開走了。
這次以初沒有浪費時間,立刻跳上他的車,疾追而去。
車身因車速過快而輕顫起來,但仍不夠快,他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
不要,恩慈,求求你開慢一點。不要再來一次,千萬不要呵!
再一次,上帝忽略了他的千祈萬禱。他看見她的車迎面撞上大卡車,彈飛向空中,重重墜落,開始朝山坡翻滾,以初發出廣聲撕裂他心肺的銳喊!
“不!恩慈!不要!不!不!”
“以初!”偉志意外的聲音尾音還在,又發出更意外的一聲,“以初!”
面色慘白的以初砰地跪在他面前。
“以初!你做什麼?起來,起來!”他怎麼拉他都不動。
“求求你,偉志,求求你救她。我知道你可以救她。求求你1”
“救誰?你起來再說好不好?”
“恩慈,救恩慈。你一定要救她,偉志,求你救我的妻子。
求你救她。”
偉志嘆一口氣,放棄了,不拉他了。“以初,你不起來,你去找別人救你妻子,我不理會你了。”
以初才搖搖晃晃站起身,偉志把他拉進去,關上門。
“發生什麼事了?”
“一模一樣,”以初彷彿掉進了一個永遠無法醒轉的惡夢深淵,整個人完全沒了生氣。“和兩年前一模一樣。若早知同樣事情無法避免,我情願她不曾回來過,我但願我沒有全心全力的挽留她,讓她再受一次相同的苦。”
偉志聽他凄愴的說明,也覺得整件事巧合得匪夷所思。
“他們這次甚至幾個小時內就宣佈她沒救了。可是我知道她還有救,因為你在這。”
“喂,你別再下跪啊。”偉志揪着他的胳臂,“你不必如此的,我若能救她,會袖手旁觀嗎?她在哪?快帶我去吧。”
到了醫院,偉志發現則剛、於婷,那位姑奶奶小姐和以華,全部都在。他們看他的眼神使他知道他們已知他來自未來。他們也和以初一樣,相信他是章筠唯一救星。
看到加護病房內的各種維生器材,及接在她鼻子上的管子,偉志皺皺眉。這些東西搬進他的研究室和實驗室的話,他看都不會看第二眼。
他簡速地為昏迷的章筠做了些必要檢查,轉身面向屏息看着他的以初。
“她還活着。”
以初說不出話來,只在喉嚨發出個鬆弛的聲音。他奔出病房去告訴他焦急等候的家人。
“她活着,爸。”他承受不住了,面朝牆,臉靠着臂彎,悶聲喜極痛哭。同時,他不住繼續喃喃,“她活着……她活着……
她活着……”
聽到偉志的申明,在病房的護士跑去把稍早勸以初節哀,要他準備後事的醫生緊急找來。
他繃著臉直接找上還在病房裏凝視着凌恩慈的大膽妄為男人。
“這位先生,我必須請你離開。你不可以在這危言聳聽,影響病人家屬的情緒。”
“你是……”偉志看着他白色外衣上的名牌。“趙醫生。
幸會,我姓向。”
醫生滿臉不高興,還是很有風度地和他握握手。
“你宣稱凌恩慈還活着?”
“我不是宣稱或自稱。她的腦暫停止活動,但沒有死。”
醫生皺眉。“你還是離開的好,向先生。”
“他是我請來的。”以初又進來病房。“我信任他的判斷。”
“那麼,看他來自哪家醫院,婁先生,你可以為尊夫人辦轉診,移送過去。台北任何其他醫院,任何一位專門醫生也同意她有希望復蘇,我祝福你。”
“請留步,趙醫生。”偉志留住欲拂袖而去的醫生。“你的觀察和診斷沒有錯,但是請再給他們……至少一個星期的時間,還不要忙着宣佈她的死亡。”
趙醫生的表情和緩了些。“我是為病人家屬設想。她在這裏多待一天半刻,他們就增加一筆可觀的負擔。人力無法挽救,機器,以她的情況,恕我直言,就算能幫她苟延殘喘,對她需要安息的軀體也是種不必要的拖延。”
“是,我們了解。”偉志搶在以初之前發言,邊使眼色要他不要插嘴。“我想他們有能力負擔,只請給病人和她的家屬最後一個機會。”
“隨便你。”醫生走了。
“不要怪他。”再一次,偉志阻止以初的不滿,“他的觀察和診斷真的沒錯。”
“但你說……”
“我知道我說了什麼。她的腦部活動是呈現靜止狀態,對周遭的一切都不會有反應。以這裏的醫療設備,趙醫生的說法是正確的,人力或機器都幫不了她。”
以初方才的喜悅瞬即凍結。“這裏是台北設備最好、最齊全的醫院了。”
“我不能在她昏迷的時候帶她回去,她無法承受這種強勁的衝擊。”他雙手搭上以初的肩,凝肅地說,“所以,她能不能醒或活過來,以初,全看你了。”
他怔住。“我?”
“對,你。”偉志走到床邊,輕輕握住他現在確知她的確是凌恩慈的手。“你要用無比的耐心,用你對她的愛,把她喚回來。”
“喚?”
“喚。每天,只要你有力氣,夜以繼日,對她說話。任何話。你們分享過的美好事物,你們曾計劃一起做的事。說真話給她聽。叫她的名字。若你們曾發生誤會,對她說明。說話,不停地對她說話,強迫她聽你的聲音。用你的聲音喚她回來,以初。”
第一天。
“……還有,你記得嗎,恩慈?那時候我好緊張。當我們經過你家後山那棵大樹,我終於鼓足勇氣,吻了你。那一天,恩慈,才是我生命的開始。認識你那天,是我的雙眼首次見到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事物的……不,不,我不是指你是事或物,我的意思是……我愛你,恩慈,我愛你。你醒一下好嗎?
張開眼看我一下,好不好?恩慈,恩慈……”
第二天。
“我說到哪裏?對了,我急着去看你,兩雙腳穿了不同顏色的襪子,有一雙還裡外顛倒。你爸爸問我台北的男人是不是流行這麼穿。我窘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硬着頭皮說是。結果你爸媽應我爸媽的邀約到台北,到家裏吃飯,互相熟識時,你爸也穿了一雙一個顏色,一雙裡外倒過來的襪子,還把雙腳舉給大家看,表示他很時髦,並不落伍,大家都笑翻了。哈哈哈。”
他硬從乾啞的喉嚨擠出笑聲,笑着笑着,眼淚滾滾而落,他趴在床邊,抓住恩慈的手貼在臉上,哽咽低語。
“恩慈,你醒一醒,醒一醒吧。五秒……半秒也好。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眨一下睫毛,或者勾一下手指。暉一下?”
他盯着她的眼睫。“勾一下?”他盯着她的手指。全沒反應。
“好,沒關係。你大概很累哦,你睡吧。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第三天。
“……結果他去了那邊,一直傻等,她卻在另一個地方等。過了幾個小時,她忽然想起來,啊,他也許在那邊,於是她急忙趕過去。但她過馬路時太急了,沒注意到一輛車對她開過來……不,不,不,這個故事不好。我重說一個。重說一個哦,恩慈,把剛才那個忘掉。我重說……說……說”
他抓着頭髮,跪伏在病房地板上,壓抑着不敢出聲地輟泣。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瘦削的身子,晃到床邊,執起她的手,用雙手捧住。
“恩慈,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自從爸--你父親--和小弟的事件后,念慈一直恍恍惚惚,她相信一些無聊的人對她的指責,認為爸和小弟的死皆因她而起。她內心深深自責,她不敢告訴你。你在她心目中太完美,小時候你是她的偶像,她愛你,崇拜你……”
“長大以後,你變成我的壓力和負擔。”
以初愕然抬頭,慢慢走進來的念慈沒有看他,她悲傷地筆直走到病床另一側。
“你擁有我想要、想望,但心裏自知我永遠得不到的一切。面對你時,我自卑得抬不起頭,於是我再也無法面對你。
但是在我最最絕望時,給我一個安身之處的仍是你。”
閃一下眼睛,由着淚水滑落,她吸一口氣,再凝望着恩慈宛如死去、又宛似在平靜沉睡的面容。“你教我讀書,充實了我本來空白、貧瘠的生命。也因為看了那許多你買給我的書,我知道人要堅強,不要輕易向環境屈服,向命運低頭。可是,姊,我不是你。我仍然是脆弱的。當我需要你,卻無法面對你,我轉而找我認為可以代替你來愛我,了解我,關心我,不像別人用輕視、嘲笑對待我的人。我找了以初。”
悲泣使得她停了下來,慢慢吸口氣后,她低低地又說,“我沒有和他怎樣。我沒有和你爭。那天你來……你走以後,我明白了。你是愛我的,姊。你愛我,所以你死了一回,又回來,來給我一個解釋和消除罪惡感的機會。我現在解釋完了,你如果還是和以前一樣愛我,請你睜開眼睛,好嗎?”
床上的恩慈依然沒有絲毫反應。
病房的玻璃牆外,則剛夫婦、以欣、以華都來了。他們都聽見了念慈的痛苦泣白,望着一動也不動的恩慈,和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的以初,每個人都落着淚。以欣伏在以華肩上哭,以華伸手摟住她。這是他們長這麼大,第一次在一起不鬥嘴的一次。
“恩慈,你聽見了嗎?你明白了嗎?我答應念慈,不把她的無助和她的自覺懦弱無能告訴你,所以我瞞着你。我也是想不要你擔太多心,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念慈。我沒有做背叛你、對不起你的事,恩慈。”
“只要你張開眼睛,親口告訴我你原諒我,姊,我再也不動不動厭世了。我會走出來,姊,我不會再躲在山上。我今天走了好長的路下山的。你張開眼看看我,我今天一次也沒跌跤。你看看我。姊,你看我一眼吧。”
“醒醒吧,恩慈。我愛你,我是如此如此愛你呵!你怎能捨得下我?你怎能啊?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再一次離開我,丟下我。你要是執意不醒過來,這一次,我不要再經歷沒有你的痛苦了。你非去不可,我和你一起去。我陪你一起。”
“以初!”他父母慌地大叫。
“大哥!”以華、以欣也大喊。
病房門外另一邊,幾個護士早哭成一團。
“姊,我跪下了。”念慈痛哭着屈下膝。“你幾時醒,我就跪到幾時。”
“我也跪下來求你,恩慈。”以初泣不成聲,日夜不停地說了三天三夜,他喉嚨沙啞得像裝了砂子。“你若必得回二三OO年,你回去吧,我不留你。只要你別死,只要你活着。
恩慈……恩慈……”
“她哭了!”以欣喊,手舞足蹈地隔着玻璃指着病床上的恩慈。“她哭了!大嫂哭了!她聽見了!”
跪着的念慈和以初同時跳起來。
兩行淚順着恩慈緊閉的眼角滑過太陽穴。
“她活了!她活了!”以初為她拭去淚,又滑出兩行。“恩慈……哦,恩慈!”
“她的手指在動!”以華大聲告訴以初。他們全部興奮地跑進了限定只能有一名家屬作陪的加護病房。
“勾了兩下了!”於婷歡喜地抽泣。
以初盯着看時,她在他這邊的五雙手指都動了,很輕很輕地向手掌彎了彎。
“看到了,我看到了,恩慈。”他又哭又笑。
“請出去,各位,請出去好嗎?”得到護士通知趕來的趙醫生把所有的人趕出去,只留下以初。
他揭了揭恩慈的眼皮,拿聽筒聽她的心跳,測她的脈搏,再盯着腦波儀器看了半晌,他不可思議、不可置信地搖搖頭,然後他拉掉了恩慈鼻上幫助她呼吸的管子。
“你這是……”以初緊張起來。
醫生轉向他,滿面驚奇。“恭喜你,婁先生,看來你的真情感動了天,製造了奇迹。”
“啊?”以初伸出雙手接握住醫生恭賀的手,用力搖着。
“謝謝,謝謝你,醫生,太謝謝你了。”
“你不用謝我,謝你自己吧。你太太醒來后,也該好好謝你。現在,你在這吵了她幾天幾夜,說學逗唱無所不來,既然她沒事了,你何不去睡一覺,好好洗個澡,刮刮鬍子,也好讓她清靜一下。”
“姊說醫生說的對。”念慈說。
以初馬上來到床邊。“她說話了?”
恩慈沒有張開眼,但眼瞼清楚地眨了兩下,手指則朝外搖了搖。
“好,恩慈,我回去洗個澡。我一定臭死了吧?對不起吵了你這麼多天。我回來的時候,你要是睡着的,可不可以和你說話?”
她眨一下睫毛。
以初還沒走到門口就昏倒了。大家怕驚動恩慈,再把她急暈過去,悄悄地趕快把他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