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愛情,不來電時,是阻塞的排水管,一滴水也甭想通過;來電后,是暢順的排水管,流水不但直達下水道,更可俯衝大海的心臟。

經過一天腰酸背痛的折騰,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宋展鵬突破了程瑤的第一道防線──視之不理,來到第二道關卡──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於是像個朋友般,邀她上劇院、逛書局、壓馬路,幸運地在喝了兩星期的白開水后,過斑馬線時,一個冒失的騎士突然右轉,差一公分就撞上程瑤,還好他及時拉住她那冰冷的小手,一路保護她到夜晚結束,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改變他一生的十字路口──民權東路與復興北路的交界,帶他敲開第三道門──蝶戀花。

蝶兒怎樣戀花呢?宋展鵬不知道該拿什麼采蜜,愛這籃子太重了,那四片單薄的翅膀會被折斷;錢這袋子太髒了,花會被銅臭味薰謝,其他如幽默、英俊、溫柔……所有法寶出盡,仍然不見伊人點頭。

於是,他常在她家門口徘徊,等待天……賜良緣。

又過了一個月,大家照常上班,除了左威豪照常遲到。

企劃一課主管終於忍無可忍,給予他嚴厲的口頭警告,要他好自為之,免得年終考績吃小丙,紅利吃大虧。

左威豪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直覺告訴他:有人暗中整他。

是誰呢?恨他的人,保守估計有公司總人數的一半強,比他丑的男人和得不到他青睞的女人都是;可是從中挑選有能力整他的,只蹦得出一個人。

是的,一定是她,未來的總經理夫人。

在百年前的西洋傳統里,兩個男人夾個女人是要以手槍決鬥來博取女人的心,眼前的情況雖然不盡相同,但是決鬥都是由女人挑起的,而槍在命運證人大小眼的分配下,他得到把老來福槍,而總經理則是管核子炮,註定他被轟得體無完膚。

左威豪不甘心成為程瑤的腳下石、階下囚,向來只有女人為他哭,沒有反例。趁她今天上晚班,習慣性地提前二十分鐘到男賓止步的更衣室化妝時,討回公道。

程瑤從鏡中反影看到他陰森的臉,驚愕地說:“你不能進來這兒,出去。”

左威豪見她形單影隻好欺負,皮笑肉不笑地說:“需不需要張生為鶯鶯畫眉的服務?”

“滾出去。”

他拉開椅子,逕自坐下。“小心!長了魚尾紋,會被老闆打入冷宮的。”

她一本正經,“你再不走,我叫保全人員進來請你出去。”

“叫總經理來不是更好!”

“殺雞焉用牛刀?你的身價不夠格,他也不會紆尊降貴。”她牙尖嘴利地。

“也對,像我這種卑微的人,有如用過的草紙,丟在馬桶旁的簍子裏,賤得不屑一顧。”左威豪對鏡自嘲。

程瑤落井下石地說:“知道自己賤就好了。”

“你說什麼?”左威豪氣得額上青筋暴現,手緊握成拳頭。

危險的光圈雖然罩在頭上,她還是敢說:“我沒說什麼,只不過重複你的形容詞。”

左威豪從來不是個君子,也有過打女人的前科,他決定狠狠地、重重地教訓那張惹禍的嘴巴。

千鈞一髮時,謬以婕推門進來,誇張地喊道:“左威豪,你變性了嗎?”

門聲使左威豪做賊心虛地吃了一驚,怒氣頓時收斂大半。“那豈不是搶走像你這樣醜女的風采,害你嫁不出去,比我當男人時更恨我。”

“唉,我還以為你的報應到了,被剪成顛鸞倒鳳的太監。”謬以婕不甘示弱地反唇相稽,“原來老天爺還在蒙頭睡大覺,尚未替人間主持公道。”

看到幫手來了,程瑤繼續未完成的妝。

“我要是做了宦官,可是女人的一大損失。”他大言不慚地說:“凡是受過我雨露的女人,都明白這一點。”

“對,我聽魏純芳形容過,你是麵條,站不起來。”謬以婕惡毒地接口。

“那個女人!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左威豪曖昧地說:“為了取信於人,我可以犧牲自己,照亮你。”

謬以婕被激紅了臉。“左威豪,你去死!”

左威豪一掃在程瑤那兒撞到鐵板的陰霾,從謬以婕這兒扳回一城,樂得露出小人得志的嘿笑。

程瑤嗅到風向不對,停下正在化妝的手,天外飛來一筆地說道:“有人提到照亮,是不是在說越燃越短的蠟燭?”一語雙關。

謬以婕又抖起來,佻撻地說:“如果你的報應還沒到,來這幹嘛?偷窺?”

“我是光明正大地來和程瑤敘舊,等一下就走。”

“一下是多久?我要計時,超過一秒我就叫非禮。”謬以婕挽起袖子,聚精會神地看手錶。

程瑤先發制人地說:“不要的爛抹布,你還是回垃圾山,乖乖等著拾荒者撿回去,當……還是抹布一條。”

“嘖,嘖,人有了靠山,連天皇老子都不怕。”左威豪嘴角都扭曲了。

“山怎麼靠?椅子有靠背才舒服。”她氣死人不賠錢地說:“天皇我褻瀆不起,老子在天上,我每年都拜。”

左威豪猶做困獸斗地說:“好,我們言歸正傳,你為什麼要暗箭傷人?”

“傷你哪兒?你哪兒中傷?還是中鏢?”

左威豪情緒失控地摑了程瑤一耳光,激動地咆哮,“這是你自找的。”

謬以婕衝動地和左威豪扭打起來,引起不可收拾的混亂。

這一巴掌的風波,飛也似地傳到一星期一次的主管會議中,正在主持會議的總經理耳朵里。

事後,誰是通風報信的人?竟然成了懸案,沒人知曉。

話說回來,宋展鵬當時的反應,嚇壞了在座的主管,感覺上那一巴掌像是結結實實地落在總經理臉上,氣得他爛手中盛滿熱水的紙杯,熱水滾燙的溫度似乎燒不傷他的手,卻燙紅了他的臉,繼續煮沸,直到青煙從他頭上冒出,這才知覺憤怒已到要殺人的高亢中。

沒有人敢上前關心他的手傷,他忍耐了一分鐘,大家都知道他在掙扎公私之間該如何仲裁,這一分鐘裏,每個人都屏息著,像沒背氧氣裝備的潛水夫在深海中憋氣似地,好不容易一聲散會,大家這才竄出水面,拚命吸氣。

左威豪玩完了。大家都這麼認為。

宋展鵬瘋了似地衝出會議室,秘書已在門口久候多時,指著總經理室,悄聲細氣地說:“她在裏面。”

進門時,他以為會聽到哭泣聲,結果沒有,她正在用冰塊敷臉消腫,低聲欷吁。

“我來。”他蹲在她跟前,輕柔又帶些強橫地接過包着毛巾的冰塊。

程瑤打落門牙和血吞地逞強說:“你們男人天生力氣大,打起人來真要命的痛。”

“不是你們男人,會打女人的是孬種,不算男人。”他輕藐暴力。

她失魂地說:“我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很醜。”女人在乎的事,永遠是美麗。

“怎麼會!”他倏地親了下她沒冰敷的另一半臉頰,疼愛地說:“瓜子臉美,圓臉也有圓臉的風情。”

“你皮又在癢了。”她垂下眼瞼,羞答答的。

他執起她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拍。“你打,用力點打,我陪你一起腫,當是夫妻臉。”

“討厭!”她不勝嬌嗔地收回發燙的手。

“心疼我?”他往自己臉上貼金。

“臭美,你又不是我兒子,我怎麼會有那樣的感覺!”

“這世上不只母子會連心,情人的心,也有相通。”他眼睛閃爍了一下。

情人?他要她,是當老婆,不是做情人的,怎會冒冒失失地衝出這兩個字?不過,有感情地上教堂,總比趕鴨子上架好,就當情人是有交情的人吧。

她清楚地看見他眼裏所有的變換,從迷途到找到路子,然後又回到起點──結婚生子,真教人失望。

“今天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處理?”沒了談情說愛的心境。

“國有國法,公司有公司的規定,他擅入女職員更衣室其罪一,在辦公場所公然打人其罪二,兩條罪加起來,等於無遣散費的開除。”他斬釘截鐵道。

她心底湧現一波惻然,求情說:“沒那麼嚴重吧,何況是我先動口罵人的。”

宋展鵬血脈憤張地問:“你為什麼要替他求情?難捨舊情?”

“我和他是曾經有過交往,但那已是過去,而且是個秘密,你從哪打聽來的?”程瑤狐疑地問。

“有些男人的嘴巴不像你們女人想的那麼牢靠,尤其是對狩獵的成績,往往是男人間的Man'sTalk。”宋展鵬不露破綻地自圓其說。

“我懂,我和他的事,你們男人都知道,那這樣更不能開除他。”

“你還這麼維護他!”他手握拳,冰塊喀滋喀滋響。

程瑤手搭在他青筋突現的手背上,安撫地說:“不,我是為你好,以免落人口舌。”

宋展鵬咄咄逼人,“我是老闆,誰敢批評我處事不公?”

“沒人敢,但是我怎麼辦?”她左右為難地說:“以後大家都當我是特權階級,視我為異類,金枝玉葉之身碰不得,為求保住飯碗而漸漸疏離我,或是死黏着我拍馬屁。”

他直截了當地說:“對,以後大家罩子放亮點,曉得你是我的人,誰敢碰你一根汗毛,我唯誰是問。”

“那你是逼我辭職。”她拍開他的手,自暴自棄地回答。

“這也不是,那也不對,我只不過想保護你,為何適得其反?”他百思不解。

“我要和所有的播音小姐一樣,由樓管員和保全人員負責安全,不想有特別的禮遇。”她只想平凡。

他惱火了。“今天這件事,照你的說法,我可是要連帶處分失職的樓管員和保全人員縱容犯罪,還有企劃一課課長、經理督導不嚴,把他們統統記過上公佈欄,以敬效尤。”

程瑤低姿態地說:“它只是個意外,你別把一個人的錯,殃及一池子的魚。”

“你只想渡眾人、幫眾人,為何不渡我?幫我?”換他求她。

“我有替你着想……”

“有?行動在哪兒?我看不見。”宋展鵬做戲地張望,一副尋了千百度,卻不見伊人在眼前的迷惘。

“我要怎麼做,才叫渡你?幫你?”她中計了。

“你願意嫁給我嗎?”他衷心地問。

程瑤心頭驚震,沉吟了一下,搖頭。“不行,少了一樣東西。”

“告訴我,是什麼?”

“你自己想。”

他追了這麼久,還沒悟透是為何而追?程瑤寒了心。

她以為是愛情,但他只付出代價,為走上紅毯所需的代價,時間、金錢、精力、溫柔、風趣……這其中就是缺了愛情。

其實,開頭就是她自欺欺人的謊言,她一直知道他要什麼,是她自己沒參透。

無眠的夜,宋展鵬坐在床頭,吞雲吐霧。

月色反照到牆上,輕撫着他大學時代攝影得獎作品,主題是:愛情。

愛情的焦距放在兩個鶴髮雞皮的老夫婦身上,在看野台戲──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老人沒朝台上看,用一雙微眯的眼、褐斑滿布的手為老婦拭淚,在他們的身後是對頭靠得很近的年輕情侶,竊竊私語。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傻,在這麼熱的溫度燒烤下,為了讓月光進屋,寧願關掉冷氣,任由焦躁的焚風鞭笞着他的情緒,帶來無窮的苦惱……

她要什麼樣的東西?

擠破腦袋想了大半夜,答案很多,不知哪一個是她心裏的答案?

情境分析:今天的求婚,程瑤沒和往常一樣斷然拒絕,這表示她在考慮,只要那樣東西當時存在,她會就地嫁給他;重點就在這裏,找到一件當時辦公室里沒有的東西,結婚進行曲就可以演奏。

演奏?他豁然開朗,懂得她要的東西了。

那是氣氛,求婚的氣氛,女人們都喜歡FEELING,浪漫感覺。

充滿鮮花、燭光、香檳、拉小提琴者及幽雅的餐廳,就像外國電影裏的佈景,聖潔如天使的女人,那顆晶瑩脆弱的心將會被這樣的氣氛感動,然後眼角閃著星光,還來不及傾吐心中的話,男人摘下桌面水瓶里的紅玫瑰,放在絲絨的錦盒上,慫恿女人一定要馬上打開盒蓋,在錦盒開啟的同時,男人單膝落地,遠方傳來婀娜的弦樂演奏,女人定會拉起男人低半截的身子,擁抱,重複無數次的我願意、我願意……然後男人與女人進入溫柔纏綿的夜色。

就是這個答案,他自信滿滿。

另外,還有一個他不敢碰觸的答案,就在他眼前,防礙了他的快樂,於是,他光着腳走到牆邊的照片前,把它翻面,像是風乾的好事。

什麼“愛情”!明天把它掛到外公的卧室,外公準定感激得痛哭流涕,謝謝他的割愛。

外公最讓宋展鵬受不了的怪癖,就是和出家人的作息一樣,有早課、晚課,只不過人家念的是阿彌陀佛,他老人家則每天在自己耳際叨念加油加油。天啊!

唉!折騰了三個月,總算看見數十億的財產在向他招手,等印章一蓋,錢就落袋為安,人從此高枕無憂。

心情一好,精神也來了,瞌睡蟲又跑掉了,也罷,起身寫合約書,明天順道去冶鐵店,打鐵趁熱,買個鑽戒在她身上烙個記號:宋展鵬專屬,期限一年。

這一天老天爺脾氣不好,從傍晚開始變臉,不知把落日趕到哪兒去,放任烏雲在空中打水戰,氣壞了上身被潑濕的人們。

程瑤身子沒濕,心濕了,因為宋展鵬的擅自作主。

首先,他強行替她請事假,不是為她的事請假,而是要她為他的事請假;其次,買了一件宛若戴安娜王妃穿的晚禮服,還請了位美髮專家,強行替她裝扮成不是她原來的清新,鏡里的她是按他喜好訂做的艷麗;再來,也是最離譜的情節發展,居然包下那間頂樓的法國餐廳,在她吃飯的椅子後面,站了排恭敬的侍者,她剛叉起一塊田螺,還沒入口,一個拉小提琴的男士在她身旁打轉,她覺得自己簡直不是去吃飯,而是供人消遣、參觀的猴子。

真的,她覺得自己是只觀賞猴,而身旁的男士是只表演猴。

沒了心情吃飯後,甜點、咖啡端上來,她正輕啜一口黑咖啡,那隻表演猴不知是緊張過度?還是生病了?竟然兩腳發軟癱在地上,一隻手高舉著裝有大顆鑽石的盒子,就在此時,眾人熱烈鼓掌,掌聲太諂媚因而蓋住他說的話,她光看他那個口型就知曉他在說什麼,三個字,嫁給我,但不是我愛你。

他弄錯了她的答案,搞出這麼個氣氛的笑話,於是,她幽雅地說:“我去一下化妝室,補厚一點的粉,才有勇氣接受這一切。”

搞砸了!他心灰意冷地自己爬起來。

識趣的侍者、小提琴手紛紛走避,留給他絕佳的檢討空間。

因為沒有臉、也沒有心情繼續未完的風花雪月,他檢討不到一分鐘,一待她走來,便不吭聲地就往櫃枱結帳,還給了筆數目可觀的小費,像是遮口費。

他拿命開玩笑似地和方向盤、煞車、油門、排擋,以及她過不去,沿路超車、闖紅燈,造成一連串的險象環生,卻不自覺。

程瑤很害怕,憐憫的情緒膨脹得塞滿了喉管,衝到了淚腺,化作不能遏止的潸潸水流,從無聲的飲泣到喘息急遽的嗚咽,悲傷已是不能自己。

她突然感覺到,非常非常怕他從地球上消失,由她的身邊不見了。

宋展鵬以為,她哭是因為怕死,原先的憤怒急轉而下,只剩下冷漠、鄙夷。

車速慢慢緩了下來,她仍是哭,哭得他心裏沒來由的亂。女人的淚水,在以前,只會令他生氣、遠離,現在不同了,他不忍心任由她哭下去,那麼肝腸寸斷的。

把車停在路邊,他掏出手帕,語氣輕柔如和風拂面,“瑤瑤,別哭了,再哭會變成大花臉。”他總被她吃定,從第一次求婚遇挫就知道,她是他命中的剋星,輪迴的債主,註定要承受她的喜、怒、哀、樂,直到她接受他為止。

程瑤吸了吸鼻子,抬眼勾住他,堅定地說:“我願意嫁給你。”

宋展鵬有些意外地說:“我現在並沒有向你求婚,你這麼說等於是在向我求婚哦!”他怨她早不說、晚不說,卻在他出糗的恥辱記憶猶新時說,實在磨人心性!

“你可以拿喬拒絕,也可以欣然接受,而我只要你一個選擇。”她不卑不亢地回答。

“我想弄清楚是什麼原因讓你改變?”

“我不知道,你當我是一時衝口而出,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臨時動議。”她只能這樣說,沒敢碰剛才的淚痕,那麼替他自戕時心疼的證據。

“等你明白了原因告訴我,我再答覆你,會不會過了時效?”他心底有股熱切地想要釐清混亂的渴望,包括他在等待什麼?她的心嗎?

他們誰也不去想──如果有一天,愛神的箭陰錯陽差地射過來時,該如何是好?

“我的勇氣,只有今晚””她眼裏已經有了悔意。

宋展鵬再次拿出鑽戒,趕在她變心前問:“瑤瑤,你願意嫁我嗎?

“你……”程瑤怔忡地望着他。

“求婚是男人的權利,請你不要剝奪,點頭就好。”他體貼地看着她。

“我願意。”她任由他圈住她顫抖的食指。

“戴上后,沒有我的允許,不能脫下,連洗澡也不行。”他霸道地說。

月光灑在車頂,像仙女祝福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金粉,洋溢喜氣,雖然不是意料的兒女情長,但,這麼好的氣氛,他不想提煞風景的合約。

他們違心地接受了祝福。

“別告訴我這是玻璃珠子,我沒那麼不識貨。”第二天一上班,謬以婕的瞳孔就成了放大鏡,拉着她的左手打量。“因為它的光芒,割破了我的眼球表面,這就是鑽石的特性,我聽人家說過,你可不能睜眼說瞎話,蒙我。”

程瑤笑了笑,“我沒說它不是。”鑽石也好,玻璃也好,沒有經過愛情的一吻,在她眼裏,兩者皆可拋;有了那吻痕,玻璃也有鑽石的身價、璀璨。

“是定情物?還是訂婚戒?”

她不避諱地說:“訂婚。”至於情,在何方呢?

“要閃電結婚?”

她坦白地說:“這個問題,你可以上樓去問總經理。”

“都已經一隻腳跨進了禮堂,還叫他總經理,那麼生疏。害羞啊!”謬以婕促狹道:“你該改口叫他展鵬、鵬,或是親愛的、相公,就像你們打啵時那樣順口。”

“這是公司,不是花前月下。”她目光漾著森冷的寒意。

他們之間的交往,表面上看來也有像時下自由戀愛的過程,但骨子裏卻像是媒妁之言,先講好條件,再來段可有可無的拍拖,欺騙大家是因激起了火花而結婚,不讓人看見私下交易的真相。

“以後你做了老闆娘,公司就等於你自己家一樣,在家裏叫老公親愛的,誰敢說肉麻兩字?”謬以婕的歪理,動聽得連黑狗聽了都能漂出一身白毛。

“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我沒嫁之前,就和你一樣是個小播音員。”

謬以婕咿咿呀呀地揶揄道:“人在廟裏,心還俗,敲個什麼鍾啊!”

內線電話亮起紅燈,停止兩人的針鋒相對。“喂,詢問台,是,總經理。”謬以婕謙卑地雙手捧著聽筒,打諢道:“皇後娘娘,皇上向您請安來了。”

程瑤表情尋常地接過電話。“喂,是我,現在?好吧,等她來了,我就上去。”

“又要蒙皇帝寵召?”謬以婕萬分欣羨地說:“什麼和尚尼姑!我看你根本是暫借廟堂的武則天。”

“以婕,你還是省下些損我的口沫,保存戰鬥力,以便應付待會的大戰。”

“什麼大戰?”

“驚天地、泣鬼神的四行倉庫保衛戰。”她指著怒氣沖沖走來代班的宋芸芸。

謬以婕爆笑道:“她看起來的確像……日本人,傳統的迷你種。”

程瑤頗有同感。

宋芸芸一百四十八公分的身高,若不是今年麵包鞋當道,去掉鞋跟,從背後看來倒像個小學五、六年級的女生,而從前面端祥,單眼皮給了人很東洋的感覺;和她的哥哥一百八十公分的壯碩,鷹隼的雙眼,完全不一樣。

他們是兄妹嗎?這是宋芸芸說出身分后,公司里每個人的第一個反應──懷疑,不過,宋展鵬沒有否認芸芸的宋姓,說只要看過阿諾史瓦辛格的龍兄鼠弟,就知道遺傳是怎麼回事。

一見到程瑤,宋芸芸心中的無名火冒了出來。“妲己迷倒紂王,荒廢朝綱,走上亡國末路,唉!希望大哥能引以為戒,小心狐狸精的禍害。”

程瑤一聲驚呼,“芸芸,你裙子後面有髒東西,我幫你看看是什麼?”

“是什麼?”宋芸芸緊張兮兮地猛向後探首,脖子都快扭斷了。

“原來是狐狸尾巴沒收好。”程瑤一鳴驚人。

這可氣壞了宋芸芸,笑破了謬以婕和耳朵尖的姊妹們的肚皮,而程瑤此刻已不慌不忙地離開她點起火藥引線的戰場。

程瑤習慣了把上十六樓見宋展鵬的路程,當成鍛煉腳力的健行活動,在爬樓梯的時間裏,她可以將心情關進厚達一公尺的保險箱裏,設定連電腦也解不開的密碼程式,才能平穩地去見他那張勾魂懾魄的臉,躲避色不迷人、人自迷的煩惱。

男人也能牽引女人的色心,宋展鵬就是這樣的男人。

一進辦公室,他沒有昔日多情的言語,就這麼用手比了個手勢,喚她過去。

這就是得到前、得到后的差別待遇?程瑤無語問蒼天。

“我臨時決定明天去趟日本,要兩個星期才回來,所以,請你現在過目一下這份結婚契約書,如果沒有疑問,我希望你能在這裏簽名。”

“等你回來再談,不行嗎?”程瑤不想昨天戴戒指,今天就畫清楚河漢界。

宋展鵬唇邊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時間不是我的問題,是你。”

“我?”程瑤一言九鼎的個性,宋展鵬顯然是半信半疑。

“我不想你在這段我不在的期間產生毀婚的念頭,我怕失去……”他舌頭打結了,努力了半天,仍然是……

你,如此一個簡單、普及的稱謂,他居然開不了口,怎麼會在一面對她時就什麼都變複雜了?連說話、思想、動作,無一不是謹慎再謹慎地推敲過。

她微些失望他沒有句點的下文,於是,賭氣、草率地簽了名。

“這內容……”

“我相信你,不會虧待我的權利。”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他的現實,像鐵蹄踩碎了她的心臟,濺起的血花壯觀如噴涌的泉水,疼痛不止。

如果說結婚是一種企圖,像是一個人寂寞,想過兩個人的日子;像是父母太嘮叨,希望換個生活方式;像是找到了張長期飯票;像是有了結婚最愛的理由,與所愛的人天長地久;也像是結婚最壞的開始,為肚子裏孩子的找個父親……不勝枚舉的企圖,她卻不屬於其中的任一種,她的婚姻是她用錯了同情心的結果。

自己造的孽,自己扛。程瑤是打算這麼做,只是,她削薄的肩膀,好想好想找個人靠一下,所以,她一下班就往醫院奔,依附着這世界上,唯一能讓她靠的懷抱,母親。

經過護理站時,一個熟識的護士叮嚀她今天讓母親早點休息,因為母親昨晚著了風寒,有輕微的咳嗽現象,身子、精神明顯地虛弱很多。一聽到這些,她原本的軟弱、無助頓時堅強起來,眼神里撐著特別不同於往日開朗的光彩。

她把放進皮包里的戒指,重新戴上,當作是為母親沖喜。

一個要做新娘子的女人,臉頰該有點喜氣的顏色,絕不是現在平淡無味的素麵,於是,程瑤繞到化妝室做了番粉飾。

鏡里的容顏,在紅腮朱唇襯托下,眼波媚氣流露后,憑添了無限的嬌柔、羞怯,惹人憐愛地像朵曇花,只在一個時候才綻放芳香的珍貴特性,是的,她的美麗就是曇花,鏡里新娘罷了!

見到母親那疲倦的眼神,刺得她心好痛,不過,她掛在嘴角如蜜梨一樣的甜笑,還是騙過了母親,真以為她是彌勒佛的徒孫。

“媽,我要結婚了!”

此刻的心境,就是這句“啞吧吃黃蓮,有苦難說”形容得恰到好處。

程母像沒聽懂似的,遲疑了該有所表達的時間。

“媽,我要結婚了!”程瑤再說一次,伸出左手的無名指,上面有顆與她纖細手指不成比例的大鑽戒,亮着欲奪人目的光芒。

程母語氣平淡地讚美,“好漂亮,恭喜你。”

“媽,你為什麼一點也不驚訝?我這麼突然地告訴你──我要結婚。”反是程瑤驚訝萬分。

“孩子,你才二十二歲,年輕人做事總是比較快,你想結婚了,我一點也不意外。”程母很禪機地說:“套句前一陣子年輕人的流行話,只要是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

“婚姻,不是兒戲。”程瑤反倒成了說教的母親。

“你的決定也許是快,但我相信,這是個又快又準的行動。”程母不太正經地說:“他一定是條滑不溜丟的泥鰍,你才會急得想網住他。”

“媽,你實在很特別,心情幾乎是從來沒有過起伏,平靜得像任何風也吹不皺你那片心湖。”程瑤對母親在順水、逆水都能行舟的沉着,感到服氣。“教教我,怎樣才能做到你那樣不怨天、不尤人的境界?”

從父親垮了后,母親一肩擔起父親的酗酒錢和她的學費,沒有一句埋怨:車禍鋸腿的打擊,只使母親更加勤奮地靠做手工生活,沒滴過眼淚;鈷六十治療所帶來的後遺症,一點也沒影響到母親的意志,堅強如昔,而且笑容比以前更多、更純。

很少有人能在談笑風生中,接受死神的召噢,母親就是這樣的奇女子。

“其實媽是個很普通、很傳統的中國婦女,有的不過是一份逆來順受的韌性。”程母意味深長地說:“因為外在的拂逆、打擊,降臨到我身上時,如果我逃不開,與其憤恨,不如平靜地接受這終歸要承受的苦難,總有一天,守得雲開見日出。”

“我一定是遺傳了爸爸的個性,稍微不如意,就憤世嫉俗。”她稜角顯明。

“不對,你的個性剛中帶柔,是融合我和你父親兩邊的優點。”

“但願如此。”她的同情心,就是無可救藥的柔弱表現。

“告訴我,未來的女婿是怎麼認識的?”

“公司的總經理。”

“好個近水樓台先得月。”程母開玩笑地說:“也可以說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程瑤噘起嘴,“媽……你這是什麼比喻!”

“我的意思是他有眼光,知道手上握的不是普通的小石子,是和氏璧。”

“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她釋出不以為然的笑容。

“唉!我這女兒還真難伺候,好壞都說不得,不知這個女婿如何收買你的心?女兒啊,什麼時候帶他來給為娘的瞧瞧?”程母眼底的疲倦被好心情取代了。

程瑤的臉龐微微發熱地說:“他明天去日本出差,兩個星期後回來,我們會一起來看您。”

“去日本!你可要替我轉告,來的時間不能帶兩串蕉,我最喜歡……”

“日本梨。”

程母假意威脅道:“對,有了水梨,丈母娘看女婿的評分欄上,從及格打起。”

為了母親的嘴饞,程瑤拋下面子,第一次打電話給宋展鵬。

撥電話號碼時,那隻該死的食指抖得厲害,老是撥錯數字鍵,一而再地重來,把她的勇氣幾乎磨平,心都快要衝口跳了出去,好不容易接通,卻是答錄機在和她說話,她討厭冷冰冰的機器,本想收線,卻被後段的錄音內容吸引住──

“喂,你好,宋展鵬不在家,你是誰要找他?男人,對不起,我懶得跟你費唇舌,請掛掉電話睡覺去,明天再試試你的運氣。女人,我喜歡,我有天大的秘密告訴你,宋展鵬那傢伙要結婚了,他將與個美若天仙的女子結連理枝。別笑,你沒那麼美,也別哭,我聽不見殺雞叫,別摔電話拿我出氣,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哦!你不信,那嗶一聲后,開罵吧!”

這是什麼留言?結婚宣言?程瑤拿着話筒的手心起了濕意,胸口莫名地脹痛著,分不清自己究竟怎麼了。像生病,又像亢奮,總之是他那番慧劍斬情絲的告白,使她胡塗了,他沒必要為了假結婚而放棄真人生,那充滿粉紅色的人生。

也許,她只是他和他外公對弈的一顆棋子──將軍,為了保將棄兵,這點犧牲是值得的,等吃掉了對方的帥,棋盤沒了意義,他還是可以拾回那些他愛的兵士。

程瑤心中深處起了好長一聲的喟嘆,沒有留下姓名,切斷電話和源頭,讓黑夜與無聲罩着一屋子寂寥。

電話鈴響時,宋展鵬正好在淋浴。

帶著一身的清爽出了浴室,印入他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想打電話給未婚妻,來段甜言蜜語,尋她開心。每回聽到她宛若銀鈴的笑聲,他近乎聞到了一股淡雅的梔子香,那是迤灑在她身上的芬芳,令他感到心曠神怡,在不知不覺中貪戀這般女人香。

電話嘟嘟作響,使他坐立不安,是誰在長舌佔線?

月影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反映出人影的孤單,他滿腦子念着她,終於,耐不住平空勾划她的顰笑,衝動地邀請月光替他開道,一路通往思念的小屋。

他對自己這麼說:和未婚妻道別,是禮貌。

禮多,人不怪!

未經改建的低矮眷村,總給人流落異鄉的欷吁,感慨功在黨國的獎勵微乎其微。黑暗的玻璃窗,使他躊躇著該不該叫門?或是該不該叫醒自己?

他到底想幹什麼?他問自己,現在徘徊在街燈下的樣子,與羅密歐思念茱麗葉的心情有何不同?不,完全不同,他並沒有愛上她,只是想感動她,讓她心甘情願地嫁他,是的,一定是錢的魅力,使得他特別珍愛她。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這一點也不可恥,如果哪個人有了繼承數十億財產的機會,他會放棄嗎?

也許有人會說: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溫莎公爵。這點他不苟同,溫莎公爵即使沒有了江山,仍有源源不絕的俸祿,而他宋展鵬沒有了祖蔭,可是要做乞丐的。

識時務者為俊傑;又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樣的解釋令他渾身舒暢,連為億石米折腰的酸痛,也頓時煙消雲散。

芸芸說得對,何必為了一朵家花,把買野花的錢都省下!

這裏陰暗、寒冷,不是個餞行的好地方,還是茜兒溫香軟玉的溫柔鄉適合他此刻高亢的心情,好好地狂歡一整夜去。

宋展鵬的到來和離去,在紗簾后的程瑤看得一清二楚。

在等待他敲門的希望落空后,她癱倒在冰冷的地上,放肆淚水宣洩。抽噎中,她發現自己愛上了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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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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