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裏都是你,忘了我是誰……”

“呀,你會唱歌啊。歌喉還不錯哩。”

少安臉孔漲紅。他心血來潮,不知不覺哼了起來,不料被她聽見了,十分難為情。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剛好想到這首歌。”他訥訥地說。

孟廷覺得他好可愛。

“不用不好意思嘛,很好聽吔。而且我也很喜歡這首歌,叫‘忘了我是誰’,對不對?”

“對,早期的一首校園民謠。很久沒聽見了。咦?你怎麼會知道?”

“不是只有老人才喜歡老歌呀。”她揶揄他。

“我沒那麼老。”他假裝不悅地抗議。

“老人才不服老。”

“你多大年紀?”

“我還年輕得很呢。”

“唔,的確老人不服老。”

“呀,上你的當了。”

兩人開懷大笑。

由於他們老是不期而遇,都是一個人,便索性相約一塊游巴黎。

孟廷不要他到她住的飯店接她。

她的解釋是——“我是假公濟私,偷溜出來玩,被人看見你去接我,會以為我工作時間出去約會,我裝出來的道貌岸然和威信,就前功盡棄啦。”

“看不出來你會有道貌岸然、嚴肅的一面。”

“喝,我有個外號叫‘女暴君’呢。不如此,如何服眾啊!要知道,我假裝得很辛苦的。”

“嗯,裝假是很辛苦。”

少安大概這輩子都沒有想到他會對此深有同感,由衷的同意。

凱旋門、艾菲爾鐵塔、聖母院、龐畢度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少安統統去過不下一次。

只有孟廷認真、興趣盎然的詢問、聆聽關於這些觀光勝地的歷史、典故,而不是走馬看花,一副“我來過、看過”便罷,然後急急要去購買珠寶、華裳。

事實上,少安驚訝地發現,孟廷對服飾店、珠寶店,根本經過時看也不看一眼。她最大的興趣在觀賞古老的建築,每每駐足仰首,表情充滿驚訝、欽佩和尊敬。

她次之的興趣,令少安感到很有趣,即是停在路旁,觀賞人群眾生相。

像此刻,他們坐在塞納河邊公園裏的草地上,她盤着腿,眼珠子轉來轉去,看着來往如織的遊人。

她觀望眾人望得着迷。

他看她越看越着迷。

以至一對老夫妻看到他,驚喜地喊着朝他跑來,他完全不察。

“金醫生!金醫生!呀,真是你!”老先生眉開眼笑。

少安跳起來,恨不得鑽到草地低下躲起來。

孟廷納悶地起身,茫然看着他。

老太太也開心得很。“真沒想到會在巴黎遇見你,金醫生。你來開會還是來玩?”

“我……我……”少安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老先生用手肘碰碰老伴,瞄瞄孟廷。

“金醫生是來度蜜月吧?恭喜你,你結婚啦?”

孟廷直眨眼。這是怎麼回事?

“我……呃……呃……”少安不知所措,只得乾笑着。

兩老只是一逕熱誠、感激涕零地對他笑着。

“見到你,太高興了。我們一直想當面再謝謝你,金醫生。”

“是啊,你的手術太高明了。我先生不但完全復原了,坐飛機長途旅行也沒問題了呢。我們真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金醫生。”

“呃……不用客氣,不用客氣。我……”

“你們住在哪家飯店?金醫生?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好不好?”

“是啊,是啊,我們做東,一定要好好請你,表示我們的謝意。”

“不,不,不用了。我們還要趕着去別處。下次吧,下次再說。再見。”

少安拉起孟廷的手就跑。

“金醫生!哎,金醫生!”

他頭也不敢回,出了公園,又跑進一條巷弄,才喘着氣停下來,回首張望。

“他們年紀那麼大,不會跟着跑這麼遠的啦。”孟廷奇怪地看他。

少安尷尬地笑。“說得也是。”

“他們為什麼叫你‘金醫生’?”

為什麼?因為老先生有一回心臟病發,險險致命,少安的手術救了他。

老先生卻害他差點得心臟病。

為什麼?他得有個好理由呀!

“哦,是這樣的。我們醫院有個醫術很高明的醫生,正巧和我同名同姓,不但如此,外貌也有點像。”

“真的?真好玩。怎麼這麼巧?”

“可不是巧得離譜嗎?所以常常有人錯把我當作他。”

“你也用不着跑嘛,告訴他們你不是就行啦。”

“相信我,這種事常常發生,我每次否認,他們都以為我是謙虛。我不開溜,拉拉扯扯,到最後,那頓飯變成非吃不可。我哪能冒名頂替去白吃呀!”

“有理。那位真正的金醫生,有沒有被當成是你過?”

他做個苦臉。“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從來沒有。你看,人的命運多麼奇怪。同名同姓,貌且相似,但出身不同,便一個是名醫,一個是工人。”

“醫生和工人都是自食其力,在我看來,很公平。你因此自怨自艾自卑嗎?”

“現在不會了。你給了我無比自信,使我覺得我並不比別人低下。”他柔聲說。

孟廷嫣然。“真高興你明白了。人與人之間,本來就不應有高下尊卑之分。”

忽然傳來一個女人大聲尖叫。

“啊!救命呀!搶錢啦!抓賊呀!救命啊!”

孟廷的記者本能馬上直接反應。

眨眼間,她已跑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少安也急起直追,卻連孟廷的影子都看不見。

待他趕到,孟廷已揪住搶錢的男子,是一名年輕人。

“年輕力壯,不務正業,在街上搶女人錢包,你慚不慚愧?”她用英文訓斥搶徒。

搶徒的胳膊給她反扭着,痛得用法文哇啦哇啦喊叫。

“他說他不敢了。”少安翻譯道:“他家中上有高齡祖母和老娘,下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孩,他失業,不得以出此下策,求你放了他,他一定改過自新。”

拿回錢包的女人把錢包緊緊抱着,也在哇啦哇啦。

“她說什麼?”孟廷問少安。

“她說他胡說八道。她已經是第二次被他搶了。”

搶徒向女人大聲嚷嚷。

“他又有何話可說?”

少安忍俊不住地笑。“他說她胡說,他上次搶到的錢包里根本沒錢。”

孟廷大奇。“咦,這人有毛病?上次搶了個沒錢的錢包,這次還搶同一個人?”

來了個警察。還來得真慢。

少安說明之後,警察給搶徒戴上手銬,向兩個中國遊客道謝和道歉。

女人拿了個五分銅幣酬謝孟廷的見義勇為。

她笑着收下,做個紀念。

“要不是一份單位太小,已不發行,最小的銅幣單位改為五分,她大概會給你個一分。”少安說。

“大小多少無關緊要,她的心意已勝過幣值。”

給這一鬧,孟廷不覺掃興,反而十分開心。

“你跑起來速度真驚人,該不會做過田徑選手吧?”

“哎,職業病。”她脫口而出。

“職業病?”少安茫然。

孟廷伸手捂住嘴,乾笑。

“呃……我常常要趕赴各地開會,或趕生意約,趕來趕去,有時交通堵塞,車子動不了,索性下來用跑的,就這樣鍛鍊出來了。”

少安大笑。“穿着高貴的套裝,拎着公事包,腳上是高跟鞋,你在街上狂奔?真希望我有機會目睹這一幕,一定精彩萬分。”

她想想他形容的那幅景象,確實滑稽,便也笑起來。

“幸好我在巴黎不必如此,否則可能會被路人當成搶徒,將我抓住送警法辦。”

呼,有驚無險。

兩人心裏都暗自慶幸沒有穿幫。

為了不讓他感到自慚形穢,孟廷和他出遊時,都只穿她帶來的,僅有的一件代表她原來身份的牛仔褲和T恤。本來想使自己看起來具千金身價的昂貴衣服,反而派不上用場。但她不覺得遺憾。

少安卻一直後悔這次輕裝簡行,像樣的西裝都沒多帶一套。

好在他們不是在路旁買熱狗夾麵包果腹,便是去吃速食簡餐,不需要什麼正式衣裝。

同時,他們多半各付各的——在孟廷堅持之下。或這次少安付了帳,下回她便堅決請客。

少安很想改變這種模式,不知如何做才好。

多麼奇怪。以往和女人約會,他付帳,只像是一種自然形式。

男人追求女人,請她們,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問題是,少安沒有追求她們。

“我們去XXX吃飯,好不好?”總是她們如此說。

聽起來是問他,實際上是告訴他:我想去XXX吃飯。

他總是十分隨和。“好。”

吃飯嘛,在哪吃有何不同?

到後來,他一聽到那些餐廳的名字就胃口盡失。

貴是另外一回事,老是牛排、山珍海味,膩死人了。

女人不是都怕胖嗎?

她們也不是不怕,先大啖一番,再花錢去減肥中心或美體中心減肥。

孟廷吃得也多,食量比他還大,但是她不講究排場、氣氛,不非去華麗的餐廳不可。只要開心,熱狗也吃得津津有味。

熱狗夾麵包,她可以連吃四、五個。

她不讓他付她那一份的帳,少安漸漸感到不舒服。

不關大男人主義的事。

不是說了嗎?男人追求女人,和女人約會,付帳,天經地義。

他想和孟廷約會。他想追求她。

少安呆住了。

慢來,慢來,他告訴自己。

她相信他是個雜工,所以她想他沒有經濟能力去高消費場所。所以,不表示她不喜歡高級餐廳。

去了,她有必要花錢請她旅途中認識的這個無名小子嗎?明知他出不起嘛。

沒必要。

金少安,你是怎麼回事?像個女人似的犯疑心病。

孟廷之所以吸引他,正因她的爽直、開朗和純真。但她是個在商場中交際慣了的女生意人,他認識她不深,還沒有機會見識她精明的另一面吧?說不定她比那些算計他會繼承多少財產的女人,還要厲害三分呢。

少安不禁感到十分沮喪。一方面是因為假期只剩一天就要結束了。

他和孟廷,將來回到台北是否還要再見呢?他要不要在最後一天向她吐露他的真實身份?

後天她就要飛回台北,回去做她的平凡女記者了。孟廷無限唏噓。

然後她明白她捨不得的,竟然不是假期即將結束,而是少安。

回台北以後,他們就各奔前程,互不相關了。

但是,她發覺她還想再見到他。他願不願意再見她呢?

也許她應該在回去之前,對他說實話。

朋友相交,貴在真誠。不是嗎?

“孟廷,我想……”

“少安,我想……”

兩人相視而笑。

“你想什麼?”

“我……你先說你在想什麼。”

“我……”

說不出來。怎麼說呢?

明天。還有明天。明天再說吧。

“唔,我在想,時間過得好快,轉眼假期已到要結束的時候了。”

她惋惜的語氣,給了少安無比鼓舞。

“嗯,我也在想同一件事。我想,孟廷,明天是最後一天,我們好好吃頓飯好不好?”

她笑。“好啊,說到吃,我最有興趣了。這次我要吃六個熱狗夾麵包,加很多很多的芥末和辣醬。台北吃不到這麼夠味的熱狗堡。”

他被她口水要淌下來的表情逗的莞爾。

“不,明天不吃熱狗堡。明天我請你吃飯,地點我決定,你盛裝赴約即可。”

“要盛裝啊?”

“對,別再穿牛仔褲,要盛裝打扮亮相。”

“咦,嫌棄起我來了?我穿牛仔褲是為了你吔。”

語畢,她忽覺失言。

“對不起,少安,我的意思……我沒有……我不是……”

少安感動莫名。

“那麼明晚為我換點別的吧。”他溫柔地說:“穿上你最漂亮的衣裳。七點整,我去接你。”

“不不不,你千萬不要來接我。”孟廷急忙反對。

他皺皺眉。“明天是最後一晚了,你不能有個私人的約會嗎?”

他如此一說,倒給了她靈感。說又一個謊的靈感。

“正因為明天是我在這的最後一晚,他們要為我開一個送行派對,我不能不在場。”

他失望了。“這麼說,你不能和我共進晚餐?”

“不是的,我很樂意,但我必須從派對中溜出來,所以不要你來接。萬一他們知道我溜去赴私人約,對他們的一番盛情和熱情不好交代。”

“原來如此。”

少安釋懷,遂和她約在“麗池”飯店門口見。

****

孟廷穿上了她還沒穿過的一件小禮服。

黑色絲料襯得她的皮膚白皙如雪,細肩帶露出誘人的香肩,小腰身,下半身的蓬紗裙邊鑲了精緻的銀色花邊,秾纖合度,十分高雅。

她淡淡擦了粉色口紅,怕自己顯得太艷,只帶上一副簡單的珍珠耳環。

不曉得少安要帶她去哪裏吃飯?她這一身像要參加盛會似的,會不會太唐突?

但他叫她盛裝,而且她是從一個盛大的派對溜出來,去赴他的約,不是嗎?

少安見了從計程車下來的孟廷,目瞪口呆,看傻了眼。

“我要你盛裝,不是要你如此令人驚艷呀。”他挽她進飯店,耳語。

孟廷頓時不安起來。

“啊,不合適嗎?我馬上回去換。”

他微笑。“不,太合適了,沒得過火,我怕我會因嫉妒,打瞎所有盯着你的男人的眼睛。”

“嫉妒?你嫉妒別的男人看我?哈哈哈。”

孟廷忽然遲鈍的發現她置身在“麗池”飯店中的大廳,少安正挽着她走向電梯。

這都要怪他。

他穿了黑色禮服式西裝,緞面南瓜領,黑緞領結,帥得教人屏息。

還說她令人驚艷呢。她才真的嫉妒那些死盯着他,幾乎要流口水的女人。

孟庭輕輕抽了一口氣。

“少安,我們在‘麗池’飯店。”她小小聲地提醒他,彷彿他不知道。

“不錯,這裏是‘麗池’。”

“我們在這兒幹嘛?”

“我們去頂樓餐廳。我訂了個靠窗的座位,可以邊吃邊俯覽巴黎夜景。”

“哦,我相信那很美。但是,少安,這是‘麗池’吔,你要在這請我吃飯?”

“不是在這電梯裏,是頂樓的餐廳。”

她急得要命,他卻嬉笑自若。

“你瘋了?這要花多少錢你知不知道?”

“我這沒看到賬單怎麽知道?”

電梯門開了,領班過來,和少安很熟似的,直接引領他們到佔據整片窗的一個大角落的桌旁。

少安為她拉開椅子。她不肯坐下。

“少安……”

“哇,大家都在看我倆。”

是真的,他們這對東方男女,無疑是在場最出色的一對。男有才,女有貌。

孟廷所不知情的,是她今晚的伴,不但人俊、有才,也有財。

既來之則安之。她拿出她臨危時的不變原則。大不了,等一下她搶付帳就是了。

拿定主意,她泰然了,不再局促不安。

點過並送來餐前飲料後,領班遞上菜單。

少安不等孟廷打開菜單,伸手拿走她那一份。

“你看不懂法文,我幫你點。”

孟廷無法反對。好吧,隨他去點,請他,總好過被拆白黨詐騙千百倍。

他用流利的法文點菜時,孟廷注視着他。卜:

不光是格外瀟洒,少安今晚看起來很不相同。好像他是天生屬於這種氣氛、這種場所的。

他的舉手投足、言談風範,流露、顯現著與生俱來的優雅、氣派。

他向領班說話不亢不微的語氣,透著令聽者很自然便會遵從的威勢,彷彿他極習慣發號施令。

他有高高在上的氣勢,但並不以威懾人。

他給領班的笑容是溫和中夾有隱隱的權威,點完菜,看向她,笑容變得如許溫柔。

簡直要把人融化掉。

孟廷好不迷惑。

忽然間,兩個人都成了啞巴。

都有一肚子的話——實話,想說,卻都不知從何說起。

要是她覺得受騙,一氣之下,站起來就走掉,怎麽辨?

她跑起來那麽快,追都來不及。

他至今還不知她住哪家飯店。

萬一他氣她說謊之餘,又因她自抬身價的愚蠢行為,誤以為她愛慕虛榮,對她失望透頂,再也不理她了,怎麼辦?

她是作繭自縛,然而她已悔悟了。

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唔,浪子這兩個字用在她身上,大概不太適合。

“孟廷,”少安輕咳兩聲,先開口,“我……我想告訴你……”

侍者送來開胃菜。

這一打斷,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氣洩了一半。又要從頭開始。

“你想說什麼?”孟廷問。

“我……”他吞咽一下,“沒什麽。我想說,你今晚好美。”

燭光柔和地閃耀,小提琴協奏曲輕輕飄揚。

氣氛太美了,破壞了,多可惜。

算了,也許晚飯後再說。

孟廷兩頰嫣紅。“謝謝你。你也相當秀色可餐。”

他微怔,笑出來。“秀色指的該是女人才對吧?”

“你沒看見電梯裏那個女的,恨不得把你吃下去的表情嗎?”

“嘿,她起碼有五十歲了。”

“好吧,你當她的主菜可能養分太高了,算開胃菜好了。”

少安爆笑。

引來一雙雙注目的眼光。但沒有人不滿,儘是羨慕和欣賞。

其中一對剛進來坐下的東方老夫婦,微笑注視他倆。正是把金醫生奉為活命大恩人的老夫婦。不過這次老夫婦沒有過去打擾他們。

“嗯,少安,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輪到孟廷試着自首告白。

領班送香檳來。

“金先生,請問現在開香檳,還是等一下?”

孟廷在台北一場法國品酒會上見過這種香檳,價位驚人的高。

“我不喝酒的。”她趕快告訴少安。

“香檳很淡,不會醉人的。”他說。

“不行,不行。”孟廷朝領班猛搖手。“少安,我真的不能喝酒,一滴都不行。我……我對酒精過敏。”

這瓶香檳一開,她准要破產。大概要留下來洗一個月的盤子才回得了家。

“既然如此。”少安向領班擺一下手。

領班退下。

“你剛剛說要告訴我什麽事?孟廷?”

他既把她帶到這來,必定有備而來。

他如此興緻勃勃,要和她盡興的吃頓晚餐,甚至不惜開上好香檳。

她開不了口了,不忍心在這個時候說些令他大失所望的話。

可是此時不說,萬一他又有什麽驚人之舉……

“我想告訴你,你不需要帶我到這麼昂貴的地方吃飯。我不是……我其寅是……”

“你不是要告訴我,你已經結婚了吧?”

“不不,沒有。我沒有結婚,我是……我……”

“你訂婚了。”

“哎,也沒有。我……”

“你有要好的男朋友。”

男朋友。男朋友此刻已是別人的丈夫了,正和他的千金小姐新婚妻子不知在何處度蜜月呢。

奇怪,孟廷想,她居然沒有感覺。

來到巴黎後,這是她第一次想到這件事。還不是她主動想起呢。

呀,她沒事了。半點受傷的感覺都沒了。不氣不惱,不怨不憤了。

少安卻誤解了她的沉默。

“有男朋友也沒關係呀,”雖然他心裏怪不是味道的。“我們一起吃個飯而已,假如他誤會你,我出面向他解釋,絕不合影響你們的感情。”

孟廷沒有完全聽他說話。她為自己這麽快走出情變的事件,高興得昏了頭。

“香檳,開香檳。”她彈一下手指。

領班立刻應聲而來。

少安不解。“你不是對酒精過敏嗎?”

“香檳很淡不是嗎?而且我要慶祝。值得慶祝。非慶祝不可。”

少安不明白她為何事忽然要慶祝,但見她十分開懷,他也開心,理由不重要。

於是,香檳開了。而且一瓶之後還不夠,又開了一瓶。

孟廷痛快暢飲。

她本來個性便開朗、幽默,酒過三巡之後,越發的妙語如珠,笑聲如串串風鈴響。

少安見過各種女人,豪放型、熱情如火型、嬌嗲嗲型、故作少女狀型、潑悍型。就沒見過似孟廷這般。

他無法將她定型。在他眼中,她無一不好,無一不教他傾心動情。

他覺得他不僅僅為她着迷。他覺得他戀愛了。

沒有男人用少安看她的眼光看她。那個她連他名字都想不起來的負心男人也不曾。

她真是喝多了,孟廷想。

她覺得少安的目光充滿令她怦然心勤的情意。

心動。她怎麽會心動呢?她一個星期前才被拋棄,這麼快又為另一個男人動心,她豈不是也算用情不專了嗎?

飯後,少安招來侍者結帳。

“有人付過了,金先生。”領班說。

“誰?”少安四下張望。

“不是我。”孟廷說。

“付帳的先生已經走了,他說祝你們蜜月愉快,早生貴子。”

蜜月愉快,早生貴子?

少安和孟廷直笑到飯店大門外,笑得兩人都彎了腰。

“人家說夫妻有夫妻相的,我們倆像夫妻嗎?”孟廷端詳他的臉。

少安卻不笑了。他捧住她的臉。

“管他呢。沒有那個相,我們做也做給他更像一點。”

她正想問他什麽意思,他的嘴唇已經印上她的。

輕輕一吻,兩人都如觸電般退開。

孟廷感覺臉頰火熱,她肯定那和先前喝的香檳無關。

她或許喝多了,但她神智很清醒。

唔,也許沒那麽清醒。她為什麽感覺好像在戀愛?

“嗯,時間不早了。”她說。

“我送你回去。”他說。

她生氣了。他不該吻她的。他太冒失了。她不是他以前認識的那些隨隨便便的女人。

“不,不要送。我沒醉,我知道怎麽回去。”

“那……”他不敢堅持,雖然他不大放心。

“是……”她摸摸嘴唇。“巴黎的關係。對不對?”她問,但其實是自言自語。

“哎,浪漫之都嘛。”他澀澀道。

她笑了。“謝謝你,少安。這是個美好的假期。謝謝你給我這麽個浪漫的夜晚。”

最後一夜。啊。

他苦笑。“不知是哪位仁人送給我們的。謝那位付帳的人吧。”

“心意是你的。別忘了,心意才重要,其他次之。”

少安深深為之動容。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孟廷?”

“嗟,當然會。台北有多大?說不定哪天在馬路上就撞在一起。”

她要和他握手道別,他衝動地擁抱她。

“我才更要謝謝你,孟廷,我這一生未曾像這個星期這麽快樂過。”

她回抱他一下,命令自己退開。

“那麽,也許台北再見了。”

“也許。”

“晚安,少安。祝你回程順風。”

“你也一樣,孟廷,順風平安。”

片刻之後,兩個人各自頓足。

“該死,忘了問她坐哪一班飛機!我可以坐同一班嘛!”

“白痴,為什麽不問他坐幾點的飛機?可以同一班機回去的嘛!”

****

次日孟廷因為宿醉,睡過了頭,差點誤了班機。

誰說香檳淡而不醉人?

她急急忙忙趕到機場,最後一個上機。

一上機就聽到同一個女人的聲音吵吵嚷嚷要換位子。這次她買到頭等艙座位了,旁座卻又是個男人,她拒絕和男人同座。

“我划座位時說得很清楚,我絕不和男人同座。”

孟廷還沒有入座,不過她的鄰座,好巧不巧,也是同機來的同一位婦人。

她頭痛得很,不想聽那個女人吵,又把位子讓給她,去坐她不肯坐的座位。

“我希望你帶了“毒藥”。”她的鄰座說。

孟廷一坐下就靠着椅背,閉目休息。聽到這聲音,她大張雙眼,轉過頭。

“少安!”

“你再晚來一步,我就要犯兇殺罪了。”

他做個欲掐死那女人的手勢。

他倆大笑。

她宿醉忽然醒了,頭也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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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大姐與大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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