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來到青龍寨遺址,焦黑的土地上,有一磚砌的墓冢。
墓碑上寫著:青龍寨寨主龍斗天夫婦及寨民三百餘人合葬於斯。
龍無名悲痛不已,抱着墓碑放聲大哭,激動到了極點,拿頭撞碑,“轟隆”一聲,兩人都聽到一個響聲從墓後傳來;繞到墓后一看,墓后居然打開一道門,門裏有一條往下走的階梯,一股霉味混合著惡臭撲鼻而至。
微弱老邁的聲音從階梯下傳土來。“蘭兒?是蘭兒嗎?”
“我不叫蘭兒,我叫龍無名。”龍無名探問:“墓里是何人?”
“老朽是蘇左賢。”一陣大笑破繭而出般傳來。
“外公!”龍無名高興地飛奔下去,儂智高也跟着跑下去。
到了墓里,就著門口投射進來的光線,龍無名的喜悅僵在臉上,墓里的空氣很冷,但她的心更冷;她眼前出現一個禿腦門、頭髮稀疏,臉上佈滿皺紋和斑點,身上散發著久未洗澡的體臭味,身旁有個凹坑,糞便滿了出來……這些都還不足以形容蘇左賢的悲慘,更慘的是他枯瘦有如乾柴般的脖子、足踝和手腕上,分別被五條粗重的鐵煉聯結到牆邊,控制他的行動,不過他已經習慣了,這十五年來他一直是這樣活着,求生難,求死更難。
見到外孫女,他毫不在意地露出快掉光的牙齒,半是高興、半是難過地說:“可憐的孩子,名喚無名,你爹娘連名字都來不及為你取。”
龍無名撲了過去抱住蘇左賢,淚如大雨下個不停,椎心泣血地問:“外公,你怎麼會被鐵煉拴著?是誰這麼狠心對你?”
“說來話長,這位公子是?”蘇左賢眼睛眯成一條縫似地打量著。
“在下儂智高,是個大夫,也是無名的未來夫婿。”儂智高蹲下身子,心知老人家長期被關在墓里,眼力衰退,看任何東西都很吃力,雖然蘇左賢身體惡臭,但他不以為意,順便觀察老人家的健康惡化到什麼地步。
“很好,無名你眼光很好。”蘇左賢滿意地點了點頭,但他雙眼充滿期望地看着階梯問:“無名,你阿姨怎麼沒來?”
“我是被師父養大的,我沒聽師父說過我有阿姨。”
“無名,你師父是不是叫蘇雪?如果是,她就是你媽媽的姊姊。”
“什麼!師父是我阿姨!”龍無名並不意外,而是感到惋惜,沒能在師父生前叫她一聲阿姨!不,其實她最想叫的是娘,一想到心愿永遠沒辦法實踐,她的喉嚨被大量的淚水堵住,因而發出嗚咽的悲鳴。
儂智高追憶著師父的話說:“蘇前輩,十七年前天狗蝕月的那晚,師父雙腿中了毒鏢,為逃避追殺和養育無名,不得不自殘雙腳,因此不良於行,而無法來看您老人家,更不幸的是,師父在半個月前去世,臨終前囑咐我們一定要來找你。”
“冤孽!所有的冤孽都是我一人造成,老天你為什麼不只衝着我來!卻要這麼多人承擔我的罪過……”蘇左賢老淚縱橫地捶胸,鎖在手腕上的鐵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動作,弄得叮叮噹噹作響。
“外公你別這樣打自己!”龍無名趕緊抓住蘇左賢的雙手制止道。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年輕時欠下糊塗帳!”蘇左賢不勝欷歔地嘆氣。
“是九尾白狐不好,外公一定也是被她陷害才會落難至此。”
“九尾白狐是我的女兒,也是你的阿姨。”
“什麼?”龍無名和儂智高不約而同地發出如雷貫耳的驚叫聲。
“在我還沒來苗疆時,曾跟一個漢女私訂終身,後來地方上來了一個惡霸,欺壓善良百姓,強搶黃花閨女,但他母舅是吏部尚書,大家只好忍氣吞聲,孰料他竟抓走我的心上人,我一怒之下毀了他的容貌。為了避禍逃到苗疆,反而因此受到黔國公的重用。”
蘇左賢語氣突然急轉直下地說:“後來我愛上一個苗女,並娶為妻,生下蘇雪和蘇雲兩女,七年後,那個漢女千里迢迢來到苗疆,帶了一個八歲大的女孩,說是我女兒,我不相信,認定那女孩是惡霸之女,狠心將她們母女攆走。”
“我了解了,那個女孩就是九尾白狐。”儂智高恍然大悟。
“沒錯。”蘇左賢難過地點頭,惶惶不安地說:“一年後,她帶着她母親的骨灰罈來見我,將她母親的骨灰撒在我身上,對天發誓。要讓我一輩子晚上睡不着覺,夜夜作噩夢。”
一個九歲大的女孩,帶著母親的骨灰,跋山涉水來苗疆尋父,她的毅力固然教人敬佩,但一想到支撐她的這股力量是——恨意,儂智高不由得渾身打哆嗦,他實在不敢想像,這股恨的力量會帶來什麼樣的災難?
龍無名哽咽地說:“所以她殺了我父母。並將外公囚禁於此。”
蘇左賢再次點頭,感觸良深地說:“一個九歲大的女孩說這種話,我其實並沒有放在心上,我以為不管她是不是我女兒,看在她母親的分上,我都有義務收留她,給她溫暖,化解仇恨,但她連夜跑掉,留下半碗的血,要我滴血認親……”
“結果證明她的確是蘇前輩的女兒。”儂智高話鋒一轉。“蘇前輩,你先歇口
氣,我們帶了一些祭品來,我去把水果拿進來,讓您解渴潤喉。”
龍無名也沒閑著,抽出沐劍英相贈的寶劍。將內力灌輸到寶劍上,砍斷鐵煉。
很快地,儂智高一手提着果籃,一手提着藥箱走了進來,打開藥箱,本來想為老人家準備針灸,卻發現裏面放了一句筠心松子茶,這種茶煎起來味香好喝,燃起來還可以驅蟲除臭,想必是沐劍英細心準備,真教人窩心。
吃完了水果,蘇左賢貪婪地吸了好幾日久未聞到的香氣,整個人精神大振,接著說下去:“蘇雪和蘇雲都不知道她們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姊姊,一直到蘇雲大喜之日,蘇雪對我說,她知道了,並說兩人意外地拜同個師門,又同時喜歡上師兄。
“後來九尾白狐用計得到她師兄的身體,但她卻怎麼也得不到他的心,一怒之下,殺了他,逃離師門……這時我如當頭棒喝,才了解到自己鑄下什麼樣的彌天大錯,三個女兒都因我而發生不幸……”蘇左賢一臉哀感地說道。
“外公,您固然有錯,但她殘殺手足,囚禁親父,天理不容。”
“她跟她母親一定吃了很多苦,所以她才會變成女魔頭。”蘇左賢看了一眼龍無名,後者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他嘆了口氣,改口說出自己被囚的經過。“三年後,青龍寨慘遭滅門,她假扮丫鬟進入黔國公府,我一眼就認出她,但我沒講出來,後來我向黔國公要求到青龍寨為亡者造墓。墓造好之後,我也被鎖在這裏,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如她所願,夜夜不得安寧。”
“外公,我知道你對九尾白狐心存虧欠,但你被關十五年,青龍寨二百餘條人命因她而死,她的仇也該算報了,可是她仍不滿足,變本加厲地害人,我絕對不會坐視她繼續為非作歹。”
“我不能阻止她,我也不會阻止你,我擔心的是蘭兒。”
“蘇前輩口中的蘭兒,可是九尾白狐的女兒,普蘭兒姑娘?”儂智高接着問道。
難怪她覺得普蘭兒面熟,一聽到儂智高的猜測,龍無名這才恍然大悟。
“九尾白狐只准她一個月來一次,為我帶一個月份的食糧,她來的日子是我這十五年來最快樂的日子。”蘇左賢臉上出現沉浸在美好回憶的表情,笑着說。“蘭兒是個好孩子,個性溫柔,每次來都把墓里打掃得乾乾淨淨,會替我洗頭凈身,還會唱歌幫我解悶,不過她很怕她娘,每次走的時候都哭紅了眼。”
“原來蘭兒姊姊的苦衷,是她娘!”龍無名嘆息道。
“這兩年來,蘭兒的話題都圍繞在沐公子,我聽得出來她喜歡上他,但是沐公子是她娘的敵人,她娘六親不認,攻於心計。沐公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擔心蘭兒會做傻事……”講到尾聲,蘇左賢鼻子一酸,眼眶裏淚波閃爍。
“蘇前輩放心,在來青龍寨之前,我動了點手腳,沐公子暫無生命憂慮。”儂智高將銀針小心翼翼取出,柔聲說:“前輩,讓我為你針灸,一個時辰之後,我們就可以趕回黔國公府,阻止悲劇發生。”
蘇左賢點點頭,龍無名趕緊將外公身上的臟衣服脫掉,怵目驚心地看着外公焦黑的背上橫亘著隆起的紅痕,宛若一座火燒出的縮影,震愕地問:“外公你的後背是怎麼回事?”
“每到她母親的忌日,她就會來墓里用盡各種方法懲罰我。”
“我非殺了這大逆不道的九尾白狐不可!”
蘇左賢垂低頭,胸口有一種撕裂的痛苦感覺,讓他說不出話來……手心手背都是肉。儂智高很能體會老人家的感受,但他也說不出話,他不能勸無名念在本是同根生的分上,網開一面;因為九尾白狐真的該死,就算無名不是替她父母報仇,也要為那二百餘條人命討個公道……【】
回到昆明,大老遠就看到城垣上懸挂白幡,一輛輛轎馬疾奔進城,沿路白衣如雲,人人神色凄惶,問了一名趕去弔喪的路人,才知黔國公歸天,兩人趕緊將傷心欲絕的老人家暫時安置在城郊的獵戶家裏,然後再進昆明城。
守門的家將看到儂智高和龍無名,並沒有立即通報沐劍英,反而是叫他們排在一般百姓弔唁的隊伍中,按照順序,魚貫進入大堂,瞻仰完黔國公的遺容之後,就把他們趕出黔國公府。
這些家將如此惡劣的態度,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九尾白狐授意。儂智高挽着火冒三丈的龍無名,將她拉到街旁的飯館,因為是喪期,酒樓飯館一律不準殺生,只供素麵,兩人找了一張臨窗的桌子坐下,一邊吃面一邊觀察。
沐劍英怎麼會讓九尾白狐掌管黔國公府?儂智高滿腹疑雲,是傷心過度?還是他也出了事?儂智高眼皮一陣亂跳,不祥的兆頭使他毫無胃口。這時飯館裏同時走進一位身穿儒服的大夫和一位穿着苗服的巫醫,就坐在他們的隔壁桌。
“我看沐公子離去日不遠了。”巫醫說。
“我行醫四十年還沒看過這種怪病:”大夫按著說道。
“老哥哥,依你行醫多年的經驗,是否看出病因為何?”
“不像中蠱,也不像中毒,連病因都看不出來,我看我該退休了。”
“這麼說,只有一種解釋——中邪。”
“聽說連道士都來過,不過沐公子的痛照樣沒起色。”
“所有的可能都不可能,那就是天意,天要亡黔國公一族哪!”
“輕聲點,若讓人聽見要殺頭的。”
“老哥哥你有所不知,咱們苗人這兒盛傳‘紅髮羅剎興,黔國公滅’一說。”
“我聽過,黔國公就是為了破除紅髮羅剎之說,才會死在她手裏”
“搞不好沐公子的痛也是紅髮羅剎所為!”
龍無名差點要站起來大罵“放屁”,但儂智高在一聽到他們談到“紅髮羅剎”
時,就已經機敏地移位到龍無名旁邊的椅子上,在她臉色敗壞、張開嘴之際,趕緊喂她吃一口面,堵住她的嘴。
到了半夜,儂智高貼著龍無名的背,雙手環緊她的腰,隨着她飛身越牆,竄房越脊。來到內宅正院,見沐劍英房間的窗戶未關,立即魚躍飛入。
沐劍英並沒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椅上,臉朝着窗,彷彿在期盼奇迹出現。
就著月光,儂智高定睛一看,眼淚幾乎要奪眶狂泄而出,但幸好沐劍英看不清楚;十天沒見,他比預定的時間提早五天回來,再見到沐劍英,他作夢也沒想到會見到這樣的沐劍英……他的臉腫脹變形,半邊是紫色,半邊是焦黃,眼珠覆了一層白膜,他的嘴唇色如豬肝,頭髮花白,這張臉簡直像被染料砸到似的五顏六色;最糟的是,他的身體異常干扁,前胸貼著後背,頭大身小,跟過去惆儻的模樣判若兩人,不,他現在的模樣根本就不算是人,是可憐人……是誰害他的?儂智高如鯁在喉,痛得他久久說不出半個字。
龍無名看了不忍心,身子不停地抽搐,努力壓抑自己不要哭出聲,但還是忍不住,一個旋腳從窗戶急飛出去,蹲在牆角,咬着拳頭,無聲地大哭……沐劍英氣若遊絲地間:“儂兄,你怎麼不說話?”
儂智高用力地深吸一口氣,沖開喉嚨里的痛楚,一邊把脈一邊問:“是九尾白狐下的毒手?”心中暗驚,他從未接觸過這麼怪的脈動,手是熱的,血是冷的,脈跳時有時無,時急時慢,時亂時靜……就算他三個師父都在這兒,恐怕也跟他一樣,只能搖頭嘆息,束手無策!
“不是,她隨着我父親親征。在她回來之前我已病倒。”
“你是什麼時候病倒的?”
“你們走後第五天。九尾白狐走後第二天。”
“有什麼不正常的情況發生嗎?”儂智高不願相信這事和九尾白狐無關。
“一切跟往常一樣。”沐劍英嘴角牽扯出一絲洋溢幸福的笑意。
“你想到什麼快樂的事?”病得那麼重,居然笑得出來,儂智高納悶道。
“儂兄不是外人,我不妨告訴你實話,我和蘭兒已經圓房了。”
“圓房之後的第二天,你是不是就生病了?”
“巧合吧!”沐劍英趕緊轉移話題。“我得的是什麼怪病?”
“是毒,是蠱,是邪,也是病,可以說是疑難雜症。”
“我有救嗎?”沐劍英抱着希望問。
“我會努力治好你。”儂智高連一成把握也沒有。
雖然看不清儂智高滿臉愁容,但沐劍英聽得出來他聲音中的愁苦。這五天以來,死亡的陰影一直縈迥在他心頭,他偷偷哭過,不過這一刻他卻感到異常平靜,他的心中有愛,能懷著愛而死,或是因愛而死,對他來說是幸福的。
但,讓他唯一放不下心的是蘭兒,他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她,即使是他敬重的儂兄。他心裏明白儂智高對蘭兒的顧忌並非空穴來風。只是他不願多想,愛是不懷疑,他一直這麼告訴自己,到死都不會改變。
“治不好我,是我命該如此,儂兄你別責怪自己。”沐劍英忽地握住儂智高的手,英雄有淚不輕彈,但他卻毫不隱瞞地在儂智高面前撒淚,為了他心中所愛,懇求地說:“千萬別怪蘭兒。”
儂智高甩開他的手,大怒道:“你真傻,你今天這個樣子就是她害的,你還不明白嗎?”其實他更怒自己,行醫多年,救人無數,卻救不了沐劍英。在他心中,沐劍英和歐陽凌、單邑一樣重要,這怎麼不叫他惱羞成怒!
但沐劍英比他更怒,他的手被推開,他的懇求被拒絕,他是個將死之人,連他最好的朋友都不肯聽他的遺言,他激動地說:“我不相信她忍心害我,她絕不會做出傷害我的事……”
“你別發怒,保重身體要緊。”儂智高雙手按在沐劍英肩上安撫。
“我不許你再說蘭兒半句壞話。”沐劍英伸手壓住肩上的手。
“我不說壞話,我說實話,她是九尾白狐的女兒。”
一陣沉默,沐劍英像失了魂似地呆坐半晌,然後以堅定的語氣說:“我不管她是誰的女兒,我愛她的心永遠不變。”
儂智高並不感到意外,他的手捏了捏沐劍英的肩膀,彷彿是佩服他的痴情,但他的嘴卻不甘示弱地問:“她呢?她是否像你愛她一樣愛你?”
“我相信她是。”沐劍英刻意提高嗓音,反而顯得他信心不足。
“那她為何不在你身旁陪伴你?”
“是我把她趕出房的,我不要她見到我的醜樣子。”
“無名,去普姑娘的房間看她在做什麼?”
“好。”龍無名應聲而起,窗里的對話讓她哭成淚人兒,飛身到屋頂上,還險些站不穩腳,摔了下來,倒不是因為眼花,而是心急,她比他們兩個更想知道——蘭兒表姊是什麼樣的女子?
“你想證明什麼?”沐劍英沒好氣地問。
“證明她值得你愛。”儂智高執意要讓沐劍英死得明明白白。
【】
普蘭兒並不在她房裏,龍無名決心非要找到她不可!
平常戒備森嚴的黔國公府,如今主公死。公子病,偌大的內宅竟無人把守;家將不是在靈堂那兒戒備,保護黔國公的靈棺,就是溜班買酒喝,一點紀律也沒有。
這當然要歸功九尾白狐,她的目的就是要黔國公府不堪一擊……是的,她已經計劃好了,明天天一亮,以紅髮羅剎的名義號召苗人,跟沙赤鵬里應外台,趁龍無名那個賤丫頭不在,把黔國公府殺個片甲不留,然後她再以未亡人的身分向宋廷密報,將龍無名和沙赤鵬一網打盡。
除去這兩個眼中釘之後,她再以紅髮羅剎之姿,蠱惑苗人為她賣命。
她萬萬也沒想到,沙赤鵬在她手刃黔國公的同時,也已死在龍無名手中,摩訶寺的陰謀徹底失敗,假紅髮羅剎逃跑,真紅髮羅剎現身。就連跟她交情匪淺的黑龍寨寨主,也已臣服在龍無名的仁慈和武功之下。
眾叛親離,連報訊的人都沒有,所以她完全不知局勢早已逆轉而下。
換下麻服,九尾白狐從秘櫃中拿出她心愛的衣服和狐狸面具。決戰之時,她不能讓人看見她的臉,所幸苗人習慣戴面具作戰,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就差沙赤鵬那個笨蛋還沒來吊拜黔國公……他是怎麼了?九尾白狐換好戰衣,如螞蟻在熱鍋上走來走去。
“砰”地一聲,普蘭兒哭哭啼啼撞進來,一下子就抱住九尾白狐的腿。
“不許哭!我的好日子就快來了,你別把我哭衰了!”九尾白狐狠心地一腳踢開普蘭兒。
“娘!我求你救救沐公子!”
“他病倒跟我無關,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救他?”
“我不信,他身強體壯,絕對不可能無緣無故的病倒……”
“你怎麼知道他身強體壯?你是不是跟他上床了?”
面對九尾白狐宛若淬了毒液的眼神,普蘭兒心一驚,臉紅耳熱,趕緊低頭,半天吭不出一個字;她思而想后,決定要跟母親說清楚,臉一抬,看見母親臉上掛著邪笑,她感覺彷彿被打了一記耳光,臉更紅了。
九尾白狐蹺著腿坐在床上。“我不在的時候,你倒頂快活的嘛!”
“娘,我跟沐公子真心相愛,我求你放他一馬。”普蘭兒跪在床前。
“你應該去問他,如果他知道我是殺他爹娘的兇手,他是不是能放過我?”
“我不會問,我永遠都不會讓他知道我的身世。”
“你的意思是,你以我這個娘為恥嗎?”
“蘭兒不敢。”一聽到母親扯尖嗓子,普蘭兒嚇得渾身發抖。
她一直是在恐懼的陰影中長大,十七年前,九尾白狐將五歲的她寄養在水龍寨,由於她的面貌七分神似父親,令九尾白狐厭惡,交代寨主夫婦一日照三餐打,寨主夫婦根本不敢違抗。而且每當她探望過外公后,若沒在約定時間趕回水龍寨,九尾白狐定會在水龍寨出現,親自打得她皮開肉綻。
她看外公可憐,每次都會多陪外公一些時間,每次都沒在約定時間趕回。
九尾白狐痛恨她心腸軟,越打越凶,直到沐劍英來到水龍寨,對她一見傾心,九尾白狐突然不再打她,還交代寨主夫婦好好照顧她,後來她才知道自己養的情蠱,已被沐劍英吞入腹中。
為了沐劍英,她不得不聽命行事,欺騙龍無名。但幸好龍無名沒上當,本來她打算趁母親不在黔國公府時,以自己的身體報答沐劍英對她的情意,然後不告而別;孰料交歡后,沐劍英竟然一病不起……雖然母親矢口否認,她也明白定是母親所為,所以她不顧母親的命令,在黔國公府不能跑來找她,她們母女必須裝成是不認識的陌生人,她寧願被母親打死,也不願沐劍英死,便衝動地跑來了。
她以為母親在知道她不是處子身之後會勃然大怒,可是她猜錯了!
九尾白狐不但毫無慍意,而且還眉開眼笑,將她拉到床邊坐下,像一個慈愛的母親拍拍女兒的臉頰說:“我不會打你,因為你立了大功。”
“我立大功?”普蘭兒滿眼迷惘。
“你的身體跟我一樣,都是控制男人的秘密武器。”九尾白狐發出鈴鐺般的笑聲說。“你的守宮膜上有劇毒,誰得到你的身體誰就得死,就算華佗再世也救不了他。”
“怎麼會這樣?”普蘭兒雙手掩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流出。
“我會把你放在水龍寨,正是因為水龍寨一塵不染,是養蠱的聖地。”
“娘,我是你懷胎十月的親生女兒,你怎麼忍心如此對我?”
“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心比烏鴉的羽毛還黑。”九尾白狐咬牙切齒道。“你爹就是最好的例子,抱着我的身體,心裏卻想別的女人,所以我把他心挖出來,當下酒菜吃。”
普蘭兒一聽,嚇得跪在地上,哆嗦地說:“沐公子不是那樣的男人!”
“黔國公已除,只要天一亮,苗疆就是娘的囊中物,到時你要多少男人都有,娘要效法宋朝皇帝,蓋一個後宮,養無數的小白臉。”
這時,躲在屋脊上的龍無名,不知“天一亮”的說法是什麼意思,眼看月亮漸漸往西走,擔心會有變數,如燕般飛身回到沐劍英的房間,將所聽到的話一五一十說給儂智高和沐劍英聽……另一方面,九尾白狐因吃了儂智高的化功散,再加上普蘭兒泣聲如雨下個不停,導致沒聽出龍無名飛過的聲音,整個人沉醉在做女王的幻想中。
普蘭兒抹去眼淚,堅定地說:“我只要沐公子,其他男人我都不要。”
“不要,你就準備去做尼姑。”九尾白狐恨恨地說。
“我要去找儂智高,他醫術高明,或許有法子救沐公子。”
“你想去通風報信是不是?”九尾白狐氣得一腳挑起床邊的椅子,咻地一聲,疾急如風,椅子直朝走到門邊的普蘭兒背後飛去;普蘭兒像是背後長眼似的,身子一斜避開攻擊,只見椅子撞到門上,頓時四分五裂。
普蘭兒神情壓抑地回過臉,哀傷地說:“娘放心,我絕不會泄漏半點風聲,壞了娘做苗疆女王的大計,我找儂公子完全是為了救沐公子的性命。”
“就算你找到他也沒用。”九尾白狐撇著嘴說。
“不用找,我人現在就在屋外候教。”儂智高站在門外大叫。
“九尾白狐,你快出來受死吧!”龍無名大嚷大叫。
“龍無名,不,我應該叫你紅髮羅剎才對。”九尾白狐破窗而出,步伐輕盈地落在龍無名面前,儂智高扶著沐劍英站在後面,九尾白狐手上的長劍指著龍無名的頭巾說:“怎麼?我已經穿上九尾白狐的標誌,你到現在還不敢露出你的真面目,難不成你怕別人知道你的身分嗎?”
儂智高張開嘴,急得想喊:“別上當!”
但是龍無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摘下頭巾,紅髮在月光下像泣血。
九尾白狐拉開嗓子,大叫:“來人啊!快把殺害黔國公的兇手繩之以法!”
一瞬間,弓弩手和刀斧手佈滿整個後院。個個弓上弦,刀上鞘,如臨大敵地包圍著龍無名,沐劍英見狀急聲阻止:“慢點!把黔國夫人給我拿下!”
“放肆!你們居然敢不聽我的命令!”
“我是公子,未來的黔國公,你們應該聽我的指揮才對!”
“公子病重,神智不清,你們別聽他胡言亂語。”
“本公子清醒得很,快把萬惡賊婦擒住,她才是殺黔國公的元兇。”
“瞎了你們的狗眼,我的頭髮是黑色,不是紅色,你們還呆站着幹麼!還不速速為黔國公報仇!誰要是拿下紅髮羅剎的腦袋,不僅本夫人會有重賞,朝廷還會下旨封官。”九尾白狐利誘地說。
眾家將一會兒面對紅髮羅剎,一會兒轉向九尾白狐,不知該聽誰的命令才好,但一聽到重賞和官職,立刻將矛頭對準龍無名。沐劍英氣病交加,一陣咳嗽,一攤血吐在地上,喘氣如牛,一時之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眾將官你們別上當,快快撤退,免得白白浪費寶貴的性命。”儂智高宅心仁厚,趕緊出聲。“九尾白狐,有本事你就和無名光明正大的決鬥,別讓他們做你的替死鬼。”
“你們別聽他的,你們看,他挾持公子,快把他拿下,奪回公子。”
眾家將是非黑白不分,一擁而上,龍無名為了提防九尾白狐背後暗算,顧此失彼,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家將捉住儂智高,但儂智高氣定神閑地說:“九尾白狐,你最好快叫他們放開我,我若掉一根頭髮,你也別想活,不信的話,你運氣看看會有什麼感覺?”
九尾白狐半信半疑地雙手一提,立刻躁汗如雨,渾身感到不對勁,嚇白了臉,眼珠凸如雞卵,厲聲大罵:“虧你還是個大夫,居然下毒害人!”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儂智高冷笑地說。
“你們統統退下,老娘親自替黔國公報仇。”九尾白狐揮了揮手,眾家將面面相覷,心裏雖捨不得重賞和官職,但總得有命才能得到;再說紅髮羅剎武功高不可測的傳說已經甚囂塵上,有人先想到這點,一個轉身,其他人也跟着離開。
“請把沐公子抱回房間休息。”儂智高囑託地說。
偌大的內院,只剩下龍無名和九尾白狐對峙,連儂智高也返到廊下準備觀戰:但九尾白狐遲遲不肯出手,反而高傲地說:“把解藥拿出來,我就饒你們不死。”
“想要解藥,就和無名手下見真章。”儂智高笑嘻嘻地說。
“可惡!我第一個殺了你。”九尾白狐身形一躍,長劍直逼儂智高。
“想殺他,先問過我手中的劍。”龍無名把劍一撥,化解危機。
只見兩人你來我往,因為師出同門,劍招相似,一時之間難分高下;雖然兩人都殺氣騰騰,一為解藥,一為復仇,但九尾白狐受到化功散的牽制,敗象漸露。眼看龍無名就要獲勝,一聲大喝自半空中響起:“別傷害我娘!”
“我的好女兒,你終於出現了。”九尾白狐鬆了口氣。
“儂公子,快把解藥給我娘,不然我立刻殺了沐劍英。”普蘭兒以匕首抵著沐劍英的脖子,龍無名看傻了眼,眼眶一陣濕熱。
“拿去!”儂智高從懷裏掏出一隻寶瓶,去向九尾白狐。
九尾白狐接住寶瓶,見機不可失,一個縱身,竄逃出黔國公府。
“沐公子,對不起,把你當人質。”普蘭兒握匕的手不停地顫抖。
“蘭兒,我不怪你,能夠死在你手裏,我覺得很幸福。”沐劍英引頸以待。
“我是壞女人,你為什麼不恨我?”普蘭兒一對鳳目立刻淚光瑩瑩。
“你不是,就算你是,我對你的情意也不會改變。”沐劍英露出微笑。
普蘭兒羞愧地避開沐劍英的笑容,雖然他變醜了,笑容反而使他變得更丑,但在她心中,這是她所見過他最好看的一次笑容。看着他頭髮稀落的後腦勺,她忍不住額頭抵了上去,眼淚滴進他的衣領里。
她本來想一刀結束沐劍英的痛苦,然後再自殺,但她怎麼也下不了手……儂智高心痛如絞,他痛心自己錯怪蘭兒,也痛心老天殘忍,竟讓有情人生離死別。雖然他不能治癒沐劍英,但他卻能讓沐公子多活一些時日,他懇求地說:“蘭兒姑娘,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我不怪你,我只求你快放了沐公子。”
“連你也對我這麼好……”普蘭兒哭聲抽抽噎噎。
“蘭兒姑娘,沐公子所剩時日不多,一點風寒都會要他的命,我求你快抱他下來,我好用銀針替他延命。”儂智高苦口婆心道。
“儂公子,連你都救不了劍英,我想我應該做出決定。”
“蘭兒姊姊,我把外公安置在城外的獵戶家,我們一起去看他好不好?”
一聽到外公獲救,普蘭兒放下心頭的大石,吸了吸鼻,止住哭聲,含情脈脈地看着沐劍英,兩人交換相知相許的眼神,普蘭兒豁然開朗地說:“太好了,外公平安無事,我只剩最後一個心愿。”
“最後一個心愿是什麼意思?”龍無名不解地看着儂智高,只見他唇抿成一條線,眼中閃著淚光,不願回答龍無名的問題。
“鏗鏘”一聲,匕首從普蘭兒手中滑落,掉在屋瓦上;就在發出響聲之際,她雙手環緊沐劍英的腰圍,一邊飛身,一邊問:“你怕不怕死?”
沐劍英毫不遲疑地回答:“有你在我身旁,下地獄我也不怕。”
以龍無名的輕功,追上他們自然不成問題,但她有問題要先問:“蘭兒姊姊,你抱着沐公子要去哪裏?”按著又補充一句:“你是不是要帶他去見外公,你別急着跑,我還沒告訴你外公住在哪一家獵戶裏頭……”
這麼天真的想法,大概也只有無名想得出來,儂智高心裏一陣翻騰,他很矛盾,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普姑娘和沐公子一心求死,不該讓無名去阻止他們……他明白,就算無名追上去也沒用,沐劍英活不過天亮,而普蘭兒想跟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若讓無名追上,兩人的心愿必定無法達成,沐劍英死了,普蘭兒還是會想辦法去陰曹地府陪他,但卻是帶著遺憾而去……看到儂智高神色有異,龍無名猛然一醒,連忙施展高超的輕功追了上去;普蘭兒加上沐劍英的重量,飛速受到影響,突感背後有風聲,回頭一看,哀聲乞求:“無名妹妹你別追來,別管我們!”
“我不能不管你,外公要我看着你,免得你做出傻事。”
“我要做的不是傻事,對我和沐公子來說,是天大的重要事。”
只差半臂的距離,眼看龍無名就快抓到普蘭兒,儂智高趕緊大叫:“無名!等等我!”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對自己發出喊聲阻止無名救人,自己卻助人尋死,感到萬分慚愧……龍無名身形一轉,一個跺腳,重回內院,將儂智高像拔蘿蔔似地整個人拔起,然後像老鷹拎着小雞,邊飛邊埋怨地說:“你真是麻煩,為何不去學輕功呢?”
儂智高無言以對,他天生就是武痴,白痴的痴,不要說學輕功,就是連蹲馬步他都學不好,把他的師父,單邑自封的,差點氣到吐血……但現在不是想過去的時候,隨著無名飛越,他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隻鳥,來到山頂上。
“蘭兒姊姊你到這兒做什麼?”龍無名放下儂智高問道。
“你別再過來了!”普蘭兒也放下沐劍英,腳邊就是萬丈深淵。
“這兒風大,你這樣會害沐公子病情加重的!”
“正因為如此,我一定要把話說清楚,你只要再走近一步,我就跳下去。”
“外公好想見你,你怎麼忍心讓他白髮人送黑髮人……”
“無名你別打擾我,我有很多話想對劍英說。”普蘭兒泫拉地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我的身體有劇毒,害你……”
沐劍英吃力地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對面的山峰說:“太陽出來了!”
“真美……”普蘭兒的視線隨着手指看過去。
“這是我這一生見過最美的日出。”沐劍英心滿意足地說。
“同時也是我所見過最美,也是最後一次的日出。”普蘭兒緊握着他的手,臉一轉,面對著龍無名,像交代後事似地說:“請你轉告外公,蘭兒不孝,還有小心我娘衣服上的九尾白狐!”話畢,普蘭兒抱着沐劍英奄奄一息的身體,縱身一跳。
龍無名沖向崖邊,向下哭喊:“不要!蘭兒姊姊!不要啊!”
只聽見從谷底傳來一陣陣迴音:“我很快樂,無名妹妹不要為我悲傷。”
這時,儂智高慢了好幾步地趕到崖邊,跪在地上,從后抱住幾乎發瘋的無名;
而無名一個回身,眼淚和拳頭齊落在儂智高胸前,哀慟欲絕地大罵:“都是你的錯,爛大夫、臭大夫、笨大夫……你為什麼醫不了沐公子!”
“是的,都是我不好,都怪我醫術太差……”儂智高的雙眼一片模糊。
一輪血紅的太陽出來了,在他眼中。連太陽都哭紅了眼,這樣的太陽算是美么?不!儂智高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所見過最悲慘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