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愛的禮物

第九章 愛的禮物

已經一個月了,日子每過一天都像一年那麼難捱。嘉茹試着忘記敬桐,忘記新加坡那一夜。但太難了。

在屋裏,紅茶那句「意大利刺客」成了口頭憚,時刻提醒她敬桐來此的時光。走到院子裏,看到他半夜跑來做好的木樁圍籬,令她回憶起他的吻,他的溫柔、霸道,偶爾的淘氣,和他的體貼、細心。

祖安更幾乎天天問起他。她耐不住煩躁,吼了他幾次,事後,摟着委屈地哭泣的祖安,她心痛如絞,卻欲哭無淚;而敬桐在時,她的淚水掉得那麼輕易。

夜裏,她思念着他,想得身體每個部分都疼痛。她居然無法生他的氣,或惱恨他。即使他利用了她,即使他藉她賺取高額酬金,他幫助她和她父親重聚是事實,他對祖安的關心和愛護也不是作假。他不需要為一個對他無利可圖的男孩耍心機。

易風知道整件事情之後義憤填膺。不過嘉茹略去了和敬桐在一起的那一夜沒提。她不是怕易風知道,不過以易風的脾氣,她會馬上要找他算帳;單聽到支票獎賞的部分,她便暴跳如雷了。

回到家,平靜下來,嘉茹反而沒那麼生氣,只是傷心感情被愚弄。但是她和父親再度拾回舊日的溫情,敬桐確實功不可沒。

「什麼功不可沒?那隻『意大利刺客』根本是罪無可赦!」曉得了「意大利刺客」的由來,易風倒好生誇讚了紅茶一番。

邵逸達抽空來了一趟香港,探望嘉茹時,見到了祖安。為了某種原因,嘉茹沒有說出祖安的身世。對這個智能不足的男孩,她父親一見便十分喜歡,且疼愛有加。嘉茹因此更不敢提起祖安的私生子產身分,何況她母親自己都說不出他的父親是誰。嘉茹擔心她父親因此對祖安另眼相看。

祖安和她父親非常投緣,嘉茹正猶豫着不知該如何要他稱呼她父親時,他竟自己笑嘻嘻的叫「爸爸」。

只當祖安是嘉茹朋友的孩子,他天真的稱呼,邵逸達絲毫不以為意。嘉茹心中則百感交集。祖安和她是同母異父姊弟,他叫她父親「爸爸」,也並不為過。但在他仍執着地喊她「媽媽」的情況下,場面便有些尷尬。好在祖安的情形特殊,除了心裏有數的嘉茹和易風,心照不宣地對視,嘉茹苦笑,樂觀隨興的易風倒覺得十分有趣。

易風和她父親相處融洽,頗有點出乎嘉茹的意料。相交十幾年,每提起她父親,易風總是十分不屑,比嘉茹還恨他。結果他們一見面,彼此竟如久別不見的朋友,相談甚歡。

聽說易風年屆四十,邵逸達很是驚訝,直說看不出來。他門口聲聲欣賞易風的爽性和豁達,也令嘉茹意外。在許多人眼中,易風的作風和打扮,是早期的嬉皮和現代狂放不羈族的綜合,是她保守的父親最反對的類型。

易風的觀點呢,她父親那種男人,是屬於她最不屑一顧的「假道學、假正經」的錢囊。

但易風卻對她說:「你父親跟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樣。他風趣詼諧,談吐不凡,很有紳士君子風範。」

看來世間真是沒有一件事能料定的。嘉茹越發的只想繼續待在她平靜、單純的舊屋裏,維持她原來無波無浪的生活。她拒絕了父親要她搬去新加坡和為她還債的提議。

「何先生給我的設計費足夠讓我少掉兩年的負擔,那筆錢我知道是你給的,等於你替我還了部分的債,我已經很感激了。」

「那是你的工作換來的報酬,說什麼感激?何況你是我女兒,我坐擁財城,卻讓我的女兒負債度日,象話嗎?」

「爸,我結過婚,是潑出去的水了。我是你的女兒,可是現在我姓凌,我不能用你的錢還姓凌的債,請不要再提起報酬兩個字,好嗎?」

她父親拗不過她,只好不再提為她還債的事。嘉茹答應「捷英」的新公司開幕時,再邀他到她簡陋的寒舍住幾天。

敬桐卻完全沒了消息。一次電話也沒打過,她去工地察看裝修時,碰到他的秘書雲菲,她告訴嘉茹,敬桐因公到歐洲去了,短期內不會回來,他的職務,總裁已派另一個人來暫時代理。

還說什麼解釋呢?他連和她聯絡都不嘗試。但話說回來,是她自己說了永遠不要再見到他。

『捷英』之後,又有兩個人慕名找她做室內設計。幸而尚有工作讓她忙碌,否則她想她可能會因終日想他而發瘋。

這天她正在畫一張新設計圖,又聽到紅茶扯着嗓門大叫:

「刺客,來人哪,意大利刺客!」

嘉茹心一慌,筆下亂了一條垂直線。她鎮定地站起來,攏攏微亂的頭髮,走出去。

卻是易風在門外,扠着腰瞪住紅茶。

「喂,嘉茹,你教教這頭紅嘴獸一點新字彙好不好?」

「嗄,」紅茶啪啪撲着翅膀。「易風,發瘋。嗄。母夜叉。」

「瞎!你這個小畜生!」易風掄起皮包要打它。

「嗄,嗄,易風發瘋啦!母夜叉!來人哪!」紅茶邊狂喊邊飛進屋裏去了。

嘉茹笑得捧住肚子。

「還笑呢!都教你慣壞了。」

「妳也真奇怪。它說新字彙了,你也不滿意,太難為人了嘛!」

「難為『人』?你就是這樣人獸不分,它才這麼無法無天,對我這個『人』一點禮貌都沒有。啐!看我說的什麼話?真給這頭笨鳥氣瘋了,跟它講什麼禮貌。」

嘉茹笑着搖頭。

「好啦,好歹你總算笑了,我犧牲點尊嚴也就算了o」易風揮揮手。「哎,你又有生意上門了。」

「做什麼的?到屋裏坐吧。」

「不了,我還有事,特地給你傳消息來的。你家電話怎麼不通啊?」

「大概又教咖啡把線扯掉了。」

「幹嘛?你家的貓文明到和你搶起電話來了?」

嘉茹真羨慕易風,永遠開朗,自自在在,任何煩惱事,她手一揮就扔到腦後。

「喂,別用這麼曖昧的眼光看我好不好?已經有人在謠傳我是同性相吸了。」她撅起塗著桃紅唇膏的嘴作親吻狀。

「真的?跟誰?」

「跟你呀,大設計家。」她自己一陣咯咯笑。「好,言歸正傳。你記得買你媽留下的那棟房子的人嗎?】

「記得。怎麼?房子有問題?」

「隔了這麼久,有問題也不干你的事。他們要加蓋,重新裝修,找你去設計,如何?有興趣嗎?」

「好。」嘉茹一口答應。這個case接下來,她算了算,餘下的債差不多就清了。

「真爽快。至於價錢,我談妥了,支票都帶來了。」易風打開皮包。「喏,這是一半的預付款。」

嘉茹接過來,看看上面的金額,不禁張大眼睛。「這家人中頭獎了是不是?」

「誰知道?我只管拿錢,你只管收錢,然後……對了,差點忘了,他們全家出國旅行去了,把鑰匙交給了我,要我拿給你。」

「做什麼?」

「去看看呀!看你要如何設計。主人說啦,不必經過他了,你的設計,他有信心。他希望三個月以後回來,能看到成果。趕得出來嗎?我知道你手上還有兩件case在趕。」

嘉茹奇怪地看看手裏的鑰匙串。「我的圖畫得快,其他要看包工。」

「行啦,你看着辦。我走了。」

「易風……」

「感性的話省下來,等我需要滿足虛榮心的時候再說,此刻我需要的是男人。」

除了好笑地搖搖頭,嘉茹只有擺擺手,目送她飛車而去。

一生能有這樣一個朋友,夫復何求?而即使易風如此率性,曾經揚言要將男人自主命中趕盡殺絕,獨身一生一世的人,也開始喊着需要男人了。

但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男人。握住那串鑰匙,雖然它們已經換過,但仍然可以開啟曾經屬於她的家的屋子。那棟房子是她母親在她同意嫁給那個男人後,買了送給她的。現在嘉茹知道她用的也是父親的錢,是父親送她的結婚禮物。

那或許是她母親唯一的一次,沒有把父親給她的錢用到賭場上。結果為了還債,嘉茹不得不賣掉它。現在她卻要去為它的新主人設計它的新面貌。這或許是老天給她的機會,讓她重回舊居,體會以前不知道的來自父親的愛吧。

嘉茹胸中湧上一股強烈的衝動。帶了祖安、紅茶和咖啡也跟着上了她的老爺車,她駛向半山區。

位於半山腰的房子,是棟兩層樓獨立建築。外觀已經有些陳舊,但看得出主人將房子保養得很好,庭院襄沿着圍牆種植的一整排矮松,修剪得十分整齊。

她用鑰匙開了大門,咖啡立刻探研新環境去了。紅茶謹慎地留在祖安肩上,圓溜溜的眼珠偵察般轉來轉去。

「找大叔叔嗎?」祖安拉緊了她的手,小聲問。

「他不在這。」嘉茹捏捏他的手。「沒有關係,祖安。跟我來。」

「哦。」

看到屋內空空如也,嘉茹嚇了一跳。牆上還留着原來懸挂畫或相框的四方及長方型痕迹,但屋子裏除了還在窗子兩側隨風偶爾拂動的窗帘、灰塵,連地毯都抽掉了。廚房裏也一樣。

在客廳角落地板上找到電話,試了一下,發現還可通話,她打了個電話給易風。

「屋子當然是空的呀,」她說。「屋主把傢具和其他東西都運走了,好方便你進行裝潢整修嘛!要是工人把人家名貴的傢具或昂貴的裝飾品,一個不小心弄壞了怎麼辦?你賠呀?」

「可是它看起來像沒人住了,廚房連個碗盤都沒看見,卧室衣櫥也是空的。」

「丟件好衣服也是損失啊。你要碗盤幹嘛?打算在那煮飯不成?好啦,好啦,我在忙,妳也去忙妳的吧。」

嘉茹總覺有點奇怪。主人把個這麼大的房子交給指定的室內設計師,既不與她面談和溝通意見,只開張巨額支票,把屋子搬空方便她工作,然後全家旅行去了?她生乎頭一次碰到這種怪異的case。

她在這住的時間並不長,只有幾個月。而且,那幾個月她過得十分痛苦,賣掉它時,她毫無留戀,只想擺脫當時的一切羈絆。現在它對她有了一份深重的意義,它是父親給她的愛的禮物。雖然它仍然不再屬於她,嘉茹決定將這次的設計當作她的代表作,使這楝房子成為她從小所渴望的充滿了愛和溫暖、歡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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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茹好嗎?」

「為那棟房子,她忙得起勁得很。」

「她不是一向都在工作上投注下所有心力?我希望她不要太累了。」

「這次不一樣。以往她為了生活而工作,投入的是她的才華,這回她用了她的感情,全心全意的要設計一座愛的城堡。」

「她不知道吧?」

「別緊張好不好?該緊張的是我呀!我口沒遮攔慣了,現在和她說話非得拚命咬住半截舌頭,深怕一不留神說溜了嘴。我可是告訴你,要不是為了她好,我絕不做這種欺騙朋友的事。」

「這不叫欺騙,易風,是善意的謊言。」

「騙子都如此自圓其說。喂,你說了半天,怎麼沒問我好不好?」

「易風,你好嗎?」

「……」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說了好教你照奉宣科再念一遍?」

那端傳來一陣低沉柔和的笑聲。「現在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了?」

「妳想我。」

「呵,我可沒說。」

「易風,我真希望我現在能看見你,你撒嬌的模樣一定很可愛。」

「撒嬌?你別損我一世英名。我陶易風向男人撒嬌?牙醫師都要發大財了。」

「你撒嬌和牙醫發財有什麼關係?」

「全世界的人都要笑掉牙啦,牙醫還不發嗎?」

低柔的笑聲變成朗聲大笑。「易風,你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我要是不這麼忙,我會立刻飛去看你。我們不隔這麼遠的話多好。」

「呀,你還是離我遠點吧!說說電話就毀了我的名聲了,太常見面,我會給你害得面目全非的。」

「我想你,易風,非常想你。有空常打電話給我嘛,不要老等我打給你,好嗎?」

「誰等你啦?我忙得很。」

「易風。」

「哎,別用這種軟綿綿的聲調拆人骨頭。好啦,我會打給你。輪流哦!」

放下電話,易風不自覺地做了個十分女性化的動作。她用手掌托着腮,滿面甜蜜笑容而不自知。

可愛的小東西,肉麻不肉麻呀!她喜孜孜地皺皺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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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幾乎等於在裝修自己的房子,嘉茹納悶地想。當她告訴易風,她有意把房子內部格局整個改掉,將兩層樓變成樓中樓的三層樓。

「這楝房子天花板很高,而它四面有窗,光線充足,不需要這麼大的空氣流動空間,加個小空中樓閣,富於變化而且具有特色。」

「聽起來很好,幹嘛不做?」

「這麼做要把現有的格局全部拆掉,改變太大,我須要徵求屋主的同意。」

「哎,不必多此一舉。他交代過,你認為怎麼好就放手去做,用不着問了。」

「可是要居住的人不是我呀!易風,你和屋主很熟嗎?他怎麼會對自己的房子沒有一點意見呢?」

「這跟熟不熟有什麼關係?他欣賞你,信任你,你哪來那麼多顧忌。啊,對了,我有沒有告訴你?舊傢具他統統不要了,要全部換新,所以你一併處理就好。」

「什麼?傢具要我……」

「全權作主。傢具、地毯等等,這筆費用不計在設計費內,他會另外如數支付。」

「易風,這個屋主到底是誰?」

「我有客人來了,改天再說。」

不論屋主是何人,嘉茹儘管滿腹疑惑,主人的全然交託,的確讓她有更大更多的發揮餘地。

易風最近在忙些什麼?她好些日子沒露面了,嘉茹打電話去,她總是三言兩語說完就掛斷。不過她忙雖忙,還是自告奮勇地在嘉茹須要到現場親自監工時,幫忙把祖安帶去藝廊,好讓她如期在屋主回來前完工。

指示着工人何處該敲掉、拆掉,何處該保留,嘉茹不時地在屋裏樓上樓下走來走去。她的襯衫和牛仔褲上都是灰塵,可是她沒留意,也不在乎。自動工那天起,她的情緒便處在亢奮狀態,恨不能三天之內就完成一切。它將是她一生理想的結晶。

「凌小姐!」樓上一名工人大聲叫她。「你上來看一下好不好?」

嘉茹越過堆積在地上的水泥塊和土塊,走上樓,來到正在拆除壁櫥的一個房間,這裏曾經是她母親的卧室。嘉茹還記得以前每次走進來,襄面瀰漫著的酒味、煙味和藥味。那些葯她母親其實都沒吃。她死後,嘉茹進來收拾她的東西,在枕頭裏發現一包包發霉、變味的葯,她母親卻枕着它睡了好幾個月。

「什麼事?」她問。

工人遞給她一個生鏽的小鐵盒。

「這是什麼?」

「不知道。在夾層看到的。」

「哦。」壁櫥有夾層?她倒不曉得。「謝謝你。」

晚上洗過澡,祖安睡了,嘉茹坐在自己床上,邊用干毛巾擦頭髮,邊看着放在她床頭几上的鐵盒。它上面有一把小小的鎖。她不確定該不該打開它?它也許是屋主的,也許是……她母親的?

如果是她母親的遺物,藏在夾層裹做什麼?想必是些她母親不願被人看見的東西。會是什麼呢?嘉茹很肯定她母親沒有什塵珍貴值錢的首飾。

若是屋主忘了拿走的,便很有可能是些重要值錢的東西。不過重要到要如此藏放,不應該會忘記才對。而且看盒子銹得這麼厲害,應該已經放在夾層里很久了。

她把毛巾掛回浴室,梳理一下半乾的頭髮,倒了杯水,又回來坐下看它。

她無意窺人私隱,但若這鐵盒屬於她母親,她便有權利打開它,不是嗎?

嘉茹再度離開卧室,回來時手上拿了支起子和小釘鎚。她決定打開看看,只要裏面不是和她母親有關的東西,她可以再把它收好,等屋主回來再交還。

她先用起子試着旋開鎖扣上的螺絲,不料她只輕輕用力,鎖便掉了下來。嘉茹拍拍床單上的銹屑,手伸出去,猶豫地頓了一下。.

最後她還是揭開了盒蓋。裏面是一迭信件,信封上也有些銹漬,而且都發黃了。她拿起最上面一封,好奇也納悶什麼樣的信值得如此小心的藏起來。

當地翻過來看到信封正面,一口呼吸不禁屏在喉間。收件人是「邵嘉茹」。她自己。

嘉茹看向盒內其餘信件,深吸一口氣,慢慢用顫抖的手,將它們全部拿出來。左手拿着厚厚一迭信封,右手一封封地看着,每看一封,她的心就往下沉一次。

這些信有部分是她父親寫給她的,另一部分是她寫給父親的信。她一手抱住腹部,一手壓住抖嗦的嘴唇,不肯相信地瞪着攤在床上,她分為兩部分的信。

原來真的是她母親在從中作梗,使她過去那些年完全無法和她父親取得聯繫。

為什麼呢?她無聲地吶喊。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嘉茹的下一個本能反應是到客廳拿起電話,打算打給她在新加坡的父親。撥了三個號碼,她又放下話筒。她要先看看父親寫給她的信都說了什麼。

回到卧室,她一一查看信封上的郵戳,然後拿起最早的一封。二十年。二十年前她父親就寫了信給她,那些信全部都被拆開過,她卻一封也沒看到過。

「我的寶貝小珍珠……」

才看了開頭,淚水已經據滿了她的眼,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用手背抹去眼淚,一一展開每封父親的來信細讀。看到最後一封時,淚水已在她臉上泛濫成河。

父親的信文中,字裏行間每一封都以慈愛的口吻,關切地詢問她的學業和生活近況,有些信問及她有沒有收到禮物,喜不喜歡?或問她是否收到了錢,夠不夠?看到那幾封父親再三要求她寫信、寄照片,以解他的苦苦思念,及要求她答應和他見-面,並要求她原諒他的信。嘉茹幾乎泣不成聲。

原諒他什麼呢?她才是該請求原諒的人。

父親在其中幾封信還附了他的照片。如果她曾收到它們,對她會是多麼大的慰藉啊!

看到所有她寫給父親的信不但沒有寄出,也都拆了封,怒氣升上來代替了悲傷。她一直同情母親,為她不平,認為父親真的虧欠她,事實卻顯然另有文章。而她母親說了一輩子的謊,到臨終都不肯對她說出她藏着這些信,自己並未因此活得比較快樂,反而一生悲慘、糜爛。

念至此,嘉茹的憤怒消失了。她母親是玩火自焚,還是害人又害己呢?她拆散他們父女,動機和目的何在?

信件中只有一封是她父親寫給她母親的。信箋她母親看過後曾將它揉皺,又攤平折回信封,顯見她母親收到這封信時非常生氣。她沒有撕毀它倒很奇怪。嘉茹記憶里,母親不高興時,便要破壞掉令她動怒的東西。

但是父親給母親的信,詞意十分真誠懇切而委婉。嘉茹讀着讀着,眼睛越睜越大,最後信紙自她顫抖的指間飄落床上。

她驚愕萬分地楞了好一晌,再次拿起它,重新仔細的念讀最後一段:

「不管嘉茹是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是否我的骨血,我不在乎,更不在意。我愛她始終一如最初。求求你,容許我和她見一面。你有任何條件,我無不俯諾,只請求你允許我見見她。」

不管嘉茹是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這是什麼意思?好一晌,嘉茹腦中一片空白。

你有任何條件,我無不俯諾。

難道她母親用她來勒索或脅迫她父親?或者,他甚至不是她的父親?

許久之後,將那些信留在床上,嘉茹伸直發麻的雙腿,揉着太陽穴,走到書桌前。她要寄一封信給她父親,或不管他是不是她父親。這一次,她會確定他收到她的信。她所有的信。

在她的信末,嘉茹寫道:

我知道你收到這些信,或許會擱下一切公務,專程趕來看我。我也迫切的想見你,爸。雖然我此刻不確知如此稱呼你是否適當。但是我有個小小的要求,在我們再見面,你來為我解答許多疑惑之前,請覆一封短箋,寥寥數語也好。我只想真正的,親自收到一封你寄給我的信。我盼望一封你的信,盼了二十二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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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之後,她收到新加坡來的快遞文件。厚而硬的快遞封套里,只有一封信。一封她明知不會那麼快,一周來仍每天查看信箱的信。一封她自八歲起就渴盼收到的信。

嘉茹,我最親愛的小珍珠:

今天是爸爸數十年來最快樂的一天。當然,上回我們父女在新加坡久別重逢,則是最最值得懷念的日子。

多年來,爸爸何嘗不是日夜盼着能收到我的小珍珠的隻字片語?而今它們一齊寄到,宛如一份豐盛的禮物。爸爸珍貴地捧讀再三,禁不住地老淚縱橫。小珍珠,你可別笑爸爸。爸爸實在是太高興了。

嘉茹,我的寶寶,千萬疑惑,都及不上我倆的父女真情。爸爸心目中,你永遠是我邵逸達的女兒。自你出生,爸爸抱你入懷的那刻起,你我巳骨血相連。

不日內將往香港,屆時你若心有疑慮和芥蒂,不願以父親相稱,爸爸可以了解和諒解。

余見面再詳敘。

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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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風剛把祖安接走不久,嘉茹聽到外面有車子開上斜坡的聲音,接着就是紅茶拔尖的嗓音,嚷着它最近又從電視上學來的話。

「太后駕到!太后駕到!冤枉啊!」

嘉茹走出來看誰來了。正在柵門外一臉啼笑皆非的,是她父親。

她張開口,又把一聲「爸」咽了回去。不過她加快腳步迎出來。

「你來得真巧,我正要出去。」

邵逸達要進門的腳退了回去。「哦,那……」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若晚到五分鐘,我就到工地去了。」

「你忙,我就晚點再來好了。」

「放肆。退下。」紅茶叫。

「紅茶,閉嘴,走開。」嘉茹趕它。

「冤枉啊!冤枉啊!」紅茶喊着飛向屋子另一邊。

邵逸達不自在地微笑。「這隻鳥很有意思。上次來叫我刺客,這次成了太后了。」

「請不要介意,它看到敬桐也喊他刺客。」提到他的名字,她眼底掠過一抹黯然。嘉茹勉強露出笑容。「請到屋裏坐吧。」

上次來看到她的居處,邵逸達即萬分不忍和心疼,不過她已再三堅決表明她的心志,他即使仍希望她搬去新加坡,還是緘住其口,只願她慢慢或許會改變心意。

「謝謝。」接過嘉茹端給他的茶,他捧着杯子,啜了-口。「好香。」

「是龍井,易風拿來的。」嘉茹坐下,感覺比和父親初次見面時還要局促不安。至少那一次她以為他是她父親。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昨天收到的。謝謝你。」

邵逸達欲放下杯子,想了想,還是握在手裏。

「我無法告訴你,你把那些你從前寫給我的信寄給我,對我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

嘉茹克制着洶湧的感情。他真的不是她親生父親嗎?她為什麼對他有如此深切的感情呢?他又為什麼待她這麼好?

「找到那些信的時候,我都呆住了。」她輕輕吸一口氣。「我不明白她恨你的原因。你能告訴我嗎?」

他看向金黃色的茶。「本來我實在不想提那些舊事,它讓我們,包括你母親,都受了許多傷害。」

「請告訴我,」嘉茹懇求地傾身。「我需要知道真相。」

逸達歉然注視她。「你記得你母親帶你離家前,我和她起了場劇烈的爭吵?」

「我記得,可是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吵。」

「你記得你母親總是不見人影,不到深更半夜不回家?」

「我記得我很少看見她,見到的時候,她都在準備出門。都是你抽空在家陪我。」

「你更小的時候,我忙着創業、賺錢,回家時你們已睡了,早上出門時你們還未醒。你母親後來開始早出晚歸,是在報復我。」他嘆一口氣。「我以為隔一段時間,她自會收心,沒想到她一直以為我在她懷孕及生產期間,還有你尚在幼兒時期,我的遲歸和冷落了她,是因為我對她不忠實。」

她抓緊變冷的手指。「你是說,她因此便以對你不忠實來報復你?」

「這是她自己承認的。那晚我等到凌晨三點多她才回來。我忍無可忍,告訴她,她玩夠了,該多留在家裏,孩子需要母愛,而不是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母親。我也無法忍受一個夜夜醉醺醺回家的妻子。我警告她若再不收斂,我就和她離婚。她既不關心你,我們離婚後,我也不允許她擁有探望女兒的權利。」

停頓一下,他苦笑。「我以為如此威脅她,為了你,她起碼會改變。想不到她反過來嘲笑我。她說我要你,儘管帶你走好了。她告訴我,我們結婚時她已經懷孕了,你不是我的。」

嘉茹的指尖戳進手心,而她渾然不覺得痛。

「結婚時我身無恆產,本來想等有些事業基礎再成家,她說她不願等下去。你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在眾多追求者中,她選擇了我這個窮小子,我受寵若驚都來不及。於是心想,有個相愛的伴侶同甘苦,未嘗不好。但是我捨不得讓她吃苦,婚後我賣命工作,滿足她的需要,可是永遠不夠。」

她知道她母親有多麼虛榮和不負責任,而她始終將之歸罪於她父親。

「我一味地相信她的虛榮是為了尋回自信,使自己更美,以挽回你和她的婚姻。」嘉茹痛苦地低語。「當你仍然完全地不理會她,她便開始墮落。我曾奇怪她揮霍無度和酗酒、賭博的錢從何而來。」原來她母親花的都是父親寄給她的學費、生活費和零用錢。

「多年後,當我回想,我了解你母親不明所以的極度缺乏安全感。她可以回我身邊,我寫過信告訴她,只要你們回來,一切既往不究,我們一家人重新開始。她不肯,情願持續的拿你做理由向我要錢,甚至威脅我若未經她同意去找你或去看你,她立刻帶你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和我聯絡。」

「那麼,」嘉茹艱澀地吞咽。「我真的不是你的女兒?」

「我真的不知道,嘉茹。」逸達懇切地說。「你是早產兒,出生后還在保溫箱待了兩個月,我必須夜以繼日的工作又兼職,才付得起醫院的開支。你母親則認為我已經知道你非我所生,所以成天在外面,不到醫院看你。事實上我去看你的時候,她都在熟睡。」

「她的一意孤行和任性害了她自己,可是她為什麼要如此殘酷的傷害我們?,」她難過地以手掩面。

「過去的都讓它過去吧。」逸達放下杯子。「嘉茹,你還願意認我這個父親嗎?」

她放下手,露出淚痕滿布的臉龐。「即使我不諒解你,不明事實的恨過你時,你仍然是我的父親,我仍然想念你,渴望能有見到你的一天。現在我卻不知道我該如何報答你的恩情。敬桐來要求我見你一面時,我的態度那麼惡劣無情,我覺得慚愧得無地自容,你怎能問我這個問題呢?」

他伸過乎來。「嘉茹,你永遠是我的女兒。請你做我的女兒好嗎?」

她進出一聲啜泣,沒有接握他的手,她站起身,走過來。逸達立刻站起來,張開雙臂,將她顫抖的身子擁住。

「爸,」嘉茹緊緊抱住父親,泣聲低喊。「請你原諒我的愚昧無知。」

「好孩子,你沒有錯。」逸達哽咽道。他推開她,掏出一方手帕為她擦眼淚。「我也有事要請求你的原諒。」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爸。」

他欣悅地微笑。「我很高興你這麼說。但是,」她父親忽然面有愧色。「為了要見你,我撒了個謊。」

她不解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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