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戀感覺
嘉茹的午餐桌上簡直是場「野」餐。她果然是個教人驚奇不斷的女人。
炒麵內容很簡單,木耳絲、蛋絲、一些肉絲和青菜。簡單,然而是他吃過最可口的家常炒麵。
她做午餐時,祖安把他拉到客廳去看電視。敬桐一千一萬個想留在廚房,也一千一萬個感到內疚。他最初完全無意利用祖安,直到他發現唯有藉著祖安,她才無法對他嚴詞令色。
因此要想多待在她身邊,多和她相處,他需要盡量收得男孩的心。
他不知道她如何做的,把個簡簡單單的炒麵,做得教人吃過後齒頰留香,而午餐時,咖啡和紅茶也聞香而來。餐桌上的另一特色,是一貓一鳥也各有個位子。咖啡上了一張椅子,兩隻前爪搭着桌子,一本正經的吃它那一份炒麵。紅茶則索性站在嘉茹盤子旁邊,又紅又長的嘴吃起面來,比人使用的筷子還快而利落。
還有更稀奇的,嘉茹好幾次對着狼吞虎咽的鳥說。「慢點,紅茶,你會噎着的。」
紅茶的回答是不耐煩的大叫。「麻煩!麻煩!」
它吃得比誰都多,還喊麻煩。敬桐從來沒聽過或見過貓和烏與人同桌吃飯,更別提還都吃面。咖啡的吃相優雅端莊,吃飽了,尊貴地用一隻爪子抹抹嘴,慢條斯理下桌前,且驕傲地昂着腦袋「瞄」一聲,像它是受邀的貴客,面足胃飽,它要先行告退了。
用餐中間,祖安頻頻打呵欠。吃完,敬桐堅持幫忙洗盤子,讓嘉茹帶男孩去睡午覺。他藉這個機會,仔細思考他走進了個什麼樣的奇異家庭。
至此,他對嘉茹的好奇已升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她撫養着一個智力不足的男孩,他甚至不是她的孩子。她對待她的貓和鳥,彷彿它們是她的兒女。它們被她寵溺得還真有點放任。
敬桐也第一次看到有人養鳥不養在籠子裏,讓它屋襄屋外飛來飛去。他連鳥籠都沒看見,奇怪那隻八哥居然不會飛走。
她對祖安充滿愛心和耐心,對她養的飛禽動物也是,獨獨不肯對她的父親表露絲毫感情。
他把廚房和餐桌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很出嘉茹的意外。地怎麼看都看不出他是會做家事的男人。她對他的好感越來越深,這不是好現象。這是危險的。
「謝謝你的幫忙。」她冷淡地表示謝意。
「不用客氣,我總不能白吃,而且該謝謝你請我吃午飯。」
「我沒有邀請你。」
看到他褲子上的泥土印和血漬,嘉茹冷漠的態度不覺有些軟化。
「你的褲子髒了。」她多餘地指出,聲音里流泄了-絲歉疚。
他低頭看看,不在意地一擺手。「不要緊,反正不要我自己動手洗,送給洗衣店去處理就行了。」
「你換下來以後拿來這,我幫你洗,畢竟你是為了幫我才弄髒你的名牌西褲。」她無意尖刻,只是他不在乎花費開支的模樣,教她忍不住的看不慣。
敬桐張口欲婉謝,繼而動念一想,這豈不是個再回來的好理由嗎?
「那麼我就卻之不恭了。」
他答應得這麼乾脆,嘉茹反倒怔了怔,猝而恍悟她又攔里糊塗提供了他一個機會再來騷擾她和祖安平靜的生活,但話既說出口,已來不及收回了。
「這房子是你自己的還是你丈夫的?」他忽然問。
嘉茹皺皺眉。「你非要打聽些與你無關的事嗎?」
「我只提出了個簡單的問題,不是在刺探,不要老是這麼過分敏感好嗎?」他拉開一張椅子,坐回餐桌邊,一副還要和她暢談一番的模樣。
嘉茹保持原姿,站在廚房門邊。
「你不需要關切太多我的私事。或者你是在搜集資料,好回去做報告?」
「你又來了。相信我,嘉茹,在你點頭同意之前,我不會向你父親透露一個字。」
嘉茹抿着豐厚的唇。隔了一晌,她換個和她無關的話題。儘管她應該叫他走了。
「你似乎對應付孩子很得心應手。」
他微笑,聳聳肩。「我小時候住在大伯家,他有四個孩子,都比我小,我是他們的專職和兼職奶爸。」
「你自己當時幾歲?」
「七歲,和祖安現在自以為的年齡差不多,心態上可就差多了。我指的不是智力。」
「你在你大伯家住了多久?」
「太久了。」他牽牽嘴角。「我出生前父親就不在了,母親帶着還在襁褓的我再嫁。她為那個男人又生了兩個孩子之後,那個家容不下我這個拖油瓶了。我母親把我送到我父親的大哥家,畢竟我是何家的後代,回去那邊似乎是天經地義的。」
他敘述得平平淡淡,嘉茹聽不出苦澀也聽不出自傷。她不知不覺離開她靠着的門框,走到他對面,也拉開椅子坐下。
「你大伯和大伯母對你不好?」
「不好?不,他們的所為都是為了我好,是我比較不識好歹而已。一個男孩學煮飯做菜,洗衣帶孩子,有什麼不好?別人還沒有這種磨鍊的機會呢!我十三歲時逃離了大伯家,有一段日子,就靠他們訓練我的生活能力求生存,心裏真是充滿感激。」
她也沒聽到尖酸刻薄或恨意。「你回過去嗎?」
「開什麼玩笑?他們可能會把我送去變性。不過話說回來,那種手術相當貴呢,」
他站起來,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杯冰水。他已經把這當自己家了,他也給嘉茹倒了-杯。
「謝謝。」居茹說,接過來,一時沒去想他在她廚房裏的全然自在有什麼不對。「你沒結過婚嗎?」等他坐回去,她問道。
「沒有。」他腦子裏掠過一個他見過嘉茹后,便幾乎忘了的女人,邵逸達的秘書,崔心雯。一度,敬桐曾考慮過將她列為終身伴侶的人選。但他經常飛來飛去忙生意,她工作也忙,他們相處和相聚的時間,隨「捷英」投資的事業不斷擴大而逐漸減少。他們仍經常通電話,但是他們之間始終維持着不痛不癢的情誼。
像朋友,又像只是工作上時有密切聯繫的夥伴,就是從來不像男女朋友。至少他沒有那種感覺。
「條件太高嗎?」嘉茄茹問。
「條件?只有一個。我未來的妻子必須懂烹飪,或肯忍受我的手藝。我是個喜歡回家吃飯的男人。可能的話,我希望三餐都在家吃。」
她很難相信他如此戀家。憑他的外表和本身具備的優秀條件,她會認為他保持單身是為了要盡情享受單身男人的自由自在,隨心所欲。
「妳的婚姻呢?」他才問完,幾乎立即的,敬桐便可以感覺到她全身的刺都伸展開來。
「我的婚姻怎樣?」
「美滿嗎?你快樂嗎?」
「快樂不是那麼重要。至於美滿,要看你對它的定義如何。」
他揚揚眉。「你們為什麼沒有生孩子?」
「沒有孩子就表示不美滿?」
「不,但是你的言語回迴旋旋,玄機重重。你究竟有何不可告人之事,非要極盡所有能事的保守住你的秘密?」
嘉茹猝然直起身,幾乎踢翻椅子。「你又越界了,何先生。」
她沒看見也沒聽見他移動,但她快走到廚房門時,卻差點一頭撞進他懷裏。他則就勢伸手摟住她的腰。他和她只有一息之隔。她的心立刻跳到了喉間。
「你對所有的人都這麼不講理,還是只對男人,或者純粹是針對我?」
她把臉轉向一邊,好讓自己呼吸。「是你一再逾越。」
「逾越了什麼?你的限制標準是什麼?只要問到或談及你的過去、你的父親、你的婚姻,你馬上挨了針刺似的彈起來。若是我說的不對,你盡可以糾正我。」
「哦,你怎麼會說錯呢?你的觀察入微令人嘆服,何先生。」
他以柔和的笑容回應她的尖銳和諷刺。「我只要得到你一人的心就別無所求了。」
她仰起頭看着他了,眼眸深處交錯着需要、渴望、畏懼和謹慎。
「你竭盡所能只為了一個目的。」她掙扎地要自己保持理性。
「我沒提,是你說的。」
他的嘴唇忽然低下來,不過僅輕輕剛過她的,彷彿要先吸取她唇辦的芳香。
嘉茹又別轉開臉。「請你不要這樣。」她的雙手搭上他胸膛,可是沒有推開他。
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有多想吻她,為邵老找女兒的事忽然成了次要。他在這,他來這,是因為她已進據了他的心。他一向很能掌控一切,絕少感情用事。然而,他卻控制不了想她的思緒,而想着她就非見到她不可,見到以後便恨不得永遠不要離開。
「怎樣?」他托起她的下巴,將她轉回來,拇指拂撫她的嘴唇,它柔軟得不可思議。
「不要怎樣?」
「不要擾亂我的生活。」
「我有這麼做嗎?」他的手拂向她修長的頸項。「我只是想了解妳,嘉茹。」他的手繼續移動,繞過去托住她的頸背。「你太緊繃,太容易緊張。」他將她拉近,直到他們的嘴唇相距不及盈寸。「我知道有個幫助你鬆弛的方法。」
快走開!叫他走開!他的唇縮短他們之間最後那點距離之前,嘉茹在心裏對自己大喊。可是她做不到。她的腿彷彿在地上生了根,她的雙手抓住他腳前的衣服,以支撐她無力的膝蓋。
他怕地會逃走般,緊緊摟着她。他的雙臂有力強壯,他的嘴唇,他的吻,則柔軟得不可思議。他當她的唇如水蜜桃般,溫柔地品嘗,淺酌那份甘甜。他是那麼出乎她意外地溫柔,耐心地哄誘。
而他並沒有等很久。嘉茹在他們四唇一相遇時,即頭暈目眩,渾然不知所以然,其餘便全部交給直覺。她的直覺通常應該是警戒性相當高的,今天它卻追隨本能而行動。
敬桐本來沒有打算吻她的,沒這麼快,他怕太魯莽會把地嚇退回她的自衛牆後面。他沒想到她的反應如此心甘情願,如此甜潤,如此柔軟,他幾乎覺得他可以這麼一直吻地,永不停止。
當他感覺到一絲怯怯然,些許羞澀:一縷濃烈的柔情遂漲滿了他的胸臆。他更深入地吻地,也更溫柔。
嘉茹覺得她快化成水了。這個自一開始就逼得她喘不過氣來的男人,怎麼可能會這麼溫柔呢?他怎麼知道她需要被溫柔對待呢?她的生活里充滿了尖銳、冷酷的稜角,迫得她變得渾身也滿是稜稜角角。她從未擁有或享有過如許甜美的柔情,它一點一滴地滲入她禁錮多年的心房,她幾乎要為之融化。
但她不能。她更不可以忘了他的目的。這有可能是個陷阱。
嘉茹用軟弱無力的手勉強推開他,自己也退開。
「請你,不要。」
不情願地,敬桐故開擁着她的雙手,驚愕地發覺它們竟在顫抖。他深呼吸,調整他不穩的氣息。
「對不起。」他低語。「不過我不是為吻了你道歉。我很高興我這麼做了,而且將來我還會再這麼做。只是今天,現在,我似乎有佔人便宜、趁人之危的嫌疑,因而它雖然美好,卻會像是個取巧的手段。」
他如此明明白白點出她的猶疑和顧慮,嘉茹反而自覺像個多疑的傻瓜。
「不,你不可以再這麼做。」她本欲嚴詞反對,聽起來卻若一句嬌嗔。
他忍不住伸手用手背觸撫她的紅靨。「我會,一定要。」
「敬桐……」她一叫出他的名字,他立刻愉快的笑了,教她羞得無法往下說。
「慢慢來,嘉茹。我說過,我是很有耐心的。」他的手掌貼住她半邊頰。「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他要去哪?她來不及問,他已經邁着輕快的腳步走了。她聽見他一路吹着口哨出大門。
嘉茹把地虛軟的身子放進椅子,舉手摸她的嘴唇,摸到一朵她未曾覺察浮在那的笑容。天哪!她的反應和表現都像個白痴。難怪他說著「一定要」時,篤定得彷彿他確信當他再吻她,她還是不會拒絕。
她為什麼沒有拒絕呢?如果她對自己夠誠實,她該承認那也是她要的。她同意,它的確很美好。感覺很好。太好了,令她害怕。
她害怕,不僅因為他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和她父親關係密切的男人。她的日子裏承擔不起更多波折,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她的毅力呢?她必須禁止他再過分親近她;她必須制止自己宛若個不知情為何物、渴望品嘗愛情之果的少女。而她的確不知熱戀和接受一個男人的感情,是何滋味。
可是他對她未見得是出於男人對女人的感情。她警告自己。
敬桐的腳步聲進來了,比出去時要快些,彷彿不如此,她會不見了。
他手上拿着個黃色公文袋,抽出裏面的文件,攤放在她面前的桌上,並放下一枝金筆。
「你仔細看一下這份合約,若有遺漏或你不滿意的地方,我立刻修改。看完麻煩你在這裏和這裏簽字。」
嘉茹根本沒有心思細看合約內容,雖然她做出專心詳閱的樣子。當她在他指示的地方簽上她的名字,感覺上,她彷彿簽的是一紙終身契約,自今而後,她再逃不出這個男人的情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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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謝謝你,蔣小姐。」
嘉茹感激地接過敬桐的秘書端來給她的冰咖啡。蔣雲菲約莫五十上下,留着爽麗的齊耳短髮,熱誠而親切。一個上午她都盡量抽空到樓上來幫她的忙。
「真不好意思,這麼麻煩你。我知道妳很忙。」
「哪裹,妳才辛苦呢!我不過舒舒服服坐在冷氣辦公室,你卻在工地里流汗。」
「哦,沒有關係,我習慣了。」
嘉茹喝一口冰咖啡。她本來想今天來做些詳細測量和初步規書,好儘快開始她的設計工作。早些開始,早點結束。她沒有和敬桐約時間,只想做完她要做的事,逕行離開,因此她只草草用髮帶把頭髮束在腦後,穿了件藍格子舊襯衫,褪色牛仔褲和運動鞋,也沒化妝就來在她旁邊的蔣雲菲,雖然她自己說她五十多歲了,看上去像才四十齣頭,真絲套裝底下的身材依舊保持得相當迷人,適當的妝扮突顯出她職業婦女的精幹。跟她站在一起,嘉茹自覺像個寒磣的鄉巴佬。
「如何?忙得差不多了吧?要不要到樓下辦公室吹吹冷氣,休息一下?何先生剛來過電話,他要下午才會來呢。」
她給嘉茹送咖啡上來之前就提議過好幾次,嘉茹怕碰見敬桐,婉謝了。她還沒有準備好這麼快再見他的面,經過昨天那一吻,她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
以前也曾經有客戶私下邀約她吃飯,但僅止於吃飯而已,不管他們事後如何企圖追求她、接近她,她始終把持着她的原則:絕不和他們存感情上的瓜葛。敬桐卻輕而易舉地攻破了她的防線。她的失去原則,也使她失去了立場。現在她需要花些時間來重新建立她堅守的原則。
她和蔣雲菲來到七樓辦公室,一出電梯,清涼怡人的冷空氣迎面撲來。不知怎地,當她望向敬桐關着的辦公室門,明明已知道他不在,而且這才是她願意下來的原因,她仍有份莫名的悵然和失落。
雲菲為她推來一張黑色皮椅。
「對不起,凌小姐。辦公室還沒有完全佈置好,到處亂七八糟的。」
其實她和敬桐在這層樓未裝修好的辦公室,除了部分油漆未粉刷完成,其他都還不錯。
象牙白的瓷磚地板配襯得桃心木辦公傢具格外出色。她進去遇敬桐的辦公室,寬敞的方型大窗幾乎佔去半面牆,充足的陽光使得辦公室顯得朝氣蓬勃。櫸木地板光可鑒人,比起一般慣
鋪昂貴華麗地毯的辦公室,另有份溫馨的感覺。
「謝謝你。」嘉茹坐下來,望着坐進辦公桌後面的雲菲。「蔣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雲菲笑着。「這麼明顯嗎?奇怪,都是東方人,可是來自新加坡或馬來西亞的中國人,似乎還是和這裏的同胞有所不同。可是我就看不出別人如何辦到的。」
「是妳的口音。新馬一帶的人說粵語,有種特別柔美的腔調。」
「呀,謝謝你。這是我聽過最美的稱讚。」
「你的咖啡也沖得很棒。」嘉茹啜一口,舉起杯子,由衷地說。
雲菲笑眯了眼。「難怪何先生這麼欣賞你。你不僅在設計上是個藝術家,也是語言的藝術家。」
「這是肺腑之言。我這個人對於應對交際很笨拙的。你這麼說,我真是愧不敢當。」為避免雲菲將話題繞在她身上,或再說些令她不自在的恭維,她問道。「「蔣小姐,你在『捷英』很久了嗎?」
「哦,幾乎是一輩子。對在『捷英』的員工來說,它就像個大家庭。你不認識我們總裁邵逸達先生吧?」、
嘉茹的脊背穿過一股刺痛。「恐怕還無緣得見。」她淡淡應道。
「你會有機會見到他的,開幕的時候他要來主持剪綵。邵先生是個大好人,『捷英』從上到下,沒有一半,起碼也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受過他的恩惠。」
「哦,怎麼說?」嘉茹問得漫不經心,一個大問號已畫過她全身。
在敬桐口中,她父親也是個大善人。如果他對外人這麼好,為什麼漠視他曾經珍愛的女兒達二十二年之久?
「就拿我來說吧,」雲菲回憶道。「我本來是個孤兒,從孤兒院跑出來,整天在龍蛇混雜的地區晃蕩。哦,那時候我在馬來西亞。你想不到我曾經是扒手吧?」
嘉茹差點嗆到。她看着面前風韻猶存,舉止穿着皆高雅動人的婦人,怔怔的搖搖頭。
「我企圖扒邵先生的皮夾,當場被他逮到。他沒有把我交給警察,反而帶我回他住的酒店,讓我飽餐一頓。問明我的身世后,他問我想不想讀書,好好學做個有用的人。就這樣,我一個無父無母無家可歸的扒手,居然在英國念完大學,還有份終生保障的高薪工作等着我。這份工作我一做就做了將近二十年了。要是沒有邵先生,這三十年,我說不定是在牢裏過的。」
二十年。那是在他把她們母女趕出來以後。難道他心中有愧,所以開始行善,以彌補他的罪惡感?就算他真是個大善士,仍然無法解釋他何以一封信也不回給她。她雖然還有個母親,卻過得和孤兒沒有兩樣。
「真的,邵先生來的時候,你一定要見見他。他真的是世間少有的好人。」
嘉茹不想再聽關於她父親的義風善舉。別人越把他形容得像個完美的神祇,她的不平衡感越深。可是雲菲卻意猶未盡,並且加入了另一個嘉茹不想提及的男人。
「你知道何先生也是受了邵先生的恩德嗎?他為『捷英』鞠躬盡瘁,為的就是要報答邵先生。我相信邵先生若要他上刀山,他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或吭一聲的。」
「哦?」嘉茹的心開始往下沉。「連要他出賣自己的感情和靈魂,他也在所不借?」
雲菲自然沒聽出她的話中有話,反而當笑話地咯咯笑起來。
「啊,邵先生是我見過最公正無私的人,他是個正正噹噹的生意人。不過你問的若是何先生對老闆的忠誠,是的,我想他願意為邵先生做任何事。我在新加坡就和何先生共事,他為工作卯足了全心全力,連交個女朋友的時間都沒有,要不是邵先生看他年紀老大不小.,特意安排介紹他的秘書給他,何先生恐怕要娶『捷英』為終身伴侶了。」
嘉茹慢慢把杯子放在桌上。這不干她的事,她想。但問題已然兀自溜出口。
「這麼說,何先生和邵先生的秘書很要好了?」
「似乎挺不錯。我們都覺得何先生和心雯是對金童玉女。」
「有人在談論我嗎?」一個微啞的性感聲音插進來。
「心雯!」雲菲高喊着站起來,走出桌子迎過去。「哎呀,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拜託,別把我比成那個大老粗。」
嘉茹望着把目光投向她,精明地打量她的女人。她身材雖嬌小,但玲瓏有致。波浪般的過肩鬈髮擁着一張精緻的臉蛋。奶油色真絲套裝,領口繫着一條珍珠白絲帶,手上提着個路易士皮包。她領肩上的鑽石別針閃着耀目的光芒,彷彿在嘲弄嘉茹的寒酸。
「你怎麼突然來了,心雯?也不打個電話,我好去機場接你呀!」
「又不是第一次來香港,還怕我迷路嗎?」
雲菲終於注意到心雯銳利的目光所在。
「哦,這位是何先生聘請的室內設計師,凌嘉茹小姐。凌小姐,這是……」
「崔心雯。」她向嘉茹伸出一隻雪般哲白、保養得嬌嫩無比的纖纖玉手。「久仰大名。」
「不敢當。」嘉茹站起來,禮貌地輕輕和她握一下手。
其實崔心雯不完全是客套。三年前嘉茹應新加坡一顧問團的邀約,為一家新購物中心做了全面的設計,佳評如潮。凌嘉茹的名字對新加坡一些知名人士來說並不陌生,心雯的確慕名已久,如今得見她的真面目,雖然她一身的樸素無華,心雯的女人直覺已感受到一股奇異的壓迫感。
「敬桐在裏面嗎?」她用親昵的口吻問。
雲菲搖搖頭。「他要下午才會回來。」
「不要緊,我進去等他。他回來時你別告訴他,我要給他一個驚喜。」心雯說完,轉向嘉茹,給她個職業化的笑容。「很高興認識你,凌小姐。」頷一下首,她逕自走向敬桐辦公室。
望着她回自己家似的進了那扇門,嘉茹心頭一陣難以言喻的拉扯。
「我該走了。」她故意看看錶。「再次謝謝你今早的幫忙,蔣小姐。」
到了大樓外面,熱氣一下子衝上來,嘉茹有些暈眩的停在行人道上。
她這是做什麼?倉皇地走掉,像個發現她的男人負心背棄了她的女人。嘉茹對自己苦笑。這樣不是正好嗎?他有要好的女朋友,她和他之間便是純粹的生意關係。少了個他在她思維里騷擾,她便可如以往般專心投注於工作上。
但是當地開着她的老爺車,駛向藝廊的路上,心情卻沮喪、低落得宛若失戀了一般。
「你幹嘛?臉色這麼難看,你的好朋友還活着呢。」易風一見她就說。
「大概中暑了。」嘉茹勉強拉開個微笑。「今天外面至少有三十八度。」
「不是在有冷氣的室內,就是在車子裏,怎麼會中暑?」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好命啊!」
「喲,頂撞起我來了,還損我。」易風伸手摸摸嘉茹的額頭。「沒有發燒嘛。」
「我本來好得很,是你無端詛咒你自己。」嘉茹沒好氣的揮開她的手。
易風露出一口皓齒。「真高興我依然是你唯一的好朋友。」
「放心,我太倒霉,只有你這個傻瓜死心塌地的當我的朋友。」
易風跟着她進人她位於藝廊後面的工作室。
「這是恭維還是又在損人哪?你今天說話的口氣可真奇怪。」
「我頭痛。祖安呢?」
「在我房間裏睡覺。」
「這個時候?」嘉茹飛快地轉向她。「他怎麼了?」
「放心,他比妳正常。你進來前不久我買了塊蛋糕給他吃,還給他喝了瓶鮮奶。他以為那是午餐,吃完喝完,他要睡午覺,我就帶他去睡啦!」
嘉茹鬆了一口氣,坐下來。易風站在她對面,臀靠着桌沿,雙手抱胸,端量她。
「不順利啊?」
「什麼?」嘉茹抬起頭。
「瞧妳心不在焉,神魂不定的。何敬桐對你怎麼了?」
「我沒見到他。他不在。」
易風詭笑。「原--來--如--此。」
嘉茹丟給她一記白眼。「不是你想的那樣。」
「shecanreadmymind!」易風發出她的註冊商標--誇張的尖喊。
「易風,你饒了我吧。」嘉茹嘆口氣。
「問題是你不肯放過你自己。你愛上何敬桐了,對不對?」
「少胡扯。」
「我從沒見過有哪個男人能讓你如此神不守舍。看他找你的那股子熱中勁,他八成對你也有意思。郎有情、妹有意,放開心懷愛一場,又有何不可?想愛又怕怕,舉足不前的,都不像你了。別教我後悔交了你這個有膽有識、勇氣十足的朋友。至少你曾經是。」
嘉茹無奈地又嘆一口氣。她自己都還搞不清楚她對何敬桐的真正感覺,要她如何去放膽而行呢?再說,她還另有疑慮。
「何敬桐的老闆,『捷英』的總裁,是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