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愛情不過是……一點也不稀奇……」白晴晴有一搭沒一搭的哼歌,手裏拎着幾個空酒瓶,搖頭晃腦的經過吧枱。
孟美纓忍耐的望着女孩一來一回不知第幾次走過眼前。她偏開頭,推杯啤酒到蕭逸騏面前,問他:「今天這麽早就來了?還不到下班時間呢。」忽然斂起笑容,「不會是丹丹?」
「不,她很好。」蕭逸騏說:「丹丹再幾天就要動手術了。她聽說我最近常來,直叫我請你們去看她。如果你們沒空,等她出院,我再帶她來玩。」
「她沒事就太好了。」
「……男人……有什麽了不起……」白晴晴帶着漫不經心的表情走過來,把一張客人的點酒單交給孟美纓,轉身又走。孟美纓這次終於拉住她的手。
「你走來走去到底在作什麽啊?」
「什麽什麽?我在工作呀。」
「工作?」孟美纓聽了想笑。營業時間剛剛開始,客人只有小貓兩叄只,孟少瑋和孟月都在廚房裏閑着,根本沒有事情要白晴晴這樣走來走去瞎忙。她指指單獨坐在門邊一張空桌旁,學生模樣的男孩問白晴晴:「那是你同學吧?他坐了都快一小時了,你也不去和人家說話。」
白晴晴縮回手。「他是神經病。」
「為什麽?他對你不客氣嗎?」
「那倒不是。」白晴晴從懷裏撈出包煙,燃起一根吸着。「美纓姐,你知道全班都不愛理我,我也習慣了,無所謂。可就他有事沒事跑來找我說話,有次還遞張紙條給我,寫……唉,他總之神經兮兮的,讓他繼續坐着吧,別理他。」
「紙條寫什麽?」
白晴晴噴口煙。「要我別在意人家怎麽說,他還是很願意當我的朋友。」
孟美纓詫異道:「那不是很好嗎?他顯然喜歡你啊。」
「喜歡個頭,根本是同情。」
「如果是同情,他只需要對你友善,不會特意來這裏等你。」
「所以我說他神經嘛!莫名其妙,分明腦殼壞掉,獃子!」
她話一脫口,甚少發怒的孟美纓,臉色倏然陰暗下來。
「晴晴,你怎可以講這種話?如果他是認真的在對你付出感情,你不能用輕視的態度對他。這樣太傷人了。」
白晴晴嚇了一跳:「但,美纓姐,我,我不喜歡他呀。」
聽她聲音可憐兮兮的,孟美纓嗔怒的神情就此軟化下來,烏黑眼眸里漾起水似的溫柔。她從來也無法真正硬起心腸對待這些女孩們。無論為了任何事。
「晴晴,你當然可以拒絕他,可是我不希望見到你拿嘲笑的態度對他。任何一位在真心付出感情的人,不論付出的對象是誰,那份勇氣和誠意都是值得敬佩,不應該被踐踏取笑。否則對付出真情的人來說,將是難以磨滅的傷痕。晴晴,答應我記住,好嗎?」她柔聲道。
白晴晴凝視她的眼,讀出孟美纓輕柔的語氣中其實有着無比的嚴肅。
「嗯。」
「去,和他說話去。就算要拒絕人家,也要好好說。」
「嗯。」白晴晴無精打采,拖着腳走了兩步,駐足回頭問:
「我不去理他,你是不是就不讓我住了?」
孟美纓仰起臉笑了。
她笑的樣子真好看,蕭逸騏望着心想,和孟少瑋不同。孟少瑋的大笑像長久的梅雨之後,突然一天見到燦爛太陽赤裸裸高懸在頂端,讓人眼發昏,身體也整個熱和起來;而孟美纓的笑像蓋上薄雲的月亮。看着舒服,潤美,嫵媚,溫柔,卻又有層輕愁擋着;那笑好像總也無法百分之百完全敞放似的,只笑開了百分之九十九,保留了最末一點在她的心底,不笑給任何人窺探。
那,孟月的笑顏呢?蕭逸騏仔細回想,卻想不起她縱情大笑的模樣。孟月顯然很少笑。
「不,我不會趕你走。」孟美纓含着笑,告訴白晴晴:「只要你自己的心能安就好——但如果你能,剛才就不至於在這樣走過來又走過去,沒事找事瞎忙一通了。」
白晴晴低首,專心思索了幾秒鐘才抬起臉,神色顯得開朗許多。她向孟美纓和蕭逸騏笑一笑,轉身走向等待她的男孩。望着這幕,蕭逸騏嘴角不自禁向上彎翹,來到這裏之前,胸腔的鬱悶也在不知不覺中淡化了。
這天早上,他一進入辦公大樓,便為大廳里眾頭聳動的景象而納悶。不記得今天一樓有舉辦任何活動,怎麽會人擠成牆,充滿看熱鬧的興奮氣氛?個子高的在此時佔盡便宜。越過人潮頭頂,他看見柳昊然那張俊美得不似人間的面孔和一位女性的背影雙雙站在人圈中央,彷佛在辯論些什麽。
他向前擠進人群,而後認出那女人是白霏霏。柳昊然在說:
「霏霏,我始終相信你與我之間有足夠的默契,你明白我是……像一頭曾被人類殘忍傷害的小鹿,再也不敢輕信任何人,而唯有在你身上,我那黑暗的傷口才能得到些許補償啊。寶貝,你在我心裏的地位一直是如此重要,儘管最後我不得不選擇和你分離,但是你可明白……為了不得不離開你,我經過多少掙扎嗎?你可明白我心有多痛嗎?」
他沈重的嘆息,那緊蹙的眉宇和扭曲的五官,讓那張美麗的臉孔回湯着斷人肝腸的痛楚,令人看了心也跟着他一起抽痛。蕭逸騏視線餘光注意到人群里好幾個女人都在為他的話而流露出無限同情。
浴在眾人的目光之中讓白霏霏不安而頻頻變換站姿。
「我明白你不願受束縛,可是,昊然,我從來也沒有管過你,不是嗎?」
「可是我還是不能和你繼續交往啊!」柳昊然痛苦沙啞的呻吟。
「為什麽?」白霏霏的聲音微顫。
在這當兒,蕭逸騏心臟鼓跳,想擠上前將白霏霏拉開此地,因為他知道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柳昊然接下來的發展。只要是見過貓兒逗弄老鼠的人,或許可以稍微窺見柳昊然此刻的心態。
然而拉開白霏霏的念頭只是一瞬間,待要付諸行動已嫌遲。柳昊然眼一抬,適才神情中的痛苦全然隱退,已經換上了優然自在的微笑。蕭逸騏倒抽一口氣,聽得他緩慢的開了口,把每個字說得一清二楚,在場沒有人會錯聽:
「因為,你是個下賤的妓女我是人,當然不能和一隻雞交往啊。」
白霏霏立足不穩,猛然跪倒在地上。
遊戲玩夠了。
柳昊然眼神充滿孩子惡作劇得逞時的殘忍快意。
蕭逸騏知道他喜歡逗弄女人,喜歡看女人為他痴狂,然後,殘忍的一腳踢開她們。看女人痛苦,已經成為他生活的樂趣。柳昊然舌尖在唇邊淺淺一勾,舉手撥弄額前頭髮,像貓兒進食完後總要清理自己似,他的神情也是滿足而懶散的。
白霏霏趴倒在地上,聲音凄慘悲切:
「為什麽你要這樣對我?我來……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而已啊!」她將羞愧、屈辱、絕望的臉孔埋進雙臂之中,不敢抬頭看任何一個人,也乏力站起回罵或逃離,只是深深的,深深的啜泣起來。
蕭逸騏心發寒。曾經,駱小楓怯怯的出現在公司門口等待他下班時,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只是想來見見你,逸騏,我們已經兩星期沒有見面了。」而當時他是如何回答她的呢?似乎是說:「可是我現在還有事,不能陪你。」也可能驚訝的問:「有兩星期了嗎?」蕭逸騏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但還記得駱小楓最終是含淚離去的,而他卻不曾因為她的難過而難過。
然而,就在這一刻中,他竟能從回想中看出駱小楓當時眼裏的柔弱與無助。
天哪,他的無心,他的麻木,曾傷駱小楓何其之重?
陡然間,蕭逸騏眼前出現了一面鏡子似,映照出過去許多幕被他忽略、被他視之於無形的記憶。老天,他錯過了多少原該情緒激動的時候,理當哀傷的場面他漠然待之,可以縱聲狂笑之際他卻冷眼旁觀……
現在,他的周圍是一片觀熱鬧的人群,他們在觀看,在偷笑,在同情,在輕蔑匍匐於地上那位女人的悲劇,然而在幾分鐘後他們便會轉身離去,也許今天之內還會將此事當成茶餘飯後的閑話來傳頌,幾天之後呢?幾年之後呢?沒有人會再記得白霏霏,但她呢?如此被羞辱的一刻只怕會永遠烙印在她心底深處吧?
他該做什麽?像其他人一樣掉頭離去,再不回顧?
頸間的領帶像要迫他窒息似地勒住他的脖子,蕭逸騏舉手抹去額上顆顆汗珠,一顆心迷亂倉皇。如果孟少瑋在此……不,不止她,孟美纓或孟月也一樣,他相信她們絕不會坐視不顧!就在這瞬間,蕭逸騏已經做出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作的事。
他推開眾人,走進人圈中央,屈膝在白霏霏旁邊蹲下,用自己雙手從背後攬住她顫抖的肩膀,而後抬頭朗聲道:「看夠了吧!還不快走!」
他拿自己的胸膛護住白霏霏淚痕狼藉的面孔,摟着她無力的身子擠出人群,促擁她到大廳休息處的一個角落,讓她坐在沙發上。
白霏霏直到此時才認出他:「是你!」她張大那雙淚泉和着眼線淹成兩團黑墨的眼睛,嘴唇上的紅色素像在滴血一樣,表情是詫異,是驚恐,彷佛生怕他開口說些什麽再羞辱她一次。
「你……別好像傻子一樣被他迷得團團轉,他只是在玩你而已,女人對他而言只是玩物。柳昊然從不對任何女人說半句真心話。也不要把他幻想成什麽風流浪子,他不是。」蕭逸騏頓了頓,嘆口氣:「事實上,他根本厭惡女人。」
緩緩靠近的腳步聲讓蕭逸騏回頭,看見柳昊然站在不遠處的一株盆栽旁,拿難以置信的表情望着他竟然用和藹的語氣向白霏霏說話。
「你等等,我送你回去。」蕭逸騏站起身,走到柳昊然身邊。
「你在跟她說什麽啊?」柳昊然問他。
「你看見的。我在安慰她。」
「安慰一個低賤的妓女?」柳昊然狐疑的打量他。
「安慰一個傷心的女人。」蕭逸騏冷然道:「昊然,我必須說你是個變態。」
柳昊然怔住,無法相信此話是從蕭逸騏口中吐出的,向來輕挑的眼神出現受傷害的情緒,但隨即,他撇撇血紅的薄唇,大笑了起來。
「從來也沒人說過我正常。」他語氣狂妄。
蕭逸騏望着他,柳昊然的神情除了不屑還混雜着幾抹苦楚。兩人相伴十年了,柳昊然在他面前從來無所隱藏。好的壞的淫蕩的全不在乎被他看見。但在這一刻,蕭逸騏感到他的笑聲戴了面具。他在掩飾什麽嗎?
「你在想什麽嗎?」孟美纓問道。
「想你剛剛說……不要輕視對你付出真情的人…這話,讓我很感動。」蕭逸騏從沈思中抬首:「美纓,我今天看見白霏霏了。」
「在哪兒?她有提起晴晴嗎?」
「白霏霏早上到我們公司來找你們說的『金主』,我那位朋友,柳——」
電話鈴聲打斷他的話。
「不好意思。」孟美纓笑說,接起電話,說幾句後掛了。「你說白霏霏怎麽?」
「也沒什麽,只是她的心情不好。我告訴了她晴晴在這裏,白霏霏說等過幾天,她把一些事情料理清楚後,就會來找晴晴。你覺得我應該把這事告訴晴晴嗎?」
「先不要吧。我怕晴晴一聽說,就會逃走。」孟美纓想了想說。
「晴晴在混什麽?沒來端菜?」孟少瑋從廚房裏跳了出來。
「她在和朋友說話。」
孟少瑋張望一眼,笑道:「那我就沒得偷懶了。」
「等會兒你來顧吧枱,讓晴晴服務外場。我得去診所接浩浩。碩人打來說晚上臨時有診要出,恐怕來不及送浩浩回家,要我去接。」
「對哦,如傑今天晚自習,輪到碩人照顧浩浩。纓,我看你以後乾脆把浩浩直接從幼稚園給接來這裏算了,等碩人下班順路再接他回家睡覺,不好嗎?」
「這裏煙味這麽重,人又多又雜,我不喜歡浩浩來嘛。」
「好,好,你是他娘,隨便你。」孟少瑋走開了。走時在蕭逸騏肩上拍了拍,很兄弟的。「慢慢喝啊。」她微笑說。
蕭逸騏偏頭看她走遠。被她碰觸過的肩頭奇異的發燙。
他轉回頭,問孟美纓:「你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五歲了。」她笑說。蕭逸騏坦然的問話沒有顯出訝異,也沒有問她結婚與否的問題,她真的很歡喜。「平常晚上時間,我們要開店,所以都是小弟在照顧。因為我們母親身體不好。但小弟快聯考了,所以有時候就托給大哥照顧。浩浩也很喜歡待在診所里,跟你說,他分得出好多狗種哦,老師還把他畫的小狗貼在壁報上。」
她含笑攏攏長發,「不陪你了,逸騏。我去接兒子了。」
孟美纓走後,孟少瑋來接替了吧枱的位置。
蕭逸騏注意到吧枱上的女客人明顯增多了。原有的男客人,幾乎在孟美纓前腳離開時,就後腳跟着離去了。那些男客顯然意不在酒,一如此刻坐在他左右,眼睛扣住孟少瑋一舉一動的女客們。
「當初怎麽會開酒吧呢?」他問孟少瑋:「你們沒有考慮開咖啡廳之類的?比起龍蛇混雜的酒吧要單純許多,應該更適合叄個女孩子吧。」
「一半是湊巧吧。這裏本來是小夜在經營的。我們父親去世的時候,家裏沒一個人有工作。我們正在考慮弄個小店來做生意時,小夜看在朋友的份上才以很便宜的價錢讓我們頂下來作。」孟少瑋頓了頓,又說:「不過,就算讓我們再次選擇,我們還是會選酒吧,不會賣咖啡。」
「為什麽?」
「因為,酒吧比咖啡廳更容易遇見走投無路的女人。」她正色說:「店開了叄年,許多女人到我們店裏來時是失意的,等下次再見到她時變得神采奕奕,我就覺得很值得了。我們對人生的要求不高,沒有什麽偉大的理想要實現,只要看見周圍人都平平安安,不要有人不幸,這就夠了。」說著說著,她笑了:「不過,也許這才是最高的理想,世界和平,哦?」
蕭逸騏左手邊的女客人聽了忍俊不住,說:「少瑋,聽你說和平兩個字,好像聽江澤民說不會武力犯台。」
「沒錯沒錯!等你用暴力統治了全世界的那天來臨,世界才會和平啦。」右側的女客也調侃孟少瑋。她們都是這兒的熟客。「你這話像是美纓每次說給你和老叄聽的,美纓才是溫情主義者,她最反對你用暴力了,而你總回她什麽話啊?」
「少瑋說啊,我才不會等打我左臉的人接着來打我右臉。我要以暴治暴,打得男人滿地找牙。」左邊女人用誇張的口氣接道,大家聽了都笑起來。她說:「不過少瑋的脾氣至少是看得見的,心情好心情壞全寫在臉上,老叄就不同了。我從來看不出她的喜怒哀樂。」
孟少瑋不為自己辯駁,只笑道:
「纓主張以柔克剛沒錯,但你們別錯以為她是柔弱的小女人,其實纓的韌性和彈性最大了。而呢?是屬於用情緒直覺和身體本能去應付事情的人。不過別被她的言行給騙了,她是全家心腸最軟的一個。」蕭逸騏望着她的黑色瞳孔,看似冷漠剛強卻流露出無限溫情,悠悠亮亮,說話時聲音里俱是對姊姊妹妹的喜愛與驕傲,他很是感動。
「美纓最有女人味了。」一位女客說。
「可不是嗎?如果我是男人,這輩子不會放過她。」孟少瑋笑說。
「從來也沒人把你當女人啊!」不約而同地,兩位女客一齊叫出來,然後相對一望,大家都哈哈笑了。
酒吧門聲開開關關,關關開開,客人陸續湧進來。
吧枱前的女客們交頭接耳,眼睛紛紛投向蕭逸騏背後。他也回頭望。柳昊然正走進大門內,黑色襯衫松垮的散在黑長褲外,沒系領帶,斜揚向上的嘴角承載四分醉意和六分頹廢,臉容現出剛散出歡場的疲倦。柳昊然走到吧枱,手往蕭逸騏背後一搭,身子大半靠到他身上。
「蹺班哪,你。」柳昊然呵呵笑。
「你喝了多少?」蕭逸騏握住他臂膀,另手拿起自己的酒杯,扶他到距離最近的一張空桌旁坐下。「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小李說你很可能在這裏。你不是不愛喝酒的嗎?什麽時候開始泡酒吧的?」柳昊然拿起蕭逸騏的啤酒杯,喝了一大口道:「不要啤酒。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蕭逸騏走去吧枱向孟少瑋點了。
「你朋友?」孟少瑋眯着眼仔細望住柳昊然的臉。
「嗯。放心。他喝醉了只會睡,不會鬧。」
「不……我不是擔心這個。」她沒再說什麽,動手倒酒。
蕭逸騏接過酒杯,回到柳昊然身邊:「你找我有事?」
「我的煙抽完了。」
蕭逸騏只好再走回吧枱,歉意的問孟少瑋買煙。孟少瑋正在接一通電話。她掩住話筒,對他說:「我們不賣煙。」她把自己的煙和打火機掏出來,留下兩根後整包遞給他,又回到電話上。
「我不要涼煙。」柳昊然瞥了眼道。
「不要任性了。」蕭逸騏把煙塞在他手裏。「除非你要自己出去買。」
「你真的生我的氣了?」柳昊然瞄他一眼,點起根煙抽了幾口。
「我該說是或不是呢?說不是,你從此只會更囂張,說是,你這樣子要我怎麽氣的起來?」蕭逸騏失笑。
「你不能氣我,逸騏。你若不理我,我該如何自處?我身邊除了你——」
「你能不能成熟點?昊然。」蕭逸騏打斷他。「你這番話我這些年不知聽了多少次,對我說,對女人也說。你早就超過放羊的年紀了。」
柳昊然望向蕭逸騏的眼睛裏有傷口。他突然一揚嘴角,直起脖子大笑起來,笑得周圍客人都轉首看向他。他笑罷,伸手指着蕭逸騏,道:「全天下總共只有兩個半人了解我。你是其中之一。」
「半?誰是那個半?」
他不語,昂首將威士忌喝盡,才問:「你明天會上班嗎?」
「會。」蕭逸騏嘆氣道。
「OK。」柳昊然站起身,一手夾着煙,一手按在他肩頭,俯身貼向他耳際:「不,要,離,開,我。我說的從來都是真話。沒有騙過人。你就是那個半。」
「昊然——」
柳昊然一擺手,離開他走向門口。蕭逸騏情緒晃蕩難息,柳昊然最後的聲音是如此冷淡,冷淡的近乎空洞無情,讓他心慌。他想追過去,又感覺這樣的行為很是娘娘腔。隱約中,他疑惑自己曾否真正了解柳昊然。也許,他確實只了解了一半?那麽柳昊然口中真正了解他的兩人,是誰和誰?
蕭逸騏坐回到吧枱前,想向孟少瑋再要一杯酒時,見到她正在和孟月說話:「……什麽好氣的?他走掉就走掉了嘛,你惱碩人做什麽?你也沒交代碩人,見到他要留下他啊。」
「我是氣那個混蛋。上次把他交給碩人療傷,本來想讓他休息一晚再問明白他的姓名,誰想到第二天一早,人就跑不見了。他每次都是如此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說氣不氣人?」孟月眯起眼望着桌面,沈默了好一會兒,才問道:「纓電話里還說了什麽嗎?」
「她說直接送浩浩回家,等他睡了再過來。」
「她沒有說……那傢伙留下了甚麽話?」
「沒有,碩人說他只在門口晃了一圈而已,連一句話也沒講過。不過這次看起來倒不像有受傷,只是很邋遢。」
孟月抓起一瓶伏特加,灌下幾大口,然放下酒瓶。
「我們跳舞,不要等纓了啦。」
「,你——」
孟月去打開了音響,轟然響起的舞曲吞噬了孟少瑋的聲音。她拉起孟少瑋的手,推着她進入舞池裏,身子隨着熱烈的節奏扭擺着。她昂起首左右搖晃,長發如水蛇揮舞起蠱惑的韻律。孟少瑋含着縱容的笑意,一手高執着妹妹的手,一手扶着她的腰。孟月在她手臂中旋轉了幾個圈,似飛躍似騰空,臉頰被激動的血液染成粉紅,突然縱聲大笑起來,像個放肆而純真的孩子,那麽沒有顧忌的。
她高起的笑聲對周遭詫異觀望的客人們,無異於一柄解放的鎖匙。大家不再疑惑於這不是時候的舞蹈因何而起,紛紛尖叫鼓噪,被兩姊妹的節奏操縱而湧進舞池裏搖動,眾人急速上升的體溫急速蒸熱酒吧中的空氣,孟少瑋很快被幾個少女包圍起舞。孟月卻不跳了。她排開眾人走回吧枱,在桌面上尋到孟少瑋留下的兩根煙。她點起其中一根抽着。
蕭逸騏握着酒杯旋轉,因關心而相詢:「你沒事吧?」
孟月愣了下,沒答反問他:「你怎麽沒下去跳?」
「我不會跳舞。」
「就跳啊。」她吸着煙,眯眼望着沸騰的人群。「我們母親年輕時是位舞蹈家,我們小時候跟着她學過一些,但都是好玩亂跳,當成運動發精力而已。其實跳舞有什麽會不會?腦子空下來,什麽都別想,身體想怎麽動就怎麽動好了。」
「不是這麽簡單吧?」他笑。
「就是啊。」孟月噴口煙,說:「你會知道的。」
她把抽到一半的煙塞進他手裏。蕭逸騏正想說他不抽煙的時後,孟月已經走掉了。她繞過重重人牆,沿着酒吧邊緣摸索到大門口,打開門便被室外冷空氣一衝而打了個噴嚏。孟月張大了眼向四方極力尋覓。
在她對面的山邊,停了一輛黑色轎,車頭前斜立着一個深色衣服的男人,面向著酒吧門口,一手橫環在胸前,一手夾着煙湊在唇邊。暗夜裏,唯他手上的煙頭亮起星般光點。乍見此人修長的身形在夜色里勾勒出來的輪廓,孟月感到一陣似喜又似怒的複雜情緒衝動,但隨即,涼風吹散那人的長及頸畔的頭髮,她於是知道他只是個陌生人,因為她心愿見到的人並沒有蓄長發。
萬般情緒頓成失望,孟月呆立了半晌,還是走過去。她看見引擎蓋上有包煙,想也不想就拿起來,先拍出一根,才去看那個男人,眼露詢問之意。那人微愣後一笑,把手裏的煙遞過去。孟月迎着風接着他的煙火點燃了。
「你怎麽不進去玩?」她問,將煙還給他。
「我在等個朋友,想看他什麽時候會出——」他驟然停住,獃獃望着她,四五個粗重的呼吸過去後,才再次開口,聲音微微戰慄:
「你是誰?」
「你是誰?」孟月蹙眉反問。
她仔細看他,這張臉太漂亮了,如果她曾經見過,一定不會忘記;換句話說,孟月確定自己從來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可是為什麽……他的聲音聽起來這麽熟悉呢?靜了半晌,冷風颳起她的長發,如鞭打在他的臉龐。難道……
「銬,」孟月笑了出來:「不會真的是你吧?」
「是我。真的是你?」
「是你!那你為什麽失約呢?明明約好每天都是同樣時候的,為什麽你突然就不見了,之前連預告都沒有?」害她一連好幾個星期,天天都去「鬼屋」的圍牆邊喊叫,卻都等不到人。
這幾句奇妙的對話,全世界也真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得懂。在他突然消失之前,他們幾乎天天隔着那堵牆壁天南地北的說著話,靠着一種奇妙的默契聯繫,他們竟然誰也沒開口問對方的名字,也沒要求過要見面。如此「相識而不相見」的說話方式,在這兩個脾氣都古怪的人之間,維持了兩叄年,直到……
「我搬走了。」事實是,他突然被父親帶離別墅,回到都市裏,從此沒有再回去過。「你……還住在那附近嗎?」
孟月點點頭。他以一種興奮迷惑的眼光,出神似的望着她。他的眼睛在接觸到孟月頰上的傷痕時,滯了一下。他為她的模樣在心裏塑造過幾十種形象,可從沒有包含這樣的傷痕,這傷痕似傷在他自己的心頭一樣,很痛。
「這是怎麽回事?」
「小時候受的傷。」孟月抬手理了理鬢畔的發。
「多小?在我們認識之前嗎?」她點點頭。「為什麽從沒聽你提起?」他又問。
「不愛提所以沒提啊。」她有些不耐地。「對了,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哪?」
「柳昊然。你呢?」
「孟月。」同時招呼柳昊然:「喂,一起進去吧,站在外面等有什麽意思?去裏面我陪你喝酒說話呀!大家正在跳舞,好熱鬧——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