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嗚嗚……”一陣小孩的哽咽哭聲,從陸滌香房裏傳了出來。

陸勻香心急地衝進房裏,雙手一張,一把抱住了坐在床上不住哭泣的弟弟。

“滌香,怎麼了?姊姊在這,不怕,”她低聲安撫着懷裏不斷哭泣的弟弟,並看向一旁的奶媽詢問,“辛媽,滌香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剛剛我坐在窗子旁縫補衣物,原本少爺還睡好好的,誰知他突然醒過來放聲大哭,不管我怎麼安撫他還是哭個不停,所以才要小梅趕快去請小姐過來。”

“我知道了,辛媽,辛苦你了,你和小梅先下去,這裏讓我來就可以了。”

“是,小姐。”辛蘭和小梅齊聲回道,隨即步出房間讓她們姊弟兩人單獨相處。

陸勻香心疼地緊擁着年僅十歲的幼弟,一邊輕拍着他的背,一邊低聲對他說:“滌香,別哭了。你是不是又作惡夢了?乖,姊姊在這裏陪你,沒事的。”她柔聲哄着啜泣的陸滌香,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起來。

自從爹娘雙雙葬身火窟以來,弟弟的狀況一直都不是很好,不說話的他,往往只能以哭泣來表達內心的憂慮以及不安。

幸好在大家的悉心照料下,佔據在他眉心之間的那股深深恐懼已慢慢淡去,只是有時他還是會哭着自夢中驚醒。雖然這個情形隨着年紀稍長而逐漸減少了發生頻率,不過偶爾還是會再複發。

大夫說,這是因為受到那場大火的驚嚇,導致某種不明的心疾引發的癥狀,除了定期給他服藥外,還要盡量隔離外界所帶來的刺激,所以她才會堅持帶着弟弟與幾位僕人,住進在叔父幫忙下重建起的陸記茶莊,這也是為了給弟弟一個安穩清靜的環境。

終於,在她的安撫下,陸滌香漸漸止住哭泣。他抬起頭用澄澈卻隱含恐懼的眼眸注視着姊姊,似乎正對她訴說著內心的害怕。

“滌香,沒什麼好怕的。你瞧!姊姊不是已經在這兒陪你了嗎?”她伸手不斷輕撫弟弟柔軟的髮絲,試圖平復他不安的情緒。

“嗚……”陸滌香在聽見姊姊的安撫后,不停將手往背後伸去,似乎在表達他背部的痛楚。

“滌香,乖,你的傷口已經好了,不會痛痛了。”她趕緊以雙手在弟弟的背上來回撫摸,向他證明背上的痛楚只是一場夢。

陸勻香知道,弟弟一定又夢見他三歲時遇上的那場大火了,雖然當時他背上被火燒傷的傷痕早已痊癒,可是內心的創傷卻絲毫未減,她何時才能將惡夢般的大火記憶自弟弟的腦中抹去?

爹、娘,你們一定要保佑滌香,不要再讓惡夢繼續折磨他了。陸勻香的雙眼不禁泛出淚水,再次心疼地將弟弟擁進懷裏。

“哇!”

感傷中,她似乎聽見弟弟的小嘴發出一聲歡喜的驚呼,循着他的視線,她抬頭朝門口望去,只見兩隻手掌大的小白鶴,在門口不住上下飛舞。

陸滌香被靈活飛舞的鳥兒吸引了全副注意,忘記了哭泣的原因,破涕為笑的他欣喜地看着兩隻鳥兒在半空中追逐嬉戲。

“啾!啁啾!啾、啾!”兩隻小白鶴還發出一連串清脆宛轉的叫聲,漸漸朝床上兩人飛來。

他的雙眼發亮,緊緊追隨着鳥兒的移動而轉動,渾然沒有注意到兩隻小白鶴上方還有一雙靈巧操縱的大手。

“是你!”

陸勻香愕然發現門外站着的益慶,居然能以細繩操弄兩隻小白鶴,在空中做出許多特技表演。他精湛的技巧使得以紙折成的小白鶴栩栩如生,最後一個盤旋,他讓兩隻紙鶴分別降落在陸滌香兩隻小小的手心上。

陸滌香興奮地看着分別站在掌心上的精巧紙鶴,開心地發出前所未有的快樂笑聲。

這陣陸勻香心中盼了許久的稚嫩笑聲,讓她完全忘了追究益慶的不請自來,望着弟弟臉上的笑容激動的情緒襲來,感覺眼眶有些濕潤,一個轉頭卻不經意地發現,身旁的他眼中浮現一抹溫柔的關懷之情。

“你、你……”她無法開口對他道謝,起碼現在不行。不過她將永遠記得弟弟睽違七年的第一個笑容,是因他而起。

“對了,這是不是你的?”

安撫完陸滌香的兩人站在迴廊上,準備各自回房休息,在分別前益慶突然從懷中取出一條白色的手絹兒,遞至陸勻香的面前。

“這……你怎麼會……”由於下午的事件發生得太過突然,她壓根就忘記那條手絹的事。

“我想你一定是為了要撿掛在樹上的這條手絹,所以才……我走之前看到了,順便幫你帶回來,到現在才想起要還給你。”

她沒想到益慶的心思如此細密,居然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就能明了事情發生的一切經過。

“謝謝。”她害羞地自他手中取回那條白色手絹。

“那麼,晚安,陸姑娘。”他向她道了聲晚安后,隨即轉身走向走廊的另一端回房休息。

“益慶公子,晚安。”陸勻香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末端后,萬般珍惜地將失而復得的手絹貼身收進懷裏,突然又覺得自己這番舉動過於大膽,整個臉龐不禁飛紅了起來。她的心跳不斷加速,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湖也泛起陣陣漣漪。

怎麼回事?內心這股劇烈的情感波動,是第一次為了滌香以外的人而赳,而且是為了一個相處不到一天的陌生男子?!

這個夜晚,她失眠了:這個夜晚,是一個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的夜。

而回到房中的益慶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坐在微弱的燭火旁,把玩着手裏兩隻白色紙鶴。沒想到憑着自己拙劣的操弄技術,竟能讓一名稚子開懷入睡,這可是幾年前的他完全沒有想過的。

被血染紅的銀色長刀和純潔無瑕的白色紙鶴,是差異多麼巨大的兩樣東西,一個帶來的是親人無止境的淚水,另一個帶來的卻是孩童無比歡欣的笑容。

早知道一開始老實當個街頭的流浪藝人不就得了!何苦惹來日後滿手血腥。

不、不行!他不可以又任自己沉浸在過去的陰霾!益慶猛然搖頭,企圖將灰澀的思緒趕出腦海,取而代之的是陸滌香天真無邪的笑容,以及陸勻香笑中帶淚的欣慰面容。

雖然他對於美貌的女子早已提不起任何興緻,可是陸勻香身上卓然出塵的氣質,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面帶薄霜的容顏下,隱藏着尋常人不易察覺的哀傷。

他很好奇是怎樣的環境,才會造就如此一位年輕女子肩上的那副重擔。他有一個奇怪預感,若他置之不理,難保這名女子不會踏上跟他一般無奈的宿命。

他可不願意讓上天奪走這個曾讓他驚艷的微笑,如果一隻紙鶴、一條手絹可以撫慰他們姊弟的心,那麼他願意犧牲一切,換取他們更深更大的笑容。前提是,如果他還有這個資格的話。

“叩、叩!”

陸勻香手裏端着一杯熱騰騰的香茗,輕敲着益慶的房門。

她原想趁着早膳前,先請他品嘗一杯陸記茶莊的特藏茶品,豈料,她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他出聲應門。

“益慶公子,你在嗎?”陸勻香再次叩門問道,得到的回答依舊是一片沉默。

奇怪,這麼早他上哪兒去了?她想着想着,忽然聽見後院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水聲。

是辛媽、小梅還是長工阿柱?循着水聲,她來到後院水井旁,愕然發現一位裸着上半身的男子,正汲取井裏頭的水,一桶桶地往頭上猛澆。

三月的天氣雖然已逐漸回暖,可是晨間的溫度依舊甚低,有時草地上還會結起一層薄霜,而眼前居然有人不懼寒冷,敢以冰涼透骨的井水沖涼,她簡直有些不敢置信。

晨間練武是益慶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每當太陽升起,他便會起身到外頭院子鍛煉身體,或是舞刀、或是弄棍,不過現下沒有配帶任何武器的他,僅是單純練練拳腳,卻也熱得滿身是汗。

“啊!陸姑娘,早。”他頭也不回,憑着腳步聲便已辨出來人是誰,他放下手中木桶,左右用力搖頭將濕發甩干,這才轉身自然地對她露出粲然一笑。

不過對陸勻香來說,這可是她第一次直視男性的裸體,她嚇了一跳趕緊閉上雙眼,思緒卻不禁飄回昨天和他的親密接觸,雙頰忍不住飛紅起來。

“益、益慶公子,可、可以請你先將衣服穿上嗎?”

“什麼衣服?”他一時之間還不知陸勻香所言何事,待看見她緊閉的雙眼時,才記起此刻自己上半身是不着片縷的。

“對、對不起。”他慌忙地將上衣迅速穿起,迭聲道歉。

陸勻香不敢馬上張開雙眼,可是他那身肌肉勻稱的體魄,已進到她的腦海中久久不去,她的心跳不停地快速向上竄升,臉頰似乎更加發燙了。

“可以了,你可以張開眼睛了。”他對於自己一時不察,而讓她受到驚嚇,感到相當抱歉。

她在平緩自己急促的呼吸后,慢慢睜開雙眼,益慶那俊秀英挺的姿態隨即映入眼帘。

她並不否認益慶是她目前為止所見過最英俊的男子,可是讓她如此不知所措、芳心大亂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率真,以及一股莫名的奇異魅力。

像是揉和快樂與悲傷的情緒般,他的臉上總是同時有着這兩種性質回然不同的神情,還有……他笑起來的樣子太像滌香了,所以她無法將他當尋常男子看待。

益慶當然不知她此刻內心所想,在他眼中,陸勻香是一朵沐浴在月光下的白色茶花,嬌弱卻又如此凜然不可侵犯。他不曾對她抱持任何非份之想,只想在一旁好好守護着她,替她抵擋未來無情的飛雪風霜。

時間,在兩人默默無言中悄悄流逝。待回神,不遠處已傳來小梅呼喚用膳。

“小姐、公子,請你們前往廳堂用早膳。”

“來了。”兩人同聲回答,隨即跟隨着小梅進到屋裏。

可是走到一半,陸勻香這才想起手中那杯香茗尚未遞給他。算了!反正茶也已經冷了。

但眼尖的益慶可沒有忽略,他朝她頑皮一笑,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那杯冷茶,咕嚕咕嚕地三兩口便全數喝了下去。

“這茶真是好喝!”他咂咂嘴,意猶未盡地讚美。

陸勻香為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好氣又好笑,臉上的薄冰又再一次融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對了,今日是我們茶莊制茶工作最後一天,不知益慶公子是否有興趣與勻香一同前往?”

“嗯,當然。”

早飯過後,一幫制茶的師傅便陸續前來茶莊上工。

“小姐,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領頭的張忠正吆喝着一幫手下,將最後幾簍茶菁搬進鍋爐房中待炒。

“忠哥,今天是你們最後一天上工了,真謝謝你們這段時間的幫忙,我已經吩咐小梅跟常伯上街買菜,準備今天晚上的收功宴,請你們大家務必賞光。”

這是建安地區許多茶莊多年來的慣例,在每季制茶工作結束的當天晚上,茶莊便會設宴款待辛苦工作的一幫制茶師傅。陸記茶莊雖然規模小,不像其他大茶莊可以請大廚師入府設宴,不過在小梅與辛蘭的精心烹調之下,酒席倒也色香味俱全,再加上女主人陸勻香的盡心招待,張忠底下這批師傅,可是年年都很期盼這天的到來。

“這是當然。承蒙小姐抬舉,我們這幫粗人才能在這裏混口飯吃。”

“忠哥,你別這麼說,勻香才要感謝各位百忙中還願意抽空過來幫忙。要不是有你跟這幫師傅們,我們陸記茶莊也不會有今日。”

“小姐,你也別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一旁經過的師傅聽到陸勻香如此謙虛,連忙笑着對她說道。

“是啊!是啊!能在小姐的茶莊裏工作,才是我們的福氣。”又有另一名中年師傅扛着一簍茶菁經過,出聲贊同。

聽見周遭此起彼落的贊成聲音,陸勻香只覺內心一陣溫暖,一時間感動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各位師傅,我……”

“小姐,你不要再客氣了,我們大伙兒都很高興可以幫上小姐的忙。”正當張忠回話同時,他愕然發現一直跟在陸勻香身後左顧右盼、滿臉好奇的益慶。“對了,這位是……”

她為自己的一時粗心感到抱歉萬分,連忙向張忠介紹,“忠哥,這位是遠從日本來的益慶公子,因為他對茶葉相當有興趣,而且也十分有研究,所以我便邀請他一同前來觀看各位師傅的工作情形。”

益慶聽到她提起自己的名字,連忙收起一進門后便四處張望的好奇視線,正經八百地向大家自我介紹,“你們好,我叫益慶,是從大海很遠的地方──日本來的。”

“忠哥,是不是可以讓他看看制茶的過程?”陸勻香客氣地向張忠問道。雖然她是茶莊的主人,可是一旦進入制茶院裏,主事者便是張忠,基於禮儀,她一定要得到他的同意才行。

“放心,益慶公子交給我就行了,小姐你先過去吧。”他知道小姐十分掛心那品要參加鑒定大會的新茶。

陸勻香轉身離去后,張忠克盡地主之誼,熱心地替益慶介紹這間制茶院裏的種種器具,以及茶葉的製程。

最後,他們來到了製作茶品最重要的地方──鍋爐室。此時的屋裏因為鍋爐中的火已經升起,周圍顯得十分燥熱,只見三個巨大的爐灶位在屋子正中央,每個爐灶上放着一個巨大的鐵鍋,鐵鍋大小足有兩人手臂圍起那麼大。每個鐵鍋前則站着兩位師傅,執着鐵鏟奮力翻炒鍋里熱氣沸騰的茶菁,原本帶着發酵味道的茶菁隨着溫度升高,逐漸散發出茶葉芳香的味道。

“這就是‘殺菁’了。發酵過的茶葉經過翻炒才能除掉臭氣,真正散發出茶香,不過這還不算完成。”

張忠解說的同時,有兩位師傅正將炒熱的茶菁以鍋鏟鏟至一個大桶子,再以抹布隔熱抬起,準備送到下一個爐灶繼續翻炒,沒想到一個不注意,其中一人竟被腳邊的竹簍絆倒,眼見一桶熱騰騰的高溫茶菁即將灑在另一名師傅身上。

“危險!”一旁眾人大聲喊叫,可是意外發生得實在太突然,看來應該沒有人能夠阻止悲劇發生了。

“啊!”那名即將被茶菁燙傷的師傅驚嚇地閉起雙眼,以手抱頭、身軀蜷曲地放聲大叫。豈料幾秒鐘過去了,預期的滾燙卻並未降臨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他緩緩張開雙眼,一映入眼帘的竟是益慶赤手空拳,高舉那個裝滿熾熱茶菁桶子的模樣。

益慶焦急地注視着那名半蹲着身子的師傅,擔心問道:“你沒事吧?”

“沒……沒事!”餘悸猶存的師傅顫抖地回答。

他聽見師傅平安的答覆,這才鬆了口氣將高舉的桶子放下,微笑道:“太好了!幸虧來得及。”

此時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益慶身上,無人再發一言,直到隔壁房間的陸勻香以及一干師傅聞聲沖了進來,才有聲音傳出。

“發生什麼事了?”她面對滿屋子沉默靜立的人影,忍不住好奇問道。

“太……太厲害了!”裏頭不知是誰終於迸出這一句話。

“是、是啊!真是太厲害了。”

“我沒有眼花吧?”

面對屋裏師傅沒頭沒腦的說話聲,陸勻香更是急着想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你們究竟怎麼了?”

“剛、剛才有一桶茶菁不小心被翻倒,差點灑在老巴頭上。”

“是啊、是啊。”

“不會吧?”陸勻香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要真是如此,那可不是以冷水沖洗、抹抹藥膏便可以了事的,嚴重的話可能導致性命危險呢!

“是真的!不過現在沒事了。”張忠張着因為驚訝而忘記闔起的嘴巴說著。

“是啊!本、本來以為會有事,不過現、現在沒事了。”那名逃死裏逃生的老巴,好不容易從失神的狀態中回復過來,結巴說道。

“你們究竟在說什麼,怎麼我都聽不懂。”跟隨陸勻香進屋的師傅中,有人皺眉不解地說。

“反正,都是這位益慶公子的功勞。”張忠喘了口氣,將視線移到益慶身上。

在張忠的帶領下,原本寂靜無聲的房間爆出一聲劇烈的歡呼,方才親眼目睹益慶身手的師傅們,不約而同上前將他團團圍起。

“小兄弟,謝謝你救了我一條小命!”老巴感激涕零地說道。

“沒什麼。”對他來說,那只是直覺反應,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小兄弟,真有你的!”站在內圈的人已經陸續將剛剛的險事傳至外圈,所有人都對他救人的舉動感到相當佩服。

“益慶公子。”陸勻香想不到眼前這名男子竟身懷如此絕技,她來到益慶面前,款款向他盈身拜倒,“謝謝你救了巴師傅。”

“別這樣!”他趕緊伸手阻止她。

這一天,益慶成為這班制茶工人口裏傳頌的救命英雄,直至晚宴時分,大家心中的熱度始終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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