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盤石,已如盤石般在南台灣屹立了近一個世紀。

董事長王其興是台南第一大企業家的獨子,父親去世后他順理成章地接掌事業,而他也不負眾望的將盤石經營得更加出色。

他事必躬親,工作是他唯一的精神寄託,而且全公司數百員工的前途都維繫在他手上,他不能懈怠。

拄着拐杖,王其興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走進辦公室。

才離開一個多小時,辦公室桌上就堆滿了等待他裁示的卷宗。唉!公司的業務繁多,凡事都少不了他,他迫切需要一個值得信任的左右手來分擔他的工作。

王其興翻開第一份卷宗,是公司打算長期委託產品代工的計畫書。以投資報酬率的觀點而言,在這個高成本時代,自己設廠生產還不如委外代理,只是對方必須值得信賴。

他看了卷宗里的每份資料,然後按下對講機吩咐秘書:

「方小姐,請何總上來。」

「好的。」

兩分鐘以後,門打開。

「董事長,您找我?」是他的表弟何獻文,談論公事時他們以職銜相稱。

「我要和你談談代工的計畫。」他指着桌上的計畫書。

「我以為我們在會議上已經達成共識……」何獻文連忙解釋,他怕董事長誤會他自作主張。

王其興伸手阻止他。

「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選中四海。他們成立沒幾年,而且負責人資歷淺、不夠老成。」

「報告董事長,四海是經過多家評比之後所做的選擇。主要的理由是:第一,四海是股票上市公司,適合長期合作;第二,他們不設計生產自己的品牌,不會和客戶競爭;第三,設備新穎,研發能力強;第四,幹部活力足且富創意,能配合我們在品質與速度上的要求。」

何獻文演示文稿的同時,手忙腳亂的翻開壓在計畫書下的一份表格說:「列入評比之列的不乏知名廠商,這份評比表詳細記錄了各家的優劣,請您過目。如果……您覺得不滿意,我可以重新作業。」

王其興不耐煩的打斷他。

身為總經理,必須對自己的決策有信心,不該唯命是從、戒慎恐懼,真是太沒有大將之風了。

「你和他們接觸過了?」

「是的,上星期我和啟峰去看過他們位在台北內湖科技園區的廠房,各方面都不錯。」

何獻文當然不敢提那幾天他們父子在台北的夜夜笙歌,每晚不醉不歸盡興極了。台北的夜生活花樣多,相形之下台南就顯得單調無趣,難怪兒子每次上台北都要耽擱個好多天才回來。

表兄觀念古板,最反對這種做生意的方式。其實工廠的招待只是爭取生意的一種手段,一旦生意談成,這些應酬費還不都被灌在報價上頭,說穿了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從現實觀點來看,雙方各取所需,大可不必看得太嚴重。

但應酬歸應酬,生意歸生意,他也不會笨到花酒喝昏頭就隨隨便便把自己給賣了。如果對方真的不行,酒喝完拍拍屁股定人也沒必要不好意思,做生意就事論事嘛。

說真的,四海是有它的優點,光是那幾個年輕有為的頭頭,就讓他大嘆後生可畏。尤其是業務經理,不卑不亢、手腕靈活、積極幹練,令他印象十分深刻,和他一比,同為業務經理的啟峰就差多了。

「如果您不反對,我會安排四海的業務經理和您見面。祁經理之前在上海的業務界頗有點小名氣,十足的年輕有為。」

「嗯,愈快愈好。」

這件公事就這樣敲定,何獻文便行告退。

王其興批完其它卷宗,取下老花眼鏡擱在桌上。他改變坐姿,移動身體靠向椅背,並且活動僵硬的右腿。中風之後,他需要三不五時變換姿勢,以避免身體的疼痛。

年老體衰矣,他到底還能撐多久?

他想起中午的餐會上,舅舅何政道言談中的迂迴暗示。舅舅是在暗示他趕快將他的兒子何獻文立為盤石的繼承人。

「唉,我都八十幾了,行將就木嘍!」

「舅舅,您身子硬朗得很,一定長命百歲的。」

「天有不測風雲啊!所幸我已將名下的不動產、股票作了分配,哪天我兩腿一伸,律師便會替我宣讀執行,所以我也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您是說立遺囑?」

「預先安排身後事是負責任的態度,現代人實在不必有所忌諱。其興,你說是不是?」

「是,我並不忌諱。」

「我說其興,你的財產那麼多,就算以後要全數捐給慈善機構,也得現在白紙黑字寫個清楚,免得日後發生糾紛。」

「我明白。」

「好比你這次中風,幸好是沒什麼大礙,萬一就此一病不起,你可曾想過盤石在群龍無首的情況下,會是什麼局面?」

「我也沒料到我會……」

「看在王、何兩家這麼深的淵源份上,我當然會責成獻文把這個重擔給扛起來,畢竟他對盤石的業務最了解,恐怕也只有他能勝任。」

「謝謝舅舅。」

「問題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你想全公司上下幾百個員工會服他嗎?盤石的客戶會支持他嗎?關於這點,你應該早做安排。」

「這……」

「你母親生前對我多有照顧,我說這些也是為了你們王家好。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舅舅這番話的用意再明顯不過。

王家一脈單傳,傳到王其興這一代更是連個兒子也沒有,所以他是後繼無人。

看來,盤石被何家接收是早晚的事。

何政道以董事長舅舅的身分介入王氏企業,多年來他有計畫的滲透盤石,目前位居總經理的便是他的兒子何獻文,而孫子輩也在他處心積慮的安排下分別擔任各個要職。

憑心而論,何家對於盤石有功勞也有苦勞,只是他卻不放心把王氏多年辛苦紮下根基的事業交到他們手上,除了對何家人行事作風的不認同外,以目前最有可能接替他的何獻文而言,其能力實在不足以獨當一面。

只是他已到退休的年齡,加上健康日漸衰退……

王其興突然有種時不我予的感覺。

祁南慎重的將簽好的訂單收進公文包里。王其興站起身子與他握手,有力的手勁傳達了欣賞與認同,盤石與四海的合作關係於焉展開。

「祁經理,晚上我作東,我們好好喝兩杯,預祝我們合作順利。」何獻文邀請着祁南,心想趁這個機會名正言順花公司的錢上PUB喝個爽。可惜啟峰上台北辦事,不然一起去更熱鬧。

「何總,真是可惜,我得趕回台北處理一些事情,恐怕得辜負你的盛情了。不如請王董和何總一塊兒上台北,我當導遊帶你們去欣賞台北的好山好水。」祁南早就知道王董事長並不喜歡應酬,所以改弦易轍,投其所好。

今天諸事順利,他通過了盤石董事長的嚴格考驗,替四海拿下一大筆生意,還有未來長期合作的可能性。他得趕回台北向家人報喜;更重要的是,今天是薇安的生日,他要為她慶生。

「太好了,太好了,嘿嘿!」何獻文難掩失望,但又不好明講,只好在一旁陪着笑。

「這個主意不錯。」王其興微笑的表示贊同。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深得其心,他突然興起想多了解他的念頭,於是他說:「何總,你先去忙,我想跟祁經理聊聊,好多了解一些四海公司的事。」

「是。那麼祁經理,咱們後會有期了。」

「何總,下次台北見嘍。」祁南對何獻文眨眨眼,想他一定知道意思,林森北路理容院、忠孝東路卡拉OK、北投溫柔鄉……任君挑選,他絕對奉陪到底。何總年紀一大把,但酒一下肚就原形畢露,他實在不敢恭維,不過為了生意,也只好忍耐。

王其興坐下之後,比了個手勢要祁南也坐下。

「祁經理,你好象是有備而來?」他開門見山的問。

「我的確做了不少功課。除了盤石企業的內部種種,我還知道何總喜歡的娛樂節目,以及王董您的不苟清風,盤石是我們勢在必得的對象。事實是,我們先將盤石鎖定為重大目標,然後主動出擊爭取機會,被動等待訂單的方式太過消極,已經不符合競爭激烈的經營文化。」

王其興點點頭表示贊同。

公文包里的訂單靠的不是運氣,是祁南確立目標、搜集信息、主動出擊,並且靈活交際的成果。

這個年輕人不僅眼識好、果斷堅毅、處事圓融,更重要的是他很誠實。雖然說得含蓄,但他並沒有隱瞞他收買人心的企圖,更不諱言他的野心。

有前途!

要是有個這樣的兒子,他就可以安心退休了。可惜……

「台北想必十分熱鬧。」王其興轉移了話題。

「王董好久沒上台北了?」

「嗯,夠久了。對台北的印象只有一些著名的風景區。」

「有別於南台灣,北台灣的景色細膩而雅緻,如果王董有興趣,我可以為您規劃一趟感性之旅,陽明山賞花、烏來洗溫泉、淡水看夕陽……」

「夠了夠了!」王其興笑着制止他。「祁經理,你還當真啊!你瞧我這個樣子還定得動嗎?」

「套句家父常說的話,人活着就是要動。王董,常走動對您的身體有幫助的。」

「這道理我懂,只是放不下工作。而且老實說,我也沒那種閒情逸緻。」

「王董……」話中的抑鬱,祁南聽得出來。但對一個初識者而言,追問心事恐怕不太禮貌。

「祁經理……」

「請叫我祁南。」

王其興點頭說:「祁南,你成家了嗎?」

「還沒,但有一個要好的女朋友。」

「容我倚老賣老,我要提醒你好好把握,千萬不要讓她離開你的身邊。」

「王董,您似乎有一段往事?」

「是啊,一段很久以前的往事……」王其興的話逸入回憶中。

沉默降臨,祁南不敢打擾,他知道那勢必是一段令他心碎的往事。

許久,王其興才從回憶中蘇醒過來,祁南突然覺得他蒼老許多。

「祁南,對不起。老年全靠回憶度日,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別這麼說,我了解的。家父是退伍軍人,自小便離鄉背井飄洋過海,他時常發獃,一發獃便是個把鐘頭。我們都知道他是陷在他心裏的洞出不來,那是一個被過去的潮汐侵蝕而成的凹洞,浪濤帶來回憶的海水填滿了它,但也將它侵蝕得更大、更深。」

王其興因祁南的這段話而再度出神。

被過去的潮汐日夜侵蝕而成的洞?

難怪他總覺得內心空虛,原來他心裏也有個洞。

難怪他總在期待,期待已逝的過往如海水般填滿它。

也難怪他的期待總是落空,冀望流動的海水填滿堅實的凹洞無非是痴人說夢。

他如獲知己般的對他說:

「說得好,年輕人。有沒有興趣看看我心裏的洞?」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本相簿遞給祁南,泛黃的相片和老舊的樣式說明了這是很久以前的留影。

「這是我的妻子和女兒。」

影中人是一對母女,年輕的母親和剛學會走路的女兒,時間是夏日黃昏,草地上的陰影斜斜長長:地點則是南台灣的庭院,有着繽紛的薔薇當背景。「相片是我拍的,好幸福對不?」

繼續往後翻,景物由室外轉為室內。桌上有個蛋糕,蛋糕上插着兩根已被吹熄的蠟燭,小女孩對着鏡頭開心的拍手,母親則在一旁微笑,微笑中似乎有些歡樂以外的東西。照片太舊了,看不清楚。

「這是我女兒滿兩歲的生日。」

祁南仔細辨識相片上的日期,1979.01.08

今天是王董女兒的生日?這麼巧,她和薇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薇安會是王董的女兒嗎?不可能。王董姓王,而她姓洪。只是湊巧吧!

「王董,您的夫人和女兒……」既是他心裏的洞,只怕人已不在。

「過完女兒兩歲生日的隔天,她母親便帶着她離開,從此音訊全無。」

只有王其興自己知道此刻他耗掉多少自制力,才沒讓自己聲音破碎、老淚縱橫;甚至於他還能夠控制手部的顫抖,再取出一張放大的個人照遞給祁南。

一向不與外人談論私事的他,今天竟輕易讓心門敞開。是女兒的生日,抑或這個年輕人方才的一席話引起了他的感懷?

「我的妻子,我相信她是愛我的,但尊嚴與固執卻讓她選擇離開我。」

照片中的女子,絕對無法用溫柔婉約來形容,她不是那種傳統類型。美麗、自信的臉龐輪廓分明,海洋般深邃的眼神堅毅而有個性;有點似曾相識,好象在哪兒見過。會是誰呢?

王其興因緬懷而不思言語,祁南因思索而無暇言語,於是沉默再度籠罩。

彷佛過了一千年那麼久,王其興終於開口:

「祁南,謝謝你為我上了一課。我早該知道回憶補不了洞,只是我一直不願意麵對殘酷的事實。」

「王董,您可知台灣和大陸曾是相連的?既然相連的陸地都可以分開,沒道理凹洞不會因為大自然的變化而被填平。您千萬別喪志。」

「好,我絕不喪志,我會等待洞被填平的那一天。」誰說海不會枯、石不會爛?天地間的變化無人能測,他絕不能放棄。

王其興接受祁南的鼓勵,精神振奮不少。

「祁南,真是不好意思,讓你聽我這個老頭子發牢騷。我知道你急着趕回台北,那麼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真的很高興認識你,不只是因為生意上的合作,更是因為與你談話。」王其興站定,對他伸出雙手,誠摯的說:「隨時歡迎你來,年輕人!」

「王董,謝謝您。當您的洞填平時一定要讓我知道,也希望您讓我有機會為您安排台北的感性之旅。」

「再見了!」在雙手互握中,兩人道別。

初次見面,分別時卻有如舊識般不舍,只因為那一番交淺言深。

走進王家庭院,王其興深吸一口薔薇的馨香,再緩緩地呼出,和着胸中的無奈。

他數一數,二十三畦薔薇。

她已離開了二十三年。

每過一年,他便親手種植一畦薔薇。剛開始只是為了博取她重返家園時的嫣然一笑,因為薔薇是她的最愛;爾後年復一年,種植薔薇竟成了他空虛心靈的寄託。

漫長的歲月,氣要消也早消了。或許她決定放棄有壓力的婚姻,或許她身邊已有更好的人;也或許……王其興不願多想。

等待,就像他每天賴以行動的拐杖,雖礙眼,但不可或缺。至少等待代表着希望,倘若沒了希望,他的人生還有什麼?

王其興坐在院子裏的搖椅上,沉重的眼皮緩緩閉上。

恍惚中……

「爸爸!爸爸抱抱!」他伸出雙手蹲在地上,迎接粉嫩似粉蝶兒的小寶貝投進他的懷抱。她步履不穩地跑向他,卻不小心跌跤。小寶貝仆倒在地上哭了起來……

王其興驚醒,發覺自己一身冷汗。

一年前他中風,在昏迷當中,就是這童稚的呼叫聲,硬是將他自無底深淵中拉拔回來。

他的小寶貝今年二十五歲了吧?當年她帶着女兒離開的時候,她才剛學會叫爸爸,紅撲撲的小臉蛋像極了她的母親。

他再度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着了。

執起拐杖,他挺直腰桿站了起來。由於他積極復健,除了右腳稍有不便以及偶發的疼痛之外,中風並未留下太大後遺症。

他希望他們一家團圓時,他看起來仍是體面的。

表弟來了。他要他下了班到家裏來一趟,在公司里他從不講私事。

然而他今天卻破了例。也不知怎麼回事,他竟放任自己在辦公室里追憶過往,並且對着個初識的年輕小夥子吐露心聲。莫非他變成老番癲了?

只是他一點也不後悔。鬱積心情的宣洩讓他凝結了新的力量,「填洞」理論更使他重燃希望。

不等何獻文走近,他迫不及待的問:

「獻文,有消息嗎?」

「並沒有。都二十幾年了,恐怕很難。」何獻文望向一旁的石雕,眼神不定。

「她們不可能從地球上消失。你不是也派人在其它國家找嗎?」王其興眼神炯炯地盯着表弟,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蛛絲馬跡。

「是啊,您也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們費盡心思在世界各地找人。」何獻文說:「依我看,要不是表嫂根本不想讓您找到,就是她已經不在世上了。表哥,我勸您放棄吧!」

「不可能!就算她死了,我也要看到墓碑!」

「表哥……」

「不要說了,換一批能幹一點的人繼續找,不要光花錢不辦事!」

「是。」

「你回去吧。」

何獻文離開時,王其興沒有忽略他臉上一閃而逝的複雜表情。

他能夠了解表弟的心情。

何家在盤石滲透得愈來愈深,地位愈來愈穩,一旦沒有子嗣的他失去工作能力,他們便可立即取而代之成為盤石的新主。在這種情況下,誰會那麼認真的替他找人?女兒也擁有法定繼承權,何況女兒會嫁人,女婿也等同於兒子。

原來何家人並不希望他找到她們!

他怎麼會傻到以為他們會把他的話當作聖旨,赴湯蹈火為他執行尋人的超級任務,而不會陽奉陰違、敷衍了事?

他在無預警中風、輾轉病榻時頓悟,懊悔得差點從醫院頂樓往下跳。他好怕因為自己的大意而導致太遲。他真的好怕!

從那之後,他依舊要求何獻文全力尋人,但另外採取了更積極的行動。

他要加倍努力來彌補過去二十三年的胡塗。

祁南不是說了嗎?陸地可以一分為二,被侵蝕的洞也有可能被填平,這不是奇迹,而是大自然的力量。

他拿起手機按下一串號碼。

「喂,我是王其興。有消息了嗎?」

接通時他在心裏暗自祈求:

老天爺,管他大自然的力量還是奇迹……讓洞填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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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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