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累!
薇安來台三個多月,還沒來得及適應新環境,便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在學校教課、做學術研究、帶領四海成長團體、指導高中社團……
別說適應新環境,她忙得連休息喘氣的時間都沒有。不知道自己當初是中了什麼邪,幹嘛要應聘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幹嘛要接下一堆雜七雜八的事?
都是:「台灣」兩個字害的,這個地名一直對她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媽媽在的時候,她不敢提:媽媽已經不在,一有機會,她便來了。
只是來看看吧,這個她出生的地方。至於要待多久就再說了,反正她一個人,何處不能為家?
她並不討厭自己目前的工作,那是她的興趣所在;只是,她已太久不曾好好睡個覺、吃個飯了。
她安慰自己,至少她不必擔心害怕隨時會有個男人扯住她的頭髮撞牆、或掄起拳頭把她當沙袋打。
薇安揉揉太陽穴,疲憊的閉上眼睛,腦中浮現今天清晨君婷發抖的模樣,還有她被遮在衣服底下的傷。她打電話給她,她陪她去醫院驗傷,然後向警方申請保護令。
經過這些天的冷靜思考,君婷總算決定為自己的將來找尋一條出路。
她建議君婷搬家、換工作,讓他找不到她。然而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輩子。
這一紙保護令到底有多少效力?法律只對理智尚存的人具有意義,可是如果那一個人已經瘋狂……
其實她最該做的,是讓君婷的老公到醫院去接受行為治療。
中午的成長團體,君婷缺席了。女孩們說她今天一早向總經理遞了辭呈,看來這回她是吃了秤鉈鐵了心,不再委曲求全。
成長團體結束后,薇安在臨時諮商室等待「倒垃圾」的人,差一點打起瞌睡。
昨晚熬夜,今晨又早起,在床上待不到三個小時,讓睡眠不足就會心律不整的她簡直痛苦不堪。待會兒四點鐘還要上課呢,天啊!拜她的國文程度所賜,她平常講課就很搞笑了,今天她在講台上會不會更加胡言亂語?
門開了一條縫,是君婷,薇安忙打起精神。
「我在新莊租了一間套房,他絕對想不到我會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依舊溫婉,只是多了決心。「我跟他是國中同學,我所有的親戚朋友他都認識,我不能冒險。」
「生活有問題嗎?」薇安關切的問。
「暫時沒有。我偷存了一些私房錢。以前我總是想,會不會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打我。現在我明白了,不管我再好,他還是能找到打我的理由。」淚,還是忍不住掉下來。國中同學呢,多少年的感情啊!
「有事打電話給我。如果他找到妳,妳要馬上報警,千萬不能心軟。」
「我知道,我不會再自欺欺人了。薇安,謝謝妳!」她感激的握住她的手。
「妳要保重!」
君婷離開后,薇安的心情更加沉重。她發了一會兒呆,才驚覺自己該走了。
她搭電梯,因為累得快定不動了。
一出電梯,她看到一堆人圍在一起,有人尖叫,有人不知所措……
「發生什麼事了?」
薇安擠近一看,發現地上躺着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似乎已失去知覺。
「剛剛我們還在討論事情,老王突然痛苦的摸着心臟,臉色發青,沒幾秒就不支倒地。」
「多久了?」
「兩分鐘前的事。」
「叫救護車沒?」薇安判斷可能是心肌梗塞,搞不好等到救護車來的時候就已經沒救了。
「有,去打電話了。」
她在老王身邊蹲下,發現他的呼吸和脈搏都已停止。她知道在呼吸及心跳都停止的情況下,人的腦細胞四分鐘就開始死亡,而十分鐘腦死便已成定局。
不能光等救護車,必須要先急救。她得試一試!
「你們讓開一點!」
她將老王的頭向後傾,然後捏住他的鼻子、扳開他的嘴,深吸一口氣,用力送進老王的嘴裏,等他的胸部隆起之後再重複一次,接着兩手交疊在他的胸部位置連續按壓,一二三……十五,然後再兩次人工呼吸,再按壓胸部十五下,再人工呼吸,再按壓胸部……
薇安專註地重複這兩個動作,她在心裏吶喊着:撐着點,老王,多給我一點時間!
媽媽心臟病發作的時候,要是有人及時為她作「心肺復蘇術」,說不定她還可以被救活。
周圍變得安靜無聲,薇安只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因為作「心肺復蘇術」很費體力的,而她本來就已疲憊不堪,現在她只覺得快癱掉了。
那麼久了,為什麼救護車還沒來?要是她也昏過去怎麼辦?
「讓我來吧!」
當薇安又吸了一口氣時,她聽到一個男人說。
她抬頭仰望,是祁南。
「妳休息,讓我來。」說罷,將她拉到一邊,自己跪了下去,接替她剛才的動作。吸氣、送氣、按壓……動作與她的一樣,只是更強勁有力。
希望祁南可以給老王更多的氧氣。老王,加油!
薇安趁祁南吸氣時觸摸老王的頸部,感覺到了輕微的脈搏。
然後她看到他的胸部起伏了一下又一下。
「他恢復呼吸了!你看,他會呼吸了!」薇安大叫,拉着祁南要他看。
薇安差點喜極而泣!
刺耳的汽笛聲由遠而近,救護車一停下來,救護人員立刻衝下來將老王抬上擔架,再將擔架抬上車。
祁南簡單的向救護人員說明情況,並交代身旁的幹部陪同去醫院。
薇安也想跟去,可是她待會兒有課。還好老王已恢復呼吸,應該沒什麼大問題才對。阿彌陀佛!
救護車疾駛而去,圍觀的人各自回到工作崗位,大廳頓時變得冷清。
「該怎麼謝妳?」祁南問薇安,他佩服這女人的勇氣與毅力。
「沒什麼,舉手……」本來想秀一下昨天學生教她的成語,卻一時想不起來。她不好意思的傻笑。唉,現在她的腦袋只剩漿糊了。
「妳要說的可是『舉手之勞』?」看她猛點頭,他接著說:「我不贊同,這可是『救命之恩』。」
留意到她眼裏的一抹藍,他心想:這女人並不如他所想的保守,連隱形眼鏡都有顏色。
薇安笑了,她建議道:
「要謝我,就開個CPR班吧!」
CPR現代人必學的急救技術,絕對值得推廣。
「好主意,不過謝妳還是要的。」祁南看着薇安唇邊的梨渦,閃了一下神。
他改變主意了,他決定自己並不討厭這個女人。
「再說吧!」
她忽然發現他唇邊一點紅。
天啊,那是她的唇膏。
她在做口對口人工呼吸時沾上了老王的嘴,而後間接沾上了祁南的嘴;就像接吻一樣,她的唇膏落在他的唇上。她今天用的是香奈兒薔薇紅,她的最愛。
她驀地臉紅了!
她飛也似的逃進洗手問去整理服裝儀容,順便補了個妝,重新塗上口紅。
出來后看到他居然還在那兒,顯然也已整理過服裝儀容。他一定也發現了,還好他沒提,不然可尷尬了。
薇安想起四點鐘的課,她低頭看手錶,快遲到了,不走不行了。
「趕時間?」祁南問道。
「嗯,四點有課。」薇安大步往門口移動,帶頭走在前面。
「在哪兒?」祁南幾乎是用追的。
「和平東路二段。」她原本束在腦後的頭髮放了下來,挑染微卷。
「我送妳!」怎麼搞的,她就不能停下來面對他講話?
「不必了,謝謝!」她的套裝剪裁合身,腰細腿長。
「妳不是趕時間嗎?」他不死心的問。
「我搭出租車。」兩吋半高跟鞋,健步如飛。
「搭我的車不也一樣?」這女人真是不給面子。
走到馬路邊,她猛地收住腳步,緊跟在後面的他差點撞了上去。
「祁經理,聽說你才剛回台北沒多久,是嗎?」
「是。」撞上去會是什麼感覺?他痴迷神往。
她伸出右手招出租車,然後總算回過頭正眼對他笑着說:
「那麼我敢打賭,你超車的技術絕對比不上出租車司機。」
臨上車,她揮揮她的左手,說:「謝了,祁經理。」
祁南望着出租車絕塵而去。
此刻,他決定自己還是不喜歡她。不是她的套裝,不是她的髮型,不是她的腦袋秀逗,不是她拒絕搭便車,而是--
他看到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鑽戒。
美絹從美國回來了,硬拉着薇安到台北街頭採買結婚要用的東西。
她們先逛一○一,又到東區SOGO,再殺到新光三越,然後血拚仁愛路精品店。
薇安好久沒走這麼遠的路,腿酸了,直嚷着要找地方坐,於是她們便走進一家咖啡店。
兩人各啜了一口飲料,美絹問:
「聽說妳救了四海公司的王副理?」
「王副理?我只知道他們叫他老王。」後來薇安去醫院探望過他,老王的情況恢復得很好。那次祁東也在,他也說要代老王謝她的救命之恩。
「妳真勇敢。」
「明知有機會救活,怎麼可能不救?」
「妳說的是『見死不救』。」美絹來個機會教育。
「對,怎麼可以見死不救。」
「妳一直對妳媽的死耿耿於懷?」
「要是當時我在場就好了。」薇安悶悶的說。
「妳不要自責,人死不能復生。」美絹勸她。
「……」薇安聽不大懂,但她知道美絹是在安慰她。
只是,談何容易?媽媽是她唯一的親人啊!
美絹不想讓氣氛太沉,改聊別的。
「薇安,妳應該要常常出來逛逛,台北很熱鬧的,可不比紐約遜色。」
「逛街?太奢侈了。美絹,妳明知道我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薇安喝口果汁,苦笑着說。
「誰叫妳一回來就接那麼多工作?」
「還不是妳!害我每個禮拜都要多花半天待在四海。不過現在可好,妳回來了,我也可以少一件事嘍。」薇安佯裝抱怨,其實她有點捨不得哩!
「說到這個,我想拜託妳再幫我多代一個月。」
「什麼?!不是說到十一月底?」
「我想好好的度個蜜月嘛,一生只結一次婚耶!」美絹不好意思的說。
「是喔,把妳的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上。」現學現賣,剛剛在服飾店雜誌上看到的句子。
「薇安,妳的中文進步不少嘛!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饒了我吧,別再說我聽不懂的話,我已經受夠了。中文好難,尤其是寫中文字就像在刻字一樣,我用中文寫文章的時間幾乎是用英文的十倍。」薇安抱怨,難怪她會那麼忙,每天都覺得時間不夠用。
她的時間之所以不夠用,主要是因為「語言」,中文簡直要她的命!
她在美國長大,英文是她的母語,中文卻成了她的第二外語。媽媽規定她在家裏只能講中文,也教她閱讀,但很少教她寫字,更沒教過她注音符號。她猜媽媽的中文也好不到哪裏去,因為她也是在美國土生土長的。
簡單的中文聽說讀,只要不是太艱澀,她都勉強可以應付;至於寫字,尤其是用計算機中文輸入,她可就不行了。偏偏台灣的學術論文都用中文,她光是找鍵盤上的注音,就花掉大部份時間,更別提她菜得可以的中文寫作能力了,寫起文章來總是辭不達意。
「我看哪,妳應該到國語日報去上正音班,由ㄅㄆㄇ開始從頭學起,不然上作文班也行,至少可以讓句子通順一點。」美絹半開玩笑的說。她是大學畢業才到美國留學,所以她的中文底子很好。
「少……來了。」薇安本來想講「幸災樂禍」,但怎麼就是想不起來,只好放棄。
「有空多看電視、多看報紙。」
「有空?難喔!」薇安支着下巴,意興闌珊的說。
她必須用今晚的徹夜不睡來彌補陪美絹逛街的時間,還得空出下星期六去參加她的婚禮;這一來勢必得再多熬幾個晚上。看電視報紙?下輩子吧。
美絹開始興高采烈的打開大包小包審視今天的戰果,果然十分輝煌。有新嫁娘的內衣、睡衣,大喜之日要穿的鞋子,蜜月期的美衫,還有一些首飾、皮件等等。結婚要這麼麻煩嗎?所有的東西都要買新的?
美絹抽出一件粉薔色絲質洋裝,對薇安說:
「這件衣服真的很適合妳。」
「又不是我當新娘子,何必要我買衣服,害我花那麼多錢!」薇安心疼的說。這可是昂貴的舶來品,平常根本穿不到,真是浪費。
「不都說了嗎?喝喜酒那天穿,每個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喜氣洋洋的,我才有面子呀!」美絹把衣服收進袋子裏,嘟着嘴說。
「他家很重面子嗎?」
「嗯。他爸是商會會長,認識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我們結婚那天要出動十二部奔馳禮車,在國賓飯店席開百桌,光禮服我就要準備六套……」
「妳不怕嗎?當他家媳婦一定有很多規矩。」侯門深似海啊。
「我認識他的時候並不知道他的家世背景,一旦愛上,就只能豁出去了。」美絹無可奈何的聳聳肩,「不過他爸好象還算開明,並不反對良一先到四海磨練一段時間再回自家公司。妳知道嗎,良一和祁南是高中同學耶!」說到心上人,她的精神可來了。
「真的?那他們很熟嘍?」
「算是啦。祁南那人朋友很多,眷村的孩子都很愛交朋友。」
「眷村?」薇安沒聽過這個名詞,很好奇。
「就是從大陸來的軍人眷屬群聚居住的地方,現在這些軍人都早已退伍了。小的時候,我媽都不准我跟眷村的孩子玩,說他們功課差、品行不好、愛惹是生非,其實我看也不盡然。」
「刻板印象嘛。」心理學上的名詞,意思是指對某事物固定不變的想法。
祁南是眷村長大的孩子,他小時候也愛惹是生非嗎?薇安想起那天留在他唇角的口紅印,臉不覺熱了起來。
參加美絹的婚禮,比預料中花了更多的時間。
婚禮是在周六晚上,薇安從下午就着手準備。既然美絹夫家愛面子,那麼她便不能讓美絹沒面子,雖然她根本不認為有誰會注意到她。
她特地上美容院整理了頭髮。美髮師替她修剪了層次,硬是把已無卷度的發尾吹出了波浪。當美髮師宣佈大功告成的時候,她望着鏡中的自己嚇了一大跳。
她有多久沒好好打扮自己了?有多久不曾想起自己也是美麗的?
回到家,她套上新買的昂貴洋裝,並且化了妝,沒忘記塗上薔薇色口紅,那是她的最愛,而且和今天的衣服顏色很搭。
走到路邊攔車,微風迎面,裙角飄然,她覺得自己彷佛一朵綻放的薔薇,花枝招展。
到國賓飯店時已六點二十分,離婚禮只剩十分鐘,可是賓客寥寥無幾。她決定先到新娘休息室探望新娘子。
新娘休息室里除了新人、伴娘,還擠滿了前來道賀的親友,其中包括了祁南,但薇安並沒有注意到他。
她耐心地等在一旁,直到人少一點才走上前去。
「美絹、良一,對不起,我不會說別的,我……祝你們幸福快樂。」她應該把剛才那些人用的祝賀語背起來的,只怪她不夠專心。
「謝謝妳,薇安,這就是最好的祝福。」良一說。
「哇!美絹,妳好美唷,簡直就像個洋娃娃一樣!」薇安打量着美絹臉上的妝,和她的白紗禮服,由衷地稱讚着。
「妳也是呀,很少看妳打扮,一打扮起來就這麼嬌媚動人。我看待會兒一定有不少男人對着妳流口水。」
美絹很高興薇安為參加她的婚禮而精心妝扮,改天一定要替薇安物色一個好對象。
「我又不是吃的,幹嘛對着我流口水?」薇安不解的問。當她聽到周圍爆出的哄堂大笑,她就明白自己又鬧笑話了。可她是真的不懂啊!
美絹要不是為了保持新娘子的嬌媚,肯定也要大笑。她這個學妹,專業內涵一級棒,就是沒什麼國學素養。她已經講得夠白話了,豈料她還是聽不懂,真是輸給她!
「好吃的食物總是令人垂……嗯……流口水,就像漂亮的女人令人忍不住想要一親……嗯……跟她做朋友一樣。美絹把妳比喻成好吃的食物,因為她覺得妳今天很漂亮。」
祁南也在哄堂大笑之列,但薇安無辜的表情又讓他於心不忍,所以挺身為她做了「十分詳細」的解說。這麼淺顯的解釋應該懂了吧?除非她連何謂「食物」都不知道。
「祁經理,你也在這兒?」
「是啊,我一直在這兒。」
薇安脹紅臉,不曉得是因為鬧笑話,還是因為見到他。
祁南欣賞着她臉上的紅暈,他突然想到一句成語--秀色可餐。但他想她一定不了解其意。
「喔,謝謝你的解釋,現在我懂了。」薇安不好意思的道謝,這下子肯定有很多人以為她是白痴了。
「不客氣。不如我們先出去吧,典禮馬上要開始了。」
向新人示意后,祁南把薇安拉出休息室。再繼續待下去,只怕有人要變成關公的大紅臉了。
找到「女方親友桌」,祁南在薇安的左手邊坐下。
「你應該坐『男方親友桌』,你不是良一的同學嗎?」薇安第一次參加中國人的婚禮,有點興奮,她以為和西式婚禮有很大的不同。
「沒差,我也是美絹的朋友。」他看見她一直東張西望,忍不住好奇的問:「妳剛回台灣沒多久?」
「是啊,才回來三個多月。」她補了一句:「我一直住在美國,第一次到台灣,中文說得不好,常鬧笑話。」
原來是這樣。那麼她的「八斗子」不是白目,而是真的不懂嘍?
「妳在台灣沒有親人嗎?」
「沒有……應該有。」她搖頭又點頭,發浪晃動,讓他眼花撩亂,「我想我的父親是住在台灣的,但是一直沒有聯絡,我從沒見過他。」
「原來如此。」這種情形倒是祁南始料未及的,但那涉及個人穩私,他也不便多問。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媽帶着我住在紐約,我爸據說是台灣南部的一個企業家。」
「想和他見面嗎?」南部的企業家,姓洪,說不定他認識。他到大陸發展前也常和一些企業有往來,認識的人不在少數。
「沒想過,二十幾年沒有爸爸的日子我照樣過得好好的,何必一定要和他相認?對我來說,他跟陌生人沒什麼兩樣。」薇安手裏把玩着喜糖。她來台灣不是尋親依親,只是來看看她出生的地方,如此而已。
「既然如此,妳在台灣不會待太久嘍?」
「不一定,我在紐約也沒親人了。」她看了他一眼。「我媽去世了。」
「哦,很抱歉。」
「沒關係,所以我現在住哪裏都無所謂。」她繼續把玩着手上的喜糖,將糖果紙拆下又包起來。
祁南突然覺得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鑽戒十分礙眼,也提醒了他決定不喜歡她的理由。
「是嗎,那妳先生呢?」
「我先生?」薇安有些愕然,她哪來的先生?
祁南瞄了她的左手指,再抬眼看她。
「你是說我的戒指?」
祁南揚揚眉不吭聲,心跳加快了些。
薇安頑皮地反問:「你知道枯葉蝶嗎?」
「枯葉蝶?」她不想回答也就算了,幹嘛考他這個?枯葉蝶是一種蝶類,牠的身體會形成像枯葉一樣的紋路,使自己不易被敵人發現。
等等!難道她是在說……
「它是妳的保護色?」戴着戒指讓別人誤以為她已婚,其實她……未婚?
「可以這麼說。另外,它是我媽媽留給我的紀念品,我一直捨不得拿下來。」果然,款式是有點舊了。
「妳不怕把好男人給嚇跑?」祁南放下心裏的大石頭。他決定自己還是喜歡她的。
「如果那個好男人真對我有意思,一定會想辦法弄清楚。」
「妳這麼有信心?」
「當然。你瞧,你不就問我了嗎?」語畢,薇安立刻後悔了。她的話里有着濃濃的調情意味。她在暗示祁南對她有意思,所以才問她戒指的事。可是說過的話又不能收回……
完了,好丟臉喔!
「妳說得沒錯,我這個好男人問了,而妳也回答了。」祁南似笑非笑的瞅着她,眼神熾熱。
真好,一切順利。今天真是個大喜的日子!
薇安趕緊轉移話題。其實她並不討厭他,只不知他是真的喜歡她,抑或僅僅和她開玩笑、打發時間?
「奇怪,都快七點半了,怎麼還不開始?」
「正常。」
「你是說,台灣的婚禮都不準時?」
「沒錯,台灣人的守時觀念很差。典禮要等到大部份賓客到了才開始,否則會太冷場。」
「冷場?」
「就是沒有人捧場的意思。」
「捧場?」
「就是……嗯……鼓掌慶祝的意思。」
「Oh,Isee」
呼!還好她沒再問什麼是慶祝。看來,他得買一本字典或成語大全送她才行。
突然音樂聲大作,司儀宣佈結婚典禮開始。薇安興奮的引頸盼望,期待一場中國式的婚禮。
結果,令她大失所望。
「怎麼跟西方婚禮沒兩樣?」典禮結束,上第一道菜時,薇安抱怨。
「難道妳以為會有花轎、鳳冠霞帔?」祁南好笑的問。
「……」她不答,一徑看着眼前的冷盤,大龍蝦的頭令她胃口盡失。
「不如我們換個地方。」
「你不吃嗎?」
「我本來就沒打算吃,我留下來是為了陪妳。」他拉着她起身,邊向同桌的人致意。
他攬着她的肩離開,一路向認識的人打招呼,包括祁東和祁西。他知道他們回家后一定會大肆渲染,明天他鐵定會受到祁媽的嚴刑逼供。
他開車帶她到士林夜市。
在擁擠的人群中,他們一攤逛過一攤、一攤吃過一攤,直到肚子再也裝不下任何東西。最後祁南買了兩杯珍珠奶茶,驅車來到陽明山公園。
「剛才那個很臭的是什麼?」
「臭豆腐,台灣名產。」
「名產?是不是有名的產品的意思?你是說台灣人喜歡吃臭的?」
祁南本想說「海畔有逐臭之夫」,後來及時打住,他得隨時記住自己正在跟一個中文只有小學程度的人講話。。
「其實吃下去反而覺得香呢!」
「哇,你們台灣人真可怕!」
「妳不是台灣人?」
薇安聳聳肩,不置可否。在南台灣出生、在美國成長的她,究竟算是哪裏人?她也迷糊了。
下了車,他帶頭走到公園裏的小溪邊,選了一塊乾淨的石頭,還來不及掏出手帕擦拭,薇安已經坐下。
「不必麻煩,沙子拍一拍就掉了。」
「難得妳穿裙子。」
「平常我是為了工作不得不穿長褲,總不能叫我穿裙子坐在地板上啊,而且穿套裝比較有說服力,容易得到信任。」
「我差點忘了妳是個具有透視眼的心理學專家。」糟了!她一定不懂什麼是「透視眼」,這下子他又得解釋半天。
「我沒那麼厲害,我只是比別人多懂一些心理學的理論而已。」薇安笑了,接過祁南遞來的珍奶吸了一口。嗯,真是人間美味!
她懂什麼是透視眼。前陣子上課討論電影「透明人」的劇情,學生就多次引用這個詞。
溪邊景色好美,夜空繁星點點倒映水面,這樣的景色讓薇安想起了StarryNight那首歌。這是她這三個月來首度放鬆心情,她覺得好自在好愜意。至於下星期要交的文章,管它的,到時候再說吧。
入秋了,夜風頗具涼意,祁南脫下西裝外套為她披上。原本打算拒絕的她因一陣涼風襲來,反而將外套拉得更緊。
享受着他的體溫和屬於男性的味道,她這才發現這是第一次看到他穿西裝。
「難得你今天穿西裝。」她以調侃他作為回報,她當然知道是為了參加婚禮。
「這樣和妳比較速配。」
「速配?」
他沒有回答她,卻突兀的問了一個問題:
「妳有男朋友嗎?」
正等着上中文課的薇安一時沒進入狀況,過了五秒鐘才回說:「現在沒有。」
「曾有?」他是怎麼了,查戶口啊?
「曾有。他叫傑瑞,是個ABC,認識三年,交往兩年,一年前分手。」
「妳提出的?」
「是他。就在我母親因為心臟病去世的第二天,他跑來告訴我他要和他的鄰居結婚,因為她懷孕了。」她輕描淡寫的說。
她沒告訴他當時她所承受的雙重打擊曾讓她幾乎喪失活下去的勇氣;她也沒告訴他往後的半年她如行屍走肉一般,直到美絹為她爭取到現在的職缺,她才重新振作起來。
那些都是過去式了,沒什麼好說的。
祁南靜默了半晌,突然說:
「我也曾有。她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很要好,還約好一起出國念書。」
「然後呢?」薇安沒料到他會提起往事,十分意外。
「她父母反對。他們說眷村的孩子沒出息。」
倏地,沉默橫亘在兩人之間,直到祁南丟了一塊小石子,發出「咚」的一聲,水面泛起一陣漣漪。
薇安覺得自己有責任說些什麼,這是她的專業。她清清喉嚨說:
「心理學大師佛洛伊德曾說,人類最大的痛苦來自於不斷的反芻過去……」
祁南哈的笑出聲音,說:
「痛苦?薇安,妳想太多了。」
「我以為……」
「那是陳年往事了。」
「那你幹嘛提?」
「我只是想問妳,妳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
「啊?」
薇安震驚得跳了起來,西裝外套自她的肩膀滑落。
祁南及時伸出雙手至她身後接住……同時也圈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