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見

再想見

回憶是美好的

只是

當再次掀開回憶的薄紗

卻驚覺

回憶也有錯誤

秋天的夜晚,街頭已有些寒意,孟茵早準備好一杯熱茶、一本書,再放點音樂,舒服地蜷曲在沙發上。

陳玉磷的電話催命式地響起,她在那頭直叫:“喂!孟茵,你快來呀!別再做冷漠沉寂的大眾了,唯有我們婦女團結起來,自立自覺,才能拯救自己及下一代,你身為高級知識份子、時代的尖兵,能袖手旁觀嗎?”

“好,我去!我去!”孟茵實在受不了她的疲勞轟炸,又怕她太過激動,只好投降。

政見會就在孟茵家隔幾條巷子的一所小學內,走路大約十來分鐘。出了公寓大門,她才發現夜晚的冷意並沒有阻止人群的熙來攘往,這也是她懷念台北的原因之一。

接着,在熱烈的掌聲中,一身水紅套裝的何詠安披着淺紫色的綵帶出現。她說話比平日更清晰沉緩,但仍然鏗鏘有力,句句深人人心。

“……古人所說的大同世界還不夠的,那個大同世界是男人說定的,女人還是受到凌虐歧視,在黑暗中哭泣!我們所追求的比大同的境界更高,那就是男女真正平等!只有女人被公平對待了,才能顯示出人類智慧的成長及國家的進步,也才有資格邁入二十一世紀的社會……”

因為太專註於何詠安的演講,孟茵完全不知道世軒由側門走進來,後面跟着何永旭。

何永旭站在廊柱附近,整個人被籠罩在陰影中,他濃髮微亂,雙手插在口袋裏。他的眼睛在台上停留了一會兒,便轉入人群中梭巡。他來,除了捧妹妹的場外,另一個目標便是陳玉磷。

最後幾排,陳玉磷正在那兒熱烈鼓掌着,何永旭正要向前,全身突然僵直住。

陳玉磷右手邊的那個女孩,穿着淺米色風衣,一頭微卷的短髮垂在耳後,眉眼靈逸秀美,總是帶笑的唇,多像古畫裏的公主……

是孟茵!真是她!儘管人多嘈雜,距離如此遙遠,但他仍能一眼就看出她來,由感覺到視覺,她就在他視線的中心。

他如豹輕移,對着毫無知覺的獵物緩慢走去。沒多久,他就來到她的身後,近得可以聞到她身上特有的淡淡清香,他深深地吸一口氣。

陳玉磷不知何時已走到講台前,只留下孟茵獨自一人站在他前面……觸手可及。

孟茵忽然感覺到不安,一種奇怪的燥熱感使她背上的寒毛全豎立起來,彷彿後面有什麼人快要碰觸到她,不管是有意或無意的,都近得教她心生警惕。

天呀!不會是專吃女人豆腐的色狼吧?若在何詠安的政見會上發生性騷擾事件,不是等於來攪局、扯後腿的嗎?

不可能的!孟茵斥責自己太敏感,在這種場合,空間狹小,難免與人摩肩擦踵,她又何必神經兮兮的呢?

但那團熱氣愈來愈靠近,孟茵甚至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遇到冷空氣,化成細細的白霧,再落到她的髮絲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往前移挪,然而,她一動,熱氣也緊緊相隨,把她包圍在一種不尋常的親密中,她覺得自己快昏倒了。

終於挨至中場休息,孟茵一刻也不想停留,趁着空隙準備離去,猛一回頭,卻驀地驚呆住,只見何永旭赫然站在眼前。

她被釘在原地無法動彈,多年繫念的人就在一臂之外,猶如在夢中,何永旭仍像四年前的他,散發著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使她心動、心悸,不能自己……

只是,他的眼神為何如此陰鬱呢?

“好久不見了。”他聲音平平,聽不出太多情緒。

他說話的氣息氤氳了她的雙眸,她才驚覺兩人竟靠得如此近。她反射性的往後退一步,差點撞到別人,他的手仍插在口袋中,並沒有扶她。

這時陳玉磷走過來,發現他們兩個人面對面呆立着,便毫不隱藏自己的詫異與好奇,緊張地問:“你們見過啦?”

還來不及反應,丁華心已如旋風般衝來,一下子拉住何永旭,開口就說:“三催四請的,你總算露面了!怎麼不到台前幫詠安打氣助陣呢?快來呀!”

孟茵挨向玉磷,半轉過身子,一副和何永旭不認識、不相干的模樣,只聽見他回答,“我站在這裏,可以看得更清楚。”

“至少讓大家看看有名的何永旭教授嘛!”丁華心不依地說:“來嘛!詠安一定會很高興的。”

再也受不了丁華心和何永旭親匿的對話,孟茵小聲地對愣在一旁的陳玉磷說:“我先走了,我們再聯絡。”

不等好友有所表示,孟茵便逕自穿過人潮,朝黑暗的校園走去。

唉!為什麼那麼冤家路窄呢?今晚她實在不該一時心軟,跑到何家的地盤來,何永旭會怎麼想呢?

因為太意外了,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連禮貌性的問候也忘記了。雖然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用爭吵的方式結束,但四年過去,該有的恩怨也早該付諸流水,她表現得驚慌又小家子氣,他會不會以為她還在介意什麼呢?

學校大門在望,路燈在夜裏微亮着,她隱隱聽到何永旭在背後喚她的聲音,伴隨着急促的腳步聲。

孟茵此刻心情太亂,根本沒有餘力再面對他,即使是簡單的招呼,也都有如千斤重般無法出口。她很稚氣地躲人一棵樹后,再一次如駱駝埋入沙堆般想逃避現實。

四周靜得連呼吸都差一點停止。

何永旭的身影經過,追出大門,消失在街上,但沒一分鐘又走回來。他左顧右盼一會兒,才慢慢踱往禮堂的方向。

孟茵依舊窩在原處,耐心地數着時間。雲遮月,月又破雲而出,一切沉寂到風吹樹梢的聲響都悄然安靜時,她才由藏匿的地方走出來。

校門口的大燈照到她的臉上,此刻她覺得冷,只想快點回家。倏地,一個人由陰暗處鑽出,出其不意地抓住她,嚇得她魂飛九霄,差點放聲尖叫。

“別怕,是我!”何永旭冷靜地說。

“你不是回禮堂去了嗎?”她驚魂未定地說。

“沒有,我在另一棵樹下。”他放開她,臉隱在陰暗中說:“等你出來。”

孟茵說不出話來,這下子可真糗極了,小家子氣加孩子氣,何永旭一定覺得她和從前一樣,不成熟又不懂得進退。

“為什麼要躲我?”見她不吭聲,何永旭問,語調不似方才的平淡,反而正常得像老友重逢。

“我沒有要躲你……”發覺這話太沒有說服力,孟茵又加了一句,“只是看到你太意外,臨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連朋友之間友善的談話都沒有?”他定定的看着她問。

“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會再見到你。”她輕聲說。

有一群人從禮堂里走出來,諠嘩的聲音在空氣中流動,孟茵和何永旭同時朝外面的行人路走去。

“你這些年好嗎?”他有禮地問。

“很好。”她想想又回問:“你呢?”

“也不錯。”他說。

寥寥數句,沒有細節及內容,比陌生人更陌生,他為何還要在靜夜中等待她呢?孟茵好想趕快結束這一切。

“你該回會場了。”她提醒道:“我也必須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他遲疑一下說。

“不用了。”她慌忙道:“我家就在附近,沒幾分鐘就到,不必麻煩,真的。”

“你家怎麼會在這一區呢?”他一說完,便恍然大悟,“哦!當然,你已經結婚了,當然不住在娘家。”

孟茵本能的想要否認,但又頓住。何必說出她未結婚的事實呢?何永旭若曉得,又一定會有許多“為什麼”,而她又得解釋個半天。此時,她實在沒有這個精神和心力了。

“你真的不用送我。”孟茵幾乎是半懇求地說:“我家就在前面幾條巷子,你快回去,不然……不然你妹妹找不到你,會不高興的。”

她本來想說女朋友,但那也會衍生出另一堆問題。

“幾條巷子也不見得安全。”何永旭堅持的說:“台灣的治安不比從前,婦女千萬不要冒險在夜裏獨行。我真不懂,你……你丈夫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出來呢?”

不想繼續這隨時會露出破綻的話題,孟茵只好讓他護送。兩人一長一短的影子映在街頭,這情景好久不曾有過,她掩住內心的傷感情緒,先開口說:“你這幾年在科技發展和研究工作上,似乎都做得有聲有色。”

“你都在注意我嗎?”他出奇不意地問。

“報章雜誌的字寫得那麼大,想看不見都不行。”她的臉微微泛紅。

“你呢?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是長住嗎?”他問。

“我回來幾個月了,打算住下來。”孟茵簡單地說:“國外待久了,還是喜歡自己的家。”

“我可以了解身處異鄉的苦悶。”何永旭點點頭說:“我聽於太太說,你到了俄亥俄州?”

“是的,我在那兒拿了電腦碩士。”她實在很怕談這個話題,主動又說:“我現在在一所專科教書。”

“電腦?”他很驚訝地說:“我還以為你會學教育或文學方面,沒想到你會走那麼尖端的科目。”

“玉磷也有相同的反應。”她不服地說:“為什麼每個人都一副不信的樣子?我學電腦有錯嗎?”

“沒有錯。”他的臉上終於有了几絲笑容說:“可是,你還是那種清清純純的模樣,和四年前那個個孟茵比起來,幾乎沒有什麼改變。”

“那可不行!”孟茵不知他是讚美或諷刺,忙自嘲地說:“我可是經過一番歷練,也長了四歲,不願意再像個小女孩了。”

“別忘了,我也長了四歲。”他望着她,帶着笑意說:“在我眼中,你永遠是個小女孩。”

兩人聊着,幾條街一晃即過,很快便來到孟茵的公寓前,她所指的三樓一片漆黑。

“他不在嗎?”何永旭抬頭看看三樓問。

孟茵有好一會兒不解這個“他”是指誰,而後才匆匆說:“哦……呃!他……他不在。”

“我送你上去。”他說。

“不必了!我們這一區很安全,瞧!門口還有警衛呢!”

她不給他爭辯的機會,“再見!很高興見到你。”

孟茵和警衛打聲招呼,就頭也不回地進入電梯。

她進門的第一件事,便是如從前和何永旭的每一次約會一樣,由陽台往下看。何永旭並沒有離開,而且還抬頭看她,孟茵有若做了虧心事被抓到的孩子般朝他胡亂地揮揮手后,便躲回屋內,許久才平息那如擂鼓的心跳。

過一會,她又忍不住探出頭,何永旭已經不在那兒了,只留下滿巷蕭索的夜風。她初次發現,住家前面的這條巷子,在夜晚時分,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凄涼。

好了!像為四年前不愉快的結局做補償般,他們今晚和善地閑話家常,也算為彼此間畫下一個有風度的句點。

不談過去、不論糾葛,見面說話卻沒有想像中的困難。

何永旭仍如此溫文儒雅,一舉一動都很有分寸,彷彿他們不曾有過那些不堪回首的爭執。

本來嘛!男婚女嫁早不相干了,何永旭方才和她的一席談話,不過是好奇,加上他天生體貼人的個性而已,只有她,還這麼沉不住氣,遇到他就會忍不住慌了手腳,真是太沒出息了。

由今夜的重逢,孟茵才體悟到,往事的回憶是很美的,但有時候那份甜美,也可能化為必須獨自吞飲的苦汁。

何永旭低咒一聲,他又錯過右轉路口,還得重繞一圈才能回到何詠安的競選總部。最近他老是這樣心不在焉的,都是孟茵惹的禍,也只有她才能擾得他心神不寧。

四年了,她比以前更加的自信美麗,然而,她仍是原來的孟茵,喜歡玩捉迷藏,急了就躲。想到此,何永旭不禁笑出來,那晚他追到校外,左右不見人,心想,她的腳程不可能那麼快,他就猜到她必是藏在某處。

這些年來,他由孟茵的教訓中,學會比從前更有耐性。

她躲,他就等,而她也真有能耐,足足躲了十分鐘,他心裏本來是有些怒氣的,但看到她受驚的臉孔,氣也就自然而然的消去一半了。

表面上他是和顏悅色,但心仍痛着,那年淡水河畔,孟茵只當情人和不會嫁給他的話,確實是給了他狠狠的一擊,讓他三十幾年來一向有條理的生活整個迷亂,甚至在和呂淑儀離婚時,也沒教他這麼失措過。

激動后,他曾有問過自己,他是不是太過迫切,所以嚇着她了?為了體諒她的年輕,不想給她壓力,因此他不再找她,只靜待她的電話,等她自己理清兩人之間的-切。

結果她所做的,竟是和別的男人訂婚出國!

何永旭第一次明白到,為什麼有人會衝動地想殺人!那時他真想把孟茵抓來,狠狠地搖她一頓,問她怎麼能夠把吝於許給他的婚姻,輕易地給了別人?

當陳玉磷說孟茵已和對方認識一年時,何永旭的心更寒起來。她果真是那種不甘寂寞,想找點生活刺激的女孩嗎?

他就真的被她玩弄欺騙,差點栽在她手裏嗎?

這件事帶給他的衝擊太大,令他面對很多事時,不再只是看表面,山不見得是山,水不見得是水,他學會更圓融婉轉的處世方式,也漸漸明白林聖光所謂的道德與不道德的說法。

比如說,以前獨裁是對,今日獨裁是錯;以前貞潔牌坊是真理,今日看來是殘忍愚昧……道德標準是因時因地而變,孟茵的所作所為,就如呂淑儀當年的決定一樣,有她們自己的立場,他雖無法苟同,但也沒有評判的資格。

在痛苦了—陣子后,他只能說,以他的年紀,早不適合兒女情長那一套了。

然而他不懂的是,為什麼一聽到她回台灣的消息,他就忍不住想見她?其實,他並未特別的想知道她的近況,他想要的不過就是看看她而已。

沒料到的是,這一看,又看出新的思念,她的一言一行仍是止不住地牽動他的心,就像他們初相遇的那一次。

唉!不能再讓自己縱情了,往事已矣,她已為人妻,有了那夜友善的談話,也算了卻一段心事,他還能如何呢?

停妥車子,何永旭走進何詠安的競選總部,準備接世軒和丁華心去吃晚餐。

辦公室內仍一團忙亂,他一眼就看見也在等人的於家元,立刻招呼說:“老婆的工作還沒結束嗎?”

“我才正奇怪呢!你比我早離開,怎麼還比我晚到?”於家元說。

“我開過頭,繞回來時花了些時間。”何永旭解釋道。

瑋芝正纏着世軒說話,瑋傑拿過一疊電腦繪圖紙要父親收着,那幾張有卡通圖案的紙上,竟印有謝孟茵三個宇。

“我能看看嗎?”何永旭問。

“當然。”於家元將圖紙交給他,兩人的視線同時落到孟茵的名字上,於家元很快的說:“呃!今天下午我們請孟茵當了幾個小時的保姆,我聽玉磷說,你見過她了?”

“嗯!上個星期日。”何永旭好奇地問:“你們請她當保姆,她先生不會介意嗎?”

“她先生?”於家元的表情有些滑稽,“她又還沒結婚,哪來的先生?”

何永旭彷彿被一記悶雷敲中,他錯愕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孟茵竟然沒有結婚?這怎麼可能?她那天不是還表現出一副有丈夫的樣子嗎?她為什麼要再一次欺騙他呢?

疑問一個接一個的浮現,也令他氣血上升,整個人恍若要爆炸般。她仍是他見過最莫名其妙又令人頭痛的女人,永遠不講真話,習慣性的表裏不一!

這時,世軒擺着一張苦瓜臉由廁所出來,丁華心也拿起皮包,在終於可以離開的當兒,何永旭卻冷着臉孔,隱忍着怒氣說:“對不起,我突然想起一件緊急的事情非立刻處理不可,你帶世軒去吃飯吧!”

“有什麼嚴重的事……”

丁華心尚未抗議完,何永旭已跨出步伐,像一頭失控的火車頭般衝到大馬路上。

孟茵正在忙一個電腦教學程式,急促的門鈴聲嚇了她一跳,是失火了嗎?但火警偵測器並沒有響呀!

她打開門一看,竟是何永旭,見他臉色差得像來討債的人,令她不禁脫口問道:“你怎麼來了?出了什麼事嗎?”

“我有話要和你談,是你出來,還是我進去?”他的口氣很沖,失去了平日的儒雅。

面對這樣的他,孟茵無法思考,只能愣愣地站着。他不耐煩地乾脆繞過她身旁,直接走入客廳。

她如被颶風刮到似的晃了幾下,看到何永旭站在謝家小小的公寓內,感覺真的好奇怪。

她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他就丟出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騙我你結婚了?”

孟茵的臉白一下,但很快便鎮定說:“我沒有騙你,我從來沒有說我結婚了。”

“你沒有說,但也沒有否認,不是嗎?”他瞪着她說:“你一直讓我以為有這個“丈夫”的存在,為什麼?”

他不善的態度,微微激怒了孟茵,她再也裝不出冷靜的說:“結不結婚又與你何干?我不懂你幹嘛要怒氣沖沖地跑來指責我呢?”

“我……”何永旭像被問住了,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天才說:“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永遠不能對我坦誠呢?從我們交往開始,你在美國就有男朋友,而你不想嫁給我,卻一次次和我出來,並誤導我,即使到現在,連有沒有結婚這樣一件簡單的事,都要玩幾下手段,隱瞞我。你到底是哪一種女人呢?”

這個何永旭和幾天前重逢時彬彬有禮的他判若兩人,也和四年前淡水河畔那個狂怒的男人有所不同,彷彿多了些什麼,一股說不出的憤世嫉俗及銳氣,似乎要把她所做的每一件事誇大,讓她成為一個工於心計的壞女人。

“我沒有欺騙你,我只是不想討論我的狀況。而且,我也不覺得我結婚或不結婚,與你有何關係。”孟茵痛恨被誤解,極力辯白說:“至於從前,你說我玩弄誤導,你自己不也一樣嗎?口口聲聲說和你前妻沒有感情,卻陪她去歐洲度假,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我當年到歐洲去,不是為了度假,而是因為淑儀的父母在瑞士發生嚴重的車禍,一死一傷,他們是世軒的外公、外婆,道義上我能不去嗎?”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又說:“我和你不同,我做事一向光明磊落,既然和你交往,就是真心誠意,絕不會故弄玄虛或用情不專!”

她又為什麼不問個清楚,就認定何永旭放棄她了?

她扭緊雙手,不想讓自己崩潰。明白真相又如何?當年的她,愛鑽牛角尖,不夠成熟,很多想法及作為都是做繭自縛,若是有錯,只能怪個性,而不能再推諉給命運了。

她將眼淚強吞回去,知道要結束這揪心的一切,就必須擺下自尊先低頭。

於是,她用很理性平和的語調說:“對不起,我完全不曉得這件事。如果你覺得我曾誤導或欺騙過你什麼,我也一併道歉,只是……只是那都屬於過去了,沒什麼好再提的,不是嗎?”

她的讓步,並沒有使他臉色緩和,反而教他眉毛更糾結地說:“為什麼?為什麼你沒有結婚?他不是你最後的選擇嗎?他又是哪一項不合你們謝家的傳統,讓你不要他的?”

“沒有誰不要誰。”孟茵感覺到好疲累,“只是個性不合,彼此就很理智地解除婚約。”

何永旭審視着她,目光深不可測,久久才說:“你總有那麼多借口和理由,教人難以理解。”

“你罵也罵過,問也問過,可以離開了嗎?”她再一次逼回淚水,走到門口下逐客令。

沉默的壓力讓空氣凝滯,好半晌,他走近她,聲音已沒有剛才的激動,像消了氣的氣球說:“我也很抱歉,如同你所說的,我是沒有資格說什麼,我只是以為,雖然有那些過去,我們仍然可以做個朋友,但沒想到還是困難重重。”

這話是另一種傷害,她再受不了了,咬着下唇說:“你走吧!我聽玉磷姐說,你已經有個論及婚嫁的女朋友,我不希望這些沒有必要的牽扯又被人冠上玩弄、欺騙或誤導的字眼,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我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四周悄然無聲,只剩遠方隱隱的車聲和人聲。何永旭站了一會兒,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靜離去。出了大門,還不忘將鎖輕輕扣上。

聽到那一聲“喀答!”,孟茵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所有的堅強及偽裝像是都不存在了。

連做朋友都困難重重,多可怕的一句話呀!

若他去歐洲並非變心或懲罰,那她閃電般的和黃維中訂婚出國的事,的確是很冷酷無情,甚至沒有道德原則,難怪他會對她有諸多不滿及不堪的評價,就如當年他對呂淑儀般,沒有幾句正面的好話。

唉!還說什麼共黎明黃昏,共飲一源頭水,全是痴人說夢!今生與他無緣,竟連在他記憶中一個美好的形象都沒有,她怎會把事情弄到如此可悲的地步呢?

☆☆☆

孟茵疲累地轉進巷口,這些天來她總是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人無精打采。將近家門時,她意外地看到何永旭站在那裏,穿着毛衣和西裝外套,像是剛從學校過來。

她突然有些生氣,他到底怎麼搞的?老以為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卻又要突然冒出來,擾得人連療傷的機會都沒有,這一回他又要什麼呢?

“嗨!孟茵。”何永旭的語氣一如平日,彷彿爭執不曾發生過,“有沒有空?我請你吃個便飯。”

“為什麼?”她用懷疑的眼光看着他。

“如果你需要理由,我有三個。”他笑一笑,居然長篇大論的說:“第一,我要為上次的事道歉,我表現得很沒有風度,第二,很高興你回國,應該為你接風,第三,我討論會開到一半,很想見你,把學生趕走,人就來了。這些理由足夠了嗎?”

孟茵隱約覺得,這幾個理由都不是真的,所以仍舊板著臉孔說:“你不是很清楚的說過,我們連做朋友都是困難重重嗎?”

“但不和你做朋友,也是困難重重。”他故意嘆一口氣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這句話,根本行不通,我們同住在一個城市裏,要避開彼此是不可能的事。”

“怎麼不可能?”她看着薄暮下他依然英俊的臉孔說:“我不去吵你,你也別來吵我,再簡單不過了。”

“是呀!我也是這麼想,但知易行難呀!”他一副很困惑的樣子,“所以,我想找你吃一頓飯,順便討論一下有沒有知易行易的辦法,這可以算是我第四個理由吧!”

“我能有什麼辦法呢?”孟茵並沒有被他逗笑,因為這個何永旭和以前不太相同,不是憤怒,也不是友善,反而像在玩某種遊戲。

“記得我以前要約你,花了多大的力氣嗎?”他自我調侃地兌:“現在連吃頓飯都還是那麼不容易,可見我的技巧一點都沒有進步。”

這一回,孟茵笑了,但她很快的壓抑住自己,神情極勉強地說:“好吧!但別走太遠,我今天很累了。”

他們在附近找了一個安靜的西餐廳,有柔柔的燈光和輕輕的音樂,兩人的交談比想像中平和,問題大都集中在美國的生活,氣氛還算不錯。

“我們曾開八個小時的車直奔紐約,大夥輪流當司機,但還是累,最後都要大聲唱歌和說些瘋言瘋語來當興奮劑,真是有意思。”孟茵憶起那段留學的日子說。

“我們麻省則是流行沿九十五號公路南下到佛啰哩達州玩,聽說也是要開個幾天幾夜。”何永旭也說。

“聽說?你自己沒去過嗎?”她耳尖地問。

“我哪兒都沒去。”他說:“我當時有家累,和單身同學搭不上線;但我的家眷又長年不在,和已婚同學也很難湊到一塊兒,所以有活動時,兩邊的人都不怎麼找我。”

“哦!那麼可憐呀?”孟茵半開玩笑地說。

“是很可憐。”他一本正經地說:“我的步調老是和別人不大一樣,當別人在追女朋友時,我在讀書;別人在暢遊天下時,我娶妻生子;等別人娶妻生子時,我卻又在這裏逗女朋友。”

“我可不是你的女朋友。”她不喜歡他話中的含義。

何永旭沒有回答,只叫侍者把桌子收拾乾淨,端兩杯咖啡來,孟茵知道,他就要說出今天真正的目的了。

“孟茵。”他靜靜地看着她,“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和你,形同陌路不可能,當朋友很困難,現在似乎只剩下一條路。事實上,這是以前你的提議,我不過是拿來引用而已。”

孟茵手握着咖啡杯,他是指什麼提議呢?

“那年夏天在淡水河畔,”他停頓一下說:“你曾問我,我們只當情人好不好,你還記得嗎?”

“那只是我以前的幼稚想法,你還提它幹什麼呢?”她的雙頰熱辣辣地燙着,巴不得能有個地洞鑽下去。

“我給你的答覆或許慢了一些。”他無視於她的坐立難安說:“但我現在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接受。”

“你瘋了!”孟茵驚得差點打翻咖啡杯,又不得不壓低聲音說:“四年前的話哪能算數?而且,你已經有個論及婚嫁的女朋友,怎麼能再說這種話呢?”

“那當年你在美國已有淪及婚嫁的男朋友,又為何還要做那種提議呢?”他立刻回駁,神情十分嚴肅,“此刻我們不過是角色互換而已。”

“我那時候沒有和他論及婚嫁!”她脫口而出。

“是嗎?沒有論及婚嫁,為什麼才一下子就訂婚?想必是感情已到達某種程度了吧?”他臉色不太好地說。

“我……”孟茵有滿腹難言的苦衷,只有把話鋒一轉,“不!你不是那種人!你說過,你和我不同,你不會故弄玄虛或用情不專,你既然有了女朋友,自然不會找我當……情人……”

“人都會改變的,不是嗎?”他盯着她的眼光依然不放鬆,“林聖光曾說我太講道德,容易為人所利用,我以前不懂,但我現在逐漸明白了。我常想,我或許就是太強調君子風度及原則,才會敗在另一個男人的手上,失去了你。”

“天呀!你把它說得像是一場戰爭。”孟茵不敢相信耿直的何永旭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男人一旦脫去文明的外衣,都可以是野蠻的戰士。”他突然皺眉說:“告訴我,那個“未婚夫”去了,是不是有別的男人加入戰場了?”

“不干你的事。”她生氣地說,恨他這種蠻橫態度。

“說得好!你的男朋友不干我的事,我的女朋友也不干你的事。”他的眼內有着冷冷而堅定的光,“只當情人,不講承諾、不必負責,不需顧及任何人的想法,快快樂樂地狂愛一場,這不是你當年所要的嗎?”

“不!我現在不要了。”她心痛地回答。

“那麼,你現在需要什麼呢?”他神情不變地問。

孟茵覺得自己陷在一團混亂中,她為何不能一走了之就算了,還來吃什麼飯?談什麼天?結果白遭一番羞辱罷了。

“我想了很久。”他繼續往下說:“夫妻、陌路人、朋友,我們都做不成,只有情人是最好的方式了。”

“不!”孟茵終於受不了的說:“我不能贊同你的論調,別說我們之間已沒有男女情愛,而且,你身邊還有一個女朋友,我……我不能陷入這種三角關係,去做不道德的……”

她再也接不下去了,只能站起身匆匆離去,完全忽略了何永旭眼中的痛苦和沮喪。

一陣寒風吹來,仍驅不散她火熱的頰和迷亂的心。這個何永旭是個十足的陌生人,以前他再怎麼憤怒,都還是強力自製、謹守原則,絕不會做出“違法亂紀”之事。

太可笑了!四年前,她只想當情人,是因為太愛他,怕婚姻的醜陋面會扼殺愛情。四年後,他要當情人又是為了什麼?輕視?報復?懲罰?遊戲?還是一種非得到不可的心理?

走到家門口,孟茵心有所感地回過頭,見何永旭站在一段距離之外,和她點個頭后,就把車子開走了。

在這個時候,他還要像正人君子般護送她平安到家,不是太諷刺了嗎?她心裏沉重地想着。

☆☆☆

好幾天過去,何永旭始終沒有消息,那日的會晤,好像是他一時心血來潮的惡作劇,讓她煩亂不已。

某個晚上,已過九點,孟茵坐在椅子上發獃,門鈴聲響了,仿如有心電感應般,她知道那是何永旭。

“對不起,這麼晚了還來吵你。”站在門外的何永旭看起來很疲憊,但仍不忘原有的禮貌說:“我一直忙到現在,回家經過這裏,看到你的燈還亮着,就忍不住上來了。”

騙人!他的家根本不在這個方向。但孟茵沒有揭穿他,只說:“有什麼事嗎?”

“沒有事,只是很累,我開車時差點睡著了。”他手靠在牆上說:“介意我進來坐坐嗎?”

介意,當然介意!孟茵暗忖着,很怕他們之間又起了傷人的爭執,但擔心歸擔心,她仍側身讓他走入客廳。

他臉上帶着友善的笑容,在屋子四處看着,彷彿是第一次登門拜訪的客人。

“請坐。”孟茵有些不自在地說,“我家很小,一眼就可以看完,不像你家的豪華壯觀,有幾進幾齣的廳堂。”

“還是對富貴人家有成見嗎?”他笑着說:“其實我家大門大戶的,進出還真容易;你家才是真正的大門深似海,我等了那麼多年,才能登堂入室。”

“你真的有些不太一樣了。”她站得遠遠的說:“說起話來,不但拐彎抹角,還油腔滑調。”

“經過你和世軒的調教,我能不變嗎?”何永旭看着她說:“我發現你和世軒都有好幾個心眼,每句話後面都有另一層意思,你還不只,可能有三、四層呢!”

“你在胡說什麼呀?”孟茵皺着眉說。

“不但如此,還把別人的話分離出好幾層來。”他自顧自的說:“我可能需要變成-只八爪大章魚,才能和你接招拆招吧!”

想到一隻大章魚有何永旭的臉,她不禁噗哧一笑。

“很高興能逗你開心。”他溫柔地說:“前幾次見到你,你都快哭出來了。”

“我才沒有!”她心虛地否認。

他走到柜子邊,看看全家福照片說:“你一個人住嗎,你的家人呢?”

“我爸媽去美國看我姐姐和弟弟,所以,暫時我一個人看家。”她說。

“你一個人,安全嗎?”他轉過頭問。

“有瞥衛和保全系統,怕什麼呢?”她回答。

“可是那個瞥衛每次都放我上來,根本不盤查,我覺得不太可靠。”他不以為然地說。

“誰教你長得一副“好人”臉嘛!”她心情稍稍輕鬆地說:“拜託你坐下吧!你站在那裏,好像游小人國的格弗烈。”

“你太誇張了吧?”他笑出來說。

他的笑聲再度緩和了氣氛,她走近說:“你要不要吃喝點什麼?”

“一杯茶吧!如果方便的話。”他說。

孟茵在廚房裏慢慢的燒水泡茶,同時試着平復因他而激動的情緒。沒想到他們經過嚴重的衝突后,還能靜心談笑,使得這一刻就更顯得珍貴了。

茶端出去時,何永旭已靠在沙發上睡著了,可見他的疲倦不是假的。孟茵只能默默地坐在一旁,痴痴地望着他。

四年的歲月真是在何永旭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額頭、眼角都有淡淡的紋路,發梢帶着幾根白髮,不過也如陳玉磷所說的,他愈老愈有魅力,也更迷人。

難怪丁華心會拿他當寶,機會曾經是自己的,只是她很稚氣地放棄了。

輕嘆一口氣!孟茵拿了毯子替他蓋上,他只動一下,又繼續沉睡。她仍坐在一旁看他,隨着呼吸聲、風聲及時鐘的滴答聲,如同催眠曲,她也不知不覺地進入夢鄉。

她被一陣晃動感驚醒,以為是地震,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何永旭深不見底的眸子。她正在他溫暖的臂膀里,兩人都渾身熱烘烘的。

他一將她放到床上,她便慌忙地坐起,卧房內只亮着一盞小燈,親密的氣氛瀰漫著。

“我想抱你進來,沒想到吵醒你了。”他低聲說。

“已經一點多了呀?”她看到桌上的鐘,十分訝異。

“是呀!我們都睡著了。”他高大的身軀站在床前,又離她如此近,有一種令人心跳加速的壓力。

“你該走了吧?”她不安地問。

“如果我不呢?”他進一步坐在她床邊,碰到她的手說:“如果我要留下呢?”

“我說過絕不做你的情人……”

她心甘、她情願,當他的情人與他共嘗雲雨滋味,不一直是她的夢想嗎?那就在此刻成全他,也成全自己吧!

兩人隔着床,低喘着氣,左右對峙着。

最後,何永旭眼中的慾望漸平,氣息也漸定,才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失控了,我今天來並沒有……打算髮生這件事……”

“我……我了解。”她不敢看他,臉不爭氣地紅了,“什麼都別說了……”

“真是太晚了,我該走了。”他苦笑一下又說:“晚安,公主。”

她沒聽錯吧?他又叫她“公主”了嗎?

他走後,孟茵不斷回想他最後的幾句話。“太晚了”是指時間太晚,抑或是他們之間太晚了呢?

她愣愣地坐在床沿,偶一回頭,看見鏡中的自己,兩眼晶亮、臉泛桃紅,襯衫已開好幾個扣子,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有一種奇異之美。

黃維中曾說她是雪后,沒有感情、沒有慾望,怎麼她一碰到何永旭,就如冰霜遇到陽光,不由自主地融化了呢?

唯一的差別,就只有愛與不愛而已吧?

她愛何永旭,四年來絲毫不變,心靈及肉體都無法抗拒。但何永旭呢?今夜的他,不再是發乎情、止乎禮的紳士,而是狂野的急色模樣,他把她當成那種隨便的女人了嗎?他真的對她再也沒有尊重嗎?

她對着鏡子凄然一笑。以前何永旭待她如瓷器般珍貴,不敢褻瀆,小心地怕砸碎她,但如今看來,他心目中完美的“公主”是丁華心,再也不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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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盡斜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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