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石子,踢死你,誰叫你那麼礙眼,害我心情鬱卒!
校園徑上,祁北一腳把地上的小石子踢得老遠。
一個月過了,半點音訊也沒。為了他,她奉「孫子兵法」──為規臬,三十六計用罄,甚至賠上自己的心,這樣的努力還是得不到響應。愛一個人真有這麼困難?
她不再兼家教,改而從事另一種課後活動,除了建立新的生活目標,也填補令人發慌的空洞。
寫稿時的瘋狂不復,只剩平靜表面下的失落。
她開始想着也許自己並不是真的那麼了解他,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犯了自作多情的毛病,錯把他的嫌棄當作委曲求全?
值得安慰的是,韋子孝說他不會因別人的挖角而離開四海,果真如此,那麼她的成功與否便無足輕重了。最起碼她已儘力,也算對祁家有所交代了。
至於她自己,不妨就當成是「年少輕狂外一章」吧!
反正她是隱藏秘密的高手,不會有人發現她平靜底下的失落,也不會有人知道她的輕狂其實是一段刻骨銘心。
嗶……嗶……
手機響,可能是祁爸,他大發慈悲地解除了每天的晚點名,但三不五時會用手機遙控一下。
「喂,爸?」她有氣無力的應着。
「是我。」祁爸的聲音何時變得這麼有磁性!原來是她搞錯了,不是祁爸,而是……
「韋子孝?」她不敢置信。
「我在校門口。」
「哪一個校門口?」祁北腦筋失去了思考能力,慌亂的問。
「傻瓜!妳學校的校門口。」帶着笑意的聲音讓她頓時恢復清醒。
怎麼可能?!他一定在耍她,她要拆穿他的謊言。
她向校門口跑去,但又怕他對她說話,所以她不敢關機,仍把手機按在耳朵旁邊。
離校門口一百公尺,她看到了他--手持手機,單腳着地騎在機車上,眼睛卻已捕捉到她。
宛如中古世紀的王子騎着駿馬,穿越時空來迎接屬於他的公主。
他真的來了!
祁北停住腳步,就這樣與他遙遙相對。唯恐這是海市蜃樓,她一靠近,所有的幻象便會瞬間消失。
「妳不認識我了?」她看到、也聽到他在手機里這麼說。
「你為什麼來?」她問,生怕他的答案是一時興起、臨時起意,或碰巧路過。
「我知道妳今天六點鐘下課。」
「你來做什麼?」他為什麼不回答她的問題?那才是重點。
「我看到了妳寫的故事。」
「哦。」
「祁爸打電話給我。」
「做什麼?」原來是多事的祁爸,要他再次扮演司機。
「他告訴我一首詩,叫『錯誤』。」
「這就是你來的原因?」她愣住。
「我喜歡『美麗的錯誤』那一句。」
「然後呢?」莫非他懂?
「然後我也不想和別人分享妳。」他果然懂。
「所以?」她聽到自己的哽咽。
「所以我來了。」
在相互凝望中,他們同時關掉了手機,他對她伸出手,她奔向他,毫不猶豫的投入他的懷抱,彷佛迷失於時空洪流中的公主終於覓着回家的路。
感覺胸前的襯衫濕了,韋子孝托起她的臉,溫柔地為她拭去淚水,然後為她戴上一頂女用安全帽,再將自己的也戴上。
「上車吧。」
「去哪裏?」
祁北被催眠般的跨上機車後座,只覺得作夢般的不真實。
「去妳要去的地方。」他發動。
「可是我沒有要去家教。」
「我知道。」
「我也不是要回家。」
「我知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哪裏。」
「妳若不想摔死,就抱着我的腰。」他側過臉說,然後抓着她的手環住他的腰。
「可是……」
「妳閉嘴!」
在他騎上馬路時,她聽到他大笑着說了這三個字,怪耳熟的!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這裏?」
一路呼嘯,當機車終於停下來,祁北睜開眼,發現他們來到「溫馨之家」,她驚奇的問韋子孝。
「別忘了,這裏是我的地盤。」
他笑着推她進去,一群小孩立刻蜂擁而上。
「百合姐姐,妳總算來了,我跟妳講……」
「哎呀!走開啦,百合姐姐不是你一個人的,她是我們大家的。」
「可是她最喜歡我!」
「好啦,你們不要吵,我喜歡你們每一個人。來吧,告訴我這兩天你們乖不乖?」她蹲下來說。
「當然乖嘍……」
沒時間追究韋子孝的神通廣大,祁北一進門就被院童團團包圍住,寒喧安撫吃飯看功課說故事,她忙得不亦樂乎。而韋子孝則協助年邁的院長處理院務、籌劃院舍受創后的重建事宜。
晚上九點向大家告別,祁北舉起四根手指頭「發誓」她後天一定會再來,院童才不甘願的放她走。
院外的空地,也就是上回韋子孝和龍幫手下格鬥的地方,如今灑滿了皎潔的銀白月光,使得這片空曠充滿了意外的詩情畫意。
「妳看,就要中秋了。」韋子孝牽起她的手,對着夜空說。
「嗯。」久違后的獨處,令她有些不自在,尤其她對他一點把握也沒。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他凝視她說。
「咦?正經八百的韋經理竟會吟詩作對?」她調侃,瞥見他的專註。
「妳不覺得這樣和清純小百合比較速配嗎?」
他的凝視熾烈,慌亂的她只得趕緊顧左右而言它。
「我……我得打電話回家!叫我爸不要等門。」
說著立刻撥了號碼,思考着要怎麼跟祁爸說。
「喂,丫頭,是妳嗎?」才響一聲就被接起。
「爸,我要晚一點到家,您別等了。」
「和子孝一起嗎?」
「您怎麼知道?」她訝異地問,隨即恍然大誤。她轉身小聲的問:「爸,是不是您叫他來找我的?」
「我哪有!我不過是打電話提醒他別忘了帶我去陽明山玩兒,順便聊了幾句,就這樣。丫頭,妳可別太恰,把人家給嚇跑。」
「爸!」
「好啦好啦,我要去陪妳媽看連續劇了。妳愛幾點回來就幾點回來,不回來也沒關係,我就不給妳等門啦。對了,跟子孝說,這個星期天他一定要帶我去陽明山,不然我跟他沒完沒了。」
「喂,爸……」祁爸把電話給掛了。
祁北實在想不通,為什麼祁爸特別偏袒韋子孝,竟然說她不回家也沒關係。打從一開始,祁爸就與他投緣,沒有他就不檢查、不吃藥;他受傷時不讓她避嫌,反而要她留下照顧他;發現他有不良紀錄時獨排眾議保他,還直要二哥盯緊他的警察朋友認真擒龍……
難道就因為韋子孝是小哥屬意的接班人,她「綁人計畫」中的男主角,所以將他預設為未來的女婿,對他另眼看待?
她轉身對韋子孝歉然一笑。「我爸說要是這星期天你沒帶他去陽明山玩,他就跟你沒完沒了。」
「看來只得遵命了,免得他老人家一生氣就不讓我們在一起。」他笑着說。
「你在說什麼?」一段時間沒見,他好象變開朗了,而且變得油嘴滑舌、不知害臊。
「妳可以晚一點回家嗎?」
「我爸說我愛幾點回家就幾點回家,好反常,跟平時不一樣。」
「太好了!那表示他老人家已經承認我這個准女婿了。」
「子孝,你是不是中午跟客戶喝酒,現在發酒瘋了?」她扠腰,對他瞪着杏眼。
「走吧,到我家去再說。」
韋子孝不理會她的抗議,拉着她騎上機車。呼嘯中她再度感到虛幻,於是她將他抱得更緊。她要感覺真實的、溫熱的、安全的他。
踏進他的家門,祁北的記憶一下子翻騰了起來,那是一段她和他共享的親密時光,雖短,但夠他們相知相惜,夠她在心田上植下愛苗,如今茁壯成大樹。
韋子孝將門踢上,反身扳過她的肩膀,慌忙中她抬頭看他,只見他先是凝視她,然後伴着溫柔的目光,他開始輕撫她的秀髮、她的臉頰、她的唇……
「你在玩火嗎?」她顫抖地問,期待着記憶中炙人的火焰竄起,期待着宇宙的再次燃燒。
他微笑不語。
就着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他眼底的情意一覽無遺。
火還沒點,她已開始灼熱,她想要他跟她一起燃燒!
她獻上她的唇,並且立即得到他的響應。
熊熊烈火一發不可收拾,兩人在火海中沉淪,任誰也無力、且無意滅火。
祁北泫然欲泣,但她硬是將淚水逼了回去。她正在品味令她魂牽夢繫的男人,不容淚水來攪局!
火勢小了點,他們感覺到對空氣的需求,於是只得暫時休兵,在彼此的懷抱中大口吸取着氧氣。
稍後,他拉她坐到沙發上說:
「晚飯被小鬼搶光了,妳肚子一定餓了,等我一下。」
不待她回答,他便開門跑下樓去。
男人怎麼有辦法收放自如?她都還在頭暈目眩當中,他便已沒事一般的關心起民生問題了。
不一會兒他回來了,塞給她一大袋東西。打開燈后一看……
「麵包、洋芋片、熱狗麵包、酸梅,哇!還有養樂多耶。」她驚喜萬分,開心地吃將起來。
「這不都是妳愛吃的嗎?」韋子孝的眼光在她的紅唇上流連。
「是啊!你真像我哥,常偷渡違禁品給我解饞。」她想了一下說:「看來老男人也沒什麼不好嘛。」
「老男人?」
「我曾經下定決心不要愛上比我老的男人。」她對他眨眨眼,覺得以前的自己有點無聊。
「妳是說妳晚節不保愛上了我這個老男人?」
「你休想我說那個字,除非你先說。」她得意極了,誰也別想唬弄聰明的祁北。
「好吧,誰叫我欠妳。聽好了,」他正視她,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無比的說:「韋子孝愛祁北。」
祁北嘴裏的洋芋片和養樂多頓時變得淡而無味,飄飄然的她將頭靠在韋子孝的肩膀上,心胸脹滿幸福的情緒。
「韋子孝有多愛祁北?」但她故意刁難,誰教他讓她等了那麼久。
「愛到寧願孤獨一生也不拖累她,愛到每天在校門口偷看她而不敢讓她發現……」
「你每天在校門口看我?」她離開他的肩膀,不敢相信她就這樣錯過他。「你真是個大笨蛋!」
「我的確是。」他嘆氣。
「你不僅偷看我,還跟蹤我,所以你知道我每星期一三五要到溫馨之家?」
「沒錯。祁北,我正想問妳為什麼不家教要去那裏。」
「家教佔據了我太多時間,我決定放棄;我爸媽年事已高,尤其我爸身體又不好,我想要多陪陪他們:另外我想要把自己擁有的分送給需要的人,因為我比他們幸運多了。」
「祁北……」他深受感動,不覺詞窮。
「我希望缺了父母沒有家庭的他們仍能感受到愛與關懷,日後當他們跌倒的時候才會有足夠的勇氣爬起來,就像……就像你一樣。」
祁北誠摯地望着他,他將她壓向他的胸膛緊緊地擁着她,她閉上眼感受他的強烈心跳、他的澎湃激昂……半晌,他說:
「其實我爬起來的勇氣是來自於一位像妳一樣的愛心人士,只是他用的方式和妳不一樣。」
「那是誰?他又用什麼方式呢?」祁北不禁好奇。
「記不記得我曾跟妳說過,我生命中有一個貴人?」
「嗯,好象有,你還說我說話的語氣跟他很像。」她回憶着。
「我從來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當我低潮失意、在不歸路上進退兩難、以及惶惑迷惘的時候,他總是適時捎來他的金玉良言,或鼓勵或指示,寥寥數語,卻字字珠璣,發人深醒而有當頭棒喝之效。」
「哇,好神喔!子孝,你還保留他的金玉良言嗎?可不可以讓我看看?」
「當然!我保留着每封信,不時拿出來自我提醒。」他進房間去,出來的時候捧着一個鐵盒子。
他坐在她旁邊,打開它。裏頭清一色的標準信封整齊排放着,愈底部的顏色愈泛黃,那表示年代比較久遠。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抽出裏頭的紙張,蒼勁的隸書立現。
用毛筆寫的金玉言良?另類喔,由此可知這位愛心人士的年紀恐怕老大不小了。
「這是昨天寄到的,它讓我鼓起勇氣去找妳。」他將它遞給她。
「哦?我還以為是我爸跟你說了什麼哩!」她狐疑地接過一看。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就這樣打動了你?」她覺得這人的隸書寫得不錯,有祁爸的水準。
「妳的故事讓我明白妳的心意,但我卻一直困在一廂情願的迷思中,以為犧牲自己才能成全妳的幸福。這個月來,他不斷的開導我,再加上今天祁爸打電話來,聊起了妳那『美麗的錯誤』……」
「哼!如果不是他們,你根本不會來找我。」她癟癟嘴哀怨道。
「祁北,對不起!我對感情的事很陌生,也對自己很沒信心。我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來思考我究竟在怕什麼,直到昨天我才終於明白,我原來最怕失去妳。」
「子孝!」她想她懂,一個從來不識愛為何物的人怎能確定自己給不給得起愛?
「妳看,這些是他這個月寄來的。我實在搞不懂他怎能如此清楚我的狀況。」
祁北一封一封看過,並念出上頭的字句。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這句話應該是鼓勵他向前看莫回顧,未來可期。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這是岳飛在「滿江紅」里慨嘆功名委於塵土之痛語,她猜想此時是用來提醒他把握時光、機會稍縱即逝。雖有些穿鑿附會,但看得出那人的用心良苦。
喜歡一個人靠際遇,愛一個人靠努力!
奇怪,這句子跟三嫂告訴她的一模一樣,這個上了年紀的人,竟然也懂得現代的情愛。而這筆跡愈看愈眼熟,那一按一捺一勾一勒,就像出自祁爸的手筆。
「這封是在我萌生退幫之意、但又裹足不前的時候寄來的。」韋子孝末察覺她的異狀,又遞來一封。
滿懷疑惑,她展讀。
給人生一把梯子--拾級而上。
啊!叛逆時期的她,也曾讀過這個句子,也因此對人生豁然開朗。而寫這個句子給她的人就是……
「祁北,妳怎麼了?」韋子孝搖晃着發愣的她。
這一搖晃,腦中凌亂的碎片瞬間自動歸位,只差一角便得全貌。
祁北把那些信逐封讀過,接着她斷然拉起韋子孝,直直衝向門口,邊嚷着:
「走,我們找我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