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台灣台中。

新開發的市郊一幢精巧的別墅二樓,響起一陣震天怒吼。「該死的蘭、春蘭、秋蘭、天曉得到底是什麼蘭,你好好解釋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曉蘭瞪着眼前這個怒氣沖沖沖向她的男人,心中的怒意不下於他,「曉蘭、曉蘭!我是曉蘭,你連自己取的名字都記不得嗎?」

「曉蘭,清曉幽蘭──」任翔亦毫不客氣地回瞪她,怒火沒有一絲稍熄的現象,「該死的你根本配不上這個名字!你什麼蘭也不配!你這種女人只會糟蹋蘭花那種高雅的名花!」

曉蘭倒抽一口氣,全身氣得直抖顫,她握緊雙拳,「請問任大先生,這一次我又做錯什麼事了?」

任翔驀地舉高手一甩,一件米黃色的真絲襯衫摔落她臉上,「請問你對我的愛衣做了什麼好事?」

曉蘭扯下襯衫,忽然一怔。嗯,或許不該說是純粹的米黃色,基本上,它呈現了一種不均勻的色彩,有點像水彩畫強調的那種濃淡相間的層次感。「很不錯的一件襯衫,很──大膽的色彩運用。」

「色彩運用?你該死的以為你在畫水彩嗎?一件好好的襯衫變成這樣還能穿出去見人嗎?」

「為什麼不能?是很棒的一件襯衫啊。」

任翔猛地抓過襯衫,將她整個人推到牆邊以身體抵住她,噴着烈焰的雙眸幾令她窒息,「你知道這件衣服本來是什麼顏色嗎?」

「米黃色嘛──」

「白色!是白色!」他一字一句自齒縫中逼出,「純潔無瑕的白色,我唯一一件白襯衫被你洗成了莫名其妙的黃色!不明就裏的人還以為我這件襯衫是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傳下來的,壓在箱底幾百年了。」

「它原來是白色的?」曉蘭震驚地望着那件充滿藝術氣息的襯衫,它怎麼可能是白色的?「對不起,我只是嘗試擔負一些家務,我沒想到──」她的語音愈來愈低,眼帘亦緩緩低伏。

「是啊,真虧你熱心幫忙。」任翔毫不留情地譏刺,「讓我無法出席今晚的宴會。」

「又不一定非穿這件不可──」

「你知道今晚是什麼場合嗎?是最正式的晚宴!」任翔對着她耳朵大吼,「穿黑西裝白襯衫是不成文的規定!很不幸現在我手中抓着的這一件是我僅有的一件。」

「白襯衫我也有,你不是替我買了一些──」

「妳要我穿女人的衣服?」

曉蘭一窒,「要不然去借去買嘛,何必那麼大驚小怪。」

「去借去買?你以為古奇親自設計的衣服那麼容易買到?」

「那是古奇?不會吧?凡賽斯那種花俏的風格比較適合你的,花花公子。」她喃喃念着,「古奇要知道他設計的衣服上了你的身不吐血才怪!」

「你嘀咕些什麼?」他狐疑地瞪她。

「沒!沒什麼。」她急忙搖搖手,「我只是說依任大先生豁達的個性,應該不會計較一件名牌襯衫。」

「問題是這可不是一件普通的名牌襯衫!」他再度提高嗓音,「這是盛揚的大小姐親自從歐洲拎回台灣送我的!我今晚要不穿這件去赴她家的晚宴,怎麼對得起她一番熱情?」

「啊,又是女人。」曉蘭的聲調有着濃濃的嘲諷。

「什麼意思?」

「我就說嘛,你任大先生怎麼會為一件白襯衫大發雷霆。」曉蘭揚眸望他,原先的愧疚感霎時消失,取代的是唇角微微的挑起。「原來歸根究柢還是女人。除了每天討各大美女的歡心,你沒有其他事情好做了嗎?」

任翔放開她,挺直身子,「怎麼?你似乎對我的生活方式挺有意見的?」

「豈敢。我不過是寄人籬下的無名小卒,你任大先生又是我救命恩人。我怎敢質疑你的生活方式?」

「說到寄人籬下。你決定好什麼時候滾離我視線了嗎?」

她臉色驀地刷白,「我?」

「你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臉頰的傷痕也逐漸消退,是可以滾的時候了。」任翔說得絕情。

「我還沒好!」曉蘭撫着依舊傷痕交錯的臉,過了這幾天,臉頰的浮腫雖消了,傷口卻仍細細紅紅的。她知道這些傷痕遲早會淡去,但至少現在它們還很明顯。「我不能這樣出去見人。」

「不能出去見人?我以為你根本不在乎自己生得美醜與否。」

「我是不在乎。」曉蘭低喊一聲,一股莫名的委屈襲向她,「但是你有必要如此絕情嗎?你對其他女人總那麼溫柔,為什麼只對我凶?」

任翔一窒。是啊,為什麼非對她那麼絕情?自己不是一向以紳士風度為傲的嗎?即使對方不是個美人,他也總是彬彬有禮、溫柔體貼。何況這個女人似乎也並非真長得丑,這些日子她臉上浮腫盡消,傷痕也逐漸淡化,一張臉蛋看得出原先確是晶瑩剔透,不僅不醜,搞不好還是個絕世美人呢。可不知怎地,當她一天比一天顯得更美,他就忍不住有強烈想驅她遠離自己的慾望。

「你以為一個莫名其妙被醜女纏上的男人會有風度到哪兒去?我這裏可不是收容所,有你在,我帶女人回來都不方便。」

「你可以帶回來啊。」曉蘭熱切地,「隨你帶任何女人回來我都會假裝不存在的,決不會打擾你們。」

「我該怎麼向她們解釋你?」

「就說我是──我是你新聘的管家。對!管家。」她忽地一拍雙掌,似乎挺得意這個頭銜,「這樣她們就不會覺得我的存在很奇怪了。」

「管家?」任翔瞪她。她哪來這些古靈精怪的想法?

「嗯。我是說真的,我可以替你工作來抵食宿費。」

任翔一陣不懷好意的笑,「依你今日的表現,」他舉高襯衫,「我不確定聘請你是否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那──只是意外。」她臉頰微紅,語氣焦急,「我還不太熟悉這些。我發誓以後決不會發生類似的事了。」

曉蘭深吸一口氣,她知道他不相信她,她知道他還是一心一意想趕她走,但她真的無處可去。離開這裏,她又能上哪兒呢?她低垂螓首,語聲幽微,「請你給我一次機會。」

任翔瞪她良久。「算了!」他終於開口,「你高興怎樣就怎樣好了。」

她驀地抬首,眼眸晶亮,「你願意收容我?」

「隨便你!」他丟下一句,大跨步往卧房走去,「我要準備出門了。」

「那白襯衫怎麼辦?」

「我穿另一件米黃色的!」

「可是,不是規定要穿白的嗎?」

「去他的規定!」

他終於出門了。曉蘭軟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忍不住一股心情放鬆的感覺。不知怎地,在那個男人面前她時常陷入呼吸困難的境地,他似乎總有辦法輕易挑起她的怒火,輕易讓她失去理智。

是他讓她變得暴躁易怒,或是她原本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她不清楚,一直到現在,失去的記憶仍然沒有回歸的跡象,她對自己的背景、過去、個性、甚至長相依舊一無所知。她沒有過去,未來亦是茫茫然,能把握的只有現在。她不認識任何人,只除了那個救她一命的男人。但他似乎急於擺脫她。

曉蘭以手覆額,長長地嘆息。她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哪一點讓任翔看她如此不順眼,就因為她達不到他心中的美女標準,他就對她如此不屑一顧嗎?一個人的美醜真如此重要?雖然他口中念念有詞,但總算還是答應繼續收留她了,或許他並不像他表現的那樣絕情,或者他還是有善良的一面。

對曉蘭而言,自己的身世背景是個謎,那個男人也同樣是個謎。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在他救了自己的隔天,立刻弄來一本假護照以便帶她回台灣,普通人會如此神通廣大嗎?

天曉得他怎麼弄到護照的?照片上女子的輪廓簡直與她一模一樣,他還編了她不小心落海以至臉部割傷的故事,甚至出示了她在東大附屬醫院的急救記錄。

「我必須馬上帶她回台灣給一位醫生朋友整容。」他氣定神閑地對通關人員解釋,露出恰到好處的焦慮神情。

她實在佩服他的演戲天分,以及他花不到兩小時就弄來一本護照的能力。

唯一不滿的,大概只有那本護照上她的名字了。陳曉蘭,他給她取一個如此俗氣的名字也就罷了,幹嘛還非得配上這樣通俗的姓?她敢打賭全台灣至少有數十位女孩叫這樣的名字。唉,算了,叫什麼名字有什麼關係?自己覺得這名字不好聽,那傢伙卻嫌自己配不上這個名呢。她站起身,伸了個大懶腰,晶亮的眼眸環顧四周。她決定了,就從現在開始她管家的生涯,她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績向他證明自己並非是米蟲。

反正就是打掃、洗衣、煮飯而已,這有什麼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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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小時后,曉蘭瞪着眼前一鍋在瓦斯爐上熱鬧滾滾的湯。這是第三次實驗了,不可能連續三次都失敗。她關上瓦斯爐,掀開鍋蓋,小心翼翼地舀起一湯匙,吹涼它,然後仔細地品嘗。

太咸了!怎麼可能?她明明照食譜標明的調味量加的鹽和醬油啊,為求精確,她甚至還找出附有刻度的量杯呢。她不敢相信!

第一次不小心將湯煮干,第二次雞肉又太老,第三此居然味道太咸!曉蘭坐倒在地,她從不曉得烹飪竟如此困難,只一道香菇雞湯就折磨了她五小時!有一件事可以確定,她大概毫無料理天分,或許從未下過廚呢。

從前的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洗個衣服會將白色洗成黃色,煮一鍋湯連續三次失敗,過去自己真的從未做過家事嗎?如果不會做這些,那自己又會做些什麼?總要做些什麼事來養活自己吧?她一定有某種專長,這個社會的每個人都該有某種專長,他們總要工作賺錢餬口。那我的工作是什麼?

她不知道,完全想不起來。她緩緩站直身子,深呼吸數次以平抑忽然來襲的頭痛。然後,她聽見車輛疾駛的聲音,接着,是一陣呢噥軟語。

任翔回來了。而這一次,他真的帶回一個女人。

她連忙收拾廚房的一團混亂,將方才預先煮好的咖啡再加熱,找出盛咖啡的骨瓷杯和托盤。還有糖罐和奶精?曉蘭慌亂地在一扇扇關着的櫥櫃裏找尋,為什麼找不到?那傢伙難道只喝黑咖啡嗎?終於,她在一大堆瓶瓶罐罐中辨認出細糖和奶精,取下它們,連着托盤端入客廳。

一進廳,她便發現自己出現的不是時候──任翔正與一個女人吻得如火如荼。如果要自己評論的話,那簡直不像正常男女熱情的親吻,兩頭失去理智的野獸情慾的交歡這種形容比較適合他們。曉蘭別過頭,忍住一陣猛然湧上心頭的不舒服感。

直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聲迴響於整間廳內。「天啊!翔,這女人是誰?」

曉蘭勉強自己帶着從容笑意迴轉螓首,「兩位,喝杯熱咖啡暖暖身子吧。」雖然你們的身子早熱得不象話了。她在心中暗念,面上卻依舊掛着甜甜微笑,輕悄悄在一張八角型茶几上放下托盤。她端起其中一杯,「黑咖啡嗎?或者要加糖或奶精?」

女人瞪她,畫得精緻的五官顫動着,「你究竟是誰?」

「管家。我為任先生服務。」

「管家?」女人轉向任翔,「你什麼時候請了管家了?」

任翔聳聳肩,「也不算正式的,她還在試用期。」

女人望向他平靜的表情,忽然笑了,「原來是管家,我還以為你金屋藏嬌呢。」她收拾起滿腔醋意,認真打量起曉蘭來,「不過看她的長相實在也不合你口味,滿臉疤痕。」她蹙起兩道翠眉,「你從哪裏找來這隻醜小鴨的?」

醜小鴨?曉蘭挑起眉來,這女人竟叫她醜小鴨?她自以為是優雅迷人的天鵝嗎?她轉向任翔,後者只是漫不經心地望着這一幕,眸子躍動着嘲弄的光芒。別期望他會幫忙。曉蘭收到了他眼中流露的訊息,只得重新面對那不知是何方神聖的女人,嗯──姑且稱她為A女吧。「喝咖啡嗎?」她對A女微笑。

A女伸出一隻手,似乎有意接過瓷杯,卻在最後一刻讓它落了地。

曉蘭怔怔望着碎落一地的瓷杯,「皇家哥本哈根。」她喃喃念着。

「你也知道這杯子價值不凡。」A女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皇家哥本哈根呢,打碎一個你一天的薪資就沒了。」

曉蘭悚然一驚。讓她震驚的不是那杯子值她一天的工錢,而是她知道那是皇家哥本哈根!為什麼?沒有任何人告訴她那組咖啡杯的來歷啊,為什麼她一眼就可以認出?她勉力排去震驚,彎腰拾着碎片,冷不防被尖銳的邊緣刺了一下。

「該死的!」這一次提高語音的是任翔,「沒人教你別用手去碰碎片嗎?就算它是名牌瓷器又怎樣?值得讓你這樣緊張兮兮的?」他用力拉她起身,盯着她被割傷正流着血的手指,「你全身上下夠多傷痕了,你還想再添上幾個不成?」

他非要像這樣時時刻刻提醒她的難看嗎?她用力抽回手,「我才不是因為打碎杯子而緊張,就算它再貴我也不在乎!難道這杯子還真值我一天的薪資不成?」

「是嗎?」任翔凝望她,語調再度恢復一向的玩世不恭,「它是不值你一天薪水,正確地說,它的價值比你一天的工資還高。」

比她一天工資還高?曉蘭瞪他,他打算整她?無妨。「沒關係,只要任先生肯讓我住在這裏就行了,小女子已經感激不盡。」

「她住在這裏?」A女再度拔高嗓音。

任翔還來不及解釋,曉蘭已搶先開口,「所以我薪水才那麼低啊,你知道,要抵房租嘛。」

「你讓她住在這裏?」A女憤怒的眸光射向任翔,「你從不讓任何女人住在家裏的?竟然讓她住這裏?」

「這是因為──」

「因為我無家可歸嘛,」曉蘭再次搶先回答,「所以任先生好意收留我。」她讓晶亮的黑眸對準A女,視一旁的任翔如無物,「任先生人真的很好,很體貼呢,今晚為了參加你家的宴會,還千辛萬苦特地想把你送他的襯衫找出來穿哦。」

「我家的宴會?」

「對啊。你就是盛揚的大小姐吧?他臨出門前一直不絕口地稱讚你呢。」

「我不是盛揚的大小姐!」A女咬牙切齒地。

我猜也是。因為那傢伙換女人比換襯衫還快。但曉蘭卻只是淡淡一聲,「哦。」然後一副做錯事的表情,「對不起,你們慢慢聊吧,我先告退了。」

她迅速閃身回到廚房,一面偷聽着自客廳傳來的斥罵聲。基本上那不算偷聽,因為A女的分貝高得她想不聽到都不行。她靠着牆,唇角愈挑愈高、愈挑愈高,甚至連那高分貝的噪音消失了都毫無所覺。

「你笑得挺開心的嘛。」任翔警告意味濃厚的嗓音瞬間奪去她自得的微笑,她低下頭,適度扮演着懺悔者的角色。「對不起,」她甚至連嗓音都變了,細緻微弱有如待罪羔羊,「我並非有意造成這不幸的結局。」

「不幸的結局?」

「她要求跟你分手,不是嗎?我真的很抱歉。」

「啊,那個。」任翔絲毫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執起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飲下。「我早想擺脫她了。多謝你今晚這場戲讓我能免於主動開口。你知道,我一向自詡騎士,」他朝她眨眨眼,「為保持紳士風度總不好意思主動甩掉女方吧。啊──」他一面伸着懶腰一面走回客廳,「這一次你總算幫了大忙了,春蘭。」

她倏然揚首瞪向他好整以暇的背影,「是曉、蘭。」

「你說什麼?」

她沖向他面前,「我的名字──曉、蘭。」

他不慌不忙地皺起眉,「曉蘭──不是春蘭嗎?對不起,你的名字沒什麼特色,實在難記得很。」

曉蘭知道他有意激怒她,也不停告訴自己千萬別中他計,無奈怒火就那樣被撩起,「這是你自己取的名字。」

「我取的?我怎麼會取這樣一個名字呢?」他假作無辜地打量她,「你全身上下,橫看豎看,怎樣也不像一朵蘭啊。」

她啞口無言。

「對了,管家,你不打算收拾一下這一團混亂嗎?」他指着地板,「為免刺傷你玉手,我建議你先拿掃帚把碎片掃一掃,然後再用抹布擦乾淨。」

「我知道!不需你來教我。」

「原來你知道?」任翔恍若大吃一驚,「我倒不曉得自己聘了一個有經驗的管家呢。是我失禮了。那麼,你慢慢收拾吧,我先回房休息了。」說著,他舉步邁向二樓,忽又回過頭來,「順便告訴你一句,你煮的咖啡太淡了,恐怕不合我口味。不過不曉得廚房那鍋雞湯怎樣?我可也不喜歡太咸哦。」他一面調侃,一面拋下一抹足以迷死所有女人的淺笑。

只有我不會被迷惑,全世界的女人都會臣服在他方才那抹價值連城的微笑之下,但曉蘭只覺一陣強烈的怒意。這輩子自己曾經對一個人比這個傢伙還更生氣嗎?她不記得。就算記得也絕對沒有吧。她咬着牙,強忍想要爆發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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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翔倏地打開眼帘,並立刻坐直身子。

多年的訓練養成他超人一等的警覺心,只要有一絲風吹草動,即使在沉沉睡夢中他也能迅速清醒。

他如鷹般銳利的眼神掃射四周,卻找不着讓自己悚然驚醒的原因。他的卧房一片漆黑,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究竟是什麼鬼,膽敢打擾他正與美女纏綿的美夢?他不明就裏地思索着,終於靈光一現。

一定是她!他暗暗詛咒着,翻身下床、披睡袍、出房門、下樓梯。果然,廚房的燈還亮着。這麼晚了她還在廚房做什麼?他怒氣沖沖,大跨步進了廚房就要開罵。映入眼帘的景象及時讓他縮了口。

她坐在那兒,低垂着頭靜靜蜷縮在廚房一角,披着長發的肩規律地起伏着。

「我的老天!你該死的在哭嗎?」他大皺其眉,嗓音是剛睡醒的沙啞。

她彷彿終於驚覺有人靠近,靜默數秒,勉強抬起頭來,「沒有。怎麼可能?」

「你的眼睛是紅的。」

「那是因為我想睡了。」

「為什麼不去睡?」

她咬唇不語。

她不說他也明白,任翔掃視四周一圈,堆滿鍋碗的水槽、流理台上還冒着蒸氣的咖啡壺、以及孤伶伶躺在她腳邊的咖啡杯。傻瓜都看得出她在做什麼。他只沒料到她自尊心如此之強,為了練習煮好咖啡熬到清晨四點還不睡。「結果還是失敗了。」這不是一個問句。

她沉寂良久,終於輕聲開口,「我會成功的。」語氣不容置疑。

「妳倒有自信。──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哭呢?」

「我說過我沒哭!」她倔強地瞪他,「只是因為太困眼眶才變紅。」

「那鼻頭呢?我倒沒聽說太困也會讓鼻尖變紅。」他似乎有意逗弄她。

「你非要如此嘲弄我?」她語音顫抖,不知是因為憤怒或委屈。

任翔心一動,不覺蹲下身子伸手抬起她下頷。

她沒有迴避,黑眸一片水汪汪,映着他震驚不已的火花。他劍眉一蹙,不覺視線一落,躲開她倔強的眸子,定在她還留着淡淡細痕的頰。那兩瓣頰──已褪了原先醜陋的紅,顯得晶瑩剔透起來。

沒錯,以他豐富的女人經驗評斷,她絕對是個美人。任翔肯定地想,而這個認知讓他大大不悅起來。更讓他無法釋懷的,是他的心竟因她這番表面倔強實際卻楚楚可憐的模樣動搖起來。「這是某種苦肉計嗎?」他語音沙啞。

「什麼意思?」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一直收留你。」他靜靜地,「我任翔可不是那種因為女人流幾滴眼淚就舉雙手投降的濫好人。」

「我無意爭取你的同情!」

「那就別三更半夜不睡覺,故意折磨自己!」他終於鬆開她下頷,拿起她腳邊的咖啡杯飲了一口,「這咖啡還是一樣難喝得要死。看來你大概是沒這方面的天分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離開?」

「在此之前,我會先查出你的來歷。」他站起身,「放心吧,我一定會找到你的家人,不會絕情到將一個失憶女子丟在台灣的。」

「別找!」她驀地尖聲一句,反應激烈地拉住他睡袍衣角。

他揚眉,「為什麼?你寧可一輩子不知道自己的來歷嗎?」

「別找。」她固執地重複,無法解釋忽然襲上心頭的強烈恐懼感。

「為什麼?」

「求求你。」她說不出理由,只能咬牙懇求他,「請你再收留我一陣子,──我保證不超過一個月。」

「一般人失去記憶都會憂心焦慮,拚命想找回自己,可是你的情形完全不是這樣。」他凝眉沉思,「相反的,你似乎還很害怕回想起過去一切。為什麼?」

她啞然無語。為什麼?自己究竟有一個什麼樣的過去?為什麼她讓她潛意識地想逃?難道這過去真如此不堪?

「就一個月。」任翔終於允諾,雖然他幾乎甫一出口就後悔了,「一個月後可不許你再賴在這裏。」

「一個月。」曉蘭輕聲許諾,鬆開他衣角,怔然望着他遠去的背影。

一個月後,她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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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七天,今晚是G女。曉蘭一面在廚房煮着咖啡,一面掐指算着。

她真佩服這男人的能耐,他還真每晚帶不同的女人回來呢,一天一個,絕不重複。那些女人究竟中了什麼邪?竟會為這種男人神魂顛倒!更可笑的,她們總會相信他的甜言蜜語,以為自己是他唯一所愛。即使明明知道自己只是他眾多情人中的一位。

他究竟是用什麼手段誘這些女人甘心臣服的?

並那不干她的事,只是當他每晚都帶不同的女人回家時她忍不住會如此猜想。他帶她們回來,與她們在主卧房激烈纏綿,聲響足以震動兩層樓,然後在清晨親自送她們回府。

夜復一夜。偶爾她會有種錯覺,認為他是故意如此做,以便讓她無法忍受而自動要求離開。我才不會因此認輸。她甩甩頭,執起咖啡壺將黑色的液體注入杯里,一陣濃醇的香味侵入她鼻頭。

不需親自品嘗,她肯定這次一定煮得相當成功。事實上,近兩天她煮咖啡的技巧幾乎已達職業水準,就連以嘲弄她為樂的任翔也在今早承認她確實大有進步。

至今仍忘不了當時的雀躍。曉蘭承認,他今早微帶不情願的讚美相當令她開心,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有用的,尤其是出自他的肯定。他的認同對她十分重要。曉蘭捧起托盤,以一個管家的步伐走進客廳,既輕悄、又沉重地足以提醒主人她的來臨。

眼前的情景令她訝異。

第一次,她沒有在端咖啡進客廳時不小心打斷一對璧人熱切的纏綿。相反的,任翔與G女分據兩張沙發,正規規矩矩地聊着天。她在兩人面前放下托盤,抬起頭,第一次接觸到女人對她的微笑。那微笑,曉蘭看得出來決不是出於嘲弄或諷刺,而是絕對真心的。那微笑美得令她一愣。

「妳好。喝杯咖啡?」

「謝謝你。」G女優雅地說,「我自己來就行了。」好奇的眼眸打量她,「妳是──」

「任先生的管家。」

「任先生請了管家?」她轉向任翔。

「非正式的,還在試用期。」

她轉回來,唇角依舊漾着淺笑,「敝姓魏,」她伸出手,「魏巧瑩。」

「請叫我曉蘭。」曉蘭回應她的握手,立刻在心中替這位氣質高雅的美人打了滿分。一邊將懷疑的目光調向任翔,他帶這樣高尚的淑女回來有何目的?

任翔察覺她目光的不友善,「魏小姐是我從前一位客戶。」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解釋,但話就那樣衝口而出。

「是啊,」魏巧瑩立刻接口,「任先生替我解決了一個懸心已久的煩惱,我今天是特地來謝他的。」

客戶?曉蘭忍不住好奇,這幾天總是見他悠然自得地周旋在眾家美女之間,她幾乎忘了這人該有個正當的工作!以他在短短几小時的時間便能弄到一本假護照的本領看來,他的工作一定不簡單吧。

「曉蘭小姐煮的咖啡真好喝。」魏巧瑩的讚美拉回她神思,「手藝一流,難怪任先生會想聘你為管家。」

「你喜歡?」曉蘭禁不住微笑。

「是啊,妳人漂亮,手藝又好,一定有不少追求者吧。」

一旁的任翔終於爆笑出聲。

曉蘭瞪他一眼,魏巧瑩卻不知所措,「任先生笑什麼?」

「老實說,我現在只有煮咖啡的技巧高明些,其他還差遠了。」曉蘭微不情願地坦承,「而且任先生一直認為我長得不好看。」

「妳不好看?」魏巧瑩瞪大眼,「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了,我相信任先生也如此認為。」她望向任翔。

任翔不置可否,「我送你回家吧,巧瑩,謝謝你今晚專程來看我。」

一直到任翔那輛保時捷的引擎聲傳來,曉蘭才恍然自怔忡中醒覺。那個女人說她美!她不自覺地輕撫自己臉頰,雖然早在兩天前臉上的疤痕就已全然消褪,鏡子也告訴她她不再像前陣子那般不忍卒睹,但她從沒想到自己能稱得上是個美人,而且還是出自一個絕世美女之口。

在任翔口口聲聲的嘲弄之下,她早已接受自己容顏不美的事實,但那又如何?她迅速阻止自己遐想,就算真長得美又如何?那並不能代表什麼。事實上她還隱隱有種感覺認為這不是件好事。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收拾杯盤,腦子卻無法停止轉動。

待她終於釐清紛亂的神思之後,她才發覺是任翔與魏巧瑩的關係困擾着她。她和前面A到F之女完全不同,氣質優雅大方,雖然不像之前幾位全身名牌珠寶,卻清新可人。她不是那種出自豪門的世家千金,但氣質絕對勝過那些驕縱女,任翔對她的態度也不比其他女子。他相當尊重她!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尊重一個女人。他誘哄女人、體貼女人,在她們面前總是一副護花騎士的態度,卻從未真心尊重過她們。

魏巧瑩是唯一一位。

他打算對她怎樣?在洗凈、擦乾所有的杯盤后,這個疑問仍盤旋她腦海揮之不去,她決定必須繼續做家事以忘卻這些無聊的瑣事。就從打掃他的書房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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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弄亞洲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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