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容姑娘、容姑娘,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怎麼辦?讓我想想。」朱芙蓉轉過身去,背着他從袖子裏抖出一個小瓶子。只見她用常人無法注意到的速度,打開瓶塞從瓶中彈出一粒丹藥落入自己口中。

堂堂一個錦衣衛統領,這區區瘴氣是不可能難得倒她的,她隨身帶着大內所制的救命丹藥,尋常毒物根本傷不了她。不過這一點她是不會讓安有曇知道的。

丹藥一入喉,一股清涼的感覺頓時從丹田之內升起,她深吸一口氣,那種煩悶欲嘔的不適感瞬間消散一空。

她轉過身來,眉眼含笑地看着一臉茫然望着她的書獃子。

「怎麼辦呢?自然是同去同歸嘍!」她一邊說著,一邊朝着深潭的方向走去。

而安有曇果然也亦步亦趨地跟着她。

大概是已經接近正午的關係,霧氣終於有消散的跡象,那一汪深潭也像被揭開面紗的少女一樣露出了真容。

掉入潭中的時候只想着趕快爬出來,朱芙蓉始終都沒有看清楚這片山谷。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這山谷其實很大,四周都是絕壁,那曾經是山路的一個隘口,如今確實像他所說的已被碎石與泥土給堵住了。

而那江深潭也比她想像中要大得多,碧水清澈,卻也深不見底,只見許多魚兒在水中游來游去,也許是從沒見過人的關係,看到他們竟也不怕,還不時從水中躍出,讓人嚇一跳。

「容姑娘。」他小聲地叫她。

「嗯。」她看着他,只見他一臉茫然,一隻手抓着頭髮,顯然是不知道她心中在打什麼主意。

她嘴角向上一勾,揚起一個美麗但是有點陰險的弧度。「書獃子,深呼吸。」

「嗄?」他果然不出她所料地傻乎乎張了嘴。

朱芙蓉猛然伸手一推,右腳一抬,只見他如同一隻狼狽的鳥,飛到半空中,然後啪的一聲落入深潭。

她看着他在水中掙扎了幾下,終於找到平衡浮了上來,這才一躍而起,跟着跳入潭中。

「書獃子不用怕,深呼吸,跟着我。」她朝一臉無措正在水中載浮載沉的他淡淡一笑,然後牽着他的手一起往深潭下潛去。

他猜得沒有錯,水下果然沒有水面上看起來那樣平靜,反而流速極快,一定是有暗河!朱芙蓉更加堅信了這一點。

她拉着安有曇的手,順着水流往前游去,沒多久,她感到水流的速度好像突然加快了,出口應該就在附近。

突然間,她感到他在拉她的袖子。

深潭之中,一切都是模模糊糊,魚群在身邊游來游去,視線里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一切都只能憑感覺。

她轉頭看安有曇,而他正用手指向前方一處水草密集處。

要很仔細看才能發現,那一處茂密的水草中居然透着一點光。

就是這裏!她興奮地想要加快速度,可是卻動不了,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腳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纏上了水草。

她想要運力掙脫,可是在水中,她那些武功就好像是打在厚厚的棉花包上,沒有什麼用處,就連情牽一線從手中射出,也只是軟綿綿地在水草上撞了一下,然後又被更多的水草給纏住了。

她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胸口越來越沉重。縱使她武功再高,在這水中連最基本的呼氣都做不到,還談什麼別的。

手中一松,安有曇掙脫了她的手。

眼前開始模糊起來,她只覺得四周都是漆黑一片,那個臭書呆肯定是自顧自地逃命去了。哼,還真當他是捨己救人的老好人呢,結果還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她做鬼也不會放過他的!

心中一片混亂,腦海里居然反覆出現書獃子和她一起掉入這個鬼地方的點點滴滴,想起他挨打的樣子,抓魚的樣子,幫自己挑魚刺的樣子。

真是不甘心啊,她居然會被這個看似獃頭獃腦的人狠狠算計了一回,說不定這一次還把小命都賠在這裏了。

想着想着,她放棄了掙扎,她真的累了,就此長眠在這無人所知的潭底,好像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反正,自從她手上沾滿鮮血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而已,實在是太快了,她還沒有真正享受過自由的滋味呢。

突然,一個柔軟的東西貼上了她的嘴唇,撬開了她的牙關,直到她終於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之後,才意識到是安有曇吻住她為她渡了一口氣。

睜開眼睛,看到黯黑的水中,他好像朝自己笑了一笑,那一口白牙特別明顯。

他隨後又往她手中塞了一片鋒利的石片,示意她彎下腰將草割掉,然後又遊了上去。

這樣反覆好多次,朱芙蓉才從水草的糾纏中脫身而出。

兩個人往那個透着光的洞遊了過去,誰知那光芒始終微弱如螢火,等到他們終於來到光芒之下,一鼓作氣向上游去之後,才發現這山中有潭,潭中有河,河中有洞,洞中別有天地。

這又是哪裏?

朱芙蓉坐在岸邊,他們剛剛才從水中爬出來,那個救了自己一命的人正趴在地上,一副勞累欲死的模樣。

真是沒用的男人!不過,自己倒是被這個沒用的男人救了一命,而且還是用那種方式救的命!只要一想到這點,她的嘴唇與臉頰就不由自主地發熱起來,而且越來越熱,簡直就是羞憤不已。

這個書獃子非死不可,哪怕她以後得為他在宮中立牌位奉香果也要殺了他!

誰叫他……不是,誰叫自己最狼狽不堪的樣子都讓他看到了呢。

「這是哪裏啊?怎麼有珠子在發光呢?」安有曇累極了,他半躺在岩石之上,一身濕衣勾勒出他幾乎完美的修長身材,只是一張臉萎靡不振,半睜着眼皮有氣無力地問。

「這是夜明珠在發光,這裏的山壁上嵌有這麼多的夜明珠,想必我們是誤打誤撞,闖入了什麼不得了的地方。」朱芙蓉環顧四周,「對了,剛剛要謝謝你救我一命。」

「不、不用謝,如果不是容姑娘,說不定我跳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呢,何況……」他坐起身來低下頭,一臉羞愧難當的樣子。

裝什麼裝!明明被吻的人是她,而他居然露出一副面紅耳赤的樣子,實在讓人看了就討厭。

「何況我還見到了這種洞中奇景,雖死無憾了。」

的確,你吻過了堂堂大明公主,可以雖死無憾了。朱芙蓉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她不能心軟,只要能夠出去,就一定要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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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洞幽深曲折,這兩個人暫時也無力去一探究竟,只是撿了洞內的枯枝殘葉,生起一堆火。

一日之內落水兩次,朱芙蓉從沒如此狼狽過,她聞聞身上的衣服,都有着一股淡淡的水草腥味了。

唉,既來之則安之,還是先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弄乾再說。

而安有曇則像個沒見過世面的人一樣,趴在岩壁上看來看去,嘴裏的嘖嘖之聲沒有停過。

「書獃子,喜歡就弄兩顆下來,給我們照路用。」她在皇宮長大,雖然一次見到這麼多夜明珠的確稀奇,但她什麼樣的稀世珍寶沒見過,哪會像他這樣大驚小怪。

「這個……君子,不能擅取他人……」

「叫你去你就去,無主之物取之無愧,你還在磨蹭什麼?」假惺惺,偽道學,如果那麼拘泥於孔孟之道,那他剛剛乾么還親她。口是心非,其心可誅!

「我這就去。」他的行動力是一流的,就和抓魚一樣,立刻跳起來跑過去了。

朱芙蓉懶懶地靠在岩壁邊,看着他在岩壁前上竄下跳,斯文模樣早不知到哪裹去了。

人都是一樣的。就算是這樣的書獃子,珍奇明珠當前也是這種猴急不堪樣。

她說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到底是鄙視還是其他,也許是對這個人有一點隱隱的失望吧。

「不是說兩顆就夠了嗎?你還想挖珠子做財主不成。」

「我……我沒有這個意思。」他結結巴巴地說著,一隻手在衣襟中不知在摸什麼。

「我若不叫你,你是不是準備把這一牆壁的珠子全都挖走啊?」

他低下頭來,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紗小布袋,袋口拴着細繩,熒熒的光從白紗之中透了出來,就像一顆小星星從天上落了下來。

「我只是想多挖幾顆給你做個燈籠。」他怯怯地道,眼神閃躲。

微弱的光芒淡淡地從白紗燈籠中散了出來,朱芙蓉突然有一種想笑的衝動,他居然用這世界上最昂貴的東西做了一個最簡陋的燈籠。

應該鄙視他的暴殄天物,還是謝謝他的靈活變通?她到底要用什麼樣的心情來看待這個人呢?她心中頓感一片迷惑。

「謝謝。」她輕輕地說了一句,伸手接過夜明珠做成的燈籠。

夜明珠做成的燈籠輕巧明亮,襯得她的手腕白皙勝雪。

安有曇站在她身邊,光潔的額頭之下是深深的陰影,只有雙目之間落了幾點燈光,也不知是在看她,還是在看這個燈籠。

陰森的山腹之中,光芒在她手中閃爍無定,各式各樣的奇石怪岩在燈光之中忽隱忽現,就像活物一樣,隨着光芒的靈動,光與影不停地變化着。

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在這空蕩蕩的山洞之中迴響。

「安有曇,你猜猜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呢?」朱芙蓉看着他清瘦的身影在自己前面走着,忍不住問道。

他並沒有回頭,在她看來,眼前只是一個被明珠微光勾勒出的淡薄身影。在這種陰森森的地方,四周事物總是帶着幾分不真實的意味,而他現在就像一個並不存在的人。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她暗暗咬緊了牙根,甚至連手腕上的情牽一線都在微微跳動着,準備隨時放出去殺人。

「這裏啊……」由於是山洞的關係,他的聲音好似從四面八方傳來,讓人覺得特別縹緲,「可能是什麼人的藏寶洞,或是貴族王侯的墓穴,也許是什麼寺廟的藏經洞,最有可能的是……」

他講到這裏便賣關子地停住了。

「是什麼?」她的興緻剛剛起來,只好追問下去。

「是某個武林敗類關押之處,所以等我們找到他,說不定還能學成蓋世神功喔。」

「安有曇!」她沒想到他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

「啊。」他叫了一聲,突然停住腳步。

不會吧,這麼不禁嚇。朱芙蓉立刻穩住腳步,免得自己撞到他身上去。「又怎麼了?」她沒好氣地問。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也許連一瞬間也談不上,前面的那個男人居然如同發狂一樣,轉過身迅疾朝她撲來。

她還沒想到這種舉動到底代表着什麼?就已經被安有曇牢牢地按在地上。

他的懷抱出人意料地緊,幾乎快要令她窒息。朱芙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憑着本能像個沒有武功的小姑娘一樣在他身下喘氣。

「放開我。」

「不行,我……我……」

他還沒說出個所以然,空氣中便傳出了一陣巨響,接着是無數翎箭在他們頭上飛射而過的破空聲。

她當下就明白了,這個書獃子這一次之所以反應這麼快,一定是知道自己碰了什麼不該碰的東西。

只是,現在他如此堅定地抱着自己,確實讓她有種躲在他身後就不怕任何事物的感覺。

這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種種出格之事,可他每做一次,自己對他就心軟幾分。

這到底算什麼?是孽還是緣?還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變成糾纏不清的孽緣了?

巨響過後,一片寂靜,這寂靜之中又透着些許恐怖氣氛。

「臭書呆,你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朱芙蓉沒好氣地說。他的體格雖然看起來有點單薄,但卻是想像不到的沉重,讓她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可是、可是……」安有曇依然將她壓着不肯移動。

「可是什麼?」她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被他磨到了極限。

「據說機關都是層出不窮,接連不斷的。」

「你的意思是說……」她的雙眼在一瞬間睜大了。她發誓,她絕對聽到了什麼不想聽到的聲音,一種轟轟隆隆、像是催命鬼在走路似的聲音。

「書獃子。」

「嗯?」

「如果我們現在還不起來逃跑的話,後果會很嚴重的。」她看着他挑眉說道。

「是嗎?」他眨了眨眼睛。

就在此時,那個原本低沉悠遠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像是馬上就要來到他們身邊一樣。

兩個人都明白了現在的處境,他們對看一眼。

她一腳將安有曇從身上踢開,她才剛站起來,就看到她最不願看到,偏偏又是最有可能出現的一幕。

在黑暗通道的另一頭,一個巨大的、圓滾滾的東西正朝他們迅速滾過來。

「我們……我們該怎麼辦?」他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

朱芙蓉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自己的袖子被他拉住了,而且他還在黑暗中發著抖。

真是個沒有用的男人!她又想飛起一腳將他踢開,可是一想到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那隻腳就始終無法伸出去。

她輕咬下唇,心思幾經流轉之間,她的手已經伸了出去,抓住他的手。

「書獃子,我們跑吧。」她大聲說道。

書獃子,我們跑吧……她的話在空洞的山腹之間,隨着隆隆的聲音回蕩着,從近處飄出去,又從遠處盪過來,一層一層的,像海濤一樣連綿不絕地響着,直到漸漸消失。

他們交握的手心變得微熱且濕潤,手腕之間相互摩擦,感覺到彼此皮膚下的血脈跳動。

奔跑中,朱芙蓉束髮的髮帶掉了,一頭青絲在空中飛舞,打在後面的安有曇臉上。

漸漸地,那個巨大的聲音消失了,眼前依然是層層奇石,微弱的光幾近曲折,投射在這個地方越發的幽暗,越發的讓人茫然。

又跑了一陣子,朱芙蓉終於感覺腳下那令她戰慄的震動消失了,她才停下來,靠在山壁上喘着氣。為了不扔下安有曇,她連輕功都沒有用,只是一個勁兒地用蠻力猛跑。

上一次這樣奔跑是什麼時候?好像是父皇尚未起兵,他們還住在北平的時候,某日二哥捉了一隻小蟲子在後面追她,嚇得她在府里拔足狂奔。

那時候的她是多麼的快樂啊,因為當時的她和哥哥姊姊們,只是北平城裏的一群普通孩子。

不知不覺,她的唇微微向上揚起。

「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她的沉思。

她轉過頭去,看見安有曇正在一邊咳嗽,一邊用眼睛偷看她。

她剛想開口問他要不要緊,因為普通人這樣激烈奔跑心臟肯定會負擔不了,何況他自從落水后就一直咳個不停。「你——」她只說了一個字卻突然發現,自己居然還緊緊牽着他的手。

「你為什麼不鬆開呢?」她說著,一把甩開他。

安有曇止住了咳聲,撫着胸,靜靜地靠在另一邊的石壁上,深沉的陰影讓他好似一段剪影。「你為什麼會把手伸過來呢?」

他低下頭,頭髮也一樣散亂了,臉孔被遮得一點兒也看不見。「我以為你在那個時候會拋下我不管的。」

她原本的確不想管他。但是——

但是什麼呢?又是那種莫名的煩躁,讓她的心怎麼也靜不下來。

「我——」

「你一直抓着我,沿途都沒有放手。」他的聲音變成一層層迴音,在她身邊圍繞着,「你知道嗎,你那個時候一刻都沒有鬆手。」

是啊,她為什麼不鬆手呢?

「在某些地方,牽手就代表互許一輩子的承諾。」他的聲音依然飄散着,「你牽起了別人的手,也許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但是卻可能會變成永遠。」

他在說什麼啊?朱芙蓉猛然看向他,依然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個挺拔的身形佇立在那而已。

「安有曇,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他的聲音仍是那麼動聽,縹緲卻帶着一些金屬般的冰冷感,「我在說,你肯定會後悔自己做了這麼一次好人,因為,就在你牽起我手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放開了。」

他頓了頓,聲音彷彿變得清晰,一字一句幻化成一片片雪花,隨着那岩洞裏不知從何處刮來的風,一點一點地鑽進她的耳朵,融成沁涼一片。

「今生今世,我是不會再放開你的手。」

朱芙蓉倒抽一口冷氣,她看到他抬起頭,仍是那張平凡無奇的臉,普普通通的神情,只是一雙淺色的眸子亮得嚇人,定定地看着她。

今生今世,我是不會再放開你的手……

一字一句,餘音裊裊不絕於耳,像是在黑暗中化成了巨石,朝她壓頂而來。

她只覺得眼前模糊,頭腦昏沉,一切都將要消失似的。恍惚之中,她聽到那個好聽的聲音在她耳邊,如同結成的冰珠落在玉盤上,那麼清晰動聽,卻又那麼驚心動魄。

他說道:「螢火之光豈能與日月爭輝?朱芙蓉,我早說過你鬥不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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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與反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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