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永樂五年,春末時節
通往南嶽衡山的路上,入目儘是蒼松翠柏,繁花碧葉,青幽碧綠的山峰一座連着一座,在視線里連綿不絕,直至天邊。
南嶽據古書云:衡之脈發於岷山,由蜀入黔,迢遞九嶷,聯絡五嶺,為南方之干。自騎田嶺入楚,盤紆八百里,特起南嶽。
南嶽有七十二峰、十洞、五岩、三十八泉、二十五溪、九池、九潭。景色各異,自不必說。
那七十二峰中以祝融峰最為高大,一登此山便可極目楚天,流盼崇山峻岭。此山還是傳說中上古炎帝居住的地方,其山勢如飛又有仙則靈,自古以來便是文人墨士、散人雅客好往之地。
南嶽最令人驚訝的地方在於它集佛教、道教於一地,所以此山之上終日香火鼎盛,各路香客絡繹不絕。
在登山的諸多香客之中,有一位布衣公子格外引人注目。只見他身材不高,衣着普通,但是面容秀美,身姿矯健,站在一堆氣喘吁吁的香客之中分外的惹眼。再仔細地看他的長相,不得不說,他長得過於俊美。長長的柳眉之下是一雙明亮如晨星的眼睛,眸中隱隱有流光飛舞,好似畫中的人物走了出來一樣。
「年輕人,你也是來上香的嗎?」身邊一位帶着小孩的老香客熱情地招呼。
「不是,我是來找人的。不過,今天人真多啊。」他有些驚訝地說道。
「今天三月十九,是觀音娘娘的生日,另外還有六月十九悟佛、九月十九成正果,這三天都是上香人潮最多的日子。」老人家在台階旁坐下,掏出一塊帕子擦着汗。
他的孫子從湖邊摘了一片荷葉裝了清水送過來,小小的人兒奶聲奶氣地說:「爺爺,喝水。」
「您孫子真乖。」布衣公子看着祖孫二人和樂融融的情景,不由得稱讚一句。
「這位公子,你也坐着歇歇吧,前面是華嚴湖,大家都在湖邊休息了,我們一時半刻是走不了的。」老人家摸着孫子的小腦袋笑着說道。
「是嗎?」布衣公子看看四周,拿着各種供品的香客們或坐或靠,早把細窄的山路擠得水泄不通。
南嶽雖然不像華山那樣筆直陡峭,險象環生,但是山勢如飛,攀登也實在不易。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找了個乾淨的地方坐下來。
初春的山上景色極美,不知名的小野花重重疊疊地開在草地上,就像是在大地上綉了一塊美麗的毯子,那毯子沿着山勢斜飛而下,彷彿這青翠沒有盡頭。
山間總是有若隱若現的薄霧,一會兒工夫,那霧氣便欺了下來,將人籠在其中,坐得近的人還能看到個大概,坐得遠的人只剩下朦朧的影子。
「起霧嘍,大家小心。」不知道是誰說了這麼一句話,這些早有經驗的香客們掏出準備好的紅色布料系在身上。
「這位公子,你沒有準備紅布嗎,等會霧氣更濃,只有紅色才能讓人看到你。」
坐在台階對面的老人家與小孩子已經看不清楚了,只有身邊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書生正一臉好心地對着布衣公子說道。
他是第一次到這來,怎麼會知道這山中雲霧如此之盛,大白天的,可這說來就來,讓人來不及防備。
他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準備。
「這樣好了,如果這位兄台不嫌棄的話,我的紅布分你一半吧。」雲霧之中,書生的五官也越加模糊起來,他的穿着打扮看來就是一個普通的書生,背着考生們常背的書架子,一塊小小的遮陽布篷往前伸了出來,遮在他的頭頂上。
他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清脆之中帶着一絲沉靜的味道,雖談不上鏗鏘有力,但是絕對算是溫潤動聽。
一片霧茫茫當中,只聽到清脆的裂帛之聲,接着一隻清瘦的手拿着一塊紅布伸到布衣公子的眼前。
「你拿着吧,雲海落在此處,一時半刻是不會散的。」
他伸手接過,看見遞在眼前的手指上還殘留着墨跡,看樣子真的是個讀書人。
「謝謝這位兄台,今日滴水之恩,來日湧泉相報。」
「這麼客氣做什麼,施恩不言謝。對了,你也是趕着觀音生日來上香的嗎?」
「不是,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
白霧茫茫中,布衣公子只看見一個修長的影子在自己眼前晃動。
「找我就好了,我是山上書院的夫子,這衡山之上的僧人道士、學生夫子沒有一個是我不認識的。」
「喲?」布衣公子伸手將紅布綁到自己的右手臂上,「原來兄台還是一位教書先生,恕在下眼拙,未能認得。」
「百無一用是書生,我上次科舉未中,只好上山當夫子,實在是不好意思,哈哈。」爽朗的聲音在雲霧之中飄蕩而來。
「世上之路如此之多,兄台不必太過在意。」
「你講話,我喜歡。」人影像是突然竄到了他眼前。
那張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臉彷彿平空出現在眼前,讓布衣公子不禁嚇了一跳,這才注意到書生長得就是一副路人般不起眼的模樣,只是笑起來的時候卻讓人覺得那普通的面容突然生動了起來,甚至到了有點好看的地步。
「哇,近看賢弟,越發覺得賢弟真是天人之姿,白霧茫茫,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不如這樣,就讓我來做你的嚮導吧。」
「那怎麼行。兄台……」布衣公子的話突然停住了。四周霧氣正在一點一點的散去,陽光穿過霧氣照在眼前書生的臉上,只見他微彎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布衣公子臉上的表情瞬間凝住了,何止是表情,他覺得那一刻自己的氣息彷彿也都凝結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居然是……
「前面擋路的人滾開,縣令夫人的轎子來了!」遠遠傳來了一聲暴喝。
台階坐着的香客們紛紛開始騷動起來,此時雲霧猶未散盡,大家的視線仍舊不明,四周一陣推擠。
此時的山路上險象環生、一片慌亂,只見一頂紅色轎子在四個健步如飛的轎夫抬舉之下,急步向他們走來。有幾個惡奴跑在轎子前頭,正揮着鞭子驅趕山路上的香客們。
「真是過分!不就是為了趕吉時嗎?」書生一邊恨聲說道,一邊伸出手拉住正欲向前主事的布衣公子,「你是外地人,不知道這官爺的厲害。」
「哼,什麼官爺!我還沒……」布衣公子剛開口,就聽到身邊的書生大叫一聲。
「那個小孩……」
他定睛一看,只見剛剛與自己說話的老人家與小孫子正被人群推擠着,特別是那個孩子,他大概是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正瞪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和他爺爺兩人踉蹌地向路邊滑去。
「那後面是山崖!」書生又叫了一句。
正在此時,那官夫人的轎子也來到了眼前,一時之間行人紛紛走避,場面越加混亂。
轎子像陣風一樣從眼前颳了過去,眨眼之間,那個小孩就已經被擠倒在地,眼看就要掉到路邊的山崖下去了。
書生見狀就要向前沖,誰知布衣公子的速度更快。他像生了翅膀一樣,輕輕一躍就跳過了山路,手中銀光一閃,不知道什麼東西從袖中飛出,纏住了小孩,可惜已經來不及了,露水讓地面變得又濕又滑,那孩子一轉眼就消失在眾人視線里。
在眾人的尖叫聲中,布衣公子也跟着孩子一起消失在崖邊。
「賢弟啊!」伴着一聲大叫,大家眼睛一花,又有一個青色的身影跟着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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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什麼情況?!
扮成布衣公子的朱芙蓉看看上面又看看下面。那個人跑出來做什麼?搞得自己狼狽地吊在半空中,上不能下也不能。
「別怕,我一定會救你上去的。」
聽到這種正氣凜然、英雄氣概的語,朱芙蓉更確定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說法。
這個男人是白痴嗎?以她的本事,救下面那個嚇暈了的小孩根本就是小事一樁,她只需將情牽一線吊到哪棵樹上,再將小孩拉到身邊,用輕功蹬上去就行了。
可是現在呢?!
她一隻手隔着線拉着小孩,另一隻手被這個人拉着,還抓得那麼緊,她整個人被吊在那裏,有力也使不上。
「賢弟……我……我不會鬆手的……」
「你別說話,聽我說。你鬆手,我先將孩子扔給你,然後我再想辦法把你們弄上去!」
「不……不行……我怎麼能……讓你犧牲……」
這個蠢貨!她有說過要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嗎?
「你放手!」再不放的話,看他那慘白的臉色就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難道要三個人一起到底下去做冤魂?!
「我……不……放……」
「不放也要放,你給我接着。」朱芙蓉手腕一抖,就甩動情牽一線將小孩向上扔去。
「我不……」尖叫聲中,書生到底還是鬆開了手。
身邊的景色變成一條條的直線,朱芙蓉正在下墜中。她沒有聽到大人與小孩的尖叫聲,看來他應該是成功接住那孩子了。接下來就是施展輕功把他們弄上去了。
她手腕輕抬,正準備再度使出情牽一線……
「啊--」
忽聞頭頂傳來一聲慘叫,一個巨大的黑影分開雲霧像巨石一樣朝她壓來。
「賢弟,我來救你了。」
他真的是個白痴!
朱芙蓉在被這個自稱賢兄台的書生了發顫的嗓音,發出顫抖叫喊的「賢兄」一頭撞在身上,兩個人一起向山崖下摔去的時候,心中不禁暗暗咒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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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時分的山上氣候濕冷,這種時候,任誰從山崖上掉落到崖底的水潭中,全身濕透還通體寒冷刺骨地爬出來,都不太可能會有好臉色吧。
尤其這個始作俑者還緊緊抱着你,用無比聒噪的聲音在你耳邊叫着,「賢弟,我說過我會救你的。這崖底有寒潭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算好了方向掉在水潭之中,我們果然什麼事也沒有。」
「你先放手好不好?」
「賢弟,我有責任將你帶到岸上。」
「我會游泳。」
「可是……」他抓住朱芙蓉的衣襟,一臉羞澀地說,「我會害怕。」
雖然朱芙蓉一向心狠手辣但是從不濫殺無辜,可是這一次她的耐心簡直用到了極限。先不說這個人長了一雙令她深惡痛絕的眸子,他的行為真是愚不可及,如果一個人太蠢也可以作為他該死的理由的話,她真的很想一刀殺了他。
兩個人一番折騰后終於從潭中爬回岸上。
朱芙蓉正想着是不是該生一堆火先把自己弄乾了再說,書生又開口了。
「賢弟,你先把濕衣服脫下來,咳咳,為兄的去找點柴火來。」
「你管好你自己吧。」
「那怎麼行,咳咳,怎麼看我也年長几歲,自然是我……咳咳……」
「你要做什麼?」朱芙蓉發現這個人又黏了過來,一雙手還伸到了她胸前。
「賢弟,咳咳,你手腳一定凍僵了吧!我來幫你脫衣服,濕衣服穿在身上會讓風寒入侵……」他說著雙手就將朱芙蓉的外衣向外一掀,「你……你……你……」
啪的一聲,一個清脆的耳光呼在他臉上,終於終結了他的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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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之中始終籠罩着一層霧氣,像仙子的輕紗衣裙遺忘了一片在這裏。讓整個山谷靜寂無聲又帶着一絲神秘氣息。
抬頭看,只能看到濃重的霧氣遮天蔽日,讓這山谷好像絕塵獨立於世間。
潭邊點燃了兩堆火,中間用樹枝撐着一件外衣隔開,兩個人隔簾而坐,默不作聲。一個是不想說話,另一個是開不了口。
只見書生哼哼唧唧地抱着自己的臉頰,他的右半邊臉被草藥糊住了,整個人衣冠不整、狼狽不堪的樣子讓人既好氣又好笑。
「書獃子,你沒被我打傷吧。」朱芙蓉透過縫隙看着這個大男人抱着膝蓋在火邊縮成一團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問道。
「女俠饒命!小生不知道……」他口齒不清地解釋。這一次別說是他那熱情過頭的表現不見,就連正眼看她的勇氣都沒有了。
「小生知錯了,男女授受不親,小生剛剛逾矩了,小生愧對聖賢。」他依然低着頭,縮着身體,「小生的書都白讀了。」
朱芙蓉搖搖頭。「你讀了那麼多書,難道不懂不知者無罪嗎?」
「女俠,你不殺我了?」他轉過頭來,半張臉還糊着他自摘的草藥,另外半邊臉也是葯汁污濁,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有說過要殺你嗎?你衣服烤乾了就起來帶路,你既然知道這崖下有山潭,必然也知道如何出谷吧。」朱芙蓉站起身來,將身上的衣服拉整齊。她哪有時間在這裏閑閑地烤火。
「女俠饒命!」書生像聽到了什麼可怕的話一樣,縮到離她老遠的地方。
「你又怎麼了,不會是摔壞了腦子連路都想不起來了吧。」
「比這個還要糟。」
「嗯?!」朱芙蓉皺眉看着男子縮成一團、不敢正眼看她。
「那條出山谷的路,去年因為下大雨山洪爆發,所以……」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將自己縮成一顆球似的。
「你是說我們被困在這裏了?!」朱芙蓉高聲驚呼。她突然想起命理之學當中有災星一說,這麼看來,這個人不但頭腦愚蠢、行為離譜、樣子可惡、眼睛可憎,簡直就是一顆在她身邊閃閃發光的大災星。
「我也不想啊。女俠,我想等霧散了,上頭的人會來救我們的。」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朱芙蓉抑起頭看看山谷上的那一方天空,從谷底看過去,山谷上方的天被白霧籠得密密實實,根本就看不到崖頂,「要是他們認為我們從那裏摔下來必死了呢?」
「這個……不過還好那小孩沒事。」他抬起頭說道,「那女俠你說該怎麼辦?」
朱芙蓉舉且沿着山壁看上去,這峭壁之上長滿了樹木長藤,雖然看起來山勢險惡,但是應該可以攀援而上。
「爬上去。」
「爬上去?!」書生驚訝地站起來,瞪圓了一雙眼睛,看着面前刀削過一樣的絕壁,「這要怎麼爬?」
「哼,我當然是爬得上去,只不過你……」朱芙蓉半眯着眼看着一臉都是草藥渣的書生。難道那一巴掌當真是如此厲害,將他弄成了這副鬼樣子?
「女俠不必管小生,小生自己想辦法。反正女俠上去了,他們就知道這谷底有人,一定會來救我的。」他站在一邊,可憐兮兮地抽着鼻子說道。
「那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怎麼辦?這谷底沒得吃沒得喝的,晚上又冷得要死。」
「女俠不必為我擔心。古人有雲,勞其筋骨,痛其體膚,必成大器。」
朱芙蓉看到他搖頭晃腦的迂儒夫子樣,恨不得再給他補上一個耳光,好讓他清醒清醒。
只是,她抬起手看到手上還繫着他給的那半塊紅布,當下心頭震蕩。也許這個人是迂腐了點,蠢笨了點,但是,他的確是世上少見的爛好人。
他正對着她傻笑,平凡的面容因為那笑容而變得有些燦爛起來。
他明明就長得比她高大,可是現在這副狼狽卻又帶着孩子氣的模樣,讓人不得不想要對他好一點。
「算了,我還是在這裏等人來救吧,留你一人在此,我不放心。」朱芙蓉坐回火堆旁,「我打你,痛嗎?」
「不痛。」他小聲地回了一句。
「說謊。」她白了他一眼。
「小生不敢,小生、小生……」他說著,一雙琥珀色的眸子不住地偷偷看她,「被女俠這麼漂亮的人打,小生不敢說痛。」
他這算出言調戲嗎?!朱芙蓉刷地站了起來。「你是不是又皮癢了!」
「女俠饒命!」剛剛挺直了的身體又縮成圓球,「小生只是不由自主,心直口快,實話實說。」
「你的意思是說我長得漂亮?」朱芙蓉看着他,有點好笑於他的反應。
「我……我從沒見過比女俠更漂亮的人了,就連廟裏的觀音像也比不過女俠。」
「算你有眼光。」朱芙蓉再怎樣也是一個女孩子,被男人稱讚漂亮,總是會覺得高興的。
「我可以請問女俠的芳名嗎?」他閃爍其辭地開了口,「我這輩子還沒有和武林人士說過話呢。」
朱芙蓉清亮的眼睛黯了一下,她怎麼能將真名和身分告訴他,於是想了一下說道:「我姓容,你就叫我涉江吧。」
「容涉江,涉江采芙蓉,所思在遠道。」他幽幽地念道,「好美的名字,和姑娘一樣美。」
「那你呢?」朱芙蓉伸出手撥旺了火,「你叫什麼名字?」
「小生姓安,名有曇。」
「安有曇,你的名字挺有趣的。」
「是啊,我的母親是夷人,她生我的時候夢到了曇花,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夷人?你有夷人的血統?」朱芙蓉這才仔細地端詳安有曇。傳聞夷人皆是膚色白皙,姿容秀美,她早就很想瞧上一瞧,可是如今一見到他,實在是失望得很。
「只是一半而已,我父親是四處行走的郎中,一日在湘西的苗寨邂逅了我的母親,後來就留在那裏了。不過呢,他一心想讓我走出苗寨,回到漢人的世界裏去。」他說話的時候,臉上洋溢着一絲淡淡的笑意,琥珀色的眸子更加閃亮迷人。
「那麼你的眼睛……」
「容女俠你看出來了,這是夷人的特點啊,眸色會比漢人淺上幾分,聽說有些地方還有藍眸與綠眸的夷人呢?」
「的確,海外也有各色眸子的人。」朱芙蓉突然接了一句。
「真的嗎?從前看書上說,天圓地方。可沒想到原來這世界是如此的大,真想出去看看啊。」安有曇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枯枝,火光順勢大地,又烈烈地燒了起來,「只是我又沒什麼本事,只好過着這種待在山裏教書的日子。」
濃霧沉重地壓了下來,好像不會有散去的時候。火早就並作了一堆,火光照耀的地方,彷彿自成一片天地,這天地里一片寂靜,只是那霧氣又為這寂靜帶來了一片詭謐。
朱芙蓉靜靜地坐在火邊,稍縱即逝的時間在此時此刻卻像是停止了一樣。她有多久沒有這種平靜空明的感覺了。
蒙眬之間,她忘記了自己公主的身分,忘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只感到此時白霧茫茫,樹葉沙沙作響。這一切都讓她覺得空靈縹渺,再也不想回到凡塵俗世,過那血雨腥風的生活。
「出世的人羨慕入世的繁華,入世的人又心儀於出世的寧靜,你說,我們是出世好還是入世好?」朱芙蓉輕輕舒展了一下身子,說道。
「各有各的好,飛鳥在天空飛翔又豈能明白游魚在水中的悠然自得呢?」安有曇微微一笑。
兩個人接着又是一陣沉默。
大概是起霧又同在谷中的關係,兩個人雖然隔着火而坐,但總是添加了一點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依賴氣息。
朱芙蓉從沒有這種奇特的經驗,在白霧茫茫中的山谷里與一個普通到不行的男人單獨相處,這種感覺雖然遠遠談不上心曠神怡,但至少輕鬆自在。
時間似乎靜止了,這樣靜默的空氣,會讓人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比如一個人最基本的溫飽問題。
不知是誰先開始的,兩個人的肚子發出陣陣腹鳴聲。
他們對視了一眼,朱芙蓉看到安有曇塗著草藥的臉上那一副極力隱忍的模樣,就覺得十分的好笑。
「你餓了吧?」她故意問了一句。
「嗯。」他細聲地答了一句,然後垂下了腦袋,「我本來帶了乾糧的,可惜包裹已經不見了。」
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呢?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她身邊,說話做事透着七分傻氣三分獃氣,可是只要看到他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卻又總是會產生這個人並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這麼單純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他有着一雙和那個人一樣的眸子,才會讓自己有這樣的錯覺吧。
朱芙蓉暗忖着也許是自己太過謹慎,看到同色眼眸之人,心中都會泛起一陣異樣。
看來那日之事給她留下的刺激過於強烈,所以直到現在還無法完全釋懷。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她故意露出為難的樣子,「你不是在山中長大的人嗎?遇到這種情況,你會怎麼做?」
「我……我……」只見安有曇低聲像蚊子叫一樣輕喃了幾聲,隨即像從哪得到了勇氣一樣,突然從地上跳起來,「女俠稍候,我去抓魚。」
只見他將長長的衣衫下擺扎了起來,手腳麻俐地折了一根樹枝,將其中一端在石頭上磨了磨,做成魚叉的模樣,然後顛簸一腳高一腳低地向他們先前落下的深潭走去。
「書獃子,你行不行啊?」朱芙蓉看到他那副搖搖晃晃、腳步踉蹌的樣子,心中不由自主湧上了關切之情,畢竟他們現在也算是患難之交嘛。
「你別看我這樣,我小時候還曾經做過孩子王,這些下河抓魚、上山打獵的事還難不倒我。」他溫潤的嗓音從霧中傳了過來。
朱芙蓉不禁想,此人最大的優點就是長了一把好聲音吧,就像山谷中靜靜流淌的溪水,不帶一點紅塵混濁的味道。
再過一會兒,就連他的聲音也聽不到了。此時霧氣越發濃了,朱芙蓉只覺得伸出手去,好像就連五指也快看不到了。
她連忙將火堆撥得更旺,但就連這火光似乎也無法驅散霧氣所帶來的陰鬱與潮濕。
「書獃子,書獃子,你走到哪裏去了?」她站起來,原本放鬆的神經突然緊繃起來,這個山谷雖然碧草萋萋,風光優美,但這陣霧來得太濃、太久,讓人總是看不清。周遭的一切,這種與世隔絕的感覺讓她不禁心生一絲恐懼。
真是可笑,她連身處漫天風沙、血雨腥風的地方都沒有皺過一下眉頭,怎麼反倒怕這靜到詭異的地方?
她向著安有曇走去的方向摸索着前進,這才發現在濃霧中行走的感覺用恐懼兩字還不足以形容。
那种放眼所及完全看不到一點事物,只能看到腳下那一小塊地方的處境,讓她有種完全無依無靠的感覺。
前面有什麼?身邊是什麼?全然無法掌握,她甚至害怕有什麼東西會從這濃濃的白霧之中跳出來,狠狠地對着自己咬上一口。
「安有……啊!」朱芙蓉被突然從霧中伸出的一雙手嚇了一大跳。
那沾着墨跡的手,以用長草做成的繩子拎着兩條魚,手的主人一臉茫然地從霧中看着她,淡色的眼眸嵌在極平凡的臉上,閃着朦朧迷離的光芒。
「你怎麼了?」安有曇問。
「我怎麼了?你走路怎麼沒聲音啊,這樣突然竄出來很嚇人呢!」朱芙蓉左手握緊了拳頭,方才只差那麼一點點,她手中的情牽一線就要毫不猶豫地射出去了。
「我沒有走路啊,我剛剛就在這裏串魚,聽到你的腳步聲,怕你看不清楚掉到潭裏,所以才……」
看到他又是一副畏首畏尾的樣子,她原本焦急與懷疑的心情又稍稍平復了一點。「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不過,這山中的霧氣為何這樣濃啊?」
「女俠有所不知,這南嶽山本來就是以雲霧著名,山上盛產一種茶就叫雲霧茶,雲滋霧養,味道極清,是茶中極品呢!」
「還有這種事?」
「嗯,有時候雲霧極盛,好像老天爺遺忘了一朵雲在這裏。」
「忘記讓它回到天上了。」朱芙蓉對他笑了笑,這才發現他已經洗凈了臉上的草藥,露出一張毫無特色的臉來。如果不是他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又長了一雙詭異的琥珀色雙眸,恐怕混在人群就是丟在大街上誰也認不出來。
「所以我們現在都陷在雲里了,容女俠,你想不想嘗嘗這雲中仙境出產的魚?」
「安有曇,這魚可有什麼動聽的名字?」
「就叫它雲霧魚好不好?」
朱芙蓉看看他手中拎着的那兩條魚,魚身銀白圓潤,的確像兩朵小小白雲。
「沒想到這雲霧魚原本長在這縹渺的仙境中,現在卻可憐地成了我們這些凡人的口腹之物,這樣算不算暴殄天物?」朱芙蓉打趣道。
「落在我的口中是,落在容女俠口中就不是了。」他好像在說些什麼不得了的話一樣,臉上浮着一層淺淺的紅暈。
真是奇怪,平時一個大男人若在她面前露出這種扭扭捏捏的模樣,她早就不耐煩地一個耳刮子賞過去了,可現在,她居然破天荒地覺得安有曇臉紅低頭的樣子實在是很可愛,讓她忍不住想要逗他。
「那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天仙下凡,所以吃這魚不算是辱沒它嘍!」
「是。」
「哼。」朱芙蓉雙唇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線。「那好,既然你自己承認不配,那就兩條魚都歸我了。」
她伸出手,把那兩條魚全都搶了過來,魚兒在空中徒勞地甩着尾巴,可憐兮兮地掙扎着,一如安有曇可憐兮兮的眼神。
「怎麼,你不願意?」她偏着頭看他,將手中的魚晃了晃。
「我沒有。」
他極力掩飾着自己吞口水的動作,讓朱芙蓉見狀又是一陣發笑。
「我再去抓就有魚了。」他一說完,抬腿就往潭邊方向走去。
「你別去。」朱芙蓉沒想到他的動作如此迅速,片刻間便消失在雲霧裏。
她僵立在原處,咬着下唇,難以啟齒承認,其實這歷久不散的茫茫大霧讓她害怕,她不想一個人待着。
「書獃子,書獃子,回答我。」她大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