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兩個月後,日本東京成田機場。

暑假即將結束,機場內擠滿了旅遊倦歸的人潮,尤其是那些背着小包包的學生,吱吱喳喳的,為這年四季都繁忙的地方,平添了幾許青春的活力。

候機室遠遠的一角,有一大片玻璃可以觀看外面飛機的起降。天是爽俐的藍,有几絲白雲無心橫散,看來是旅行的好日子。

英浩坐在最尾端的位署,他頭髮紮起,帶副墨鏡,身上穿着純棉製的休閑衣褲,僅管隨意,仍不失他英挺中有幾分酷的特色。

一旁坐的德威就完全相反,他西裝筆挺,手提公事包,一副生意人的樣子,臉在不苟青笑中有着透入眼底的推懷。

他再一次問,“你確定這一次去台北,可以找到靈均嗎?”

“都快開學了,靈均應該回學校上課了。”英浩說:“我不相信她為了躲我們,會連課業都放棄。”

“以緣為了保護靈均,有可能要求她這麼做。”德威淡淡一笑,“你別忘了,她們曾躲我二十年,改名字、詐死,什麼都用到了。

“靈均不會那麼恨我的,她難道一點都不想見我嗎?我的一次錯誤就抵不過對她百般的好嗎?她未免太絕情了。”這是在英浩心中不斷盤旋的疑問。

“英浩,感情之路,你還算幼嫩。”德威拍拍他的肩膀說:“這或許對你們是個考驗,如果你們的感情經不起這種試煉,要維持長久也是很困難的。

“我不擔心自己,就怕靈均已不再愛我了。”英浩說。

“靈均是個實心眼的孩子,若不是對你用情已深,也不會氣成那樣。”德威說。

“但願如此。”英浩低低說了一句。

往關島的登機門已開,德威站了起來,說:“找到靈均就馬上通知我。

“我會的。”英浩也起身說,“祝你一路順風,會議順利。

“我實在是想和你飛回台北的。”德威說。

“是呀!這就是我不當生意人的原因,沒有自由。”英浩笑着說。

“台北見!”德威揮揮手,走了幾步又轉回頭說:“好好對待靈均,讓我放心。

“我會的。”英浩再一次說。

目送德威走入機艙,英浩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尤其是那最後一句話,看似平常,但在這種場合說,總令人不太舒服。此後一生,他一直後悔,那個下午沒有留住德威。

看了看錶,下午四點二十分。往台北的班機也要起飛了,英浩往自己的登機門走去。

德威一坐到頭等艙的位署,便調調椅子,打開一疊文件閱讀;但就像過去這兩個月,才沒看完幾行,人就心不在焉起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他似乎又回到人生的原點,擁有一切,卻沒有以緣。

當雪子一聽說以緣主動退出,態度馬上轉變,留有許多讓他回頭的餘地,比如她仍堅持住東京,卻不要求孩子離開洛杉機;她不再提法庭見,也不再希望鐮田家的人干涉,總之,她期待的是德威能親自到東京,兩個人面對面談話,在她的柔情款語下,能夠恢復往日的情份。

但德威沒有如她的意,他甚至死絕了心,派人把凱中、凱雯也送到東京去。失掉以緣和靈均,一切對他都沒有意義了,那些財富、名義、婚約、利害關係,甚至孩子,他都不想爭,也無力爭取了。

這種情形下,雪子又冷硬起來,她揚言不允許德威和以緣藕斷絲連,若有一些蛛絲馬跡,她會立刻鬧得天下大亂。

這次他是到東京看孩子,父子三人玩得很開心,但他一看到雪子就板起臉孔,而雪子也變得十分尖酸刻薄,每一句話都損人,令他不禁懷疑,是否騷擾他和以緣的那個妖魔,跑到她的身上去了?

他又想到以緣,她還活着,又帶走紫晶水仙,是不是表示他們還有重逢的一日?問題是,他能夠再忍受另一個二十年嗎?

那漫長的歲月,想來可怕,過起來更是一種酷刑。

他拉開帘子,本想看看陽光白雲,窗外卻是一片漆黑,很明顯是暴風雨。他才準備要找空中小姐詢問大氣,飛機就劇烈搖動起來,所有警示燈瞬間亮了,後面傳來不少尖叫聲。

機長用沉穩的口氣要大家安靜,說只是一般的壞天候,過了這團厚雲層就沒有事了。

德威搭過飛機無數,什麼惡劣的情況都遇見過,早已能處變不驚。生死有命,這是以緣常說的話;他其實不是豁達,而是麻木,他不相信自己會有那麼倒媚的死法。

又過十分鐘,當他再度翻閱文件時,機身又搖晃,而且急速下降,這回機長的廣播有點語無倫次,他仍要大家稍安勿躁,馬上就會恢復正常飛行。

德威並不是很害怕,他突然想到有人在飛機失事時,用小紙片寫出心裏想說的話……如果是他,會寫什麼呢?自然是給以緣的,在那短短的千鈞一髮中,能寫的只有聊聊數語,甚至一、兩個字。

他想化大概會寫--

以緣,愛你,等你……

他想到這裏,幾個恐怖的叫聲便貫穿機室,他們正向地心奔去,所有的燈都滅了,眼不能見,耳朵卻充滿非人間的聲音。

他知道出事了,還來不及反應,巨大的火球就漫散在天空,和風雨混淆,和許多碎片一起驚爆。

烏雲變紅雲,午後五點二十三分,琉球外海的太平洋海面,落下許多怪異的東西。

德威最後死亡的是他碎裂的腦部,在墜入無盡的黑暗前,他只餘一個念頭--

意芊,愛,救我……

那是一片好藍的大海,波濤洶湧,無邊無際,只在中央點綴幾個石筍般的孤島,以緣努力地爬着、跳着,後面跟着的是德威。

一峰還有一峰高,隔着是海水躍騰的深崖窄溝。

以緣測好距離,又順利跳過。她回頭等待,德威在另一邊對她讚許寵愛地笑着,她伸出手,他縱身一躍,指尖觸到她的,人卻落入那狂號的大海中。

她還來不及叫,大海就變成火焰,像火蛇般竄上來,她聽到德威凄厲地喊着

以緣,救我……

她毫不遲疑地投身入那火海,但馬上碰到冷硬的地面。骨頭的疼痛蔓延四肢,以緣猛地驚醒,發現自己仍在租來的公寓裏,並由沙發跌了下來。

好怪異,好令人不安的夢呀!

兩個月過去了,表面上風平浪靜,但她仍時時憂心,今天早上還和靈均商量轉學的事情。

靈均不太高興地說:“我們又沒錯,幹嘛要躲躲藏藏一輩子?”

“我只是不想困擾你俞叔叔。”以緣說。

“什麼都是為了他,那我怎麼辦?”靈均委屈地說。

“你很想見英浩,對不對?”以緣問。

“我……才怪!”靈均不願承認地說:“我早忘了他,他也不記得我了!”

每次討論都是沒有結果,或許她該放靈均回學校,自己找一座廟,徹底遠離塵世。

五點半了,在花圃打工的靈均快下班了。以緣想起身煮飯,腳卻不聽使喚,怎麼都無法站直。她試了幾次,心漸漸發冷,四肢麻痹的徵兆又再度出現,會不會她的脊椎又長氣泡了?

為何會在此刻?為何會在那個惡夢之後?她內心有着極不樣的預感,不幸的事情又要開始了嗎?

屋內突然變得黑暗,彷彿要將她圍困。她抬頭看見電視機旁的紫晶水仙,發出美麗剔透的光芒,如一盞引路的明燈。以緣冷靜下來,在地上爬着,想觸碰那淺紫,讓來到意識中的恐懼及混亂消失。“

半個小時后,以緣拿到了紫晶水仙,雙腳也奇迹似地恢復知覺。她又能走了,麻痹只是暫時,德威也不會有事的,夢不代表什麼,是她憂慮太多了。

僅管如此,她仍是一直精神恍惚,做完晚飯,就擦拭着紫晶水仙,沒注意到靈均比平日晚回家。

她將紫晶水仙高舉在吊燈下,三朵花瓣上染着幾點淡淡的紅色,她的血,還有信威和智威的,這種綠,有些詭異,是否在德威制定它時,就註定了一個命數在宜中?

樓梯咚咚作響,一陣嘈雜的開鎖聲后,靈均沖了進來。她的短髮飛散在臉上,大大的眼睛內有着驚恐,邊喘着氣說:“出事了!俞叔叔出事了!”

她尚未說完,就按着電視頻道,一片澄藍的海上,有一灘攤的油、破碎的機身,凌散的物品……新聞播報員用略為急促的聲音說--

“這架飛往關島的飛機,因不明原因,在今天下午五點二十三分墜落琉球東方海面,至今搜救工作困難。據悉機上二百三十五位機員及乘客,生還機會渺茫。因為關島有重要經濟會議進行,所以機上有不少美日各國要員,也包括了我國俞慶企業的總裁俞德威先生……”

以緣手一松,紫晶水仙直直往下落,撞到磨石子地面,“鏗!”一聲,深紫淺紫飛濺四方,花瓣、葉子各自分散,每一片碎裂承載着自己的凄楚血淚,不再是一體了!

他說人在物在,人亡物亡,是真的嗎?真是那夢嗎?以緣腳一軟,人往地心而去。德威陷入火海,她必須去救他,這是盟誓……

她流入黑暗的旋渦,一切很順利,眼前是冥冥的黃泉之路。慢着,怎麼有靈均的哭聲?哦!她的女兒,可憐的女兒,好多事尚未交代,她不能這樣就走……

以緣很努力地由某個深處回來,靈均的臉逐漸清晰。

“阿姨,阿姨……”靈均抱着她,哭喊着。

“我……我不是你阿姨……”以緣微弱地說:“我是你的媽媽,親生的媽媽”

靈均以為阿姨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昏了頭,“阿姨,你清醒呀!不要嚇我,我該怎麼辦呀?”

“聽好。”以緣睜開眼,看着她,一字一字地說:

“我就是方意芋,意芋沒有死,骨灰罐只有衣物、指甲……德威是你的父親,千真萬確……”

那口氣,不是迷糊,也不是玩笑,所有事情一下子擊中靈均,生與死同時而來,她有些瘋狂地說;“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

“還記得那個妖魔嗎?師父說,你必須無父無母,才能長保平安。”以緣幾乎用儘力氣說:“現在你父親走了,我也要走了,你可以知道真相了……”

“不!你不能走!你不能說了這些話以後就走!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靈均哭着搖她說。

“對不起……”以緣想摸女兒的臉,卻無力抬手。

“我不要對不起!我只要你活着,爸爸也活着,我要當個有父有母的孩子,只要一天就好,一天就好!”靈均哭啞了聲音說。

“請……原諒我們。”以緣仍是說:“請將我們葬在一起,他在海里,我也在海里....火就跟火,土就跟土……”

“不要!你不能丟下我呀!”靈均不接受地說。

“……纏綿不絕地念着,循環不斷地念着,我知道你將往生於我心裏的凈土……”以緣還想張口,卻已淚盡聲絕。

黑暗的漩渦又吸住她,這一次很快,她幾乎可以感覺到等待她的德威,隱約之間還聽到靈均的叫喊,只是愈來愈遠,直至成一小點,然後消失……

“阿姨!阿姨!”靈均看她合上了眼,心魂俱裂地喊道:“媽,你回來,你回來,你不能也死了呀!”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靈均慌亂地在屋內繞一圈,才想直打-一九找救護車。

顫抖地說完住址,她又呆了,只能哭。

電視仍舊放映着,有死亡的父親,躺在她面前的,是將死的母親,天地的崩裂,也不過如此吧!

她覺得好孤獨,前所未有的孤獨,一天之內,從無父無母到有父有母,又到無父無母,以後的日子她要怎麼過呢?

英浩!她想到莫浩,可是他的人仍在台北嗎?就撥這一次電話,若他在,就相信他;若不在,就是情緣盡了。

那一頭是電話答錄機,英浩用中文清楚地說“如果你是靈均,請打下面這一支號碼……”

阿拉伯數字還重複之二次,她很難不記下來,手也就順便撥了。

“喂!是靈均嗎?”英浩一開口就問。

連否認的機會都沒有,她顫抖地說:“我爸死了,我媽也快活不成了。”

“靈均,你在哪裏?告訴我,我馬上來!英浩的語氣有着明顯的焦慮。

她機械式地說出所在地,外面已響起救護車的聲音。

“不要慌,我立刻就來……”

英浩還一直說著,但靈均已放下電話。

急救人員上來檢查量脈博,沒多久便說:“很抱歉,病人已無呼吸,也沒有心跳了。”

靈均只麻木地點點頭,她早知道,德威死了,以緣也不會獨活,只是她不甘心,不甘心這樣被丟下。

幸好她還有英浩,有一根繩索抓牢了,她才不會被這一波波劈面而來的狂流衝倒。

天下着雨,陰陰沉沉,綿延不絕,如一場靜默無聲的哭訴。

靈均穿着一身的黑衣,臂上繫着粗麻,眉頭緊蹙,雙目紅腫,臉色異常的蒼白。

在一旁陪着她的是英浩,也是黑衣黑褲,他握握她的手說:“你確定要去嗎?”

“他是我的父親,我不該去祭拜他嗎?”

“我只是怕你承受不了。”英浩擔心地說。

“我這幾天不都撐下來了嗎?”她又忍不住拭淚說。

一星期過去了,靈均不能吃、不能睡,每天如行屍走肉般,以緣的身後事全靠英浩打點。他聯絡殯儀館,安排火葬場,白天陪她奔波,夜晚伴她熬夜未眠。

“你這個男朋友比真正的女婿還孝順呀!有一次葬儀社的人還說。

靈均什麼都無法想,像水中抓住根浮木般抓住英浩,她此刻只想完成母親的心愿,讓她的父母能在另一個世界毫無阻隔地結合。

車子停在德威公祭的禮堂前,花環花圈從很遠的地方就排起,黑色賓主車一輛三輛,極盡死後的哀榮。比起來,以緣的火化就太悲涼簡陋了。但德威真的需要這些嗎?他一生所求的,死後所要的,不過是一個以緣而已。

靈均下了車,再轉身拿出骨灰罈,上面刻着方以緣,又附着意芋的名字。

“媽,我帶你來看爸爸了。”她低聲地說。

俞總裁的公祭,名流聚集,門禁也頗為森嚴,但靠着英浩,還算順利。

靈均對藏在懷裏的罈子說:“媽,進門了。

禮堂兩旁已坐了不少賓客,祭壇佈置得極為豪華,德威英俊嚴肅的相片就掛在中央。

雪子和兩個孩子穿着孝服跪涕,其他兄弟姊妹則依禮服喪。

倩容眼尖,先看到靈均,連忙走過來說:“你來了,我們都在等你呢!

“雪子還反對我來嗎?”靈均靜靜地問。

“反對也沒有用,訃聞上都寫了方阿姨和你的名字了。”情容說。

“他們不在乎這些虛禮的。”靈均哀傷地說。

這時,敏敏和盈芳也走了過來,環着靈均,尚未-一己語,淚就流了下來。

以緣火化那日,她們幾個人都是在場的。

“先去見見祖母吧!”敏敏說。

她們向坐在一旁的玫鳳走去。

玫鳳仔細看着靈均說:“你就是靈均吧?”

“我是靈均,我也把媽媽帶來了。”她這才亮出懷裏的骨灰罈。

“孩子,亡魂對亡魂,這是會相剋的。”玫鳳倒抽一口氣說。

“俞老太太,我爸媽相剋了一輩子,死了還怕什麼呢?”靈均很直接地說。

“靈均,你應該叫祖母的。”倩容提醒她說。

“我恐怕也是會克人的,最好不要叫。”靈均說。

“我也只不過說你一句呀!’玫風感傷地說:“你這脾氣還真像你爸爸。”

靈均又掉下淚來。

玫鳳拍拍她說:“現在是家屬祭拜,你去和你爸爸告別吧!

她走到祭壇前,雪子站了起來。靈均不看任何人,逕自跪下,捧着骨灰罈,對着照片中的人說:“爸爸,我第一次稱呼你爸爸,我帶媽媽來看你了,我知道你要的,只有她……只有她……”

靈均說到一半就泣不成聲,一旁幾個女眷也哭成一團,引起不少人側目。

魂兮歸來,魄兮歸來,黃泉路上,迢迢相伴呀!

“靈均,別再哭了,你會讓你爸媽走得不安心。”敏敏扶起她說:“禮堂後面有家屬室,你和祖母去休息一下,她想和你說說話。”

靈均想拒絕,但想到母親的交代,再看看英浩鼓勵的眼神,也就不再反對。

她抱起以緣的骨灰罈,再看德威遣照一眼說;

“爸,我很快就會把媽媽還給你。

俞家的人都比靈均想像中的好,他們對她都非常親切,原本相熟的敏敏、盈芳、倩容和智威不用說,連沒正式見過面的振謙和玫鳳,很快就對這個遲了二十年相認的孫女兒噓寒問暖。

葬禮完那日,他們還搶着要帶她回家過夜。

“靈均住我那裏就可以了。”英浩說。

“跟你?那怎麼成?靈均又還沒嫁給你,成何體統呢?”振謙反對的說。

“俞老,靈均這幾天心情一直不穩定,晝夜不分,我比較熟悉她的作息,就由我來照顧她好了。”英浩堅持。

他這一說,全場的人都盯着他,弄得一向很酷的他,也臉紅起來。

“我習慣住英浩那裏,換個地方,恐怕會不自在。”靈均乾脆自己說。

非常時期有非常的做法,但這樣子的表白,也等於是公開她和英浩之間非比尋常的關係。靈均初遭大喪,尚未考慮那麼多,但英浩聽在耳里,卻有說不出的窩心,靈均終於信任他了,如此的交予,必有愛在其中吧!

葬禮次日,公佈遺囑,靈均沒想到自己也有一份。她其實並不在乎,僅介意父母有沒有合葬而已。

德威的屍身已沉大海,搜救人員什麼都沒尋到。說是墳,也不過衣冠冢罷了,但以緣死前說的,海跟海,火跟火,土跟上,所以用火化,再灑入大海,名字也要並列在一塊墓碑上。

然而,雪子卻反對得很厲害,她說:“方以緣的骨灰要怎麼灑,我沒意見,可是德威的墓碑上絕不能有她的名字,不然我以後如何跟孩子解釋呢?”

這些都是靈均側面聽來的,俞慶大樓內第二次碰面,雪子對靈均仍十分冷淡,幾乎裝成沒有她這個人的存在。

當吳律師提到德威財產二分之一給靈均,二分之一屬於雪子母子三人時,雪子當場暴跳起來說:“他什麼時候改的?”

“兩個多月以前。”吳律師說。

“我抗議!德威甚至還不曉得方靈均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野種,怎麼可以把如此龐大的財富交給她?”雪子質問。

“雪子,靈均是我俞家的孫女,請你不要亂說話。”振謙怒喝地說。

“俞大太,不管方小姐的身份為何,俞先生就是指明要給她一半產業,你抗議亦無效。”吳律師接著說:“上頭指定俞信威、俞智威先生為遺產執行人。”

“我不要任何財產,只求我爸媽能用一塊墓碑。靈均站起來說。

“方小姐,這個不勞你費心。”吳律師說:“俞先生在遺囑中已交代清楚,他生前連墓碑都刻做好了,就是俞德威和方以緣兩個名字。

這對眾人都是個意外,難道德威已預見自己和以緣的死亡嗎?

振謙哀嘆地說:“這孩子,父母都還在呢!就做這種不吉利的事!

“不!那塊墓碑不能用,我是他太太,有絕對的權利!”雪子仍吵鬧着。

“生前你不放過他們,為何他們死後還不放過呢?”靈均本不想和她吵,但實在忍不住了。

雪子怒瞪着她,又看見英浩保護她的樣子,狠狠地說:“你以為你勝利了嗎?進了俞家,又想進鐮田家,你不會如願以償的!

“姑姑,我是敬重你的,請你說話要有長輩的樣子。”英浩皺眉說。

“好!好!你們都中了方家這兩個女人的魔,我沒有不放過方以緣,是她死後都不讓我好過,你們應該評評理呀!”雪子歇斯底里地說。

靈均實在看不下去了,轉身來到走廊外。英浩跟出來,她偎在他懷裏,說不出是悲哀,還是疲憊。人生前爭一口氣,人死後爭什麼呢?

她無奈地說:“如果我媽還在,一定會說:隨她去吧!”

“那你父親會死不瞑目的。”莫浩說:“很多事是不能‘隨她去’的,假若你真的‘隨我去’,我會難過一輩子幄!”

靈均總算勉強笑了一下,說:“我想我爸媽在天之靈會不會爭個不休呢!我甚至想,他們有一座好大的房子,好美的花園,後面還有一座農場。有一天,他們還會請我去參觀,我要帶好多花種……”她說著說著,又哭了出來。

時間會治癒一切,但經過最初的震驚后,她的哀痛感愈來愈深,似乎是無止盡的,像要在她的心中鑽一個洞。

這哭出來的心洞能夠補綴嗎?…

因為救難搜索的處理,以緣的骨灰能灑在德威出事的海面上,已是三個月之後了。

家志在琉球有朋友,所以先去佈置一切;接着信威、智威、英浩三個男生先到;再是敏敏、倩容、盈芳和靈均迎着骨灰而來。

那日雖冷,但陽光普照,幾朵雲飄來,光線折射,如同降下海面的天梯。

近海及沙灘已有不少家屬憑弔的花朵。家志將船駛出,海已恢復往日的平靜美麗,一點都看不出曾葬送過二百三十五條人命。

他們在天梯形成一大圈,太陽光芒最神奇明亮時,將骨灰罈開封。那灰順着餘光,落入大海,靈均隨着風向,灑在四個方向。

她嘴裹不斷說:“媽,爸爸在此,你好好走吧!”

骨灰飄散,海似溫柔許多。她們又開始酒花,一束束水仙、百合、玫瑰、雛菊

海變得艷麗,浮載浮沉,如一列歡送的隊伍。

“爸,媽,你們一路好走呀!”靈均哭着對大海說。

“還有這個。”盈芳走過來,捧着一個盒子。

“是紫晶水仙,既然碎了,就不如也葬在大海吧!”敏敏說。

“人在物在,人亡物亡。”靈均點點頭說。

信威接過,鬆手一放,沉重的盒子在海面晃了幾下,一會兒就被吞噬,而方才那些花,也-一遠去,不知流落何處,海又回到它原有的平滑蔚藍。

家志將船駛回港口,任務完成,大家的心都踏實許多。雖不免留戀難捨,但人世間,各人有各人的位署,到目前為止,他們都沒有走錯路的遺憾,也更珍惜所擁有的。

夕陽西下,海風不再溫熱,靈均說:“你們先回旅館吧!我還想在海邊走走。”

“我陪你。”英浩說。

兩人沿着沙灘而去。冬日的黃昏,光力微弱,紅黃紫的色彩都很平淡,景觀不美,風又凄惻;因此幾乎不見遊人。

“這可以拿來種花。”靈均撿起一個貝殼說。

“我可以拿來做設計。”英浩將它放入口袋說。

靈均開始拾貝殼,有的英浩同意,有的他搖頭。

最後他說:之垣一年你學也休了,何不乘機四處旅行“,我會帶你看遍世界最美的海灘,撿遍最美的貝冗。

“這就是你們有錢人的生活方式嗎?”她笑着問。

“別忘了,你現在也是有錢人。”英浩回答她說。

“我還是寧可回到一心想存錢買農場,有‘阿姨’和‘俞叔叔’陪伴的日子。她收回笑容說。

“那我呢?你要那時候的我,還是現在的我呢?”英浩看着她問。

“有什麼差別嗎?”她故意問。

“沒有太大的差別,一樣都是愛你。”他說。

“如果愛我,能不能把頭髮剪短,別穿那麼炫,又常一副很酷的樣子?我喜歡平實耐用的男生,能喂牛種草那一型的。”她又有笑容了。

“我頭髮有什麼錯?衣着有什麼錯?我天生酷樣,難道也犯法嗎?”他一臉認真地反駁。

看他的表情,靈均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哇!原來你在要我!”英浩一把抓住她說:

“告訴我,你愛我。”

“看!太陽要落入海里了!”靈均顧左右而言他的說;

一小瓣圓在遙遠的地平線,溫黃如一枚玉戒,四周是蒼茫的藍,不光艷、不什南,卻有種楚楚可憐的韻味。

靈均不由得揮揮手大叫:“再見了,爸爸,再見了,媽媽,祝你們永生快樂!

“再見了,爸爸,再見了,媽媽,我會以我的生命來愛靈均,照顧靈均!”英浩也揮手叫,聲音更大。

她驚愕地看着他,心中有令人想哭的感動。

她悄悄環住他,在他耳邊說:“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比你的花草還愛嗎?”他亮着眸子,愉悅地問。

“還愛。”她笑着說。

他吻住她,把笑意及歡樂變成彼此之間的承諾與盟約,永遠不離不棄。

此時,太陽已完全消失,無邊緩緩潛移着幾道淺淺透明的紫,像極了曾在世上二十二載,幾番易主的紫晶水仙,特別是那幽幽柔柔、多情含淚的色澤。

彩雲易散,紫晶易碎,真情卻在散與碎之中,跨入了永恆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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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夢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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