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聖誕夜,俞家在洛杉礬的別墅也不能免俗地擺了棵大聖誕樹,那還是智威帶着一群小輩,到特定的山坡地,很辛苦地砍回來的。

接着就是到地下室,抱出一箱箱年年累積的飾品,汰舊換新,一層層佈置上去。小輩最愛掛的是他們由學校自製回來的小玩意;智威也獻寶似地,—一陳列他小時候做的小天使、和平烏、玻璃球、小鈴銷……年代都還標得很清楚,像一段成長的歷史。

“看起來,你的手藝一直沒有進步嘛!”倩容丑着智威說。

“何止沒進步,根本是退步。”佳洛在一旁扇火說:“瞧他十六歲的和平鳥,翅膀都裝反了,因為他那時候交了三個女朋友,心都在很遙遠的地方。”

“不是三個,是五個,你不要扭曲我的光榮紀錄。”智威頂了回去。

“別聽他們兄妹鬥嘴。”俞老太太玫鳳對倩容說:“智威一向是個單純的孩子,有一次他還扮演幼年的耶穌呢!”

在場的人全部一臉驚愕,然。笑得東倒西。

“好在我沒拿水果出來,否則你們現在早噴得一地了。”雪子最先回復正常的說。

“有什麼好笑的?耶穌來自東方,我也來自東方;他黑髮,我也黑髮;他有智慧,我也有智慧……”智威說。

“愈說愈離譜了!”倩容笑着說。

“我好像還有照片喔!應該翻出來看看。”玫鳳說著,便要起身。

“不要!”智威連忙阻止,一點都不像已三十齣頭的成年人。

最後大家還是看到了,照片傳了好幾天,還編出了許多調侃的笑話。

聖誕樹就在這一次次溫馨的笑鬧中裝飾完成,當亮起彩色燈泡時,十尺高的巨樹美不勝收,晶瑩剔透的光芒投射在室內,真是火的樹、銀的花,人人都讚歎。

至於屋外的擺設,是過節前一個星期,信威趕來弄的。前家兩兄弟將燈泡穿於樹叢花間,接好電,一按開關,就是連路人都要駐足觀看的夢幻世界了。

貢獻最少的是德威,他聖誕節前一天才飛到洛杉礬,但沒有人會說他,連數落的玩笑話都不曾有。

當晚,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聖誕大餐,中西合壁,火雞是預訂的,外用西洋式烤法,裏面是塞中國糯米雞的料,大家吃得笑語晏晏,齒頰留香。

飯後,雪子和敏敏領着女眷和孩子去教堂望平安夜的彌撒,倩容已事先教大夥唱幾首聖歌,正好去感受那節慶的氣氛。

男人們則寧可留在家中,升起壁爐,討論這將去一年的得與失。他們習慣性地以政治和時局當開場白,人手一杯香檳,抒發己見,當然最後的論點都會回到雲朋連任台北市議員的事。

“現在市議員沒那麼好做了,我真想退下來當我的律師。”雲朋撥着爐火中的木柴說。

“佳洛說,你不選,就由她來出馬,她也可以來個悲情訴求。”信威說。

“她有什麼悲情?資本家的女兒,最大的煩惱是有錢沒時間花,度假排不出檔期,她悲什麼?”俞振謙笑着說,然後再把話題轉向德威:“最近製藥界股票漲得厲害,我記得你在這方面也研究好長一段時間了,是不是估計好,準備下年度投入市場了?”

德威一臉的心事重重,振謙等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發現大家盯着他,他清清喉嚨說:“我已經做好分析了。下個世紀,電腦、電子、醫學、生化技術,都會日新月益,一本萬利。前兩者,俞慶都發展得很好;后兩者,既有一些根基,也不要放棄。所以我已經和日本、西德、美東的製藥界聯繫,明年初就會有眉目。”

“很好,企業就是要不斷更新,隨着時代潮流走,像我由上海的建築,到台灣的紡織電子,到後來的房地產,搭了順風船,事業不做大也難。”振謙又好漢提當年勇了,“人就是要有眼光,會用人、會抓機會,在交棒時要確定龍首,坐穩江山。像你們大哥,我就放心極了。”

德威靜靜聽着,一如往常,喜怒不形於色。對各種稿贊,永遠無動於衷。

一等父親誇完,他就說:“明年二月紐約有個藥學年會,是我們認識各廠商和弄清製藥動向的時機,我已報了名,但可能無法參加,所以要麻煩信威出席了。”

“我?我一向只搞電腦,而且明年二月歐洲新廠成立,我必須走一趟,怕沒有辦法。”信威搖頭說。

“是嗎?我還想請你代我到東京開亞洲貨幣會議,你的事盡可以交給別人,不是嗎?”德威說。

“大哥,俞慶的正牌掌門總裁可是你,你一向是俞慶的代表,而我呢?只是跑業務的,怕會引人猜疑。”信威仍覺得怪怪的。

“事實上,真正為俞家做事的是你,又何必謙虛呢?”德威想想又說:“若是真沒空,就智威去好了,他過去三年在你那裏表現得可圈可點,現在輪到我來訓練了。”

智威從小就最怕這位大哥,忙不迭地說:“我由溫哥華到巴西聖保羅,都有一連串生意要談,大概也走不開。

“美加部份有大姊夫撐着,中南美不是有個劉家志嗎?”德威說:“我聽說他很有領導統馭力,尤其在法律規則較混亂的地區,他就特別英雄有用武之地。

“大哥也知道劉家志?”智威驚訝地問。

“你們不是稱我為掌門總裁嗎?”德威只笑笑說。

振謙一向對長子的任何變化都很敏感,他忍不住問:“你把這個會推給別人,那個會也不能參加,你到底在忙什麼呢?

“我正要告訴大家,我已經接受桃園一所大學的邀請,在他們的企管系開兩門課,所以我必須長時間待在台灣了。”德威不慌不忙地說。

“什麼?”幾個人同時驚呼。

“其實,這已不是第一所大學和我接觸*”德威不受眾人眼光的影響繼續說:“教書一直是我的心愿,這幾年俞慶已成為國際性的大企業,組織架構都很健。全,信威和智威也做得有聲有色,我想我可以撥出一些時間,做自己有興趣的事了。

“這麼重大的事,你起碼要和大家商量一下,才做決定?”振謙仍無法接受。

“爸,教書只花我很少量的時間,我的人仍在俞慶。大樓,只是出國開會的部分,要多勞煩信威和智威了。”德威說。

“我還是不懂,你喜歡教書,過幾年等你退休時,任你去教個痛快。”振謙說:“但現在你還年輕,俞慶需要你,也正是你最能大展身手的時候,你為什麼要分神呢?”

“我不是分神,這一切也都是為了俞慶。”德威把事先想好的一套說詞拿出來,“爸鼓勵雲朋往政治界走,希望我們在政商兩方面都有顯赫的聲名,而我此刻所做的,不過是往學術界走,既可提高俞慶的形象,又可儲備我們未來的研究人脈,這也是另一種‘大展身手’,不是嗎?”

振謙沉吟一下,似乎被說服了,最後點點頭說:

‘嗯!說的有理!還是德威想得遠。你去教書,很好!藥廠投資的事就交給智威了。”

智威是很想去試試新的領域,只要大哥不“隨待”左右就好。

信威則望着手中的香濱酒發獃。德威一向是他們三兄弟中最愛讀書,也最有學者風範的一個,他在英國拿了經濟學博士,又到日本念藥學,後來又回去瑞士遊學好一陣子,論當教授,是有足夠的資格了,但怎麼會選在這個時候呢?

對於突發的事件,信威都會本能的懷疑,尤其對象是他最一板一眼,又深思熟慮的大哥,在學年中途開課,又在新投資開始前放手,這絕對不是德威的作風,他是哪裏不對勁了?

振謙年紀大,德威旅途勞頓,兩人先行告退後,剩下的三個男人繼續聊無。

“我覺得大哥有些不正常。”信威提出內心的疑問。

“我以為只有我這麼想哩!”智威說:“看他的舉動,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要告老還鄉了。

“我也不吃他走向學術界那一套。每個星期跑桃園,那多辛苦呀!”雲朋說。

“現在回想一下,大哥是變了,”信威皺着眉說:

“特別是這兩個月,總是行色匆匆。老媽七十大壽,他沒待滿一天;凱中、凱雯雙胞胎的生日,他甚至沒到,好像台灣有什麼事讓他走不開似的。

“如今又長期留在台灣,連國都懶得出了。”雲朋接著說:“問題是,大嫂和孩子都在洛杉礬……”

“他會不會有外遇,金屋藏嬌去了?”智威陡地冒出一句話。

“大哥?不可能的!”信威和雲朋異口同聲的說。

“但,除了女人,“還會有什麼能讓男人一百八十度轉變呢?”信威不解。

“那是你們這兩位寶兄寶弟難過美人關。”雲朋說:“但並不表示全天下男人的改變,都是因為女人呀!

“小心佳洛又要罰你跪了!”信威笑着說。

“我們老夫老妻,早不來這一招了。”雲朋回答說。

“也許我們根本就不需要懷疑什麼。”智威說:“大哥向來說一不二,不做違心之論,或許他早有往學術研究路線走的意思。

“不論有或沒有,我們也管不了,不是嗎?”雲朋說。

信威暫時同意大家,但他仍然覺得德威轉折太大,就像二十年前他突然到瑞士遊學兩年一樣,總透着某種比表面更複雜的難言之隱。

兄弟聚別匆匆,要探索真相也很困難,再加上德威的個性和重私隱,這是不聞不問的好。

外遇?哈!真虧智威想得出來!

德威一回到房裏就打電話給以緣,他現在已慢慢習慣她的新名字,不再叫她意芊。

台灣也是假日,算算時間是午後兩點,愛乾淨的以緣,八成又在清理她那早已經無塵無垢的房舍了。

二十年的分離,兩人都有一些變化。比如,他的深沉急躁,愛用命令人的口吻;而以緣比以往更虔誠信教,全年吃素念佛外,衣服一律灰黑白幾種顏色,頭髮直直紮起,臉上不施脂粉,淡得如一尊玉觀音。

他非常怕她會出家。

“這輩子因為你,我是入不了佛門了。”她無奈的說。

德威內心竊喜,只要碰到以緣,他們所有的愛欲情痴都來了;想必他們的前世有很深很深的宿緣,今生才會如此相契難捨。

電話接通,以緣細柔的聲傳來:“喂?

“我是德威。”他展開一抹不自覺的微笑說:“你還好嗎?我猜你是在打掃房子吧?

“你猜錯了!”她聲音中含着笑意,“我正在放一盆竹,是靈均昨天帶回來的。”

“你現在有兩盆竹了,過兩天我再帶松和梅回家,歲寒三友就都有了。”他興緻勃勃的說。

“過兩天?”她不解地問:“你不是才到美國嗎?”

“我明天下午的飛機就回台灣。”他說。

“這是合家團聚的時候,你應該多陪陪你的家人才對。”她真心地說。

“我陪他們還不夠久嗎?”他說:“在我心目中,你才是我最至愛的妻子,想想看我們被迫分散多少年?如今我們都不年輕了,我只想珍惜每一個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我不要聽到你說‘你的家人’的字眼,那有多傷我的心,你明白嗎?

“德威,聚散有緣,一切是命。我們自己受了苦,雪子和孩子們是無辜的,又何必拖累他們呢?”她舊話重提的說。

“很好!你想成仙成佛,怕增加罪孽,雪子要一個丈夫,永遠活在虛幻的快樂中,那就讓我墜入地獄好了!我來背全部的罪業,受刀火、受鞭答,你就日日拜佛,求我早死早了,永世不得超生吧!”他情緒激動地說。

“德威,別這樣!你明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她急急地說。

“那就不要排斥我、拒絕我!上天讓我們相逢,就是註定我們的夫妻情份未了,不是嗎?”他幾近哀求的說。

她輕嘆一口氣,說:“你總讓我破戒、觸法,有斷不了的煩惱、參不透的妄念,不寂不靜,離佛道愈來愈遠了。”

“不!你錯了!你是距佛道愈來愈近。”他說:

“記得你告訴我釋迦牟尼捨身喂虎的故事嗎?我就是那一頭虎,你拿自己喂我,我保證很快就天降香花,讓你立地成佛了。

“你在胡說什麼呀?”她忍不住笑說。

“我不是胡說。”德威仍一本正經的說:“所謂佛心,就是慈悲之心,不忍人之心。我看很多出家的僧尼,拋棄親人時的狠絕,根本不具有菩薩心腸。像你,有機會一走了之,卻為我們留下,解我們的苦痛,這才是最困難的修行,真正的入世成佛。”

以緣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緩緩說:“你還不懂佛家的‘棄絕’之意,你懷的仍是世人私心的眼光

“我就是私心,要你修我!還記得劉大任那首‘我願’詩嗎?”他打斷她說。

她尚未反應,他就急急背頌——

我願把我金鋼石也似的心兒

琢成一百單八粒念殊

用柔韌得精金也似的情絲串着

當你一心念我的時候

念一聲“我愛”

一搖一粒念珠

纏綿不絕地念着

一循環不斷地念着

我知道你將往生於我心裏的凈土

那頭無聲,久久才傳來一聲嘆息,深深的、長長的,令他心痛,也令他沉默以對。

外面有紛雜的吵鬧聲,是孩子們望彌撒回來了。

他像是怕嚇着她,極溫柔地說,“我必須走了,後天見。”

“再見。”她只說。

掛了電話,他仍在原地。

我的愛妻,意芊或以緣,都屬於我,他在心裏想着。

他聽到凱中和凱雯在喊爸爸,這才挪動着早已不受他指揮的雙腳,很沉重的、一步步下樓去。

德威和孩子們磨菇一陣,聊聊學校,談談凱中喜歡的科幻書和凱雯着迷的探險故事,再送他們上床。

這對雙胞胎長得並不像,但同時偏到雪子的家族,東洋味很濃。德威並未因此減少愛他們的心,只是以緣一出現,就再也沒有什麼比她更重要了。

回到卧房,雪子已梳亮頭髮,穿一件白絲睡衣,四周有淡淡花香,一如她平日的端凈整潔。

這是德威習慣的方式,由意芊而來的,如今看來,雪子的味道仍太“重”了。

但這種比較是極不公平的,他看見雪子要整理他的行李,連忙說:“不用弄了,我明天下午就走。”

“那麼快?”雪子相當驚訝,“我們以為你至少會留到新年假期后,孩子都非常想你……”

“我要回台灣準備教書的事,第一次當老師,總不能太草率。”他說話時,並不看她。

“下次要見你,又得等過農曆年了。”雪子盡量藏住埋怨,怕德威不高興。

德威面無表情,也不回答,只拿着行李往外走。

“你要做什麼?”雪子問。

“我有時差問題,怕會吵到你睡眠,所以我今晚就住客房。”他說。

這種事以前也常發生,德威長年在外奔波,幾個洲飛來飛去,需要休息比需要她還多。他是個慾望不強的男人,事業心重於一切,既不膩妻子,也沒見他多看哪個女人一眼,因此雪子也就配合他的清心寡欲。

但最近他的奇怪舉止和外傳的流言,令她不安,她忍不住說:“我們將近半年沒在一起了,你來也不肯同床,這像什麼夫妻呢?”

“我實在很累了。”德威用不想爭辯的口氣說。

他放下行李,直接進浴室梳洗。一身睡衣出來,往床上一躺,背對着雪子,全沒有說話和溫存的意願。

他對雪子並沒有太大的歉疚,畢竟她擁有他十二年,名義上是俞家大少奶奶,兩個孩子像王子公主般尊寵地養着,享盡了多少榮華富貴。

反觀以緣,和他相識一年,夫妻一年,此後就在貧情的邊緣掙扎;而可憐的靈均,必須忍受無父無母的缺憾,她們母女才是他真正愧對的人。

用命運的角度來看,雪子的幸福正是建築在以緣的不幸上,而他的最大錯誤是不愛雪子,偏又娶了她。

另一邊的雪子,輾轉反側,無法成眠,她幾次想開口,但卻因德威那異於平日的冷漠而打住。

她自己是受傳統式日本教育長大的,做個賢妻良母,不過問先生的事,但她絕對不能忍受配偶有外遇,因為那是代表品格的墮落,及彼此間的信任徹底破壞。

台北捎來的消息是真的嗎?有人說德威和一個小他二十幾歲的大學女生密切往來。

開始時她只覺得荒謬,因為德威不是那種受美色所惑的人,但他近來的表現,暗示了他的種種轉變,為此,她還去讀了一些有關“中年危機”的書,愈看愈心驚膽顫。

這種事,俞家人是不會幫忙的,她娘家的人又太遠,唯一在附近的只有英浩,她這侄兒,一向古怪孤傲,但最敬愛德威,必會去查個水落石出;而萬一德威發現了,看是英浩,也不會太苛責。

黎明前,雪子下定了去三藩市的決心,而且是愈快愈好!

雪子有機會北上,已是新年過後。

英浩的住處常常換,她來看過他幾次,每回總被引到很奇怪的地方,遇見一些很奇怪的人。

她娘家的人認為,英浩是被寵壞了。身為年紀差一截的么兒,長相俊美,聰明過人,舉手投足間又有一種天生的貴族姿態,自幼就被人像寶玉般捧着,誰知道長大後會叛逆成這樣呢?

而愛脫離軌道的地,偏偏又和傳統保守的德威有極投契的感情,事實上,雪子的婚姻,也是英浩大力湊合而成的。

那一年,德威到日本來掌家族企業,謙田家和俞家本就有生意往來,再加上英浩的母親來自台灣,與俞家是好朋友,所以德威就時常來走動。

雪子第一次看到他,就對他有強烈的好感,但他總是淡而有禮,一副很難親近的樣子,反而是才十歲的英浩,跟前跟後,滿口叔叔地一直叫,讓她好生羨慕。

他們的婚事提了兩、三年,總不冷不熱,懸宕在那裏。後來真的要步入禮堂時,她還以為自己在作夢,有時她也覺得這場等待中,她太死心眼,也太要倔,但是她愛德威,再沒有一個男人能如此撥動她的心弦。

好笑的是,結婚後她仍學不會與他相處。他是個好丈夫,但話太少,絕大部份的時間都埋首在他的工作中,沒有孩子之前的雪子是十分寂寞的。

那段時間幸好有英浩,他跑來和他們住,一起和她學好中文,讓德威偶爾有輕鬆愉快的笑聲,也讓他們的婚姻平順地走下去。

雙胞胎出生后,英浩去念寄宿學校,德威也開始他四處奔忙的生活,長年不在家。雪子安於撫養子女,把家協置得溫馨美滿,期待着德威的每一次歸來。

從東京、台北到洛杉礬,每個家她都如此盡心儘力,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好媳婦、好嫂嫂,任勞任怨,絕無二心。她對德威唯一的要求只有“忠實”,他對她淡,對別的女人要更淡。倘若他真的有外遇,她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麼激烈的事情來。

因為心事重重,又兼三藩市的路窄陡難繞。一象柔順的雪子也決沉不住氣了。

順着四十五度的斜坡停好車,她要找的號碼是十四號,當她依次數到十二號時,下一棟房子卻跳到三十二。

站在冷冷的天裏,她沮喪極了。

問了路人,在十分鐘后,她才在一條短巷底找到了莫浩的住處。

望着那牆縫都長出花草的古舊洋房,她忍不住搖頭,且比起以前他去住過的冰屋、洞穴、草寮…這算是很正常的了。

打開生鏽的鐵門,爬着黑黝黝的樓梯來到二樓,長廊兩端各有一戶人家,雪子選了畫有異藍圖騰和掛着干玉米、烏骨的那扇門。

她按兩下鈴,英浩那張俊長的臉冒出來,頭髮剪短一些,但仍是卷散的。好在他五官突出,濃眉和炯炯有神的雙眼,帶着剛毅的男人味,否則真可以打扮成一代艷姬。

他的脾氣和那好看的外表,絕對是兩個極端。

“姑姑。”他事先曉得她要來,短短打了個招呼。

“你又不是沒錢,怎麼老住這種破爛地方呢?”雪子叨念地說:“看起來又臟又亂,會舒服才怪。”

英浩動動嘴角,聳聳肩膀,並不說話。

她更往裏走,才發現她剛剛用的“破爛”。“髒亂”形容詞,太輕描淡寫了。

這房子有百年的歷史,是不用說了,隔間木板東拼西湊,幾個沙發桌椅,全都造形奇特,破洞百出;廚房被油煙熏成黑色,設備都是博物館才看得到的;玻璃窗上掛滿了各色玉米及大把乾燥花,角落堆了許多美術顏料。

英浩的房間還算整齊,只是窗帘和床被的顏色,一深藍,一腥紅,教人窒息。他室友的卧房則更令人目瞪口呆,牆上全是色彩奪目的壁毯,各種真假植物遍佈,其中放了許多石器時代的器物、木杖、陶碗。大缸、祭祖壇、面具……雪子真怕自己多看一眼,晚上就要作惡夢了。

“蓋瑞是古生物學家。”英浩簡短地說,並關上房門。

“你幹嘛老和這些怪人在一起呢?”雪子問。

“那不是怪,是生命力。”他回答。

雪子好不容易找了個看起來安全的沙發,才坐下,人便整個深陷,還有一隻大貓竄出,身上的毛不灰不黑,眼睛是淺綠近白的透明色,看起來陰森恐怖。

“那是‘阿千’,是這裏最老的房客,據說有一百歲了,不過它有九條命,會死而復活。”英浩一本正經的說。

“別那麼孩子氣了。”雪子努力坐得端正地道:

“你下星期要回東京嗎?”

“不回去不行,‘洛伊’春季的企畫要做最後的定奪。”他說。

“真沒想到你小時候學的美術和音樂,竟能幫你創出一番事業。”她稱讚着。

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英浩從小學鋼琴和畫,因有些天份,屢次得獎,便被視為神童;後來他明白,家人絕不允許他當音樂家及畫家時,便拒絕再學習。

“我也非常意外,沒想到有人會喜歡我的想法,銷售的力量實在太大了。”他只淡淡的說:“一切只是外在和包裝,它們起來得快,也跌落得快,我並不期待我’會流行很久。”

他一邊說,一邊閑閑的在電腦上敲幾個音符。

雪子對這侄兒常有無可奈何的感覺,他對什麼都不當真、不在乎,名利雖俯拾即是,他卻不當一回事。

外人看他是傲,家人看他是怪,沒有人能管得動他。

“姑姑,你這趟飛來,不是要討論我的工作吧?”他漫不經心地說,並在圓桌前調一種琥珀綠的顏色。

“ROY,”雪子叫他的英文名字,然後頓一下才說:“你姑丈可能有外遇。”

他太驚訝了,不自覺的揚起唇角,笑了起來,這個笑帶出他臉部生動的表情,把原本嚴肅的樣子轉為瀟洒迷人,回到他翩翩佳公子的本色;可惜他很少笑,除非情況特殊。

“是誰造的謠?”他仍覺得不可思議。

“不是造謠,我還有照片呢!德威連避都不避。”雪子翻出證物說。

拍照的技術很好,背景一片模糊,把男女主角清楚的烘托出來。

德威笑得很開心,彷彿年輕了十歲,那種溢於言表的快樂,甚至在家裏都不常見;那女孩得長得很秀凈,一雙眸子尤其明澈,英浩可以想像她凝視或眨眼時,會漾着令人心動的光芒。

她正看着德威,眼中有着專註與崇拜。

英浩的眉頭皺了起來,只說:“這不能證明什麼。”

“是不能。”雪子說:“所以這一趟我來,就是要你去台灣幫我查。”

“你為什麼不直接問姑丈呢?”他建議說。

“這種事我問不出口,而且我也不想驚動任何人。”雪子說:“ROY,姑姑只能信任你了,如果這照片只是個誤會,大家都可以安心,如……”

“沒有如果。”他簡潔地說:“我去!我會洗刷姑丈的清白。”

雪子站起來,鞠了一個日本式的躬;她的臉仍如先前那般的蒼白,不像英浩那樣的有信心,婚姻之事,冷暖自知,她和德威之間的問題,早非一朝一夕了。

“謝謝你。”她輕聲說。英浩送雪子下樓,看她的車緩緩往山下駛去。

他一直是這樁婚姻的見證人,印象最深的是德威慣常的彬彬有禮,對妻子真是做到了“相敬如賓”的態度。這樣一個律己遵禮的人,怎麼會有外遇呢?

那張照片必有個合理的解釋,他會查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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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夢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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