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掙扎

十二闌乾和笑憑,風露生寒,人在蓮花頂。睡重不知殘酒醒,紅簾幾度啼鴉瞑。

——吳文英·蝶戀花

康熙二十年,春末,蘇州河畔。

晴朗的天氣下,一艘畫舫緩緩地穿過河面,舫上是精緻的飛宇樓台,盤貨頂及柱旁都有雕椅可坐,一度席渣簾深深垂着,一看就知道是官家的氣派,戴坐的多半是某大官員的內眷。

朵朵春花飛過,在幾座小橋外,一大片地曬滿了染色的巾布,有紅、有黃、有藍,在這絲綢之鄉的蘇州,是個極普遍的景觀。驀地,幾聲狗吠,巾布如浪般翻滾起來,紅遮住藍,藍壓蓋黃,一個人從中竄出,引起了幾個染工的抗議追打。“兄弟們,對不起啦!”這位冒失鬼說。“該死的!急着要去投胎呀!”有人叫罵。這的確是比投胎還重要的事啊!張寅青急忙趕着路,橋連着橋,一心還想着方才的消息──清廷竟然派人來接走了攸君!

從今年一月,鄭經病死的消息傳來后,張寅青便奉命與姐夫許得耀過海去看究竟。結果才一下船,就聽見能幹的長子鄭克獎為人所襲殺,陰謀者立了方十二歲的鄭克爽,政事混亂到令人失望的局面。

陳永華的女兒自殺,鄭家地位最高的董太妃鬱積成疾,而滯留在台灣的明朝宗室寧靖王則搖頭對他們說:“唉!奈何天寬海闊,到頭來,還是沒有立足之地,現在只有備好自己與家人的棺木,做殉國之打算了。”

顧端宇和許得耀原本就與陳永華友好,以致張寅青一行人一去,便處處受到監視,連要進一步談合作都很困難,最後又只好跨海而回。從舟山百來,他們又在紹興逗留,向無名和尚及張潛略微報告來龍去脈。

“大周的吳世蟠逃入雲南,西南戰事快結束,清廷的軍隊已在東南沿海佈局,準備全力對付台灣。”張寅青說:“寧靖王之意,是要我們保住江南、江北已建立起的秘密勢力,不必趟這淌渾水,以免與之俱亡。”

無名和尚看着天地會的文件,念着上面的幾句話:“人心已渙散,復明者,乃如復九世之讎;有仇者,民族乃不絕。”“九世之讎?那我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大明復興了?”張潛問。“幸好你已經結婚生子,替我們大明帝國傳個後代,總會等到那一天的。”無名和尚說。

“滿清乃荑蠻族,無典章也無制度,根本無法持久。”顧端宇說:“我父執輩的宿儒,雖立志不出仕,但也不反對門生任職清廷。他們認為,滿人依賴漢人愈多,到時要顛覆清廷也愈容易。”

“這就是載舟之水,亦能覆舟的道理。”許得耀點點頭說。張寅青面對長輩們,自然只有聆聽教誨的份,但他人雖在紹興,心卻一直留在蘇州,他已經三個月沒見到攸君了!從去年夏末白衣庵那一夜起,他不是夜訪攸君,就是攸君到拓安鎮來。

夜訪其實是不妥的,如果被人發現,有損攸君的名節,況且,夜深人靜時,兩情纏綣,若不是有很強的自制力,很容易發生出軌之事,所以,攸君總是禁止他來。然而,不高的牆,幾乎沒有防備的庵,加上牆內有他一心惦念的人,腳就不知不覺的常往蘇州的方向跑。攸君到拓安鎮做客時,見了面,又是另一種不同的滋味。

阿絢的漢姓單用一個“羅”字,攸君便是羅家的遠親,在眾人之前,張寅青待她客氣又冷淡,只有在轉瞬之間,以眼神交流,沒有人懷疑他們的愛是如此熾烈。

比較令人討厭的是十四歲的漢亭,見到攸君,就兩眼發亮,有事沒事就表現出那不成熟的魅力,一會兒像大男孩般糾纏她,一會兒又以為自己是男人般的愛慕她,也不想想他下巴的鬍子還沒長出來呢!

他只恨自己和攸君間還有太多的障礙,感情不能公開,沒有辦法大聲說:“攸君是我的!”今年,他們在討論西南的局勢時,張寅青就擔心清廷會來要人了,卻沒想到他仍然慢了一步,沒和攸君道別就讓她回北京,他怎麼也放不下這顆心的!那織造衛門派出的畫舫就在兩條橋外,張寅青加緊步伐,險些撞翻一個書畫攤,更沒注意到一列轎隊。“寅青!”轎中有個麗服的婦人探出頭喊他。他其實並沒聽真切,直到一匹馬橫在他面前,他頭一抬,赫然是一身馬裝的漢亭。“師兄,你急着要去哪兒呀?”漢亭問。“碼頭有事!”張寅青搪塞着,眼看畫舫愈走愈遠。“叵是要送攸君過江北的事,阿官都打點了。”阿絢在橋里說。“攸君怎麼會突然要回北京呢?”張寅青盡量維持平靜問。“是織造衛門領着宮中的密旨來的。”阿絢說:“據說,靖王府的征豪貝勒還到江北親自迎接,非常慎重其事的,攸君總算達成回家的心愿了!”“攸君很高興嗎?”張寅青心中百味雜陳地問。“當然,都迫不及待了!”漢亭說。

張寅青瞪了師凝一眼,心情更顯沉重。在幾乎匆忙又無禮地告別後,他繼續沿着蘇州河前進,但畫舫早已不見蹤影,不過,他很清楚江北的閘口,在他沒見到攸君之前,沒有任何一條船能夠通過!

這梅林閘口,攸君來過一次,那是去年秋天的花船會,所有的舟舫都搭着各式花棚,妝點不同色彩的絲綢,聚集在河中破浪前進。千帆林立的景象,攸君見過,但都是帶着殺戮的戰船,不似蘇州河上花船的美。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張寅青時,他回答,“若我們把這些花綳拿下,立刻就是戰船,能直攻江寧,你信不信?”攸君不得不信,因為她知道顧端宇有個漕幫,而河舟工人以張寅青馬首是瞻,是一股大清皇帝也鞭長莫及的力量。不過,花船會仍是她生命中少數極美的回憶。白畫,絲綢飄飄,花葉飛舞,如蓬萊仙境;入夜後,舟船點燈,浮蕩河面,排有各式隊形,更是神秘精彩。而那美,最主要是有張寅青與她共賞。如今她又來到梅林閘口,由湘簾望出去,是平日的繁盛景象,而她將回到北京,但她卻已三個月沒有張寅青的消息了。急急的是歸心,依依的卻是離愁,倘若此去再難想見,張寅青會如何?她又會如何?她好希望陳圓圓能在她身旁,但她曾說:“我的身份與你不同,還是迴避些好。”另外,她要面對的還有徵豪,七年不見,不知昔日的俊美少年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太多太多的事,使原本堅強的她,也感到無法確定的脆弱。“開第一道閘!”外頭有嘹亮的聲音喊着。水流不同了,攸君站了起來,由弦窗往外看,一艘有士兵守立的大船靠在北岸,船身上印個“靖”字,想必來自靖王府。

二十二歲的征豪已完全脫去稚氣,俊秀的臉上帶了幾分陽剛,但那眼神及微笑,仍是他與生俱來的溫文爾雅,在那一瞬間,攸君突然想起他的舊時模樣,清清楚楚,彷彿記憶不曾喪失過。

“攸君!”征豪跨兩步迎接她,毫不隱藏他快樂的心境。“征……貝勒爺!”攸君及時改了稱呼。征豪也感到幾許尷尬地說:“我還是習慣你叫我征哥哥。”“我們都長大了。”她大方地說。

“是呀!七年了,我以為仗永遠打不完,我也永遠見不到你。”征豪說:“一有人由西南回來,我就會打聽你的下落,直到今年初,才有你到蘇州的消息。”“我額娘……”她忍不住問。“建寧姑姑好可憐,三藩亂事再不結束,她恐怕就撐不下去了,而你是她唯一的希望。”這一說,攸君的心便酸酸地揪痛起來。畫舫慢慢駛離,征豪正要再敘離情,就有人走過來說:“啟稟貝勒爺,第二道閘門出了問題,船不能開。”“怎麼會呢?”征豪皺着眉頭說。他將攸君安頓在最好的艙房內,立刻出去解決麻煩。攸君坐在雕着花鳥和鋪着錦緞的床上,一切恍如在夢中,這條船很快就要送她回到久違的過去。有腳步聲傳來,攸君以為是服侍的丫鬟,人方坐正,卻見一身工人打扮的張寅青出現,她驚喜地叫一聲。“你要不告而別就回北京嗎?”他一來便提出控訴。“你明知道不會!”攸君見他風塵僕僕,又一臉焦慮憔悴,心疼地說:“即使我必須離開,我的心也都永遠留在你這一邊。”“是嗎?回到富麗堂皇的公主府,又有風度翩翩的貝勒爺,你還會記得空有一腔豪情的我嗎?”他的心焦使他亂了方寸,也口不擇言起來。

“寅青,我說過,我對那兒的留戀只有我額娘,我從不確定自己是屬於哪裏,心老是空蕩蕩的,直到遇見你,我才覺得安知立命。”攸君深情的說:“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會回江南的。”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外面的勢力太強大,若你身不由己怎麼辦?不如我現在擋住第一道閘門,不讓你走,省了我以後的痛苦。”張寅青以少有的認真說。“原來第一道閘門是你故意不放行的?”她白着臉說:“這……這不就造成宮府和漕工的衝突?!”“或者是反清復明的戰爭!”他接著說。

“不!”她遮住他的嘴,“我受夠了戰爭,我的家就是殘忍地被戰爭毀掉的!寅青,我是一心要跟你的,但絕不許你為我而弄得天下大亂,我不要像我姨婆一樣,大半生在悔恨中度過!”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心上,動情地說:“還記得李商隱的那兩句詩嗎?‘如何世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我也是這句話,不論我將來擁有多少天下,都不及有個攸君,你不要悔恨,也千萬不要陷我於悔恨里!”

“讓你悔恨,我寧可死!”她望着他說:“我要你平平安安的,所以,放開閘門吧!”張寅青凝視她良久才說:“我從來也沒想到,自己會有牽念及失去理智的一日,我的洒脫在你面前,全都不堪一擊了。”“為了我們的未來,讓我走吧!”她懇切地說。“會的,愛你就是要放你走!”他說完,便一把緊擁住她,深嘆一口氣后,就由來處消失了。

屋內靜得就如她內心的空,突然,河上傳來一陣笙歌,是江南女兒最愛的幽怨曲,“蓮絲長與柳絲長,歧路纏綿恨未央,柳絲與郎系玉臂,蓬絲與儂續斷腸。”柳絲、蓮絲、情絲……她正沉思,征豪就走進來說:“沒事了,閘門已開,不會耽誤行程,害你擔憂了。”

這兩個男人多麼不同呀!征豪總是斯文有禮、含蓄內斂;從小隻見他講理,不隨便發脾氣,對年幼的都是忍讓;而張寅青卻是霸氣熱情的,他孤傲不羈,以天地為家,卻以她為系岸的港灣。

征豪是天之驕子,擁有人間富貴,她和張寅青則背負太多的仇債,同屬一類。靖王府會讓她在過去中窒息,唯有張寅青才是海闊天空,不是嗎?但她又如何對征豪開口呢?雖然他們的生命不連結在一起了,但他曾經是她心中非常重要的人,就像她死去的兄長世霖,是她不可磨滅的一部分。解除與征豪的婚約,算不算負恩?他又會有何反應呢?

大船北上的行程意外地顧利,比預期早了許多天到達北京。攸君知道這是張寅青下令的結果,因為她在每一道闡門和每一座橋,都會看到代表張寅青的旗幟——杏黃色的布面,上頭有日和月,他只是在告訴她,他一路相隨,希望她早去早歸。

船到通州,改為陸路,杏黃旗不在,攸君有種悵然若失之感。張寅青真的離去了嗎?姨婆說,男人大多薄倖,江南有那麼多想嫁他的姑娘,他會不會就忘了入紫禁城的她呢?

他不放心她,她也不放心他呀!因為他們兩個複雜的身分充滿太多變數,但有時就因為這些變數,才會讓他們愛得比常人更深。

殷殷相伴的征豪則完全不知她內心的掙扎,七年來,他的個性幾乎沒變,以他的努力踏實和洋溢才華,成了康熙皇帝最貼心的侍從大臣之一。陪皇帝出巡狩獵,任機密要務的欽差,扶搖直上的聲名,就如當年靖親王岱麟對順治皇帝的重要性一樣。

這些都是阿絢格格說的,征豪本人則從來不提自己的成就,一心都放在收君身上。他們常在滿天繁星下,對着點點漁火的江面,敘述着過去種種,尤其說到她的驟然失蹤,征豪的語氣中仍帶有悲意。

“那對大家都是一大震驚!我在公主府里不知找了多少趟,甚至請大師來抓狐仙,直到發現井裏有通道,又傳出你在衡州的消息,我們才停止瘋狂的搜索。”“是蔣峰用藥迷昏我,再帶我走的。”攸君說。“他應該明白你是安全的。”征豪感嘆地說。“但我父兄卻摻死了,你沒聽過‘覆巢之下無完卵’這句話嗎?”她說。

“不!巢沒有覆!你還有額娘……還有我。嚴格說起來,你該算是靖王府的人了,我死也會保護你的。”見她睜大眸子,他又急急地說:“我還記得你最後離開靖主府的那一幕,牡丹花的軟轎,在紅花白花中越過橋頭,說有多美就有多美。多少年、多少夜,那一幕總在我的夢中出現,我好怕再也見不到你,但蒼天佑我,你仍有回來的一日!”

“可是我們都不同了,我不再是當年的攸君……”她試探性地說。“但我還是當年的征豪,信守一個約定。”他真誠說。“征豪,我們當初訂親是門當戶對,如今我們吳家被抄了,是叛逆重罪,我們兩個的婚配再也不恰當,這約定也不必守了。”她語氣沉重地說。“這約定,我是為你守,而非為兩家門戶守的。”他斷然地說。事情真的比想像中困難,攸君為怕問題談得入牛角尖,忙取出征豪送她的串鈴子說:“瞧!你少年的玩意兒,我還保留着呢!”他開心地笑出來:“我以前居然拿這麼拙劣的東西來贈佳人?”“一點都不拙劣!”她忙說:“只是時日久了,缺乏保養,黃了、銹了。”“串鈴子舊了,人心仍不變。”他靜靜地說。

面對那炯炯的目光,攸君清清喉嚨,不自在的說:“可惜我沒留住洵豪的,若他曉得,一定會罵我。對了!他現在怎麼樣了?不會還老想着爬榕樹的事吧?”

“你還記得?!”他笑着說:“有一陣子洵豪揣着一袋子寶貝等着要給你看,也鬧了好些年,如今他正在蒙古學武藝,若知道我先一步到蘇州接你,肯定會氣得跳腳!”

這一提,所有的隔閡又幾乎不見了,額娘、春棋、珊瑚、姜嬤嬤、芮羽舅媽、太皇太后……甚至死去的阿瑪和阿哥又一一活在眼前,而在衡州的七年,爺爺、世蟠、堂兄弟姐妹們,像遠方的雲般遙遠。

兩邊都是至親,無論勝敗,對她而言都是悲劇。她又想到張寅青,唯有他,才能領她走出這無止盡的掙扎,不是嗎?

征豪隨手拭擦着串鈴子,幾天相處下來,他老覺得攸君變了,雖然她長成如他想像中的美麗女子,但那驕縱不服輸的個性,已被嚴嚴地壓制住。這也難怪,經歷過那麼多的折磨,再純真的人也維持不了最初的快樂。

除此之外,還有她對他的客氣及隔閡,真正成了“陌生”的女人。但奇怪的是,那“陌生”仍觸動着他,攸君……他這一生唯一想要的妻子,他要他們的生命再次緊緊相連。

他會給她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歡樂,攜手白頭偕老,就如他阿瑪及額娘,不立側福晉、不納妾,以表明自己由十五歲起就專一不變的愛情。他相信那個愛笑又機敏的攸君會回來,就像春天會再返,紅花白花會再飛,牡丹花軟轎也終於走出他的夢中。

公主府就在眼前了,由右邊望去,是巍巍的皇城;由左邊望去,是大廟的琉璃瓦;前面是微紫的西山,而後面所來處,則是一座座的城門及石橋。一切熟悉得如同昨日,只是太靜了,靜得像全家出動去郊祭的時節。突然,答答的響聲,原來是天空的一隻蝴蝶紙鳶在鳴叫着,那是北京初夏的味道。攸君格格回京的消息早已傳遍,懿旨及聖旨待發,久無生氣的公主府也張燈結綵起來。但攸君看不見那歡迎她的陣式,她眼中只有在大廳中那滿臉淚痕的婦人。建寧長公主遭逢喪夫、喪子之痛,皇上的恩寵也就特別多,所以,日子並不難過,然而,已枯槁的心,再怎麼榮華富貴,也散發不出光彩來。“額娘,不孝的女兒回來了!”攸君雙膝跪下,悲傷得無法自抑地說。“攸兒呀!我沒想到還能活着見到你呀!”建寧長公主一把抱住已高過她的攸君,顫抖地痛哭着。四周站着的人,包括征豪在內,都不禁紅了眼眶。建寧長公主再摸攸君的臉,似審視不夠地梗聲問:“吳家人對你好嗎?”“吳家人對我都很好。”攸君哽咽地回答。“狠心的蔣峰呀!竟然把你帶走,在你阿瑪和大阿哥之後,像三次剮着我的心呀!”建寧長公主站不住地說。

攸君為怕建寧長公主太過傷心,技巧性地將話題轉到這七年的生活,尤其是專撿好的部分說。等建寧長公主稍稍平復心情,她又說:“公主府彷彿都沒變呀!”“連你的卧房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呢!”建寧長公主提及珊瑚和春棋,說她們都嫁人了,但姜嬤嬤還在,叫了出來,彼此又是一陣歉吁。“這些年來,長公主很寂寞,但誰也不願見,只有徵豪貝勒算是常來的。”姜嬤嬤看看征豪說:“貝勒爺是實心人,就當兒子一樣孝敬長公主。”

“我見着他就想到你,想你們在玩鬧的時候,心中就有一股說不出的安慰。”建寧長公主終於露出第一個笑容,“今天能看見你們一起站在我面前,郎才女貌的,我甘願了,心也不再痛了。”

“沒多久,咱們公主府又會熱鬧了。”姜嬤嬤說。

接下來的時間,攸君一步都不離開建寧長公主。她們一起為征豪和他的部下洗塵,又共同接待外來的賀客,直到夜深人靜,她們母女仍在床榻上唱隅私語,嗓子都快說啞了。

“該睡了,明天一早太皇太后召見,別到時連聲音都沒啦!”這話建寧長公主已不知說了幾回,但沒隔一會兒又開口,“這北京城裏最盼望你的,除了我,就是征豪了。”

攸君暫不作聲,她很清楚額娘的暗示,翻轉個身,臉對床頂地說:“如今吳家和大清鬧到這種局面,我和征豪的婚約應該不算數了吧?”

“靖王府的人都心存仁厚,不願意毀約,特別是征豪,有幾次皇上想替他另外指婚,他都拒絕,這孩子的純情和痴心世間少有,你可知你有多幸運?”建寧長公主說。

攸君的心上像壓着一塊大石頭,好半響才說:“額娘,我在衡州數年,不知歸期,以為征豪早已另娶……你們有沒有想過,或許祖父也把我許配給別人了嗎?”“你祖父真這麼做了?”建寧長公主坐直了身子,愕然說。攸君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模糊地說:“事實上,我在南方是許了他人了。”“是誰?”建寧長公主急切地問。“一個叫張寅青的漢人。”攸君又說:“他既優秀,又有俠情,是鐵錚錚的男子漢,最主要的是,他對女兒很好,而我……我也喜歡他……”“他是吳三桂那邊的人嗎?”建寧長公主打斷她說。“不!”接下來的更難啟口了,攸君只省略帶過,“他是個平凡的生意人,自己擁有船隊,哪邊都不牽扯。”“我不相信他比征豪好,我絕對不信!”建寧長公主說。“征豪好,寅青也好,他們都好,只是命運讓我跟了寅青。”攸君懇求諒解地說:“以我目前的狀況,太多的糾葛,再也配不上征豪了。”“不!不!別告訴我這些,我好不容易盼到你回來,別再讓我失望,我承受不住!”建寧長公主悶悶地躺下,背對着攸君,用被捂住耳朵。攸君只能咬着下唇,看着氣氛逐漸僵凝。

遠處有幾聲夜鳥啼,建寧長公主突然開口,平靜中帶有憂慮,“明天見到太皇太后,干萬不要提這件事,在她的心裏,你仍是十二歲那個懂事又聰明的小女孩。”攸君有種想哭的衝動,覺得額娘一生好可憐,嫁錯了人,丈夫保不住,兒女也是空。她輕輕地挪移過去,靠緊額娘的背,並將手放在她的掌心裏。建寧長公主沒有拒絕,只是緩緩地嘆一口氣說:“睡吧!好歹你回來了,明天的事就留待明天再操心吧!”

在攸君的記憶中,慈寧宮又深又大,不玩捉迷藏實在可借,但此番一見,雕樑畫棟,不再深不可測。不過,紫禁城仍是中土獨一無二的,祖父在衡州那蓋不完的宮殿,怎麼也比不上皇城的宏偉。

太皇太后似乎沒變,仍是威儀中帶着慈顏。攸君在拜見她的同時,也看到建寧長公主的姐妹,還有攸君同一輩的表姐妹,也是皇上的姐妹,此外,還有一些親近的福晉格格,包括曾經如師如母的芮羽在內。

大家都是一身華美的旗裝,高翹的鞋,寬袖袍子,長形綉滿花朵的頭飾,完全是攸君思念中的貴族盛宴。

“你回來了,你額娘可就有笑臉啦!”太皇太后親切地拉着攸君的手,不但把佩戴的手鐲送給她,還賞賜了好幾箱的金銀珠寶,“我這些兒女里,就屬你和你額娘最教我心疼了。”

“謝太皇太后恩典,攸君感激不盡。”攸君叩禮,淚又差點流出來,她一向很愛這個外婆的。她們聽着戲、玩着牌,不一會兒,皇后亦來,還傳了皇上的賜宴,又更加熱鬧。

這些都曾是攸君所熟悉的,美麗的宮殿,珍奇的滿漢全席,珠圍玉繞,無憂無慮,在她身旁走動談天的格格、公主們,恐怕一輩子都不出高牆,不知戰爭,不知民間疾苦,更無法想像當乞丐如豬狗的日子。

她終究不同,凍餓過、奔亡過,身上流着逆賊的血,姓的是吳,怎麼也不能真正融入她們。回京后沒有人提吳三桂或大周,但那陰影仍在每個看她的眼光中,七年前的歸屬感好難尋回。黃昏,擺席在御花園,耳旁是淙淙的絲竹聲,口裏是鮮肥的蟹,太皇太后高興地說:“沒想到這時節還有這麼美味的蟹。”“回太皇太后的話,奴才們知道攸君格格愛吃蟹,特別叫人由山東運來的。”管膳的太監連忙說。“攸君,你在西南一定沒蟹吃吧?”一位公主問。“西南”二字一出,全場有瞬間的寂靜,彷彿碰到什麼大不敬的字眼,人人都屏住呼吸。攸君想要回答,皇后立刻打圓場的說:“其實蟹是要秋天賞菊花時吃最好,所以重陽前後,本官決定做東主,宴請公主和福晉,就在坤寧宮內,如何?”“秋天,咱們可是在等另一場盛宴喔!”一位福晉說。“什麼盛宴?”另一位稍長的公主恍然大悟說:“哦!是攸君和征豪貝勒的婚禮,他們早在兩、三年前就該辦了。”攸君的臉白了一下,建寧長公主按住她的手,怕她說出不妥的話來。

“可不是嘛!他們一個男二十二,一個女十九,也耽誤得太久了。”太皇太后說:“你們看好不好笑?皇上和本宮一聽到攸君格格要同來,第一個想的都是征豪的婚事。皇上擬了聖旨、本宮擬了懿旨,全都搶着要當指婚的媒人,現在誰也不讓步哩!”

大夥聽見,都笑了出來。有位福晉說:“那就雙重指婚嘛!有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加倍恩寵,那是征豪貝勒和攸君格格的福氣哩!”怎麼叫福氣?恐怕是一場災難呀!

掌燈后,各府的馬車依序出了宮,一回到公主府,攸君又立刻提到這件事:“額娘,女兒早已不是待嫁之身,聖旨和懿旨都發不得,求你入宮去向太皇太后說明,好嗎?”

“什麼叫不是待嫁之身?你和那個張寅青……”建寧長公主捂住心口說。她和張寅青雖沒有真正的肌膚之親,但吻過、擁抱過,又朝夕相處,早無男女之防,若要嚴格說來,她已不是清白的女兒家。牧君只能說:“額娘,我此生是非寅青不嫁了,這不是我所選擇的,而是命定。”

“所以,你回京來不是要長住的?你很快就會離開,對不對?”建寧長公主搖着頭說:“不!我不允許!你阿瑪和阿哥我是要不回來了,但你還活着,我不能讓你走,你非嫁給征豪不可!”

“額娘,征豪那麼好,女兒怎麼配得上他?他應該找個純潔無瑕的女孩,而不是心中已有別的男人的我!我……我無法欺騙他。”攸君低泣着說。“征豪太愛你,他不會在乎這些的。”建寧長公主肯定的說。

“他會的!沒有一個男人會有如此大的肚量。”攸君說:“還有,自從阿瑪和哥哥死後,我就深切的體會到自己是漢人的身分,嫁給寅青,我覺得自由,但嫁給征豪,又是束縛,我隨時會擔心悲劇重演。額娘,我的家已毀過兩次,你不會希望我有第三次吧?”

“不會的!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公主府便屹立不搖,也沒有人敢動你一根寒毛!”建寧長公主的態度極為堅定,阻止攸君再繼續說下去:“靖王府就在幾條衚衕外,我可以天天看到你,如果你到了南方,我又孤獨了。攸君,你不會對額娘那麼狠心吧?”

她當然狠不下心,但如果沒有張寅青,她或許會嫁給征豪,再過着王府內院的封閉生活,但她會快樂嗎?今天看到芮羽,她突然想起她們共讀的詩經“式微”篇——政治聯姻的新娘,在半途中遇到兩國又失和,馬車停在半路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現在不也是如此嗎?向大周不是,向大清也不是,就很自然的去投靠第三勢力,特別是對方不介意她出身、不在乎世俗輿論,愛她就只是為了她的行俠男子,她怎能不傾心相隨呢?

寅青、寅青……他該如何抗阻征豪的深情和族人的壓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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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霖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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