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長長一排二十間相連、外觀雅緻的六層樓房,是人們經過台北北郊這座城鎮時注目的焦點。
樓房底層是騎樓商店,統一鋪上平滑乾淨的磨石子地,商家包括照相館、傢具店、文具店、糕餅行、百貨行、西藥房……各個寬敞明亮;樓房上層則是公寓住家,有新穎的不透明玻璃和雕花欄杆。
如果多問一下,會發現無論商店或住家,大半姓顏。
顏家正如台灣傳統的財主或地主家庭,在大城發達后,鄉下族人便不斷前來投靠,一房連着一房,關係近的安排在公司工作,關係遠的資助一份小生意,挨家挨戶住在一起,成為新的同族聚落,彼此幫忙照應着。
辰陽這一房是目前家族的龍頭老大,除了在外有辦公大樓外,也不忘本的在這排樓的最右端設個銀行、最左端管個貨運公司,高高廣告牌和台麗門面遠遠便可見,領着中間一排生財店,真像一條卧地的巨龍。
因為重傳統,即使留過洋又外面生意動則千百萬,辰陽回到這條街來,碰到族人無論親疏窮富,仍要適當應答,不可囂張無禮,這是祖父生前的規定。
“辰陽,你下班了呀,今天比較早喔!”一出寶藍汽車就有人問。
“是呀,工作提早做完了。”他一路點頭招呼說。
由專用電梯回到自己家,到了二樓玄關處,往右整層是客廳、餐廳、吧枱,往左整層是祖母卧室、佛堂、起居室,妹妹曉玉手裏抱着胖胖北京狗佇在那兒喊他。
“大哥,阿嬤召見。”曉玉又悄聲加一句;“小心,又要三選一了。”
意思是那一大堆相親小姐的照片,辰陽又不得清靜了。
除了祖母外,起居室內還有叔婆、母親、大嬸、二嬸、秘書吳百合,六個女人圍坐在古董圓桌旁,都以別具深意的笑容望着他,可怕的“母姐會”!
“過來這裏坐,要報告這幾個月的成果嘍!”老夫人拍拍身旁的位子,笑眯眯說;“我們依照每位小姐的個性背景學識、相親當天的情形,最重要的是你冷淡或熱心的態度,仔細挑出三位小姐,最後一票當然由你來決定。”
“阿嬤,要約哪位小姐我自己會找,何必要勞師動眾,又不是公司在招聘員工,那麼多道手續,都收起來吧!”辰陽想如何可以逃過一劫。
“選顏家媳婦事關家族興旺和後代子孫,可比招聘員工慎重多了!”老夫人不放鬆說;“看你工作忙成那樣,要等你約,人家小姐早就跑了,不如我們替你先挑過,省你不少時間,也是你們年輕人最愛說的……‘效率’兩個字吧!”
“你就看看吧,阿嬤為了你的事,好幾天人家招呼打麻將都沒去,別辜負她的一番好意。”母親秀瑞使眼色說。
爸爸講過,女人們吃飽閑閑沒事做,總要想點花樣來表示自己的重要性,有時虛應一下讓她們眉開眼笑,也是所謂的家和萬事興——辰陽無奈坐下來。
“這是台北老地主章家的二小姐,人細白文靜看來很乖巧。”老夫人先拿出來的通常評價第三,一定有但書,果然她說;“但她兄弟名聲似乎不太好,做親家不知以後會不會有麻煩……百合,你來講。”
“章小姐面相單薄軟弱了點,鼻翼那裏有漏財現象。”吳百合雖只是秘書兼伴護身分,因略懂命理,深獲老夫人信任,每有相親場合就在旁暗中觀察再加以評論,意見還頗為受重視。
“OK,所以這個我不能要。”辰陽順手推舟說。
“再看這位金融界的劉家小姐,在美國讀過書,和你也挺有話聊,做朋友可以,但做顏家媳婦又太洋派了。百合,你來講……”老夫人說。
不想再浪費時間聽面相那一套,辰陽把兩張照片一收說;“不必講了,阿嬤就直接秀出心中的第一名吧!”
“你這孩子,就會猜我的心!”老夫人笑呵呵說;“這是柯家小姐,你清楚的,她家在南郊有不少土地,開了幾間建設公司,和我們是南北對拼做。你們也碰過幾次面,我看她嘴甜人伶俐,對你印象很好,百合說她很有幫夫運。”
“不但有幫夫運,臉上財庫旺,還有宜男之相。”吳百合猛點頭。
“吳秘書,你這樣大力誇獎,柯家鐵定會送上大紅包來謝謝你的金口吧!”辰陽轉頭向她。
“大少爺愛開玩笑,這哪算金口呀!”吳百合小心回答。“看面相絕對要憑良心說實話,我一切都是為老夫人和顏家好,等你娶了福氣多多的柯小姐,就知道這是天定的好姻緣。”
“是這樣嗎?”口氣甚懷疑。辰陽突然想起說;“對了,我今天午餐的時候碰到馮老闆,才想到上回在基隆見過的馮小姐,那天阿嬤好像很喜歡她,她怎麼沒在您名單的前三名呢?”
“馮小姐名聲是很好,見了本人也不錯,但念什麼衛生的說要救人濟世,又對生意沒興趣,說商人都只想賺錢沒意義,頭腦有一點怪怪的。”老夫人答。
辰陽聽到這兒忍不住笑出來,這果然是馮旭萱會說的話,那日回憶如潮水般湧現依然鮮活,算是所有無聊相親中比較有意思的一次。
老夫人奇怪地看他一眼,又繼續評論說;“學位念那麼高也不會溫順,你們跑到和平島時我嚇一跳,看到你回來全身髒兮兮像被人打一頓的樣子更驚惶,當時就覺得你和馮小姐不會合。”
“阿嬤反應過度了,我在工地可更臟,和平島那次根本不算什麼。”辰陽又胡謅說;“依我對面相學粗淺的看法——吳秘書失禮喔,搶你的飯碗——馮小姐也有幫夫運才對。”
“她是有啦!”吳百合有點怕他不敢唱反調,只說;“但她父母緣很深,是個很顧娘家的人。”
“這也是我考慮的一點,太顧娘家,心不在我們這裏,以後夫家錢財往娘家搬,不就像飼老鼠咬布袋嗎?”老夫人說。
“阿嬤,面相歸面相,聽聽就算了,我們自己也要有常理的判斷力。馮小姐不是愛救人濟世,又批評商人愛賺錢嗎?既然如此,她不是貪財之人,就不會亂拿別人的東西。”辰陽沒察覺自己正為旭萱辯護。“而且父母緣深顧娘家,表示她很孝順,孝順的人心地必善良,應該算好的優點吧?”
歪在沙發旁聽的曉玉,像探到什麼八卦般睜大眼睛說;“大哥,你是在為馮小姐說話嗎?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喔,你是不是看中她了?”
圓桌旁的六個女人全目光炯炯瞪着他。
“你愛情小說看太多了,整天腦袋胡思亂想,我不過是很簡單地就事論事而已信一一辰陽當然不承認這種謬論。“如果我為馮小姐說話,也是因為我很敬重馮老闆,就像哪天輪到你相親,有人說你不好,我也會替你申辯兩句。”
“那位馮小姐又不是你妹妹,妹妹跟你一起生活二十幾年,馮小姐才見過一次面,哪能比在一起呢?”叔婆笑說。
“對呀,而且你沒替劉小姐、章小姐、柯小姐說話,明顯地不公平喔!”這大哥向來刀槍不入難佔便宜,曉玉逮到糗他的機會自然不放過。
“我們現在主要談的是柯小姐,怎麼跑到馮小姐那兒去了?”秀瑞見婆婆臉色不太好連忙說。
“從基隆回來的第二天宜芬就來問消息啦!”老夫人開口。“她說馮小姐很滿意我們辰陽,我就照實說辰陽那天回家氣嘟嘟的很不高興,宜芬聽了就沒再往下提,這件事大概就算了。乖孫呀,你還是專心看柯小姐吧……”
馮旭萱會滿意他才怪,她最後表情避之唯恐不及,一定是宜芬表姑不敢得罪的客套話……腦袋極快速運作,這母姐會扯下去沒完沒了,何不拿馮旭萱來應付一下?就這起興一念問,辰陽站起來宣佈說;
“阿嬤,為了您能安心打麻將,為了不讓叔婆媽媽嬸嬸們煩心,我決定了,如果非要我選一個不可,我選馮小姐。理由嘛……馮老闆作人好,我相信他教出的女兒不會太差。”
這次是八雙眼晴烏晶晶直瞪他,七個女人加上一隻哈着氣的母北京狗。
“這是什麼理由?阿嬤費那麼多苦心,可不是小孩子玩遊戲!”秀瑞驚說。
“我非常認真呀,就請幫我約馮小姐,除了她我誰都沒興趣。”辰陽又逗笑說;“阿嬤您辛苦了,孫兒從心底萬分感謝,您快和叔婆去打麻將,外面有一堆錢等着你們贏呢!”
辰陽也沒料到會有這種結果,一切到底怎麼發生的?他不算有正義感的人,又為什麼一直為馮旭萱說話?別問他,一時頭昏腦鈍不正常吧!
而且選馮旭萱比選別人好,至少她是坦白率直的女人……總之,足夠阿嬤她們忙一陣子不再來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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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客廳紗窗望出去,童年時種的幾棵相思樹已綠蔭滿枝,雖幾次找工人來修整以防遮光,但附近樓房一棟棟蓋起來,擋去原本大片的陽光,再怎麼也不復往日明亮。
旭萱家連着隔壁紀仁姨公家兩座日式平房,位於台北市信義路、新生南路一帶的精華地段,是許多建商覬覦的對象,不時有人來遊說改建,但因敏貞身體不好不敢隨便遷移,條件再好兩家都不曾動心。
周日下午宜芬依約來到馮家,寒暄會便切入主題說;
“昨晚秀瑞表嫂突然打電話來,我也很訝異。她說辰陽對旭萱印象很好,和上次我大姨的口氣不太一樣,我還差點接不上話呢!受人之託我還是得問,旭萱願不願意和辰陽交往呢?”
“怎會願意呢?那場相親是被阿姨設計的,我事先完全不知情,早當個可笑的錯誤丟到腦後了。”旭萱以為事情已結束,沒想到還拖個尾。
“你爸爸沒告訴你呀?這件事是他起的頭,那天根本沒有緊急公文,只是借口要你跑一趟基隆而已。以你爸爸脾氣,沒他同意,我哪敢動他寶貝女兒!”宜芬看一眼紹遠說;“學長,你到底要我背多久的黑鍋呢?”
宜芬和紹遠是商學系前後期畢業的,高興起來就叫長學。旭萱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宜芬曾一心想嫁給紹遠而沒嫁成,只覺這表姨對爸爸很講義氣,凡事有求必應的樣子。
“爸,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旭萱無法置信問。
“我當然有理由。”紹遠回答女兒說;“因為辰陽是這幾年來企業界少見的好人才,聰明有幹勁不必說,重要的是他的肯擔當,現在好高騖遠一擊就倒的年輕人太多了,我就欣賞肩能扛重任的人。這一年觀察下來,我愈看辰陽愈喜歡,覺得你不認識他太可惜,但又怕你們年輕人排斥相親,剛好顏老夫人隨辰陽到基隆看大樓,我才拜託你宜芬姨在公司安排這一段‘巧遇’。”
“媽,你知道這件事嗎?”旭萱轉向母親。
“你爸爸做哪件事不經過你媽允許?她才是正主呢!”宜芬半開玩笑說。
“這次他不聽我的,若依旭萱個性和所學,我覺得商人不適合她。”敏貞身體弱,說話慢而輕柔。“我倒覺得胸腔科那位新來的簡宗霖醫師不錯,但紹遠喜歡辰陽,我也只好讓步了。”
“媽,連你也這麼說?”旭萱急了。“都什麼時代了,哪有父母還安排子女婚姻的!而且我才二十二歲,又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小姐,你們這樣急着推銷女兒真的很奇怪耶!”
“萱萱,你不是一向最崇拜爸爸嗎?”敏貞喚女兒小名。“每次問你為什麼不交男朋友,你總說沒碰到像爸爸一樣的人。現在爸爸幫你找到這樣的人,顏辰陽有些方面和你爸爸年輕時很像,既然他對你印象不錯,你就試着和他交往看看吧!”
“我一點都不覺得他和爸爸像,他差爸爸還遠呢!而且正如媽說的,商人並不適合我……”旭萱正說時,裏間電話隱約響起,有人接聽。
沒三分鐘,十五歲的旭晶走出來,她一號完聯考便把頭髮削得極薄短,身穿寬大T恤、牛仔短褲,乍看之下以為是男孩。
“是不是你姨丈打電話來?”宜芬先問,兒子在家有點發燒。
“不是,是鳥籠批發商找媽媽。”旭晶回答。
“他們一直想透過我批貨到代工家庭……”敏貞想站起來。
“媽,你不必起來,我已經處理好了。”旭晶說;“我告訴他們鳥籠工太過細,很多小孩的手都被細竹子割得紅腫裂傷連功課都不能寫,如果他們再來煩,就告他們非法虐待兒童,他們還真被我裝大人的嗓門嚇到了。”
“我看哪,這旭晶膽子夠大又能談生意,倒很適合嫁入顏家,可惜年紀還太小。”宜芬覺得有趣說。
“阿姨,別打我主意,我是永遠不結婚的!”旭晶應了一句又回到裏間去。
“才說她有大人樣,她又是小孩子了!”宜芬笑說。
趁妹妹這及時來的打岔,旭萱已準備好婉拒之詞說;
“別說旭晶小,我也不大呀!我對未來還有很多計畫,要念完碩士、要辦育幼院和養老院,在沒有完成這些之前我是不會考慮婚姻的。請阿姨告訴顏家,謝謝他們的不棄嫌,但我真的不適合做顏家媳婦。”
宜芬正要回話時,旭晶又走進客廳。
“阿姨,這次是姨丈的電話,說替小勁擦身很多次溫度還不下降,問要不要立刻掛急診?”
“真氣人,一點小病就慌成這樣,還一天到晚埋怨我沒生老二,一個兒子都快顧不來了!”宜芬趕着回家,拿起皮包說;“旭萱別急着做決定,再和爸媽多討論一下,晚兩天回顏家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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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遠把妻子和長女叫到書房,輕輕關上門。
有瞬間屋內安靜得風掃過樹葉的颼颼聲都很清楚,然後鳥雀聲和巷外人車聲又慢慢滲淹進來。氣溫很細微地變化着,敏貞習慣性地發出一連串咳嗽,紹遠也習慣性地輕撫她的背,這些關注的小動作,在旭萱眼中已習以為常。
“旭萱,我一向是開明的父親,應該不會做出干涉女兒婚姻、又安排女兒相親的事,對不對?”紹遠先開口。
“我是不相信爸會做這種事。”旭萱說。
“你從小到大都是獨立自主的孩子,我們也喜歡你這樣的個性,唯一回過你的就是要你放棄出國,留在國內念研究所,那也是媽媽捨不得你跑太遠,希望你多留在身邊。”紹遠說。
“我了解,我也不放心媽媽呀!”旭萱拉住母親的手。
“我身體狀況,你在醫院也看很多,年紀愈大就愈不行……你爸爸這些年來非常辛苦,除了為我奔忙外,還要照顧許多人……”敏貞說。
“媽媽的意思是,我們不再年輕,如果她又犯病,我勢必花更多心力和體力照顧她,其它事就無法兼顧。”紹遠接口說;“旭晶和旭東還小,有你這姐姐在我們還放心,但公司方面就是問題了。你也曉得自從你外公過世后,兩個舅舅勉強維持事業,很多方面都依賴我們;你兩個叔叔也是老實人,根本鬥不過商場的爾虞我詐……這份擔子真的很重。”
敏貞又將話接回去說;“我們也想過一切順其自然,公司不能做就收手,馮黃兩家還有祖產,省吃儉用日子也過得去。但到底是自己一手創立的事業,你爸爸總想旭東長大后能傳給他,但旭東才十三歲,還要很多年,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時候。”
旭萱突然覺得寒冷,輕輕顫抖一下,那口氣像在交代後事!這不是第一次了,媽媽曾以手記和口頭告訴他們姐弟三人如果她病亡了該怎麼辦,他們也被迫背得很熟,但都沒用到,因為媽媽一次又一次度過難關,他們已認定死神奈何不了他們,堅強的媽媽會長命百歲永遠活下去。
“都怪我,是我太任性,再怎麼不喜歡也應該學商來幫忙爸爸才對。”旭萱懊悔地說;“現在還來得及,我馬上辦休學,明天就和爸爸去公司上班,我一定會乖乖學習。”
“生意場上風雲萬變,是要很大的興趣和熱情才能屹立不倒,勉強去做於事無補,反而磨滅了你原本的專長和志向,這也是我們不強迫你學商的原因。”紹遠沉吟一會。“怎麼說呢?當我看到辰陽時,彷彿看到年輕的自己,突然生出一種奇想和希望,如果有他當女婿該多好!”
“爸,別這麼說,你還年輕,旭東很快會長大,我們同心協力撐個十年絕對沒問題,根本不需要那個顏辰陽!”旭萱說。
“那你扶貧救苦的理想、嚮往的學術生涯怎麼辦?”紹遠說;“在我眼裏,它們的重要性並不亞於馮家公司,我一直以你為榮,不希望你放棄。”
旭萱欲言又止,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萱萱,老實告訴媽媽,你很不喜歡顏辰陽嗎?”敏貞以母親直覺問。
“也許那天他是被騙來相親的,我也是,知道后都很不高興,彼此表現都很差。”旭萱回答。“在我看來顏辰陽只是個被寵壞的寶貝金孫,不像爸爸說的那麼好,他說要進一步交往,我真的很意外,還以為宜芬姨在開玩笑呢!”
“第一印象常常不準,既然爸爸欣賞顏辰陽,你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感情事不能勉強,若真的不喜歡,我們絕對尊重你的想法,不再強迫你。”敏貞轉向丈夫。“你說是不是?”
“當然是。”紹遠點頭。
旭萱一向是乖巧女兒,從小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讓父母開心,不曾有過違逆。現在爸爸語氣幾乎是懇求了,四十八歲的他黑髮中已絲絲夾白,從十幾歲少年起就為家人生計鑽忙操勞至今未歇,她心一痛更無法拒絕。
“好吧,我就再見顏辰陽一次。”旭萱勉強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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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暗下來,書房只剩紹遠和敏貞兩夫妻。
特製躺椅旁一盞竹籠立燈柔柔捻亮,敏貞坐在棉塌上雙腳盤起,蒼白尖瘦的臉透着迷惘,紹遠移過一把竹椅坐在她腳旁,定定望着她。
“歷史竟然又重演了。三十年前我爸爸欣賞你,要你娶他的女兒;三十年後你欣賞顏辰陽,希望女兒嫁給他,好像是流在血液里的一種奇特命數。”敏貞有所感說。
“你父親辛苦栽培我,待我如師如父,一些思考模式難免受他影響。”紹遠握住她的手溫柔說;“若姻緣天定又何必介意什麼方式,我們不也是一生相愛永志不渝嗎?”
“旭萱很敏感,她說顏辰陽和你不像並沒錯……他們顏家祖輩採礦出身,作風猛悍侵略性強,不同於我們斯文保守的採茶人家。況且,顏辰陽出身富裕又留學過美國,必不懂謙遜禮讓,又怎麼可能疼惜我們旭萱呢?”
“馮黃兩家需要的就是這種猛悍侵略個性,家族才能壯大下去,你父親當初提拔我這吃苦耐勞的山農子弟,不就為了注入新血輪嗎?”紹遠安慰說;“你別操心太多,旭萱受過高等教育,是聰明獨立的現代女性,我有信心她應付得了辰陽。”
“但願如此呀……”她深喘一口氣,心肺突然絞扭到無法負荷,雙手緊攀在紹遠肩上撐忍着,常常太痛了還會掐入他肉里,才又得到活過來的舒緩。
紹遠知道她很苦,只剩一又二分之一的肺活得比常人費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抱住她,肉里掐出血也不放手。
而敏貞再痛也不出聲,怕孩子們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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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見面就正式多了。
雙方約好在中山北路一家高級俱樂部晚餐,有專辟的包廂和預訂的海鮮宴,出席的除了男女主角、馮家夫婦、顏家夫婦外,還有顏老夫人和宜芬。
辰陽今天深灰西裝、藍紋領帶穿得瀟洒有派頭,臉上刮修得乾淨清爽,當然不見他的招牌墨鏡,舉止彬彬有禮恰如其分,比在基隆那日高傲姿態判若兩人。
旭萱穿粉藕偏紅的圓裙套裝,秀髮順卷垂在兩肩,臉上薄施脂粉膚容更顯細緻,時時端莊微笑大方應對,沒有初見時的率性淡素。
宜芬也不再扮演媒人婆角色,沒有人特意去提男女主角的個人種種或暗示郎才女貌,一切進行就如平日的社交餐宴,男人們談生意、投資新高爾夫球場,女人們談家庭兒女、時尚社會新聞等等。
總之,優雅氣氛下,精緻食物中,杯觥交錯笑語晏晏,人人都表現出最好的風度。而平常主見極強、拒絕相親的兩位主角難得肯乖乖任人擺佈,長輩們心中都暗鬆一口氣。
顏老夫人年紀大了,先嚷着要回家休息。
夏日夜晚的街道上吹來酒香笙歌的暖風,濃綠的一排楓香樹款款搖擺如妙姿的舞娘,長短圓矩各式霓虹燈亮着繁美的五光十彩,歡樂的紅男綠女中,偶爾還夾雜着由基隆港口下船趕來酒吧喝一杯的外國水手。
送定諸位長輩的座車,留下兩個年輕人單獨相處。
辰陽看着旭萱,混紫暈藍明滅光影中,以意味深長笑容說;“長輩們都離開了,還需要假裝嗎?今天的你一點都不像你。”
“哦?要怎麼樣才像我?你並不了解我。”旭萱說了兩句便忍住,不能再像上次一樣言所欲言和任性而為了。
她發現,辰陽若特意要表現翩翩風度,身上的貴氣、洋氣、霸氣都可化成迷人的優點,但她也牢記住他本質里仍是那個自我中心的大少爺,反轉個面就是傲慢、自大和驕橫,可以瞬間翻臉不認人。
“當你答應赴約時,我真的很訝異。以我們上次見面經驗,本來以為你會一口回絕,我還準備花一番心思說服你,結果什麼都沒做你就賞光了,這點……甚感榮幸吧!”辰陽仍持續那曖昧笑容。
是諷刺她不矜持沒原則嗎?懷着戒心,旭萱以慎慢口吻說;“你會再度約我出來,我也很驚訝。記得你是討厭我的,到現在還覺得你在開玩笑。”
辰陽注視她一會不答話。事情也出乎他預期,以為只是應付祖母的,沒想到長輩們動作超快立刻訂下海鮮宴,既然訂了他也不排斥,更奇的今晚從頭到尾都很愉快,到此刻他心情依然很亢奮。
“這兒人真多,想看清彼此都困難,我想喝杯咖啡,你呢?”他說。
“可以呀!”她找不到反對的借口。
辰陽熱門熟路鑽進附近一條安靜的小巷,找到一家紅磚外表頗為典雅的咖啡廳,半圓形台上鋼琴正演奏浪漫樂曲,侍者一見他就立刻堆滿笑喊顏先生,領他到有芭蕉水仙圍着燈光如夢似幻的好位子。
猜他是常客,但旭萱沒有問。
點來咖啡和櫻桃派后,辰陽開口就說;“我們在基隆見面的情況是挺糟的,因為被騙來相親都沒給對方好臉色。老實說,我這輩子活到那麼大還沒被人指着鼻子罵過,你是第一個,以我的脾氣是絕不容忍的。”
“喔。”無話可說。
“這次就有完善計畫了,怎麼樣,今天食物氣氛各方面都不錯吧?”
“長輩們都很開心。”她禮貌答。
“你呢?你開心嗎?”黑眸深沉定定望着她。
唉,她最怕他的眼睛了,如黑夜星光燦放直搗人心,尤其這樣私密角落裏的專註凝視,更讓人有種奇異的螫痛感,想不臉紅耳熱也困難。
“至少你今天沒戴墨鏡……我的意思是,不太習慣你的恭謙有禮,我對你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個傲氣十足的大少爺。”有點語無倫次。
“傲氣十足?呵!”他沒生氣還笑說;“我對你印象則是坦然率直,你今晚文靜淑女的樣子我也很不習慣呢!”
坦然率直?那是因為還不知道爸爸有多喜歡顏辰陽,甚至不惜“送出”寶貝女兒。唉,顏辰陽又豈是省油的燈,要他當女婿比登天難,爸爸也太高估自己女兒的魅力了——總之,當時以為不會再見第二次的人,自然沒有戒心,很容易坦然率直;今天就完全不同,掛了一顆非常沉重的心。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再度約你嗎?”見她不語,他又說。
“是很好奇。”
“雖然你不在我祖母選媳名單上前三名,但我選擇了你。”
“選擇我?為什麼?”她險些被咖啡嗆到。這是選妃呀,竟然還排名次?
“就因你的坦然率直呀!”辰陽解釋下去說;“從一開始我們見面就直話直說,我對你沒幻想,你對我也沒幻想,當祖母逼我非要三選一時,我寧可選三名之外的你,至少將來不怕哭哭啼啼糾纏不清。”
“哭哭啼啼糾纏不清?”她眉頭打個大結。“顏先生是說將來分手嗎?我們連交往都還沒開始呢!”
“所以才更要事先說明白,我最怕那種一旦交往就纏定你,認為未來必結婚的女孩。”他言語間充滿男性自大的優越感。“男女交往本來就有一半機率是分手,將來的事誰也料不準,我欣賞的女性是獨立自主識大體的,感情上拿得起放得下,西方人所謂的好聚好散,分手時絕不拖泥帶水。”
這下她心頭也打結,果然是商場上打滾的生意人,感情也錙銖必較事先算計好,精明冷酷到令人發寒。若是一般男人一般狀況,她早起身走人,說不定還潑對方一身咖啡,因是顏辰陽,只能強忍虛應說;
“不只女人,男人也一樣吧,分手時要有風度,不可做出胡攪蠻纏之事。”
“那當然。很高興我們有此共識,未來的相處就算成功一半了。”他只怕女人纏他,沒有他去纏女人的道理。
什麼?還有未來?看這情況,未來肯定分手,爸爸的女婿夢渺茫,誰還浪費時間跳進去呀!但要怎麼婉轉拒絕辰陽,才不會惹火他……應該說,要怎麼被辰陽拒絕才對,這樣不壞他少爺面子,也對爸爸好交代,可是難度很高呀!
“我解釋完約你的動機了,馮小姐又為什麼接受我的邀約呢?記得在基隆時你連再見都不肯說。”他換個話題。
他聊得愈起勁,她就愈煩惱如何善後,還是先替爸爸做些公關吧!
“因為我爸爸很欣賞你,對你讚不絕口,說你聰明能幹又肯擔當,是企業界難得一見的好人才,你的邀約是我們全家的榮幸,不接受就失禮了。”她說。
“哦?原來是馮老闆的因素。”這不是辰陽想聽的話。“馮老闆不像獨裁的父親,他沒強迫你來吧?”
“不!我爸爸很開明,從不強迫我。”她立刻說。
慣於商場上猜忌鬥爭的辰陽,見她回得急促,眼中有了思索。“你知道嗎?你無法進入我祖母選媳名單前三名的原因之一,就是你面相上有所謂的‘父母緣深’,怕你嫁入夫家卻心向娘家,會把夫家錢財往娘家搬,你會做這種事嗎?”
旭萱切櫻桃派的手僵住,這人真是魯莽……
不等她開口他又說;“我當場為你申辯,說你人生志在救人濟世,心地必善良,必不是貪財之人,也一定懂得夫家為尊的道理,我說得對嗎?”
天呀,連夫家為尊都搬出來了,她當場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像被迫吞入苦果般難受——為了不被窒噎死,她決定實話實說,把它吐出來。
“顏先生,你不必替我申辯,你祖母說的有部分對,我很愛我父母,我是會心向娘家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會把夫家的錢財往娘家搬?”他愕然。
“我沒這麼說。”她試着解釋,“應該說,誰當了馮家女婿,就要愛馮家有如他自己家,願意分擔馮家的苦與樂,任何事都義不容辭全力相挺。夫家娘家都是親人,既是親人間的互相幫助,就不該叫搬錢或貪財吧?”
這是什麼歪理?貪財就貪財,哪有這麼冠冕堂皇的!百合居然對,而他居然錯,還不惜得罪婆婆媽媽,為她強力爭辯過!
“馮小姐這段話太高深了我聽不懂——你是在告訴我若哪天顏馮聯婚,你們馮家會毫不客氣享用我顏家財富?”辰陽臉色變得極差。“難怪上回氣成那樣,今天還欣然赴約,原來打的是這種如意算盤。我對馮老闆非常失望,沒想到他會是用兒女婚姻圖利的人,我本來還很敬重他的!”
“我爸爸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至愛妻子兒女,絕不會用兒女去做任何圖利的事!”她必須維護爸爸的名譽。“這是我做女兒個人的想法,和我爸爸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嫁的人要和我同心愛馮家,又有什麼錯?”
“當然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根本不同心,這道理你不懂嗎?我們顏家絕不容許吃裏扒外、投機心態的媳婦!”他驀地閉嘴,俊臉扭得怪異。
“如果你這樣認為,和我劃清界限不相往來就是了。”她聲音整個放輕,順手給辰陽一個拒絕她的機會。
辰陽氣得快七孔冒煙,不懂事情怎麼直轉急下到這地步,她竟是貪他錢財而來的?她之前的坦然率直呢?怎麼全都變了樣!原想厲聲再給她更多教訓,偏眼前的她仍是一張舒服透心的秀凈臉,純之又純,純到一臉萬丈光芒無辜樣,他咬牙切齒半天,也只能像個負氣孩子憤憤說;
“我原就沒打算和你交往,你連前三名都不是,根本不配做我顏家媳婦!”
局面非常僵,連遠遠的侍者都能感覺兩人間凝重的氣氛。
最後還是旭萱先放低姿態說;“謝謝你今晚的海鮮宴,至少長輩們都吃得很開心,咖啡和櫻桃派的錢由我來付。”
她招手要叫侍者,辰陽倏地傾身向前,手指緊扣她的細腕,外人看來像情侶問的親密對話。
“馮小姐,給你一個忠告,現今商圈宛如喋血戰場,一有機可趁誰不將對手啃個屍骨無存?想嫁個能將錢財往娘家搬的丈夫——別傻了,又不是做慈善事業,那位丈夫沒把你馮家吞噬光光還留一根小骨頭就不錯了!”
“謝謝忠告。”她心猛力狂跳。
他放開手,臉已恢復平靜,但很清楚的,今晚的殷勤迷人全然消失,又一寸寸回到基隆那個驕矜難測的男人。
她無法再多面對他一分鐘,不等侍者,逕自走到櫃枱付錢。
付完錢,轉身發現辰陽已走出咖啡廳,暗巷裏那僵直不善的背影令人不安。
“我可以自己回家,不煩勞你送了。”旭萱說。
“隨便你!”他面色冷漠。
直到坐上計程車,旭萱的心還怦怦亂跳久久無法平復,被辰陽扣過的手腕才彷彿有知覺般疼痛起來,有一點奇異的傷感,模模糊糊的,恍若窗外車水馬龍、燈火閃爍幻成的一片迷離流光。
她相信自己沒做錯,從小與死亡競跑,早學會以理性和實際來趨吉避凶,不浪費情緒在無用的事物上,已磨練出很強的防衛心。
這次以後,百分之百不會再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