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是莫松雅第一次到南台灣。
不同於北部的濕冷，這裏甚至連空氣都洋溢着熱情。
“天氣很好呢。”莫松雅搖下車窗。
早上離開台北時還下着毛毛雨，三四個小時車程下來，雨娘已經收兵撤退，換太陽公公掛上天。
“累不累？”一早就把這丫頭從被窩裏挖起來，又坐了這麼久的車，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消。
“還好。”莫松雅接着偏過頭來問他，“那你累不累？”他當了整個早上的司機，應該比她這個乘客要累上許多才是。
“有一點。”宋靖雲切到外線車道，準備下交流道了。
莫松雅喝了口早餐沒喝完的奶茶，“這就是你一年難得回家幾趟的原因嗎？”她在他家裏住了半年多，這還是他第一次回家呢。
宋靖雲微笑，“大概吧。平常也忙，家裏有事通常電話聯絡就行了。”一趟車程動輒四五個小時，他一年回去兩三趟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
“你爸媽不會想你嗎？”
“我大學念的是北部的學校，退伍后又在北部工作，他們早就習慣了。”他車子開下高速公路。“我如果常常回去，搞不好他們還嫌我礙眼，不知道該把我擱在哪兒呢。”
前年中秋他臨時決定回家過節，不巧家裏正好在翻修，他房間裏堆滿了雜物，他老媽見到他不但一點都不驚喜，還怪他要回家不事先通知，硬是讓他在客廳里睡了兩個晚上，想起來就心酸。
“怎麼可能？”他們看起來不像是親子關係疏離的家庭呀。
“不信等一下你自己問我媽。”
莫松雅揉了揉僵硬的脖子，“還有多久會到？”啊，真的有點累了。
“再二十分鐘左右。”
結果市區有點塞車，他們又開了半個多小時才到家。
宋靖雲車停好，兩人才剛下車，就讓奉命去買飲料的宋靖明給逮個正着。
“老大，你也太心狠手辣了，連這麼年輕貌美的小妹妹都下得了手！”哇塞！他老哥上哪兒拐來這尊白瓷似的小娃娃？
宋靖明還不知道莫松雅的來歷，只當她是哥哥的女朋友。他鬼祟地湊近宋靖雲向他咬耳朵：“嘿，你書桌上那張和英婉姐的合照，要不要我先上去幫你收起來？”
莫松雅眼中瞟過淡淡的疑問，奇怪這兄弟倆怎麼一見面就有悄悄話要說。
“怎麼樣!我收你兩百就好。”宋靖明見她注意到這裏更得意了，料定他老哥為了怕東窗事發，絕對不敢有二話。
宋靖雲沒個好氣。“你這死小子是吃飽撐着，還是想錢想瘋了？”
他和松雅?
神經病，看年紀也知道不可能。
“不給就算了，到時候你可別怪作弟弟的沒幫着你。”碰了個釘子，宋靖明只好摸摸鼻子買飲料去了。
“別理他，我們先進去。”他提過松雅手裏的包包，領着她往裏面走。
“他和你說什麼？”一回來就急着說，好像很重要的樣子。
“沒什麼。他太久沒被我罵，耳朵發癢。”
“喔。”他不想說就算了。
兩人進屋，宋母已經煮好了一桌子的菜，沒多久宋靖明飲料也買回來了，一家四口加上松雅五人熱熱鬧鬧地開了飯，當然，話題全繞在松雅身上。
十分鐘過去，宋靖雲忍不住叫停。“你們夠了吧？這是在招待客人還是在逼供犯人？松雅飯都還沒吃進幾口呢！”
真可怕，除了始終沉默寡言保持微笑的宋父以外，宋母和原本是這場洗塵宴主角的宋靖明你一句我一句的，就差沒要松雅來一場自我介紹的簡報了。
莫松雅舀了一匙麻婆豆腐到碗裏，笑着搖搖頭表示不介意。“沒關係，不要把我當客人。”
“兒子，聽到沒？人家松雅說沒關係。”宋母挑釁地睨了他一眼。
宋靖雲當作沒看到，伸長手越過桌面，夾了幾片離松雅最遠的蒜泥白肉放到她碗裏，“你等會兒連幾歲開始不用包尿布都被逼供出來的時候，可別怪靖雲哥沒出手相救。”她等着好了，用不了多久，她絕對會求他帶她脫離苦海。
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體貼了，居然會幫小女生夾菜？宋母看在眼裏，開始懷疑他們的關係其實不像他們自己以為的那麼輕描淡寫。
酒足飯飽后，宋父先行離席，宋睛明綜合了席上的談話，對松雅的身份終於理出一點頭緒。
“搞了半天，原來你不是我大哥的女朋友啊？我說也是，你才十八歲，他配你太老了，你配我還差不多。”
莫松雅眼睛彎彎地笑：“可是靖雲哥不許我交男朋友。”
“為什麼？”宋母和宋靖明異口同聲，轉過頭來質問宋靖雲。
宋靖雲一時被問得狼狽又心虛，沒想到被逼供的主角會換成自己。
可是，他心虛什麼？
對對對！他沒什麼好心虛的！
正了正臉色，“什麼為什麼？她才十八歲，交什麼男朋友？”他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老是在向不同的人交代這個問題？
“可是老哥——”宋靖明可不懂了，“她交不交男朋友，關你什麼事？”原諒他問得直接，反正是親兄弟，不怕他翻臉。
“我！”宋靖雲語塞，因為他還真說不出來這關他什麼事。
“當然關靖雲哥的事！”莫松雅一臉怪笑地替他接下去，“因為……他會吃醋呀。”說完還俏皮地向他眨了眨眼。
“你胡說什麼！”她這樣亂說，他家人一定會以為是他對她有非分之想，所以才限制她交朋友的。
宋母搭上話尾，樂得把他們兩人送做堆：“是吃醋你就承認嘛，老媽又不會笑你。”
“老哥，你真的想老牛吃嫩草啊？”宋靖明火上加油，彷彿沒把他大哥惹毛他就不甘心似的。
“懶得理你們。”他不吃總行了吧？宋靖雲離開餐廳，回房補眠。
剩下的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沒想到他會落荒而逃。
莫松雅聳了聳肩：“我話還沒說完啊，他是會吃醋沒錯，可是那種醋，和父親對女兒的男朋友吃的醋是一樣的。”
宋靖雲一覺醒來，外面的天色已經昏昏黃黃。
他瞄了眼手錶，了不起，他竟然睡掉了一整個下午。
糟！松雅坐了半天的車，一定也累得很，不知道有沒有人帶她去休息？
他到每個房間看了看，又屋裏屋外尋了一圈，卻都沒找到那個理應出現在附近的小丫頭。
“媽，松雅人呢？”
宋母翻着手裏的雜誌，頭也沒抬。“幫我買東西去了。”
宋靖雲一聽可火了，“她人生地不熟的，你叫她去幫你買東西？”太過分了，居然趁他睡着的時候使喚他的松雅去買東西！
等等，他的松雅？
唔……他怎麼會認為松雅是他的？
不管了，先糾正他老媽的錯誤行為再說。
“她和靖明一起去的，你緊張什麼？”宋母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說兒子，你不會是喜歡上人家小朋友了吧？”
宋靖雲翻了翻白眼，“媽，你兒子已經快三十歲了，你說有這個可能嗎？”簡直莫名其妙！先是他老弟誤會，再來是他媽，那接下來是不是摸他老爸來問他一樣的問題？
宋母收起雜誌，笑眯眯地道：“怎麼不可能？我瞧人家小妹妹不是很介意，她看起來挺喜歡你的。”松雅不介意她兒子太老，她這個作媽媽的當然也不介意。最好今年就把婚事辦一辦，她已經想要抱孫子了。
“你是從哪裏看出她喜歡我的？”他們下午到底聊了些什麼？松雅該不會又給了一堆錯誤暗示吧？
“不管從哪裏都看得出來呀。”這小女生的眼睛藏不住心事，何況她根本沒有認真在藏。“我才奇怪你們一起生活了半年多，你是哪裏看不出來她喜歡你？”
宋靖雲抹了把臉。“她當然喜歡我，可是不是那種喜歡，你不要誤會了。就像我對她的喜歡一樣，也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
什麼喜歡不喜歡又喜歡的？宋靖雲有些無力，他明明是理直氣壯的，可是說到最後怎麼像是在強詞奪理？
宋母故意一臉迷惑。“兒子，你真的睡飽了嗎？你的繞口令我聽不太懂。”
“你少裝了。”他老媽精得像巫婆一樣，怎麼可能聽不懂？
“裝什麼？”宋母挑挑眉。“還是你說的不是繞口令，而是在告訴我你還忘不了英婉，所以不能接受松雅的心意？”
宋靖雲蹙眉，“你扯到哪裏去了？”轉進廚房倒了杯水，不想再和他媽繼續這個話題。
宋母跟着進廚房，沒打算放過他。“兒子啊，過去的事就算了，人家英婉都嫁了，難道你要對着她的照片過一輩子嗎？”
宋靖書真巴不得自己還沒起床，讓這場主題敏感的談話不存在。“媽，你兒子被人家拋棄已經夠慘了，你可不可以少興災樂禍一點，不要再對我提這件事了？”在他傷口上灑鹽，簡直不人道至極。
可是奇怪，怎麼他的傷口好像沒那麼痛了？
宋母還想回話，宋靖雲卻選擇逃離現場。“我去買兩瓶啤酒。”
大門一開，兩個倚在門邊偷聽的細作當場被逮個正着。
宋靖雲的神色閃過一絲不自在。
莫松雅靜靜地看了他兩三秒，嘴角才微微彎起，“你醒啦？我買了好多東西。”說完閃過他，把手上的大包小包提進屋內。
落了單的宋靖明對上他目露凶光的老哥，很沒用地心跳錯拍，覺得自己像個待宰羔羊。他忽然舉了舉手上的提袋，“呃，啤酒我買了，松雅說你喜歡喝這個牌子。”未免留下來當炮灰，他也學松雅閃過他逃進屋內。
宋靖雲一臉木然地站在門邊，眸中染了一抹深思。
松雅的眼色為什麼帶着不自然的蒼白？
這小丫頭……該不會是真的喜歡上他了吧？
莫松雅一進門就喊累，把手上的大包小包交給宋母之後，她躲進宋靖雲的房裏，讓大家以為她打算小睡片刻。
其實，她一點睡意也無。
為什麼靖雲哥忘不了梁英婉？
她到底哪裏不好？為什麼靖雲哥不喜歡她？
方才宋媽媽把話講得那麼明，她還以為靖雲哥會有所回應呢，結果他居然四兩撥千斤地用年齡差距擋掉了宋媽媽的質問。
可惡，說一句喜歡她會死啊？
他這麼模稜兩可的態度，她就算想向他表白，也不得不打退堂鼓了。
“討厭……”相差十歲有什麼關係？反正又不是她比他大十歲!
莫松雅頭一偏，讓桌上一張照片給吸引住目光。
她走過去，把照片拿在手上細細端詳。
那是靖雲哥和一個亮麗女子的合照。
這就是梁英婉嗎？
美麗大方，笑容可掬，莫松雅必須承認相片里的人比她漂亮搶眼得多。
唉，難怪靖雲哥不喜歡她……
“你幹嗎對着我的照片唉聲嘆氣？”宋靖雲走近她，拿起她手中的照片放回桌上。
他語調如常，莫松雅不能確定他有沒有在氣她亂動他的東西。“……你以前的女朋友很漂亮。”宋靖雲點頭表示同意。“她是很漂亮。”
莫松雅聽了心頭酸酸的，她怕他看出她的不對勁，所以想趕他出去了。“我……我想休息一下。”
“可是你的眼睛看起來不像想睡覺的樣子。”開玩笑，他好歹和她“同居”了半年多，她想睡覺時是什麼模樣他一清二楚。
“我……”既然他這麼了解她，為什麼看不出來她現在想要一個人獨處？
他拉她在床邊坐下。“想不想知道我和她為什麼分手？”
咦？他願意談這件事了嗎？如果是這樣，那她願意放棄獨處的機會。莫松雅遲疑地點點頭。
宋靖雲思考了一下才開口：“小婉是一個很活潑熱情的女孩子，我們大學時代就開始交往，我和她曾經共度了一段很美好的時光，一度我甚至以為她將來會成為我的妻子。”
“後來呢？”
“我很愛她，可是我表達的方式太含蓄，她受不了。她說她追求的是一個可以和她一起燃燒熱情的伴侶，我的情感之於她，太過平淡溫吞。”
“所以，她離開你？”
宋靖雲點頭。“我一直認為涓細穩定的情感才是長久之計，可惜這不是她要的，她要的從來就不是天長地久。”
“那她為什麼嫁給別人？”如果她要的不是天長地久，就不應該結婚。
“因為她嫁的人很適合她，連我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宋靖雲淡笑。“那人是個國際知名的作曲家，他明知道小婉有男朋友，但還是不顧一切地用濃烈的熱情捲走小婉。小婉根本抗拒不了，這種強烈的情感就是她一直在尋找的，所以我連作戰的機會都沒有，就直接被判失敗了。”
莫松雅想到他當時的處境，心疼得連眼淚都快掉出來。
“兩個月，他們只認識了兩個月，就擊垮了我和她兩年的感情。可是我能怎麼辦？事實擺在眼前，對方的確是比我適合她，我無話可說。”而且他看得出來那男人是真的愛她，所以就算他心有不甘，也不能死抓着小婉不放。
這是他第一次向人剖白這件事，比起當年的心痛難捨，他現在已經比較能釋懷了。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莫松雅不明白他告訴她這件事的動機是什麼。
宋靖雲輕撫着她的發，頗含深意地看着她：“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引為借鑒，以後對感情謹慎一點。如果只是因為想談戀愛而愛上不適合的人，對你對他，都是一種傷害。”
他在暗示什麼嗎？
還是他看出了什麼？
莫松雅心虛地低下頭。
不可能，宋媽媽說她喜歡他他都不信了，怎麼可能看出她的心事？
“你這是在對我解釋為什麼不許我現在談戀愛嗎？”她只假設得出這種可能了。如果不是！噢，她不敢往下想……
宋靖雲笑了笑，伸手揉亂她的秀髮。“聽得出來就好，算你還不太笨。”
她這麼想也好，省得兩人尷尬。
他暗示得這麼清楚，松雅應該會清醒一點，不會再拿他當暗戀的對象了。
如果她真的暗戀他的話。
禮拜天吃完晚飯，宋靖雲結束了他兩天的返家探親之旅，晚上八點整準時開車上路。
“高速公路好像比昨天還塞耶。”十點半，莫松雅作出第一個路況評論。
“不知道是不是前面發生車禍。”宋靖雲打開警廣交通網，開始收聽路況報導。
“怎麼辦？再這樣下去三點都到不了家。”十二點十分，莫松雅昏昏欲睡，但還是很有義氣地繼續陪司機說話。
宋靖雲微微一笑，把廣播聲音轉小。“你困了先睡吧，不用強撐着陪我。”
十二點五十分，莫松雅終於決定睡眠比義氣重要，所以放棄抵抗睡意，沉沉地進入夢鄉。
幸好過了新竹之後交通一路順暢，他們在兩點二十五分左右回到綠水街。宋靖雲把車駛進車庫，看松雅睡得又沉又香，他放棄搖醒她的念頭，小心翼翼地橫抱起她，直接把她送回綿軟的床鋪上。
幫她蓋好被子，宋靖雲正準備離開，松雅卻喃喃地說了句夢話。
“我不困，我陪你說話……”翻了個身，又無聲無息。
宋靖雲望着她寵溺地一笑。
好，如果等一下靖雲哥睡着之後也夢到你，我就在夢中聽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