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七月盛暑天,紫禁城內一片不尋常的肅靜,連蟬鳴聲也時斷時續,像個受驚的孩子,偶爾嘶鳴兩聲,便又躲藏起來。

驀地,慈寧宮傳來騷動,彷彿遠方響動的滾雷,只聽見皇太后高几的聲音說:“在這緊急情況下,皇上還有閒情逸緻哭?幸好這裏只有我和岱麟在場,否則傳了出去,豈不貽笑天下?”

“皇額娘有所不知。”皇上愁眉苦臉地說:“自從鄭逆叛軍入長江后,破瓜州、鎮江、揚州,東南整個陷入動亂。據報,他們的聲勢已往北直逼山東,這幾日,軍情已斷,江南糧食運輸亦絕,教兒臣怎能不憂心呢?”

“憂心也亦不至於哭呀:“皇太后忍住怒氣,轉向岱麟說:“這個鄭森也太大膽了,他的父親可還被我們軟禁在寧古塔耶!”

“鄭家父子關係早斷,他並無這層憂慮。”岱麟說。

“不是說鄭逆只盤據幾個小島嗎?為何會鬧到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皇太后又問。

“微臣們的疏忽是其中一,但最主要的是民心向背問題。”岱麟說:“江南原就是人心浮動,最不可測的地區。據報,鄭逆直逼南京后,先後來降者達數十縣之多,囊括了大江南北,因而才造成鄭逆的囂張妄為。”

“瞧!民心問題呀!”皇上搖搖頭說:“光看看京城好了,漢人就比滿人多好幾倍,萬一有變動,實在是不堪設想。”

“還不是皇上那一句‘明臣而不思明必非忠臣’,才弄得民心難防?哀家真不知道是上哪來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皇太后意有所指的說,她心裏叨念的是來自江南的董顎貴妃。

但是皇上沒聽出弦外之音,腦海里凈是漢人殺入紫禁城的情形。他想到在煤山自縊的崇禎帝,雖然清軍人關時他才六歲,可是當年京城內外的慘狀,仍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愈想愈無法忍受,脫口就說:“皇額娘,我們暫回關外避一避,好不好?”

皇太后一聽,不禁氣急放心,人差點昏倒,喘了半天的氣才說:“你——皇上所言,還像個人君嗎?皇上所行,可對得起我太祖、太宗當年建立霸業之苦心。”岱麟也被皇上的話嚇住,這位小他八歲的皇上,天性仁厚,又不喜爭掠,自六歲起,就要面對一大片未臣服的中土,還有內外強臣的壓迫,難怪常有遁世之想。

眼見皇太后已罵到口不擇言,他立刻說:“請太后息怒,民心難防,實要怪微臣,兩年前‘朱三太子’一案,顧端宇等罪首未能剷除剿盡,‘科場案’也太手下留情。”

皇太后看岱麟包攬一切過錯的當擔,內心感慨,岱麟實在比皇上有開國君主的氣魄,但福臨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岱麟還是隔了一層肚皮呀!

“你說該怎麼辦呢?”皇太后止住怒氣,無奈地說。

“大清軍隊仍強過鄭逆的烏合之眾,只是朝廷重兵為對付桂王,大部集中在滇貴一帶。

皇上已下旨命各路兵馬全速趕往南京,援軍很快便到,這其間,江南諸將皆令採取援兵之計。”

“怎麼個緩兵法?”皇太后問。

“或許談和,或許詐降,這些將領的妻兒都還在北京,如果我們從人性上下個賭注,他們是不敢真正造反的。”岱麟說。

“你這麼一說,本宮就覺得好過多了。”皇太后又轉向皇上,“皇上這回派誰去江南呢?”

“兒臣已封達素為安南將軍。”皇上說。

“不夠!不夠!這等大事,應該叫岱麟親自去我才放心。”皇太后說。

“皇額娘,兒臣希望岱麟留在北京護駕。”

“胡鬧!北京安全得很,江南才需要岱麟。”皇太后反駁道。

岱麟那日就領個“靖國大將軍”的印趕回王府,準備整裝出發的事宜。

他想到芮羽,這才算是新婚燕爾的妻子,內心實在不舍。隨即又出現一個念頭,芮羽對江南落入反清復明的鄭成功手上,是悲還是喜呢?

他把馬兒丟在前院,人就急急地往金闕軒而來,他動作快速,奴僕們根本來不及招呼,也嚇了正在一起裁布的芮羽及蘭格格一跳。

還沒等她們講完安,岱麟就叫人將蘭格格帶下去。

芮羽穿着月白綉牡丹的綢裙,鬆鬆的髻綰着。

這段日子以來,她洋溢在前所未有的幸福里,既有王爺的寵愛,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亦逐漸接受她,於是,整個人更添一股明艷風采,也散發出少婦特有的嫵媚風姿。

岱麟一見她便醉,也不顧得在光天化日之下,擁着她就吃起她臉上、嘴唇的胭脂,一副色慾薰心的模樣。

“王爺,非禮勿動。”芮羽輕笑着說。

“這睡房之地,還談什麼禮?”岱麟的吻更魯莽了。

“芮羽談的是‘宰予畫寢’之事——”她躲着說。

“管他是要‘幸’誰呢!”岱麟說。

小倆日呢呢哺南地溫存了好一陣子,岱麟這才放開發釵已亂的芮羽,握着她纖纖的小手說:“過兩天我就要出征了。”

“出征?”芮羽瞼一僵,立刻想到江南戰火,這幾天她對鄭成功的水路進長江已略有所聞,但一直不敢問。

“沒錯!我將要出征,攻打你的漢民族,鎮壓你的江南故鄉。”他仔細盯着她說:“芮羽,你的心到底向著哪一邊?是滿人,還是漢人?”

這話岱麟曾經問過她,就在馬場草原上他逼她騎“赤駿駒”的時候,結果馬狂奔,他為救她而跌下。

她站在哪一邊呢?大哥在反清的陣營,她希望他能盡卒大業,完成畢生心愿;但岱麟是她深愛的人,一生不敗,若功竟未成,他一定會狂郁心碎,而他心碎,自己的心又如何還能完整呢?

她眼中有着千言數不盡的淚珠,只發自肺腑地說出一句,“芮羽心向著王爺,王爺在哪一邊,我就在哪一邊。”

“哦!芮羽,我沒有愛錯人,我的心也沒有給錯你!”岱麟激動地擁住她,緊緊地似不再放開。

她在他懷裏感受着他的深情,久久才又說:“王爺,芮羽但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他輕輕抹去她的淚說。

“斯土斯有民,有民方有國。王爺,得饒人處且饒人,千萬不要再有當年‘揚州十日’及‘嘉定三屠’的慘劇發生了。”她懇求地道。

“你放心,擒賊要先擒王,我早已不是當年的侵略者,我所求的也不過是歸順及和平統治而已。”岱麟說。

此時,對面傳來一陣吵鬧聲,賀古揚似乎壓不下去了,岱麟很不高興被打擾,皺眉地走出來,芮羽則整了整裝跟在後面。

站在前廳破口大罵的竟是他幾個月未見的弟弟允綸。

岱麟臉一沉便問:“是誰允許你從山東回來的?”

允綸立刻推開賀古揚,兩眼瞪着他,再瞪芮羽叫道:“好呀!原來你趁我不在時,把羽兒勾到手了!當時你從盛京趕回來,是怎麼義正辭嚴地教訓我的?搞了半天,原來是你沒安好心眼,自己要她!”

允綸愈說愈火大,又衝到芮羽面前大吼,“還有你!當初像個貞節烈女似的,結果你是看上靖王爺的地位,沒把我這小小貝勒放在眼裏,你——你這不要臉的小娼婦——”

岱麟早一步過去將允綸駕開,但允綸瘋了似的嘴巴說個不停,讓芮羽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你再說一句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岱麟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臉都氣綠了。

允綸跌撞到桌子,更老羞成怒又拳腳齊出的說:“你要怎麼樣?你以為你是王爺,武功比我強、地位比我高,就事事要騎在我頭上,連我的女人也要搶,我不服氣,死了也不服氣——”

岱麟只用了幾分力制伏了允綸的拳腳,厲聲說:“你不服氣也得服氣,芮羽從來就不是你的女人,她現在是我的妻子,你見到她還得恭恭敬敬地喊聲顧姨娘,聽明白了沒有?”

“去他的姨娘!她不配,她是妓女,是妓女!”允綸紅着眼大嚷。

岱麟一巴掌揮了出去,允綸被打得飛落到走廊,哀叫地爬不起來。

芮羽忙奔向前,拉住岱麟的手,以防他再出第二拳。

“賀古揚,把貝勒爺帶回敦月閣,以後再也不許他踏進金闕軒一步,更不許他對顧姨娘有任何不遜的言行,否則我誰也不饒,”岱麟鐵青着臉狠狠地說。

賀古揚聽命,要幾個手下將允綸架走。

允綸抵抗不了,只好邊走邊罵:“你們看着好了,我要讓全天下的人知道岱麟搶了我的女人!我會報仇,絕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的!”

允紛走了許久,芮羽仍被嚇得簌簌發抖。

岱麟擁着她,溫柔地說:‘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傷害你的。”

芮羽卻不那麼確定,這樣美麗的幸福,原就像建築在危崖上,如此容易得到,會不會也就如鏡花水月般轉眼成空呢?她心中竄過一陣寒意,耳邊彷彿傳來江南的戰馬奔騰聲,重地、清楚地,踐踏到她的心底……

岱麟在校場上檢閱兵馬,這次的軍隊以正白旗為主,另外,各旗及漢軍營亦已派出最優秀的人馬,整點完畢。

大旗飄飄,有八旗的,有“靖國大將軍”的,岱麟一身英挺戎裝,坐在“飛驟牝”的背上,器宇軒昂,不可一世,“安南將軍”達素則在他的左側。

各軍統領—一擊告繳冊,只要檢閱結束,明白吉時,再祭拜“堂子”里的滿洲守護神,就可以擺陣出發了。

突然,賀古揚的坐騎走了過來,和達素低語幾句,達素再轉向岱麟說,“皇上有旨,請王爺立刻進宮面聖,有緊急軍情來報。”

什麼緊急軍情?難道南京已被鄭森的軍隊攻下?”

岱麟被引領到南書房,並未見到內閣或兵部的經略大臣,頗覺不解。才剛跪安完,抬頭就見站在一旁的允綸,還有幾位漢官,心想,允綸該不會不識大體,在這個節骨眼鬧到皇上眼前了吧?

皇上的確是憂結着眉,一臉苦悶地說:“岱麟,朕必須收回你“靖國大將軍”的印信了。”

這表示他也不能統領大軍南征了?在軍隊待發前,將軍被撤換,一定會影響軍心,他的名譽也會受到極大的打擊。

岱麟鎮靜地說:“恕微臣無知,敢問皇上收印的原因。”

“據允綸來報,你身邊的那位愛妾顧芮羽,她的父親是前朝內閣大學士顧之諒,而她的兄長,則是破南明封為定遠候的顧端宇,也是鄭逆天軍此次攻江南的主腦之一,你還有什麼話說?”皇上說。

岱麟的腦袋轟地響了一聲,幾乎忘了自己正在皇宮大內中,整個人搖搖欲墜。

怎麼可能?顧之諒是前朝重臣,以抗清不仕出名;而顧端宇更是公然反清復明,曾是令他頭痛的人物,但他們怎麼會和芮羽那個地方小吏的父親,或一介武夫的哥哥址上任何關係呢?

一定是允綸,他公報私仇,胡亂造謠!

岱麟顧不得禮法,一把抓住允綸問:“你到底在皇上面前扯了什麼天大的謊?”

“我……我沒有……”允綸嚇得結巴道:“這…這事…整個北京城都傳遍了,只要當過前朝官的漢人,都知道顧芮羽是……是顧之諒的女兒。”

“岱麟,不許放肆”皇上喝令。

允綸驀地被放開,喘了一口大氣,指着漢官之一說:“瞧,我還有證人哩!”

“他是楊士謙,也是你那愛妾原來的家翁,他該不會弄不清楚吧?”皇上說。

楊士謙忙跪下來,他剛從寧古塔回來,官職尚未恢復,又碰到這檔事,嚇得三魂七魄又飛了,只是不斷的討饒。

“皇上開恩,王爺饒命,顧芮羽的確是顧之諒的女兒,那是奴才在十四年前為小兒訂下的親事。至於顧端宇造反的事,奴纔則完全不知情,奴才這兩年在寧古塔,親朋故舊早已不相聞問,跟誰都沒有關係了呀!”

“哼!偏偏你家就有個顧芮羽,想盡辦法從辛者庫攀爬到王府,好迷惑我們意志不堅的靖王爺。”允綸看向岱麟,故意頓了一下才再轉回楊士謙說:“你們要她用美色計誘靖王爺來幫你們脫罪,說不定還當內奸,和南方的鄭森共謀叛國之罪呢!”

“貝勒爺,冤枉呀!我……我對天發誓,絕無二心呀!”楊士謙急得頭都磕破了。

“你從前明到大清,早就是貳臣了!”允綸愈說愈得意。

“好了!把楊士謙帶下去,驅出北京,永不錄用。”皇上厭煩地揮揮手說。

幾名內務府的人將老淚縱橫的楊士謙領出南書房。

允綸緊接着又說:‘皇上,微臣這位王爺哥哥,竟和顧端宇成了親家,傳出去必然會令軍心大亂。倘若僅僅是收回印信,仍不足以服眾,微臣以為,還需削藩降爵,才能以正視聽。”

“你就那麼迫不及待的要‘大義滅親’嗎?”皇上無法再忍受允綸的言論,怒斥着說:‘你也下去吧!此事朕自有定奪,不許你再從中挑撥。”

允綸唯唯諾諾地退下,南書房裏就只剩皇上和岱麟二人君臣相對。

岱麟仍處在極大的震撼中,他強忍住如潮水般不斷湧來的恥辱和痛苦,跪下說:“微臣有負皇上深恩,罪該萬死,即日起便送回印記,自解大將軍職務,靜待發落。”

皇上並不應允,只看着他說:“岱麟,朕對你只有‘同情’二字,被最心愛的女人背叛,該是心如刀割的滋味吧!”

“是微臣愚昧,不識人心,不值得皇上同情。”岱麟咬緊牙根說。

皇上沉吟了一會兒,“靖國大將軍的印記朕收回,但江南你還是要去,因為別人朕都不放心。只不過,你由統領大軍的將帥身分,變成大清宗室的代表,意即你替朕在前線‘監軍’,只統將而不領兵。”

“皇上——”岱麟驚訝地說。

“朕想往關外避難,被皇太后訓了一頓:朕想親征,皇太后又不準,就只有由你代朕走一趟了。”皇上說:“這可是你將功贖罪,證明自己的機會,起來。”

“謝皇上隆恩,臣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岱麟只有行禮受恩地說。

他正要退下時,皇上又說話了,“岱麟,聯很好奇你要怎麼處置芮羽呢?”那個名字像團火,灼痛他的心,他冷冷地說:“對無品無德之婦人,不就是白綾一條,或毒酒一杯嗎?”

“岱麟,她可是你在三千弱水中,辛苦取來的一瓢飲呀!”皇上提醒他。

“皇上,瓢水污穢了,自然只有丟棄。”岱麟無情地說:“且瓢還在,水三千,又何必自限此一瓢呢?”

“問題是,其他瓢都是你不要的,又該如何呢?”皇上又問。

岱麟一臉的迷惘失神,無法再答。

皇上擺擺手,要他跪安,再招左右,起駕至坤寧宮看他深寵的董顎貴妃。

在岱麟尚未出宮之前,允綸已先回王府把事情傳得沸沸揚揚,但沒人敢告訴芮羽。那一夭,芮羽只覺得特別安靜,出入金闕軒的人特別多,幾個奴僕見了她,眼神也很閃爍。

過了午時,王府外的大街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幾個靠在門口石獅子上打盹的小廝全跌了下來。這樣往王府衝撞的事,前所未有,等他們看清來者是靖王爺時,馬已進了大門,又引起府內的一片混亂。

那由朝鮮進貢的巨石屏風竟然倒了,眾人紛紛走避,只聽見岱麟狠厲地命令道:“去把顧姨娘帶到祠堂來!

帶到祠堂?這不是要家審嗎?審下去,不就是死路一條嗎?

芮羽被人傳喚時,還不知所以然,到柯堂,是為出征前祭祖,以求保平安嗎?

她一路走來,感覺有無數的眼光盯着她,但四處卻都不見一個人影,這是她入府近一年來,初次感到氣氛的詭異,好像每座牆院都要向她壓過來。

還來不及細思,她人已到祠堂外,賀古揚站在那兒,眼睛沒有看她地說:“顧姨娘,請進。”

她一踏進祠堂,門就“砰”一聲地關上。芮羽嚇了一跳,既是祭祖,怎麼黑漆漆的,又沒有別人呢?

哦!她錯了!在兩條碩大的火燭前,站的就是岱麟,芮羽放下心來,立刻向他行禮請安。

“跪下!”岱麟整個人一半在陰影中,聲音毫無感情。

“王爺——”芮羽不解的喚着。

“我叫你跪下!”岱麟沖了過來,將她壓在祭壇前。

芮羽這才看到他有多憤怒,甚至勝過在南京時大哥來找她的那一夜,勝過他由盛京趕回來教訓允綸的那一回。

到底出了什麼事?她試探性的喚道:“王爺”

“別叫我!你對着我們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岱麟幾乎是用吼出來的。芮羽瞬間明白了,她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岱麟知曉她最後的秘密,所以氣得要瘋狂。她抬起頭,看着那一個個牌位,最頂上有個“移步視欽”的匾額,她想起岱麟曾和她說過的那個謎語的故事。

她知道他和她之間的恩愛就要完了,好日子不再來,一切皆如夢幻泡影。芮羽靜靜地看着努爾哈赤、皇太極…那些不屬於她的列祖列宗。

“妾名顧芮羽,先父顧之諒,家兄就是顧端宇。”

她為什麼能那麼冷靜?天殺該死的冷靜!彷彿一個被擒的將領,準備慷慨赴義的模樣?不!就他所見的無數明朝大臣,還沒她這種膽識的。

岱麟更憤怒了,吼道:“你為什麼要騙我?說什麼顧言京,一個地方小吏,去他的一介武夫,你有什麼企圖?是存心要愚弄本王嗎?

他的憤恨中藏着濃濃的痛苦,芮羽因他的痛苦而心如刀割,忍不住說:“芮羽沒有存心要騙王爺,只是我不敢說,怕一說,就再也見不到王爺了。

“是嗎?到此刻你還想把我當傻瓜?你從女扮男裝開始,就是存了心要騙我的!”岱麟不堪回憶地說:“至你混入將軍府,就是來做內應的:而那晚你大哥來,就是預備來暗殺我的,對不對,

“王爺,芮羽欺瞞你身世沒有錯,但我進王府純粹是意外,我是真的要服侍你,沒有任何要陷害你的意思。”芮羽不顧蒙冤,急急的辯解。

“你有顧端宇那種大哥,我不相信!”他狠狠地說。

“大哥那夜來,確實是要我幫忙,但我沒答應,他還一直很不諒解,這也是我們在那兒糾纏,被王爺發現的原因。”

芮羽再次申訴,“不管我大哥心裏怎麼想,我寧死也不會對王爺有任何不利的。”

岱麟冷冷地一笑,“結果顧端宇暗殺不成,你替他挨了那一刀,讓他能死裏逃生,”

“他畢竟是我在世唯一的親人。”芮羽將淚水吞回去說:“如果反過來,他暗殺成功,我也會為王爺挨上這一刀的!你們一個是我的兄長,一個是我至愛的人,我不願看你們自相殘殺,又不忍着你們任一方落敗,但我又能怎麼辦呢?”

她的淚仍是奪眶而出,人凄楚,話更凄楚,一切真到令人痛心。

但岱麟顧意關上心門,不願再被打動,他已經笨過好幾次了,只能絕情絕義的說:“暗殺不成,顧端宇送你到北京,依附楊士謙。楊家犯了案,依常情,你可以退婚的,但你們一聽見正白旗,就立刻居心叵測地留下來,伺機混入王府,想想,如此一來,可以乘機殺掉我,或者更狡詐地用美色來誘惑我,讓我忘掉滿漢之別,講什麼和平共存,再讓反清復明有捲土重來的機會,是不是,”

“王爺,這都不是真的!”芮羽急了,淚流滿面地拉住他的衣角,哀求地說:“我大哥真的不知道我留在京城的原因,若他曉得我是為你,一定會一刀殺了我的!

“王爺,芮羽真沒想到會進入王府,更沒有打算要誘惑王爺,我唯一的希望便是遠遠的看着你,

“共同在一塊地上呼吸,共飲着御河的水——”

“不要說那些,我是不會再相信了!”

岱麟不願再聽她的哀求,不願看她的傷心欲絕,不願讓那些似是而非的話蠱惑他,他滿腦子浮現的都是自己在南書房中的窩囊情景,滿洲第一英雄的名譽被人狼狠地踩在腳下。

他手握着拳說:“你曉得你讓我成為全天底下最大最大的笑話嗎?我竟然納了南明定遠候的妹妹為妾,此刻,鄭逆軍營中不知要如何笑翻了天?而我落得連自己的軍隊都無法帶領,只能空懸個‘監軍’的名位。你了解這對我而言是多大的恥辱嗎?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論法,我就該處死你!”

一個“死”字,像鞭子一樣揮過來,打落了芮羽緊抓不放的手,打斷了她奔流不止的淚,打碎了她那努力要挽回的痴心。她整個人跌坐在地上,臉色蒼白,眼中藏着極度痛苦后的空洞。她看着由窗格子傳採的光,外頭的藍天綠樹及黑瓦紅牆,都顯得模糊又遙遠。

她張開嘴,仿拂在自言自語的說:“芮羽確實該死。芮羽在被買進將軍府時,就該乘機離開,走得遠遠的,不該欺矇王爺,甚至還產生傾慕之心,這是該死之一。大哥要我助反清復明大業,暗殺王爺,我一口回絕,他就該將我沉入金陵江口,這是該死之二。

“我北上投親,知王爺在正白旗,便不顧廉恥,自甘墮落到辛者庫,大哥早應一劍殺了我,這是該死之三。芮羽入了王府,魁惑王爺,讓王爺視為紅粉知己,卻又隱瞞身分,教王爺蒙羞,這是該死之四。

“芮羽不忠不義,只念私情,如今滿漢皆唾棄。明清皆不齒,天下之大,無自容之地,請王爺賜死。”

她的話讓岱麟幾乎站不住腳。不,他不要再被她牽着鼻子走了,那一聲聲該死,字字如血淚,但每一滴血都是作假,每一顆淚珠都是虛偽的!

他不要聽!岱麟捂着雙耳,卻發現兩頰一片潮濕。他哭了?他竟然為芮羽哭了?他大吼一聲,自胸膛傳來劇痛。

不!他不能再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大清軍心全靠他,穩固愛新覺羅王朝也靠他,殲滅明朝道孽更靠他,他不能一錯再錯!

他突然想到長恨歌中的那句“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他已能明白唐玄宗下令要殺楊貴妃時的心請了。

岱麟將自己隱入黑暗之中,向門外叫着,“賀古揚,把東西拿進來!”

賀古揚走進來時,發抖的手上端着一個盒子,盒子裏一邊是穿腸毒酒,一邊是摺疊好的白綾。

“兩種死法,你挑一種。”冷冷的聲音自陰影中傳來。

用白綾上吊,死相難看,且需勞師動眾,不如毒酒一杯,快又乾脆,可掩面而去。

芮羽冷靜地跪直身體,方才那一番話已掏盡她的肺腑,如今似只剩一縷幽魂。

她朝岱麟深深的跪拜,清晰地說了一句,“芮羽走了,王爺請保重。”

毒酒在她手中,正要往肚子裏送時,飛快的閃電一腳,瞬間踢翻了她的杯子,酒液灑了一地。賀古揚驚呆了,不解地看着出招的岱麟。

芮羽只微微一愣,又點點頭說:“芮羽明白了,王爺是要芮羽以白綾歸天。”

她說著,又取出白緩,但岱麟手一伸,那條由綾便飛上屋頂樑柱,空懸在那兒,掉不下來。

芮羽這才震驚的看到岱麟的臉,他的氣色不比她好,眼中佈滿紅絲,那藏不住的痛苦比死還教她難受。

岱麟則瞪着她,為什麼她不怕死?為什麼她如此從容,對生命毫不留戀?如果她能苦苦哀求,捶胸頓足地要他原諒,就像一般的女人一樣,他或許會饒她不死。但她沒有,她不正常,一心求死,還自陳四大該死罪狀。然而,不就是因為她不同於一般女人,他才會把三千寵愛集於她一身,愛她愛得無法自拔嗎?

他知道她為何能如此平靜了,因為死亡就是解脫,她一杯毒酒下去,或一條白綾引頸,之後她就沒有知覺,入了黃泉,喝了忘魂湯,就忘掉人世,忘掉他岱麟。

而他呢?則永遠記得她慘死的模樣,忍受失去她的痛苦,承受寂寞孤獨的凌遲,活着更像是一種懲罰!

賀古揚看着他,表情凈是迷惑和等待,芮羽看着他,則是滿眼的悲憫。

岱麟整個表清強硬起來,冷酷地說:“顧芮羽,死是太便宜你了,我有處置你更好的方法。我要將你幽禁在西山的寒雲寺里,終生至死,不得見一外人,我要你在黑暗孤寂中獨自啃噬那一生的撼恨,直到青春殆盡,芳華老去!”

芮羽那受盡折磨的神情,轉為愕然。

“我要你在深山古寺之中,知幾裡外有萬丈紅塵的繁華,卻什麼也聽不到、看不到;我要你孤獨幽閉,一生與世隔絕,我要你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才足以泄我心頭的憤恨!”岱麟的話如一把把刀鋒,狠狠的刺向她的心。

這確實是比毒灑和白綾更殘忍!活着,卻不能見外人,連岱麟也不得見,那要忍受多少年歲呀?芮羽在萬念俱灰下,連寧可一死的要求也苦澀地出不了口了。

而在一旁的賀古揚,以世俗眼光來看,覺得幽禁總比賜死好,忙時芮羽說:‘顧姨娘,王爺饒你不死,還不快謝謝他不殺的恩典?”

恩典?芮羽看着一瞼與她恩斷義絕的岱麟。好,如果幽禁一生能泄他的憤恨,她也可以忍受,

但她就是無法當它是恩典。

岱麟感覺到她的目光有說不出的遙遠,他再也受不了的說:“賀古揚,今夜就立刻將她送到寒雲寺去,以後靖王府就沒有顧姨娘這個人了!”

他說完,便用力打開門,大步跨到明亮的陽光之下,頭也不回一下。

只留下疲累又心碎的芮羽在後面輕聲地說:“岱麟,就此永別,請保重。”

馬車轎轆,過了不知多少曲折路才來到寒雲寺的山階下。

芮羽一路上只看着自己的雙手,淚不停的流,濕了她的袖、濕了她的裙,她想到古人位泊於紅壺中,淚凝如血;可她的淚只是蒸散掉,如煙愁杳杳,不知向誰傾訴,因而覺得更加悲從中來。

下了馬車,天色已黑,兩名女尼拿着火炬在階前引路。

芮羽看着那蒼天莽林,她這一生的犧所,要嘆息也無從嘆起。

臨走前,她叫住賀古揚,“我們以後不會再見了,可我有一件事,能不能拜託你?”

“顧姨娘,有什麼事請吩咐。”賀古揚仍恭謹地說。

“叫我芮羽吧!我已經不是顧姨娘了。”她說。

賀古揚不那麼確定,他沒見過岱麟曾寵愛一個人到像寵愛她的地步,然而,他也不懂愛愈深,恨就愈深的道理,所州很樂觀的說:“顧姨娘放心,王爺正在氣頭上,如果氣消了,他想念你,就一定會接你回來的。”

“賀古揚,王爺可不可能不當滿人呢?”她問。

“當然不可能呀!”古揚心想,這是什麼怪問題?

“那他就不會有接我回去的一天。”芮羽輕嘆一口氣說:“賀舌揚,你是王爺身邊最親近的人,我只想拜託你,以後要好好照顧他。”

“我已經跟他十四年了,這點我會。”他說。

“特別是這次江南之役,皇上還派他去嗎?”

“皇上怎麼少得了他?只是因為顧姨娘,他由幕前指揮的,變成幕後調度的,內心很不高興。”賀古揚說。

“就是這一件了。王爺現在正處在憤恨難當的情緒中,加上我的緣故,他更是有氣沒地方發泄。”芮羽細心地交代,“賀古揚,你隨他到江南,千萬不要讓他過於衝動,把氣出在殺敵上,陷自己於不必要的險境中,明白嗎?”

“我懂了,我會保護他、提醒他的。”他點點頭說。

“謝謝你。”芮羽話說完,便隨女尼走上山階。

夜極深靜,寒雲寺的輪廓已化入暗寂中,什麼也分辨不出,就如同以後她完全隱出人世的日子。

其實,這也沒那麼糟,以前大哥不是也叫她到白湖寺了卻殘生嗚?如今不過是“白湖”改成了“寒雲”,而她失去了完全的自由而已。

上天的安排也真難解,她連出家,也要在岱麟方圓百里之內。他會在悠悠歲月中娶妻生子,享受榮華富貴;而她則在幽幽長日之中,一聲佛一聲佛地念到不會再為他心痛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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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痕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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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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