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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初夏。

「夜補校的課取消了!」教務處陳主任探個頭說。

「又一次?唉!鐘點費都快扣光了!」辦公室里的一個老師說。

「是呀,示威群眾鬧得很兇,軍警已大批出動,我們這一帶整個封鎖,大家安全最重要,快點回家吧!」陳主任說。

這是總統府特別行政區內的一所小學,晚上設有供社會失學人士的識字班課程,因為示威問題,這個月已經停課好幾次了。

姜芯秀安靜地收拾皮包,想想損失的幾千元進帳也很心疼。教書六年來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抽中政府優惠的國民住宅,為家人買下第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他們終於脫離在違章建築和低收入戶之間如溝渠老鼠般不斷被驅逐喝趕的日子,為繳交分期付款,手頭上的每一分錢都很重要。

這兩年老有示威抗爭,有時真的很無奈。他們窮人只怕吃不飽,對她得早晚周末兼三份工以求溫飽的人,掙三餐都來不及,哪還管什麼政治理念和信仰?

報紙往往以暴民和亂黨的角度來寫那些抗爭的人,若不是偶然機會下看到邱弘睿大名也在其中,她大概也會如此粗率對待吧!

她是知道邱弘睿的,甚至曾是她私心學習崇拜的對象。他家族在信義路開設醫院,可說是出身名門、家境優渥,且一路品學兼優至赴美留學受最良好教育,怎麼也無法將他與「暴民、亂黨」字眼連結在一起。

母親在邱家醫院擔任清潔工那幾年,芯秀出入邱家大院常會看見邱弘睿。他為人親切幽默,善逗孩童,沒有絲毫少爺架子;特別是,他還「救」過她一次,讓她見識到他路見不平、熱心助人的正義感,也成為她永生難忘的記憶。

那一年她十歲,被父親的賭友強帶到西門町去賣黃牛票,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在電影院門口不斷重複排隊買票引起群眾的憤怒。有人招來警察,那混**可怕的場面令她簌簌發抖完全不知所措,目光不經意看到當時是高中生、正和朋友出遊的邱弘睿。他認出她是出入邱家大院的孩子之一,立刻伸出援手拉她衝出重圍,免去她被警察抓走的命運。

這樣一個才品出眾又富正義感的人,她怎麼也無法相信他會是故意破壞社會秩序的暴力份子,他做這些事必有其重要道理。

只是她也無心去探究那些道理,因為這一切都離她太遙遠。再者,日日為生活奔忙辛苦,除了保命生存外,她對世間許多事已無力去感應,說是自私冷漠或麻木不仁都無妨。

她很小就明白邱弘睿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們雖生在同一個世代、同一座城市,中間卻隔了一條無形大河,上層與下層、主人與僕人、高尚與卑微……那些永遠跨越不過的界線。

倘若這世間真有什麼必須去抗爭的,也是他們富人階級才有的閑情。所謂衣食足方知榮辱,身飽暖才思權利,擁有許多的人才會要求更多。她這貧窮睏乏之人只能在一旁靜靜無聲看着,甚至希望他們少抗爭一些,她才不會因為停課而損失更多金錢。

當芯秀走出校園時路上已人車稀少,異常安靜。鐵絲勾纏的拒馬圍阻在各重要路口,車輛行人只能向南退出,不許往北行進,寥寥可數的每個趕路人神色都十分凝重,匆匆地彷佛將大難臨頭。

她思忖,即使出了封鎖線,公車也不敢駛近這一帶,大概得走很遠一段路才有車子坐。今天在教室已站了六節課,一想到就雙腳發麻。

「姜老師,姜老師!」突然有人在背後叫她。

回頭看,竟是她班上一個男生,他應該在兩小時前就離開學校了呀!

「呂享恩,你怎麼還在這裏?」她驚訝問。

「媽媽說好要來接我,可是她遲到了。她說車子開不進來,叫我自己穿過新公園到台北車站,她在那邊等我。」十歲的呂享恩眼眶紅紅說:「後來我走進新公園,裏面都是一堆奇怪的人跑來跑去,還有好多警察拿棍子……好可怕,我就趕快跑出來了……」

唉,鬧得連小孩子也回不了家!

「別哭,老師在這裏,我陪你去找媽媽。」芯秀別無選擇,倒過頭來帶呂享恩往北走。

一路上不時有警察吹哨子阻止他們,喝令他們向南走,芯秀只得不斷解釋整個狀況並拿出這些日子必隨身攜帶的教師證。她一副護學生心切不罷休的樣子,那些人才通容放行。

愈靠近新公園附近戒備就愈森嚴。總統府廣場前武裝警察拿着銀亮盾牌排排護擋着,隔條大街傳來嘩嘩如浪的人潮聲,夾雜着此起彼落的叫囂及警哨響,空氣中佈滿一觸即發的爆點,場面極懾人。

芯秀牽着呂享恩盡量繞邊緣而行,想快點離開這危險的封鎖區。當新公園入口在望時,突然身後發出像海嘯席捲來的轟轟聲。回頭看,武裝警察已朝前大移步,原本空曠的馬路先是出現零星幾個人,下一秒群眾忽如洪水爆發般大批涌冒出來,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警民之間已爆起衝突,陷入一片可怕的混**中。

「快抓緊我,不要走丟了!」芯秀見情勢不妙大聲叫。

他們拚命往前跑,但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太渺小,沒多久便被紛擁而至的人群覆沒掉,亂得連東西南北方向都分不清。若是跌倒,後果更不堪設想,尤其呂享恩個兒小……

在極狹隘的視野里芯秀抬頭找路,烏壓壓人群中發現幾面高舉的大旗,用墨黑粗字寫着「國會全面改選」、「反政治迫害」、「取消黑名單」……她在電視新聞中見過,還曾在記者取鏡角度下驚鴻一瞥過邱弘睿。

居於這種心,覺得這是屬於他那一批人的,很可能他此刻也在其中。在又熱又擠之下不容她多想,如抓住海中唯一浮木,她拉着呂享恩就跟着那些大旗方向跑!

這情景似曾相識,她十歲時也曾在大街上沒命地跑過,跟的是當時年僅十七歲的邱弘睿……拼全力跑呀跑的,終於氣喘吁吁地進到新公園,確定目標沒有錯了,芯秀才稍停下來緩息擦汗。

「呂享恩,你還跑得動嗎?」她回頭問小朋友。

「跑得動,可是我的便當袋子掉了!」呂享恩說。

「沒關係,媽媽會再買新的給你。」她安慰他。

再往前看,一直跟着的大旗突然歪倒向一旁樹林。芯秀經過時多瞄了兩眼,見幾個男人在那兒慌張拉扯。

「弘睿,撐着點,你站得起來嗎?」有人問。

「老師,對不起,都是我害你受傷……」另一個人說。

「好了,別說了……你們快走別管我,我被抓了沒關係,我裏面有保人……你們惹麻煩就糟了……我不會有事的,快點走吧!」躺在地上的人說。

警哨聲由遠而近逼來,男人們猶疑片刻後分向四方逃散。躺在那兒不能動的人額頭耳朵都漫蓋着血,遮去半邊眼睛和臉頰,芯秀不完全確定這是她所知道的邱弘睿,但只要有半點可能她就無法丟下他不管。

「快來幫忙老師!」芯秀說。

「有血好可怕呀––」呂享恩驚說。

「不怕的,這可以記在你的日行一善簿,不是嗎?」她鼓勵說。

他們合力把弘睿撐起來。他雖然被打得頭破血流,人昏沉沉的,仍本能抗拒救援,一直好意地要他們快走別理他,免得警察來了受牽連。

「那你就乖乖聽話,我們一個女人一個小孩,如果你不配合,我們誰也走不掉!」她用對學生的命令語氣說。

弘睿勉強睜開眼睛,天色昏暗又樹影重迭下,左右站的一高一矮模糊人形果然都像老弱婦孺,他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是幻影嗎?頭腦被這樣一攪和,他忽然胡塗了,忘記自己為何身在此處,只能順着兩個挾他的細小膀臂,努力撐着全身重量盡量不壓垮那人形,如此一般他這大男人竟也被半拖半拉地帶出來。

芯秀在這一帶連讀師專和教書共十一年,進了新公園就是她的地盤,沒多久便避開主要混**人群,由偏僻小徑走出公園地帶。

公園另一頭也設有圍堵拒馬,但軍警人員已全部移去支持總統府前的暴**,此時並無人看守。為防萬一,芯秀先讓弘睿他們躲在樹木和圍牆之間,自己一人去找呂太太。幸好地點講得明確,沒花太多時間就找到。

呂太太車開過來,還沒看到無恙的兒子,就被一臉血汗污漬的弘睿嚇到。

「呂太太,得麻煩妳送我們一程,這是我……小舅舅……就拜託妳了!」芯秀情急之下用這稱呼,是跟弘睿的外甥女旭萱輩分一起叫的。

「他去參加……示威嗎?」呂太太十分緊張。

「我不清楚,是送呂享恩過新公園時看到的,自己親人也不能不管。」怕呂太太猶疑太久,芯秀一邊把人塞進汽車一邊說:「有沒有毛巾和布可以墊座位,我不希望弄髒車子。」

這一提醒,呂太太忙找了毛毯放在車後座,心想是兒子的老師也只好認了。

弘睿一路耗儘力氣,坐上位子便累癱過去,眼睛緊閉一聲也不吭,額頭耳朵的傷口經手帕和衛生紙壓拭止血,血量已減少,但近看仍然很嚴重。

此時芯秀已確定他是邱弘睿,照理說,應該送他回邱家才對。但城中交通管制,這會到信義路要多繞一大圈,不好再麻煩呂太太,便先到她在這附近的國宅新家處下車。

「妳小舅舅還好吧?」呂太太問,她可不希望車子裏死人。

「血已經止住,比剛才好多了。」芯秀又說:「對了,我會再買一條毛毯賠妳,如果汽車需要清潔費,由我來付。」

「不必、不必,姜老師太客氣了,這點小事不必掛在心上。」呂太太說。

「媽媽也是日行一善呀!」呂享恩在一旁說。

「是呀,你真乖。」芯秀摸摸他的頭。

「這是哪裏?」弘睿用微弱聲音問。

「診所,你的傷口需要處理。」芯秀回答。

「妳又是誰?」

「一個幫忙的人。」她遲疑一會說。

弘睿頭痛欲裂,心臟砰咚跳着似有人在他體內不斷敲打鐵鎚。更慘的是他完全想不起自己在這裏的原因,甚至他是誰,像極卡夫卡小說中那只有字母代號的人物……嘿,至少他還記得卡夫卡,但其它呢?幸好這女子聲音溫柔堅定,從頭到尾都給他安穩放心的感覺,他也就把自己交給她。

「妳小舅舅下床站得穩就可以回家了,過幾天來拆線。」醫生縫好弘睿的傷口**代說:「他後腦勺腫個大包,摸起來像純外傷。如果有噁心想吐、視線模糊或失去平衡感的現象,就要到大醫院檢查,看有沒有內傷或腦震蕩。」

芯秀答應着並跟護士到櫃枱付錢取葯。她剛找過弘睿的口袋,連皮夾子都沒有,他反正不是出來逛街的連錢都不帶,她只好自掏腰包替他付。身上的錢付完只剩二十元,唉,誰教她多管閑事接這燙手山芋,還得弘睿他們少幾次抗爭佔馬路,她才能把錢賺回來。

有人將接待室電視的聲音調大,新聞正播報今天的抗爭事件,攝影機下的衝突鏡頭雖不如現場可怕,但也夠怵目驚心了。主播說已抓到幾名肇事者,又有幾人送醫院等等。

芯秀看得入神,一會才發現兩個護士用可疑目光盯住她。她一進來就謊稱弘睿從樓梯摔下來,醫生縫傷口時還說比較像被棍子打的,他們不會報警吧?畢竟是人心惶惶的時候,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先帶弘睿離開吧!

「喂,我們必須走了!」她扶他起來說。

「去哪裏呀?」他局部麻醉未退。

「回家。」

「回家?但妳是誰呢?」他又問。

沒時間說話,芯秀攙着他一步步走出診所,確定沒人跟蹤才鬆一口氣。

要送他回邱家嗎?方才新聞報得頗嚴重,警察會不會已到邱家抓人?在他尚未有清醒意識決定任何事之前,還是別冒險的好。而且大家都累了,實在無力再舟車勞頓,今晚就在她家暫避一下吧!

為了動作快些,她請一個經過的國中男生幫忙扶人。

新家離診所不遠。這一帶望過去皆是筆直逼仄的水泥樓,一幢幢的。天空被割擠成窄窄的幾條線,白亮窗口一個密捱着一個,是典型號稱鴿子籠的國民住宅區,說不上任何美觀,但有此安身之地,芯秀已經很滿足了。

芯秀出生於一排架在污水溝上的違章建築內,若水質影響一個人而有所謂地靈人傑、鍾靈毓秀的說法,那她十年吃睡在容納百污的臭水溝上,已不知長成一個什麼畸型醜陋的怪胎了。

十歲時政府來拆屋,他們分到一間極小公寓,還沒住進去,就被爸爸押在賭場一夜間輸掉,他們從此成為不斷遷移的無殼流浪族。

後來景況一次比一次糟。她十七歲時全家終於淪為最低收入戶,由政府安置在台北西郊河濱劣土區的幾排簡陋公寓內,四周圍繞着屠宰場、廢水場、垃圾掩埋場,終日吹着腐敗腥臭的氣味,每戶人都獃滯無望、自生自滅地活着,最常見的是死亡被抬出。一個大半台北人都不知的邊界所在,即使她畢業教書了依然逃脫不掉,因為先前陷入的貧窮太深了!

曾有一天她回家,社工人員剛來家訪過,媽媽坐在椅子上掉淚。

「今天來一個新的少年人,他一直不懂家裏有個師專畢業的老師,怎麼還住這種地方,認為我們應該搬出去。」

「搬去哪裏呢?」芯秀疲憊說:「妳沒告訴他嗎?爸爸欠一堆賭債,債主就是看我們住這裏才沒再來逼債,才讓我們無息慢慢還。債沒還完就不敢搬出去過正常生活。」

「可是我想他的話也對。住這種地方,正常人誰敢和我們說媒做親家呀?妳也長得端正清秀,讀書工作樣樣不輸人,卻連一個男朋友都不敢交,都是妳阿爸害的。我們家庭拖累妳,我們做父母的對不起妳呀!」媽媽哽咽說。

芯秀當然怨過一生落魄無能的爸爸,但不曾真正恨過他。他十來歲無親無戚一人流浪到台北,做過各種粗工,建立家庭也是想一切重新開始;無奈性格決定命運,交了一群視為兄弟的損友,才掉入賭的陷阱中。

除了賭之外,溫吞好脾氣的爸爸算疼愛他們,不曾打罵或下一句重話。她其實感謝他還尊重教育,忍咬着牙讓她順利把書念完,不像他一干兄弟強逼女兒國小畢業就去電子廠做工、風化區走唱,甚至下海當舞女的都有。

也是他們搬到河濱低收入戶后,再沒人找爸爸賭博,爸爸成了賭場拒絕往來戶才被迫戒掉。因為再賭下去只剩下姜家四條人命……四條連丟入旁邊新店溪都嫌污臭的人命。

失去賭的父親,在芯秀教書的第三年因肝病過世。第四年賭場的人說賭債已了結,她才能在這兩年籌出基本頭期款,買下抽到的國宅。

這一切都是她一步一腳印努力拚來的。從借錢時眾人的輕蔑羞辱、借不到米時餓得發昏的滋味、被警察趕到大馬路無處可去的悲慘、棄屋中被野狗肥鼠噬咬的恐懼……都在在說著人間沒有奇迹,幸運極少從天降臨,有夢不如無夢,真正擁有的只是倔強活下去的自己,這或許還有一條生路。

國宅電梯緩緩升上六樓,三面環牆的鏡子照出蒼白虛弱的弘睿。他算突然落入她生命里的奇迹嗎?

不,當然不是。

他眼神是茫然陌生,她眼神則是自己的長久孤寂。居於大河兩端永不相交的兩個人,也只有在這風起雲湧將有變局的時候,台北盆地被端起來狠狠攪晃,他才如一片葉子不小心飄落到她身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他拾起再送回去,當成一次混**的意外。

打開鐵門,她叫國中男生等一下,先把弘睿安置在椅子上,再拿一本嶄新筆記本和兩枝原子筆出來。

「這是給你的獎品,助人是好事。」芯秀微笑說。

「謝謝阿姨!」憨厚的他開心說。

「這到底是哪裏?我確定自己沒來過。」弘睿捧着沉重的頭說。

「你是沒來過。」芯秀看看壁鍾已過十點,好漫長的一天呀。「你肚子餓不餓,我幫你下一碗面好嗎?」

「我沒什麼胃口,覺得全身上下都痛,只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

「你是該睡一覺。」她同意。

芯秀帶他到弟弟文翔的房間,小小一方斗室放了單人床、書桌椅、小柜子就整個塞滿。文翔正在外島服兵役,房內久無人住的乾淨。

「我現在完全無法思考,至少好心告訴我妳的名字吧!」弘睿坐在床緣。

「這不重要。」她回答。

「這很重要。我需要一點提示,這地方、這傷口……」他皺眉頭不小心拉扯到額頭縫線,痛得嘴角一歪。「問題是,我拚命想也想不出一些事。比如我的名字、我是誰、又發生過什麼事?」

「你不記得你的名字?」芯秀驚訝,難怪他眼神如此茫然。

「不記得……」他搖搖頭,頭又痛了。

「一定是傷口和麻藥的關係,相信你明天一覺醒來,精神一好又會記起所有事情了。」她安慰說:「我去拿止痛藥,讓你睡得更舒服些。」

她再回房間時,他已躺在床上,仍是一臉苦惱狀。

「不知道事情來龍去脈,不知道妳是誰或我是誰,怕今晚會睡不着。」

弘睿向來聰明過人,談吐帶才華機鋒,有他在的地方必熱鬧非凡,沒有一刻枯燥乏味。如今他身心受限困在小小的時空裏進退不得,必然焦慮苦悶,但芯秀不敢多說,那些事輪不到她來插嘴。

喂他吃下藥,避開他懇求的眼神,她編謊言說:「醫生剛有提到你可能會出現短暫的失憶現象,這很正常。最好是你能自己想起來,如果別人忍不住先告訴你,反而會延緩你復原的時間。」

「反正妳是鐵了心腸不肯透露就對了,有沒有人說過妳這位小姐很難纏?」他唇角忽有笑意。

「沒有。」她表面冷靜內心卻很緊張,畢竟是曾經崇拜過的人呀!

「如果妳是派來看守我的獄卒,大概也是最溫柔美麗的一個……生命完全失去可追溯的痕迹,不知前生不知來日的荒誕,今天實在太卡夫卡了……」他微微嘆息后閉上雙眼。

唉,還是那個才華洋溢的弘睿,傷昏了頭還要展現魅力。他見過的美女不知凡幾,要說溫柔美麗,怎麼也排不上她。

芯秀輕手輕腳來到客廳,站在一個窄長的玻璃書櫃前。這是屋內最象樣的傢具,裏面存有她心愛的書本,數量並不多,都是她精打細算省下飯錢買來的。

中間有半排十本是東方出版社的兒童讀物,若打開來看,內頁還有弘睿的藏書小印章。這是弘睿母親朱惜梅老師送的,不知陪伴她度過多少孤單灰暗歲月,有時光看他的名字都能得到一股走下去的力量。

最側邊有一本弘睿的小學作業簿,也是朱老師給的,裏面寫的每個字都端正雅俊有如刻印,是自幼學書法又有良好家庭教育訓練出來的。而她沒有,她的字就像胡亂長大的她一樣老會歪斜塌陷,於是以弘睿為師一遍又一遍臨摩練習直到自己的字也勉強撐起漂亮形狀為止。

邱弘睿真的在她新家嗎?在多年之後,以大人對大人的,她不再青澀無助,還能伸手幫助他,連作夢都不可能出現的畫面,吃驚之餘還有面對過往回憶的悵惘。她把作業簿拿出來一頁頁翻着,雖然內容早已牢牢嵌記在心裏。

電話鈴聲響起,嚇到正全神貫注的芯秀。怕驚醒房內熟睡的弘睿,她將作業簿隨手一塞,衝去拿話筒,媽媽嘩啦啦嗓門從那頭傳過來。

「阿秀,聽到我沒?我人已經在北港媽祖廟了!」

「媽祖廟很熱鬧喔,媽媽玩得高興嗎?」芯秀問。

「很高興,可是也很累,車子坐得有夠久……」媽媽那邊又投幣。「我聽說台北那裏很亂,妳靠近總統府,千萬要小心,門窗要關好呀!」

「台北不亂啦,媽媽平安就好。」

「還有記得關瓦斯,有人按門鈴別亂開……喂喂……好像斷線了……」

「大家都平安,沒事就不要再浪費零錢……媽媽再見!」

電話又恢復沉寂,見媽媽高興,芯秀也高興。

媽媽幾年來一直在食品廠當女工,這是第一次隨工會去北港進香,也是第一次出遠門旅行。以前不敢是因為沒錢也沒心情,自從搬了新家,媽媽整個人自信起來,也喜歡交朋友了。

這通電話打斷她波動的心情,人也平靜下來。一切都過去了,何必再想呢?邱弘睿僅是從記憶中不小心走出來的人,很快會離開,快到如一眨眼的速度。

她又忍不住到弟弟房間看他。他手臂扣在頭頂睡得極深熟,怕壓到傷口輕輕替他挪下來,再為他調好電扇角度,讓他睡得更安穩。

他三十三歲了吧?已沒有少年時的削瘦直長,現在多了成熟世故,臉變寬些,而下巴幾抹須影是從前沒有的,也表示了歲月和歷練。從小就樣貌俊朗的他,如今仍是好看的男人。

記得最後一次見他,是他服兵役休假返家時,穿着軍裝特別英挺煥發,旁邊偎着長發披肩的美麗女友––芯秀猛然想到,他們該結婚了吧?都九年了,以他年紀,多半連孩子都有了吧!

既已結婚,是別人的丈夫和爸爸,不好在他床邊待太久。芯秀趕緊離開弟弟房間,把房門關上。

為了和殘破不堪的往事一刀兩斷,這九年來她沒再踏足過信義路一步,連坐公車都盡量避開那區的路段,就怕勾起童年心酸難平復。

她讀過一些心理學書籍,知道解決過去夢魘最好的方法就是勇敢面對。但她寧可避得乾淨,反正世界這麼大,沒有誰規定非回信義路不可,又何必自虐地跑去受罪呢?

今天弘睿意外掉到她生命軌道上,她發現面對過往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心情雖有波動但也還能夠忍受。畢竟她已經二十六歲,不再是從前那個自卑敏感的小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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